╔☆→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←☆╗ ┊小说下载尽在 书本网 ┊ ┊ 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┊┊             ┊ ┊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    ┊ ┊    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┊ ┊             ┊ ┊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 ┊ ╚☆→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←☆╝ 《笑携天下》作者:千层浪 文案: 七年光阴弹指而过。 他立于江湖的顶端,武功绝世势力滔天,翻掌间风云动宕。 他隐于市井的巷陌,沦为一方商贾默默无为,昔日成就幻成了一场空谈。 七年前他失去了他,七年后,他定要他忆起当年的辉煌,与他携手天下! 便像是他当日的启誓: ——纵是上穷碧落下黄泉,我也要青山相迎不相送,罗带同心结相成。 内容标签:江湖恩怨 重生 灵魂转换 强强 搜索关键字:主角:木风,薛辰,颜少青,杜迎风 ┃ 配角:沈遥云,苏傲,方惜宴,宇文无极 ┃ 其它:重生,江湖,争霸天下 第一卷:春风一杯酒,星辰几度霜 第1章 楔子(校改) 楔子 “庄主醒了!” “来人!庄主醒了!” “哥,你怎么样?”? 七日高烧,烧得人神志昏沉,薛辰睁开眼,当先映入眼帘的是床围上精琢细刻的钿花蝶纹,稍稍偏过头,三张担忧的面庞近在咫尺,离自己最近的,几乎与他鼻尖贴着鼻尖。 “我这是……”嘶哑的声线,令他一开口便皱起眉头。适时,一只茶杯递到唇边,他就着喝了两口,目光在对方的手腕上扫了眼,说道:“如娆,说你多少次了,碧螺春第三泡才得真味。” 如娆眨了眨哭红的眼,默默地将茶水撤下。 薛辰尝试着移动四肢,只觉得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,这时,一双手臂伸了过来,扶着他靠在床头上。 薛辰抬眼道:“如砚,近日铺子里的生意如何,可还算顺利?” 如砚为他捏好被角,恭敬道:“回禀庄主,没出岔子。” 薛辰宽下心来,将目光移向最后一人。 薛飞哽咽道:“哥,你烧了七日,大夫说你再不醒就……” 伸手为他拭去眼泪,薛辰苦笑道:“我要是死了,栖云庄还不得在你手里败个干净。” 薛飞抽了抽鼻子,哇一声扑进他的怀里。薛辰轻拍他的背脊,眸中闪过思索,唤来如砚。 如砚躬身问道:“主子有何吩咐。” 薛辰道:“我并非失足溺水,而是遭人谋害。” 第2章 第一回:楼台传情遭罔闻,秦阁吐意撩疑心(校改) 春暮过后,薛辰的伤势渐渐地稳妥了。各处绿肥红瘦,桂馥兰香,他却无暇欣赏,下地之后,便开始着手栖云庄的事务。这日近申时,正赶往风华楼洽谈一笔药材生意,轿子经过太一酒楼的楼下时,突然间停了下来。 “有人坠楼!” “打架了,打架了!” “让开让开!” 轿外传来一阵喧哗,其中还夹杂着几声詈骂,薛辰掀开轿帘,只见酒楼的飞檐之下,斜倚着一名白衣男子。那人墨发半缳,眉眼如画,手中执一只青铜酒爵,懒懒向他望来。 ——一眼成茧。 心脏蓦地一颤,仿若酝酿了亘古的悲伤在胸腔中炸开,似曾相识,又只疏于陌路,这个人,是谁? 薛辰正是怔忡,忽见人群中走出个凶神恶煞的大汉,指着楼上骂道:“臭小子不要命了?敢踢你老子下楼!” 那人倚着柱子笑道:“谁叫你挡着小爷的好风景?” 大汉咬牙切齿道:“你!” 那人语带嘲讽道:“小爷都不计前嫌了,你还赖在这不走,还是说,要将你刚才做的那偷鸡摸狗的勾当宣之于众?” 大汉四下里一张,缩了缩脖子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 那人睇了他一眼:“还不滚?” 大汉气急败坏地一顿足,迈步扬长而去。 如砚见薛辰杵在原地,催促他道:“庄主,时候不早了,不能让晋南商会的人久等。” 薛辰经他提醒,点点头道:“也是。”正要转身入轿,突然间鬼使神差地转过头,向楼上瞥了一眼。 那人饮尽杯中酒水,似笑非笑的念道:“车遥遥,马幢幢。君游东山东复东,安得奋飞逐西风,七年了,这天南地北,真是叫人好找。” 薛辰听他念了几句诗,不知怎地,心中怦怦直跳,脚下更似生根一般动弹不得,问道:“你在找谁?” 那人摇头道:“问我这话,可见你是他,却又不是他。” 薛辰听得云里雾里。那人朝他举杯:“你我相见如故,何不上来共饮一杯?” 薛辰道:“不了,在下身有要事……”便在此时,那人身子一斜,翩然跃下。 众人惊呼出声。薛辰心跳更快,顾不得如砚阻止,一张双臂,将人拥进怀抱。 那人伸手一指楼上,再指指他,笑道:“你不上来,我就只有自己下来了。” 薛辰问道:“你是谁?”那人笑而不答。 如砚神情焦灼,急道:“庄主,来不及了!” 抬眼一瞧天色,薛辰只得将人放下,进到轿中,朝如砚吩咐道:“走小巷过去。” 如砚舒了口气,领轿夫从后巷径去风华楼。 一行人渐行渐远。 那白衣男子目送轿子离开,长眸眯起,笑得意味深长。 泽州府物宝天华,人杰地灵,繁华不下于都城汴梁。风华楼为泽州府最出名的风月场,而今日,恰逢花魁娘子聂芸香的梳栊之日。前来捧场的不是巨商阔佬、便是名流富绅,才至酉时,厅中已是座无虚席。 薛辰坐在二楼包间,对席是晋南商会的掌事季卓。见对方酒兴已浓,便伺机说道:“季老,那件事,您考虑得如何?” 季卓端着酒杯笑了笑,不答反问:“薛庄主,你觉得这聂芸香如何?” 薛辰立即会意,说道:“听闻这聂芸香不仅美貌多才,还会串戏扮角,有她作陪,必是风流快意。” 季卓嘬了一口酒,哈哈大笑:“看来薛庄主也是同道中人。”转而又叹了口气道:“就不知,今夜谁有这艳福啊。” 薛辰端起酒杯,向他敬道:“今夜定叫季老称心如意。” 季卓与他一碰酒杯,笑得红光满面。 谈话间,老鸨已扶着悉心妆扮过的花魁在搭台前坐下。周遭闹哄哄一片,龟公循着规矩将众人拦在台下,老鸨团扇一摇,口灿莲花的漫天要价。 价格一路飙升,待到千两以上,喊价声便渐渐弱了下来。千金买笑毕竟只是富家子弟的消遣,寻常人到了这份上,都得掂量掂量。 薛辰慢悠悠地放下酒杯,开口出价:“一千五百两。” 这句话掷地有声,众人的目光一下子朝他聚拢过来。 老鸨喜逐颜开,挥着小团扇道:“一千五百两,要没比这出价更高的,芸香今夜可就许给薛大官人了!” 栖云庄沿袭数代,在泽州声名显赫,这些商贾、富绅自要卖他一些薄面,当下便有人向他道贺:“薛庄主,今夜艳福不浅啊。” 薛辰笑道:“还要多谢各位承让,这样罢,今日各位的花销,便全记在薛某账上。” 周围又是一阵喝彩!老鸨用团扇掩着嘴,将聂芸香扶去后院厢房。突然,在此起彼伏的起哄声中,有道声音不疾不徐地插了进来:“两千两。” 议论声戛然而止。薛辰皱着眉,向声音来源寻去。只见二楼天字号包厢里,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,手中折扇轻摇,模样十分惬意。 看那身形样貌,俨然是方才遇见的那人,薛辰怔了怔道:“是你?” 那人向他笑了笑。 在薛辰看来,那笑容颇有些挑衅的意味,他面无表情的开口:“二千五百两。” 那人啪一声收了扇子:“三千两。” 薛辰继续加价:“三千五百两。” 对方漫不经心的伸出一个手掌:“五千两。” 大厅中鸦雀无音。老鸨看看薛辰,又看看楼上那人,笑道:“五千两,可还有人出价?” 薛辰缄默片刻,道:“既然这位公子对花魁娘子有心,在下便不夺人所爱了。” 那人笑着向他一揖:“那还要多谢薛大庄主承让。” 薛辰心中有气,冷声道:“好说。”说罢别开视线,望向别处。 老鸨唯恐对方反悔,急急推了聂芸香过去。那人拿扇柄挑起花魁娘子的下巴,哂笑道:“泽州府的花魁,也不过尔尔嘛!” 老鸨心下一凛,试探道:“这位爷,您不是来砸场的罢?”一面说,一面往龟公那头递眼色。 那人啧啧两声:“这等姿色也敢妄称花魁。”撩帘踏进隔壁包间,折扇一合道:“薛庄主,你的眼光实在俗不可耐,看来分别数年之后,你已叫这俗世淹没了真性子……这花魁,可有我好么?” 他语出惊人,众人无不愕然,更有人开始窃窃私语,猜测二人之间的关系。 薛辰只道他是哪个对头派来砸场的,这般没脸没皮的无赖,他见得多了。一瞬不瞬的盯着他,对于周遭议论,倒是无动于衷。 那人欺身靠近:“薛庄主怎么不说话?” 薛辰侧开身,那人忽然一伸手,取走他手中的酒杯,毫不忌讳的一口饮尽,薛辰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,登时愣住。 那人归还空杯,叹道:“方才你走的好快,我还没来得及将话说完。” 薛辰倒要瞧瞧他还有甚么花样,冷静下来道:“甚么话?” 那人甩开折扇,十分潇洒的摇了摇:“愿我如星君如月,夜夜流光相皎洁。” 周围响起了一阵抽气声。 忽然楼梯直响,冲进来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。包间原本便不宽敞,这时更显得拥挤,那人转着手里的扇子,说道:“这是干甚么,怕小爷给不起银子?”说着甩出银票,掷在桌上。 老鸨推开人群,见桌上一叠五张盖着和裕银号的保票,转怒为喜道:“哎哟,我们芸香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,被这么俊俏的公子爷看上了,芸香,芸香呐,快来接客!” 装模作样唤了两声,她挥退打手,道:“公子爷请去暖阁稍坐,一会儿啊,叫芸香给您弹个曲,串个戏。” 那人挥开她的手,意兴珊阑道:“小爷没兴致。” 老鸨笑容一僵,那人瞧着好笑,接着道:“不过这花出去的银子嘛,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。” 老鸨这才长舒了一口气,忙将银票贴肉藏了。 那人哈哈大笑,笑声一止,忽然变脸道:“既然钱货两讫,这花魁娘子我一日不碰她,她就得将初夜守着,谁都不准碰,否则……”眸子眯起,威胁之意呼之欲出。 老鸨只觉他说出的每个字,都如重锤般敲在心上,脸色倏变:“你——” 那人折扇一开,又恢复了惫懒神气:“小爷说话算话。” 这时不知谁多嘴说了一句:“那不是放馊了么。” 那人笑道,:“别说放馊,就是放老了,放坏了,也得给小爷等着。” 风华楼能够屹立于泽州府,背后必有极大的势力撑腰。众人看着这幕情景,心中均想:这青年到底是哪路神仙,胆敢在此放肆?议论时,只见他一甩衣袖,背身说道:“薛庄主,我们后会有期。” 之后再不啰嗦,大摇大摆地出了大门。 -未完待续- 第3章 第二回:遇刺得救秧人手,执酒相待套真由(校改) 翌日午后,如砚领了晋南商会的掌堂来到薛辰书房。主宾落座,丫鬟进来奉茶,薛辰见进来的不是贴身侍婢如娆,眸中露出疑惑之色。 双方客套几句之后,掌堂递过一方木匣,匣中是几纸商契与一摞承揽文书。他说道:“薛庄主,这一单生意季掌事拿捏许久,挑挑拣拣好几家庄铺,最终还是许给了你。” 薛辰拱手谢道:“承蒙季老看得起,薛某定不会叫他老人家失望。” 掌堂点了点头,取出商契文书,向薛辰叮嘱道:“这一趟生意不仅对栖云庄重要,对晋南商会来说,更是首开先河,千万不能出乱子。” 薛辰颔首称是,命如砚取来印鉴,蘸上朱砂。 掌堂忽然按住他的手道:“且慢。” 薛辰放下印鉴道:“冯掌堂有话但说无妨。” 掌堂捻着胡须道:“这批药材十分贵重,从泽州运到北庭,穿江过漠,路途遥远,需找一家实力雄厚的镖局担当押送。” 薛辰道:“冯掌堂认为哪家镖局可以胜任?” 掌堂道:“龙远镖局。” 龙远镖局是泽州最大的镖局,资历雄厚,人才济济,自可担此重任,薛辰点头应允。掌堂想了想,又道:“薛庄主须随镖队一同前往。” 如砚听了手一抖,研开的墨点溅花了上好的薛涛笺,他急道:“庄主,北庭远在回鹘,那地方可不比家里……”见对方眼神扫了过来,忙识相闭嘴。 薛辰将承揽文书拿在手中过了一遍,淡然道:“这些事,并未在条款中注明。” 掌堂笑道:“这三条要求是季老后来加上的,虽说并未写进文书,可薛庄主若是做不到,那也只得作罢了。” 薛辰点头道:“还有甚么要求,冯掌堂一并讲出来罢。” 掌堂咳了声道:“还有件事,便是季老想令自己的一个子侄跟着薛庄主上路,出门历练一番。” 薛辰暗道:回鹘遥遥千里,民风未开,去哪里历练不好,非要去这猖獗险地?这季掌事莫不是老糊涂了? 他虽然疑惑,但想有镖局护着,多带一个人也并无不可,点头应下,随后在商契、文书上各盖印鉴,将其中一份交予如砚收好,另一份装进木匣,递还给对方。 掌堂将东西收妥,拱手道:“薛庄主,那就有劳您跑一趟了,在下还有要事,先行告退。” 薛辰起身相送,待到门前,突然问道:“不知那位侄少爷姓谁名谁,相貌如何,我要如何与他相认?” 掌堂道:“这位侄少爷姓木,单名一个风字,至于相貌,我也不曾见过,不过季老吩咐,要他今日过来栖云庄拜见。” 薛辰为难道:“若有人冒名顶替,那要如何是好?” 掌堂想想也是,却不知如何应腔。气氛正僵时,忽然门外有人吟诗,掌堂捻须笑道:“定是那侄少爷到了,我听季老提过,这位小少爷别的兴趣没有,就爱喝喝酒、吟吟诗。” 薛辰于是差人前去接应,来得果然便是季家那位侄少爷。朝两人遥遥作了个揖,说道:“在下木风,奉叔父之命前来拜访。” 薛辰瞧见这张脸,眸色一沉。 书房送走一位客人,又迎来一位客人。木风放下手里的古董镇纸,百无聊赖地摇着扇子。 薛辰翻看手里的账册,对他丝毫不作理会。渐渐地有股清香传来,他抬眼,撞上一双饱含促狭的凤眸。 木风抽走他手里的账册,不悦道:“将客人撂着不管不问,便是栖云庄的待客之道么?” 薛辰反问道:“你也算是客?” 木风翻开账册扫了两眼,指着其中一行说道:“这里算错了。”接着又道:“我怎么就不算客呢?” 薛辰夺回账册,扔在桌上:“派人来风华楼砸场,隔日又送来承揽文书,季卓究竟甚么意思?” 木风笑吟吟的翘起腿道:“和你抢花魁并非是季卓的意思,而是小爷自己的意思。” 薛辰冷笑:“同我抢花魁?” 听这语气,木风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误会了甚么,一摸鼻子道:“难道不是?” 薛辰再不想同他解释,收起桌上的账册,唤来如砚,吩咐他将西厢的梅苑收拾出来给客人暂住。 如砚觑了木风一眼,出声应下。 晚膳过后,薛辰照着习惯在观渔苑小坐。随手在池塘中撒下食饵,他唤道:“如娆。” 如娆恍恍惚惚地应道:“庄主有何吩咐?” 薛辰道:“泡茶。” 但见石案上雾气蒸腾,风炉上的水已煮沸多时。如娆急忙熄灭炉火,手忙脚乱地拨弄着茶具。 薛辰问道:“今日未时,你去了哪里。” 如娆收拾的动作一颤,被开水烫到了手指:“奴婢身子不适,在……在房中休息。” 薛辰转过身,看向侍候自己三年的女婢,叹道:“你刚入庄时,曾打碎过一只青玉笔洗,那时也是撒谎不肯承认,我质问你时,你也是如此这般,不敢看我的眼睛。” 如娆的额头渐渐沁出了薄汗。 薛辰道:“那日推我落水倒显得干净利落,怎么今日却不下手?” 话音甫落,如娆手探腰际,挥匕刺向薛辰的心口。 危急时,如砚矫健的身影从树后掠出,伸指疾弹,一颗石子就势打出,接着飞出一脚,踢落匕首。 如娆往后便逃,如砚足下一点,奋起直追。薛辰捡起匕首,还未细看,突然间树摇叶晃,从高处掠下个人影,朝他一剑劈下。 ‘嗖’的一声,剑气刮痛了脸颊,与此同时,一名白衣人自屋顶翻下,圈住他的腰身,往旁滚开。 黑衣人一剑落空。 两人在地下连滚了数圈。薛辰翻身坐起,月色下看清来人,讶异道:“是你?” 木风笑道:“薛庄主怎可放任自己单独一人,令敌人有隙可趁?” 薛辰道:“你会武?” 木风眨了眨眼道:“我若会武,还能从屋顶上掉下来?” 谈话间,两人距离极近,薛辰侧过脸去,恰见黑衣人执剑攻来,情急之下抓起一把沙土掷出。 黑衣人身形一晃,忽然失去踪迹。几乎同时,木风甩出折扇,抱起薛辰就地一滚。他躲得快,剑光来得更快,只听‘啪’地一声,木片飞散。 木风叫道:“那可是赵佶的真迹,你赔给小爷!”说话时,不忘扯过薛辰闪到树后。 长剑紧随而来,两人急忙跃开。薛辰一翻身撞上石案,抬头见到风炉坠下,来不及从案下钻出,只得伸手护住头脸。 危机时,木风扑将过来,拉住薛辰手臂,带他滚向远处。黑衣人紧追不舍,长剑带起阵阵风声,犹似厉鬼催命。 薛辰跟着他左躲右闪,惊得满身冷汗,见远处奔近一道身影,忙叫道:“如砚!” 如砚并不打话,伸手丢出石子,引开了杀手的注意力。薛辰这才有了喘息之机,脱力般靠在树前。 打斗声渐渐引来了庄丁仆役,黑衣人见情势不妙,往树上一跃,几个起落,飞檐走壁的逃脱了。 历经刚才的调虎离山计,如砚不敢追去,扶起薛辰左看右看,见他安然无恙,才放下心来。 薛辰吩咐人在观渔苑摆宴,少时,酒菜上齐。薛辰请木风入席,执杯道:“木公子救命之恩,薛某无以为报,现以薄酒一杯聊表谢意,先干为敬。” 木风赞道:“好酒。”两人各自举杯饮尽。薛辰随便用了些酒菜,放下箸筷道:“这次多亏了木公子及时出现。” 木风笑道:“这闲来无事随便找个地方喝酒,也能撞见薛庄主被人行刺。” 薛辰‘哦’了声道:“观渔苑平日禁止外人进出,木公子是如何进来的。” 木风向旁一指:“观渔苑有人把守,隔壁可没有。” 薛辰沉声道:“木公子可知隔壁是何处?” 木风摇了摇头。薛辰还未发话,身后如砚已忍无可忍:“隔壁东厢是庄主卧房,你贸然闯进,还如此……” 薛辰打断道:“你退下。” 如砚咬牙道:“庄主,这人居心不轨!” 薛辰盯着他道:“退下!” 如砚垂下目光,拱手退去。 木风笑道:“我瞧那处景致最为清雅,原来是薛庄主的卧房。” “伸手。”薛辰瞧了他一眼,取出烫伤药。 木风伸出左手。薛辰眼也不抬,说道:“另外一只。” 木风依依不舍的放下酒杯,伸出右手。 薛辰撩开他的袖子,见他手背上又红又肿,心中一痛。此情此境,似曾相识,他定了定神,摸着他腕上的伤痕问道:“这是甚么伤?” 木风道:“七年前的旧伤。” “被何所伤?” “一把刀。” “哦。” 见他不愿多说,薛辰也未追问,自盒中挖出膏药,轻轻抹于患处,不知有意无意,抹药之际,他的手指总是碰触到木风掌心。 木风受用的眯起眸子:“薛庄主做生意的路子别树一帜,连抹药的功夫也与众不同。” “木公子不也一样,哪里不好喝酒,偏要爬上薛某的屋顶。”薛辰抹完药,将药盒递到对方身前:“早晚各敷一次。” 木风不客气的收下,举杯道:“那我们岂不是一路人?那可要再干一杯。” 薛辰不咸不淡的‘嗯’了一声,再就沉默下来。 见他心不在焉,木风促狭道:“怎么,失望了?” 这个人的掌心十分柔滑,并无江湖中人惯有的厚茧,是一双惯于养尊处优,细心保养过的手。 最初,薛辰料定他是仇家派来的奸细,但经历刚才之事,又觉得不像,便怀疑他是其他商会派来的眼线,这才借由抹药之名查探他的底细,不料结果与自己所料的大相庭径,这人,确确实实就是个不经劳事的纨绔子弟。 木风自顾自倒了杯酒,说道:“请我喝酒,就是要套我的话,为我涂药,就是要探我的底,一顿饭就想将我摸透,薛庄主果真不做亏本生意呀。” 薛辰刚要答话,忽然‘吱呀’一声,观渔苑的门被人从外推开,如砚神色匆匆地走进来说道:“庄主,如娆已被擒获,但是……她自缢了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4章 第三回:佛堂俨为停尸地,沁水险成笛下魂(校改) 三人穿过中庭,快步赶往佛堂。 到了门前,如砚抬手将木风拦下:“木公子,此为栖云庄内部之事。”言下之意,你一个外人,就不必掺合了。 他态度强硬,语气却不失恭敬。木风闻言笑了笑,抱臂倚在身旁的楹柱前。 佛堂略显破旧,供奉的佛龛前,只有半截冷烛以及一只掉了漆色的香炉。原来薛辰、薛飞皆非侍佛之人,这间佛堂是为了薛老夫人而建,自从她去世之后,这里便形同虚设了。 如娆的尸体,就停在几只破了棉絮的禅垫之间。 纵然她生前样貌可人,可吊死之人,终究不会赏心悦目。女尸眼珠睁凸,口张舌出,颈下勒痕红紫交于耳后,整张脸凝满青斑。 薛辰看过尸体,问如砚道:“她死时,门外无人把守么?” 如砚低眉垂眼的答道:“有,不过等他们发现有异,人已经死透了。”想了想,补充道:“如娆会几手功夫,寻死时旁人听不见动静,也合情理。” 薛辰踱了个圈子,拾起一截粗绳道:“绳子是谁给她的?” 如砚据实答道:“是我。”见对方目露疑惑,便解释道:“这粗绳是我用来捆绑凶犯的。” 薛辰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他仔细查看了尸体,忽然眸光一顿,转瞬又装作若无其事道:“她必定不是主谋,不过这一死,线索也就此中断了。” 转头吩咐道:“尸体就停在此处,夜里不用特意叫人看守,只须锁好门,明日天一亮就去府衙申案。” 如砚应下,按他吩咐照办。这时候,人群渐渐散开,一个少年挣脱身旁的侍婢,扑进了薛辰怀中。 如砚躬身道:“小少爷。” 来人正是薛辰的胞弟薛飞。由于跑得急,一口气还未喘上便问道:“我,我听说有刺客,哥哥伤着没有?” 见对方摇了摇头,他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,一转眼却又瞧见佛堂里的尸体,惊愕道:“如娆怎么了?”说着就要踏进屋去。 薛辰向如砚一使眼色,如砚立即将屋门掩上,同时向薛飞道:“小少爷,如娆一时间想不开,悬梁自尽了。” “如娆姐姐她……”薛飞眼中流下泪来,伸手抱住了兄长腰身。 忽然间刮来一阵大风,吹得屋瓦啪啦相撞,檐下的铃铎疯狂掀舞,一阵阵响声不绝。众人被吹得东倒西歪,好容易等到风停,薛飞从薛辰怀里抬起头来道:“好大的风。” 薛辰亦觉奇怪,转头瞧见如砚怔怔站在原地,唤了他两声。 如砚猛然惊醒!这哪里是一阵风,分明是武学高手散发出的惊人杀气!可这杀气来自何处?为何人所发? 他转动僵硬的脖子,勉力定下心神,道:“庄主,这几日不安生,晚上请容如砚守在屋外。” 薛辰想了想,点头应了,接着便领薛飞回屋去歇息。 出了人命案子,酬宴也便不了了之,木风意兴珊阑的回去西厢,梳洗一番后歇下了。 三更时分,一道人影无声无息的飘入佛堂,在翻看过如娆的尸体之后,迅速从她攥紧的拳头里抽出一块木牌。 月色下,半掌大的木牌色呈紫黑,古朴沉穆。这人瞧了两眼,将其贴身藏好,继而细细查看尸体的指缝、耳后,以及一些细枝末节之处,待一切做完,他将尸体摆回原来的姿势,又替她整了整衣饰,正要起身离开,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,忙翻身滚到香案下。 门被轻轻地推开,一名男子走进屋子,他越过门槛,径直走到了尸体面前,蹲下身来,抬起尸体的右掌查看,当发现这只手掌中空空如也,又抬起尸体的右掌,却依然是空无一物。 他皱起眉头,似有甚么事想不通,过了一会,只得失望而回。香案下的人影窥见这一幕,微微掀起唇,无声的笑了。 栖云庄在泽州是高门大户,案情呈报上去之后,衙门一大早便有人来了。仵作验过尸体,确认如娆的死因确为自缢。捕头看了看现场,也没发现甚么可疑之处。薛辰留人用了饭,又使了些银子,此案便算结了。 第二日清晨,衙门里有人来传话,说是要去走个过场,他处理完身边一些琐事,便出门去了。 木风起身后,打听到薛辰一早就被叫去衙门,只得晃着折扇,自个儿上街找乐子去了。 晌午,太一酒肆座无隙地。木风在二楼靠窗占了个雅座,一面赏着窗外的残梅新柳,一面听着戏台上的小姑娘咿咿呀呀地唱戏。正听得入味,曲子忽然断了,唱曲的姑娘被人扯下台,和奏曲的老头哭成一团。 拾起落到脚边的银簪子,木风唉声叹气道:“好好听出戏,都要摊上这遭事。” 只见临时搭建的戏台下,一名凶汉揪着姑娘的衣领道:“再不还你爹的赌债,就把你卖去青楼!” 奏曲的老汉颤巍巍地伸出手,想要抢回自个儿的闺女,却被那凶汉一脚踹倒。他老泪纵横道:“都怪我,都怪我,怎么就管不住手呢。” 这姑娘虽然穿着简朴,却颇有几分姿色,周围有几个好管闲事的就想替她出头,其中一个说道:“这老头欠你多少银两,你要用人家姑娘抵债?还有没有王法了?” 那大汉凶睛倒吊,啪地一声,将佩刀拍在案上:“秦意坊办事,不怕死的就来管上一管!” 秦意坊是附近最有名的赌坊,平日里也做些黑市的买卖,养着好些打手,都是些不好惹的角色。那人闻言,立时便萎了,周遭看客也都别过眼去,不愿淌这浑水。 凶汉正待逞横,一柄折扇忽然伸了过来,搭在他的拳头之上。接着,有个声音懒洋洋地飘了过来:“小爷甚么都怕,就是不怕死,你说这人要是活得憋屈,还不如死了痛快。” 大汉看着眼前的公子哥,道:“就怕你管了闲事,也死得憋屈。” 木风撤回扇子,凉凉地道:“这也就是银子的事,有甚么不敢管。”把拾来的银簪物归原主,姑娘伸手接过,抹去两颊边的泪水,向他轻声道谢。 那凶汉伸手就去捞他的扇子:“臭小子,秦意坊的事你也敢插手!”。 木风道:“天下人管天下事,但凡看不顺眼的事,小爷就要管。” 凶汉瞅了他两眼,讥笑道:“就你这模样,难不成还想和我动手?” 木风从腰间解下钱袋,数也不数,直接抛了过去。 凶汉接过来掂了掂,奚落他道:“还道你这油头粉面的小子有多大本事,原来也就是个绣花枕头!啧啧,这有钱人就是不一样,行这手英雄救美,也人模狗样的。”说罢携了佩刀,扬长而去。 木风转身坐回窗边,老汉带着闺女又是磕头,又是称谢,他一抛扇子,指向戏台:“将那首踏莎行给爷唱全了。” 二人整了整衣装行头,回去台上继续唱戏。日头往西斜去,酒肆中这段不大不小的插曲,也渐渐引不起人注意了。 沁水源于安泽飞岭,途经太行山,支流阡陌纵横,最大一支入了泽州,称丹河。丹河清波碧浪,婉转萦回,两岸烟波飘渺,常有游者驻足。 未时,薛辰出了县衙,沿丹河岸往栖云庄行去。由于心里坠着事,脚下步伐不免慢了几分。 宽阔的河面上,一艘画舫缓缓驶近,舫间丝竹声声,洞箫和鸣,奏得正是时下最盛的鹊踏枝。 太祖立国,重文抑武,幻念于文恬武嬉中得治天下,更鼓励朝臣‘市田宅以遗子孙,歌儿舞女以终天年’,后历经数帝,皆承袭此风,于廷间置教乐坊,朝中设大晟府,纵情燕游,后民间争相效仿,于娱宾遣兴之际奏响丝竹管弦,劝酒侑觞时竞唱新声,但凡繁荣安宁之地,莫不是十里笙歌,万家罗绮。 薛辰由于生计,常入声色场所,耳濡目染,也会得几首新词,此际幺弦孤韵入耳,不免向那画舫多望了两眼。 画舫渐驶渐近,几乎贴岸而行,薛辰暗觉有异时,忽然罗账一掀,从舱内跳腾出几个黑衣蒙面人,架刀向他砍来。 他虽不谙武艺,反应却是迅捷,借由身后的柳树掩住身形,躲过一刀。 黑衣人跃上堤岸,挥刀再砍,薛辰势单力孤,躲了两刀,已是险象环生。 忽然水花翻溅,从河里又掠出数人,也是黑衣蒙面的打扮,二话不说,朝先前那拨黑衣人迎将上去。 薛辰趁此机会逃离岸边,跑出半里,见前方俏生生站着个朱裙女子,手中执一支竹笛,笑颜如花:“薛庄主,请留步。” 薛辰哪敢留步,转身即逃,女子手一扬,挥出手中竹笛。 风声破空,直袭颈项,危急中,薛辰只觉腰间一紧,整个人腾空而起。 竹笛失去目标,在空中转了一圈,重回女子手中,她叱道:“何人碍事!” 薛辰侧目望去,身旁之人道袍飘飘,眉间一抹清傲,高蹈遗世。 “你气冲紫煞,近日频有血光之虞,切莫单独出门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5章 第四回:远来客赠药施吻,秦意坊受命于人(校改) 继而,这道人罡步一踏,朝杀手翩然飞去。拂尘微扬,银丝便将竹笛卷住,再一收一放,‘咔’地一声,笛子断为两截。 他出手之际,神态颇为悠闲,招式看似缓慢,却暗合一股巧劲。女子直到失了兵器,才惶然往后疾退:“甚么人管闲事!” 道人转了转手里的拂尘,声似轻雾:“对付一个普通人,竟派出黄字号杀手,真也难为你们了。” 女子看清他的装束,倏地瞠大双目,倏然间,对方下一招俨然已至,拂尘起处,银丝已将她头颈卷住,女子不及求救,整个人便斜飞出去。 丹河清波跌宕,水花乱溅,女子挣扎两下,便没了声息。 遭逢祸事,路人早散得干净,薛辰站在高处,发现先前两拨黑衣人都没了踪影,河面上寂然无声,只孤零零地飘着一艘画舫。 道人上树将他一带,稳稳落到地面。薛辰待要道谢,对方突从袖中探出两指,捏住他的下颚,趁他愣住的功夫,凑上自己的唇。 灵巧的舌顶开他的嘴唇,撬开他的牙关,将一粒药丸送入。薛辰咬牙抵拒,道人指施暗劲,药丸一下便滑下咽喉。 药丸入喉即化,在他体内化作热浪,薛辰完完全全的怔住了。反应过来的第一件事,便是伸指抠喉,却愣是甚么也吐不出来,他怒道:“你——” 道人启唇:“吾名,遥云。” 薛辰再次愣住,谁问你姓名? 道人忽然蹙起眉,将目光投向远处。薛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只见岸边不知何时来了几名捕快,正登上画舫搜查。 突然眼前一花,人已无踪,薛辰矗在树下,默然望向湖面上的一片迷雾。 回到栖云庄,已是掌灯时分,薛辰换下半湿的衣衫,便去到薛飞处。薛飞昨日受了风寒,这会热度还没褪去,躺在帷帐内,额头上满是细汗。 薛辰绞干巾帕,敷在他的额上。如砚给他净了手,又端了茶来。 薛辰饮了一口,说道:“明日你留下,不必与我同去。” 如砚愣了愣。 薛辰继续道:“来往北庭,快则数月,迟则半年,薛飞无人照顾,我实难安心。” 如砚‘咚’一声跪下:“庄主,近日动不动便有刺客,为何非得挑这个时候出行?” 拨着茶里的浮叶,薛辰道:“起来。” 如砚跪着没动,秀气的唇抿出些许倔色。 薛辰将茶盏搁在案头,叹道:“龙远镖局个个都是硬手,有他们护着,出不了岔子。” 如砚还要劝阻,薛辰摆摆手道:“我意已决。” 如砚深知他的脾性,见劝阻不了,只得闭嘴不语。 榻上的少年翻了个身,薛辰为他拈好被角,少年又不安分地伸出手来,扯着他袖子道:“哥,哥……别丢下我。” 薛辰清楚他只是梦呓,握住那只手,塞回了被中。又坐一会,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:“今日他出门去了?” 如砚愣了片晌才想起他问的是谁,答道:“木公子巳时出门,申时一刻才回。” 薛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。如砚遂将木风整日行踪一五一十的说出。 薛辰静静听着,待到太一酒肆那段,眸光一闪道:“他与那父女相识?” 如砚摇了摇头道:“并不认识。”顿了顿又道:“我差人暗中调查过那对父女,他们确实欠了秦意坊的赌债,就住在东街巷尾的茅舍里。” “不认识么,那就怪了。”薛辰皱着眉,望向远处的梅苑。 西厢遍种梅树,院子里唯一一株垂丝海棠,尤其显得形单影只。 木风靠在树上,摇头晃脑地吟道:“良宵更有多情处,月下芬芳伴醉吟,你也寂寞,我也寂寞,咱倆作个伴如何?”拨了拨花瓣,惋惜道:“你美则美矣,却无法与我吟诗作谈,这样一来,岂不无趣。” 他随手抛玩着手里的折扇,问道:“你说我去寻他呢,还是不去?” 细软的花梗于风中轻颤,犹若颔首。木风哈哈大笑:“好花,乖花,你真是善解人意。” 他待要离去,眼角瞥见一幅衣角自曲径旁拂过,长眸眯起,朝前勾了勾手指:“进屋坐罢。” 月色下,一道人影从树下缓缓走出,手中一柄翠玉拂尘,随风而荡。 屋中熏着一炉极品佳楠,云遮雾绕中,两人对席而坐。 木风递上香茗,笑道:“师兄请用。” 沈遥云将拂尘摆在案边,说道:“我已忠你所托,‘凝蔘丹’已经送到,此后,便看他的造化了。” 木风摸着下巴道:“‘凝蔘丹’长于金瓣莲,此花百年一开,只长在嵩山巅顶的悬崖边,落蒂之后若不立即服用,即刻便会化作一滩水,你如何将其携带上路?” 沈遥云道:“我内力属阴,只要将其含于口中,便可保它几日不化。” 双臂在案上一撑,木风凑近他道:“那你如何交给他?” 沈遥云若无其事地瞧了他一眼:“以口哺之。” 凤目中倏然凝起一道冷意:“你吻了他!?” 沈遥云端起茶盏,反问道:“那若不然呢?你有更好的法子?” 木风泄气般坐下,咬了咬牙道:“……有劳师兄。” 沈遥云受了这句咬牙切齿的谢,一点头道:“有件事,你最好放在心上。” 木风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 沈遥云道:“‘千秋殿’派出黄字号杀手取他性命。” 眸光一沉,木风道:“知道了。” 沈遥云点了点头,取了拂尘与他告辞。木风送到门口,长叹一声:“你我七年未见,相聚片刻,这便走了么。” 沈遥云拂尘一扬,人已到了远处:“不碍你会见佳人。”翩然来去,庄中竟无一人察觉。 木风哑然失笑,接着,他转身吹熄了案头上的烛火,心中暗道:佳人固然要会,可揪出潜伏于暗处的老鼠,则更为重要—— 夜深之时,秦意坊仍是喧嚣蜩沸、烛火通明。不过与前厅的热闹相比,后堂则显得冷清许多。 桌上的蜡烛已经烧尽,坊主吴七坐在椅中,双眼望着天花板出神,他手中捏着一块半掌大小的紫檀木牌,木牌正中刻有一个‘黄’字,下边缀着一绺流苏,而他的手指,正在这绺流苏上有一下、没一下的拨弄着。 突然软帘掀起,前厅的光线照射进来,吴七下意识的眯起眼道:“谁?” 尚未看清来人,帘子已被放下。 月光自窗棂透过,稀稀疏疏的洒进屋里,那人的容貌迅速隐到黑暗里,吴七无法看清,却清清楚楚的看见,他腰间佩戴的赭色玉珏。 ——阁主令! 那人迈动脚步,玉珏也在随之晃动,在一袭雪白袍服的映衬之下,更加显得如火似荼。吴七瞳孔一缩,腾地站起身,叫道:“大当家!” 那人略摆了摆手,指着他手中木牌说道:“此事调查得如何?” 吴七鬓间见汗,躬身说道:“还,还未有结果,不过小人已派出访里的所有好手,在地方上打听。” 那人在墙角的扶椅上坐下,说道:“整日光景,竟连半点线索也没有么?泽州分舵的办事效率,有点儿令人着急啊。” 吴七的冷汗,瞬间便湿透了衣襟。 那人轻轻敲着手里的扇子,说道:“你循着‘千秋殿’这条线索去查,来龙去脉,前因后果,三日之内必要水落石出。” 吴七松了口气,但转瞬又皱眉道:“‘千秋殿’行事乖张,只认银子不认人,怎么栖云庄会惹上这等凶徒?” 那人起身踱了两步,一面走,一面道:“他惹上的不是‘千秋殿’,而是幕后买凶之人。” 吴七忙点头称是,那人又道:“我近日有远行,你将结果呈到径往北庭的各所驿站,我自会查看。” 见他往外走,吴七忙不迭跟去。那人脚步顿住,回身道:“你说若是一处分舵无甚建树,留之何用?” 软帘晃动了几下,那人步出内堂,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。 吴七顿在原地,心中万分焦灼。 -未完待续- 第6章 第五回:干戈还未化玉帛,却遭荆枝拦路虎(校改) 城门内,銮驾金辇,旌幡招展;城门外,兵戈相交,杀声不绝;风中,盈盈血腥吹之不散。 他一身靛青长袍,伫立屋脊遥望远方,风带起衣角猎猎,耳畔是宫闱传来的钟响。鞭影追之而来,他架起短刀,于青瓦墙围间纵横来去,却不料,暗箭透胸,疼痛如撕心裂肺。 “我于你们,便如同骨中长钉肉中深刺,我一日不死,你们便是寝食难安——” “我于你们,便是一枚随之可弃的棋子,甚么亲情情谊,全是扯谈——” 可笑他一身武艺自负天下, 可笑他忘却前尘寻得此生至爱, 却终是与他,失之交臂。 清晨五更天,薛辰从梦魇中惊醒,掀开被褥,赫然见到一身里衣已被汗水浸透。梦中的痛楚仿若切身经历,捂住胸口,惊喘不停。 片刻后,他起身走到桌边倒茶,执杯的手仍是抖个不停。转眼望向窗外,天边曙光微照,已是破晓时分。 少时,如砚过来敲门,说镖局的人已到了前厅。薛辰应了声,匆匆换下湿衣,赶往前厅迎客。 龙远镖局是泽州府数一数二的大镖局,此次押镖,由总镖头于荣带队,加上其余镖师、趟子手,总共十五名好手。 于荣正在前厅用茶。他四十几许年纪,生得黝黑彪悍,一双眼睛尤其明亮,见薛辰踏入厅中,忙起身拱手道:“薛庄主。” 薛辰一面还礼,一面笑道:“劳驾总镖头久候。”说话时,目光一扫对方腰间的短刀。 于荣回道:“薛庄主客气,我们也是刚到。” 薛辰点点头,问道:“货物是否已打点妥当?”此趟运往北庭的都是名贵药材,如莨菪、翼首草、花锚等,这些药材储存不易,特别是在长途跋涉时,最易受潮串味,是以在装箱过程中,必须先以绸布、棉丝包裹。 他有此一问,便是担心旁人不熟药性,以寻常方法装箱。 于荣闻言笑了起来:“薛庄主大可放心,一切已安排妥当。”侧身让出道路,道:“药材刚装入镖车,还未封固,薛庄主随我一道去看看罢。” 此话正合薛辰心意,点了点头,便随于荣去镖车旁查看。 一行三人走到院中,瞧见几名镖师正围着镖车清点货物。薛辰举步上前,发现所有药材均以绸布包紧捆固,间隔处还用棉布细细填了,这样一来,便是行路颠簸也不怕损坏,他满意道:“总镖头费心了。” 于荣拱手道:“薛庄主客气,您是大主顾,大掌柜吩咐过要特殊照顾。” 薛辰乌黑的瞳一闪,遂即笑道:“此趟回来之后,薛某定要亲自登门向大掌柜道谢。” 栖云庄与龙远镖局素无往来,谬说大主顾,便是一单生意都不曾做过,于荣的态度,未免谦恭的过火。 于荣留在后院,继续督促镖师装货。薛辰看了一会,先行回去前厅用膳。他到时,薛飞已坐着等他。 薛辰胞弟一身远行的装束,腰间还跨着个鼓鼓的行囊,抚额道:“你要去哪儿。” 薛飞理直气壮道:“你去哪,我便去哪!” 薛辰夹了一箸菜到他碗里,无奈道:“关外苦寒,风沙又大,你去做甚么。”薛飞委屈的扯着他的袖子道:“我不怕吃苦……” “行路饥餐渴饮,夜住晓行,你身子骨弱,怎吃得起这苦?” “与哥哥一起,再苦也不怕!” “关外饮食单调,没有蜜汁核桃羹,金丝云豆酥,也没有鲍汁卤鹅掌。” “……”少年撇了撇嘴,摘下腰间的行囊。 薛辰见时辰差不多了,放下碗筷,向如砚问道:“他还未起身?” 如砚愣了下:“木公子凌晨便起了,说是出门逛逛,现下也该回了。” 薛辰一点头,向薛飞嘱咐几句,这才起身往外走:“我去车里等他。” 马车里,一身华袍的男子支着下巴,翻看案头的书册,见薛辰进来,向他伸手道:“来,我扶你。” 薛辰扫了他一眼,在他对面坐下。 忽然帏帘掀开,薛飞探进脸道:“哥……” 薛辰叹了声,抚摸他的发顶道:“个把月功夫就回来了,别落下功课。” 薛飞耷拉着脑袋,向他点了点头,突然抬起眼,狠狠瞪着木风道:“照顾好我哥!” 木风懒洋洋睨了回去,跟着一扬手,放下了帷帘:“于总镖头,启程。” 车轮吱呀一声。阳光透帘而入,将杯中酒液染成一片橘红。薛辰状似不经意道:“你不去用早膳,光喝酒如何能垫腹?” 木风笑道:“薛庄主这是在关心我么?” 薛辰在这抹别有深意的目光中直视他:“我曾听闻武功步入化境的高手,可几日不饮不食。” 木风被入喉的酒呛到:“咳……咳咳……”指了指自己:“高手?还步入化境?” 薛辰突然握住他执杯的手,盯着他的眼睛道:“你到底是谁?” “薛庄主觉得我是谁?”木风靠向椅背,左脚一翘,姿态甚为悠闲。 薛辰道:“江湖探子、杀手、赌徒。” “赌徒?”木风眨了眨眼道:“鉴于薛庄主近日处在水深火热之中,将我认作探子,认作杀手都情有可原,可赌徒一说,又从何谈起?” 薛辰道:“你和秦意坊的人有往来,不是赌徒,难不成还是庄家?” “哈?薛庄主派人跟踪我?” “我只是要弄清事实真相。” 木风长眸眯起:“事实上,我是……”故意拖拉着尾音,待到对方倾身靠近,凝神聆听时,忽然凑近他耳畔,嘻笑道:“我是专程来搅黄你的生意,骗走你的钱财。” 他柔软的唇瓣擦过耳廓,薛辰脸上即刻起了烧意,退后道:“你不是。” 木风一摊手道:“你如何确定我不是?” 薛辰定了定神,正色道:“你出手动辄千金,不是买下花魁娘子,便是替人还债,怕是我再跑几趟关外,挣回来的银子也不够你花销几日,又岂能瞧上这单小生意。” 木风甩开折扇,扇了一扇:“好浓的醋味啊。” 薛辰面色一沉:“我同你说正事,你又同我打幌子!” 木风坐正身子,咳了声道:“我一个纨绔子弟,花钱向来都是大手大脚,薛庄主要看不惯,就想办法管住我的钱,看住我的人。” 薛辰越听这话越怪,问道:“你的钱,你爱怎么花便怎么花,关我甚么事?” 木风笑得意味深长:“以后,可就关你的事了。” 瞧他一脸暧昧,薛辰气得别开眼,不再理他。为了转移心神,随手捧起小几上的书卷,一看竟是时下盛行的话本《碾玉观音》。 既然套不住话,他也无事可做,索性一页一页往下翻阅。 《碾玉观音》讲述得是公璩秀秀因家境贫寒,被生父献与咸安郡王做了养娘,机缘巧合识得碾玉匠崔宁,两人情投意合,做了夫妻,私奔后为郡王迫害,崔宁发配而公璩秀秀死于杖责,间隔阴阳。 正看到这里,陡然间车厢一晃,整支镖队停了下来。 薛辰撩起帷帘,见十多匹马停在路中,前面横七竖八散了些荆枝,总镖头于荣带了人在前方查探,他疑惑道:“于总镖头,可是遇上麻烦了?” 趟子手调转马头,走到他身前道:“有不长眼的恶虎拦路,总镖头已去打发了。” 原来,在走镖时若发现大路中间摆了荆棘条子,便叫‘恶虎拦路’,说白了就是有人劫道,若是镖局事先打点过附近山头的,便可派人过去与山匪交涉,碰上没有交情的,也可使点银钱通过,或者镖局的名号够响亮,对方一看镖旗,也会自动让路。 过了一阵,于荣返回镖队,手一扬道:“没事,继续走。” 薛辰坐回车中,道:“果然每条道都有每条道的规矩,走镖也不例外。” 木风笑道:“薛庄主对黑道上的事感兴趣?” 薛辰瞧了他一眼:“你对黑道的事……” 话未落音,突然外面一声马嘶,于荣高喝道:“哪条道上的朋友,出手也不打声招呼!” 原来又遇见‘恶虎拦路’。薛辰正待去查看,倏然间一截断臂从车窗飞了进来。 车外有人高喊:“有人劫镖——” -未完待续- 第7章 第六回:心难平一刀成念,意未尽碾玉之情(校改) 薛辰并非没有见过尸体,只是以往见到的,或病疫而亡、或寿终正寝,即便是如娆缢死的尸首,也都是完整无缺的,像如此血肉横飞的场景,纵是他再如何镇定,也掩盖不了苍白的面色。 但是,他就像着魔一般,一瞬不瞬地盯住眼前的断臂! 断臂切口平整,骨肉渭泾分明,唯一美中不足,便是刀锋如果再向右偏一寸,自前臂背侧往肘尖下方五寸处四渎穴下手,斩下时,对方就会更加痛苦——他并未发现,当脑中闪过这样的想法时,自己的目光变得极其冷漠无情。 骤然间,一幅衣袖扫过小几,再看时,断臂已然不见。薛辰矍然一惊:刚才自己在想甚么? 木风掸了掸衣袖:“晦气的东西,败了小爷酒性。”又递出酒杯道:“薛庄主可要压压惊?” 薛辰劈手夺过,仰头饮尽。 车外不断传来兵刃相交之声,薛辰终是坐不住,抬手掀开车帘。 一名镖师转身说道:“刀剑无眼,还请薛庄主留在车内。” 薛辰往外扫了眼,见八名镖师将马车团团围住,护得滴水不漏,余下数人,包含于总镖头在内,都在与贼寇拼斗厮杀。 他不禁生出一丝疑虑,便是自己不懂江湖规矩,也清楚遇劫时当以货物为重,可此时,反是他与木风二人成了镖队的看顾对象,镖货倒成了其次。 转眼望向木风,对方向他摊了摊手,又摇了摇头。 他二人随行本就不符走镖惯例,累赘不说,出事时还要分心照顾,龙远镖局接镖当日却一口承应下来,思及此,他突然也觉得怪异。 正想时,忽然银芒一闪,他下意识眯起眼。 夕阳下,于荣手里的短刀往右偏划半寸,回刀横掠,再自左上方斜挑贼寇右臂。 于荣就任龙远镖局总镖头之前,在江湖中也颇具侠名,此招正是他的成名绝技‘雁鸟回巢’,意在刃走天地,势在倏然回头,攻敌不备,巧破敌防。 一瞬间薛辰眼中只剩刀光,他不通武艺,不谙招式,他只觉得于荣这一刀极妙,也极美。 那贼寇被砍下手臂,不住惨叫。于荣叱道:“六当家,你们收了银子,还要躲在暗处偷袭,连道上规矩也不顾么?” 那贼寇正是这批人的首领,被于荣重伤后,整个人几乎成了个血柱子。他红着眼道:“你龙远镖局接的这票红货,道上谁不眼红,哼!规矩,对比千两黄金,傻子才守规矩!” 于荣大吃一惊:“千两黄金?你这厮哪里得来的消息?” 他目光如电,瞠目之下颇具气势,贼寇吓得缩起脖子道: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,你们藏着掖着也没用,道上自有人放出风声!”啐了口血沫子,又道:“我蹑云寨不抢,也是便宜了别个。” 抬脚将这贼寇踹翻在地,于荣恼道:“混话!子虚乌有的消息你们也信,若真是千两黄金,怎会只有这几个人护送?” 这贼寇显然不信,疑神疑鬼地往镖车瞄了两眼。 于荣忍下怒意道:“我留你条狗命,回去告诉你们瓢把子,这一票只是普通商货,而非甚么红货!同时叫他招子放亮,要剪龙远镖局的货,先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!” 镖旗上,鲜明的‘于’字迎风招展,那贼寇心生退却,抱拳道:“于总镖头,今日多有得罪。”高喝道:“兄弟们,撤!” 贼寇瞬间走了个干净。接着,于荣差马眼子前去探路,确认前路无虞后,才继续打马上路。 薛辰坐回轿中。此时此刻,那抹刀影仍在脑中挥之不去。那一刀仿佛化成无数刀,在他眼前翻飞倏闪,横掠来去。冷不丁有股凉意袭来,他一摸脸颊,握住了一只手。 “千两黄金啊,薛庄主真是好大手笔。”木风一面调侃着,一面伸出食指,在薛辰的脸上轻轻划过。 薛辰似被蜂蛰了下,身子弹起,重重撞上车顶。木风的手指顿在半空,接着,拍案大笑起来。 薛辰咬牙道:“你干甚么!” 木风好半晌才止住笑意,又拿他调侃道:“薛庄主,有没有人说过,你脸红的模样特别招人?” “……说甚么怪话!” “哈哈哈……” “别笑了!” “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 被他一打岔,酝壑于胸的万般刀意,竟也散去了。 晚风自帘缝中灌入,将几上的书册掀飞了面皮。木风将其递给薛辰,说道:“你不是还未看完么?” 薛辰随手翻了翻,又将它扔回几上:“公璩秀秀已死,崔宁独守后半生,后面也没甚么好看。” 见他意兴珊阑,木风笑道:“世事总有出人意料之处,不看到最后,永远无法得知结果。” 薛辰却道:“人死灯灭,纵有再多痴情,也抵不过阴阳两隔。” 木风嘴角的笑意倏地没了:“你当真认为,人死后一切都结束了?” 薛辰不明所以的抬起头。 一双夭冶的凤眸掩在被风吹乱的刘海之后,里面有太多的情绪读不懂,看不清。 突然间一道白虹撕裂天际,将晦暗的夜照成白昼,紧跟着,雷鸣声于头顶上咆哮而过,噼噼啪啪,车顶上似有重物不断砸下。 下雨了。 -未完待续- 第8章 第七回:夜雨空庙过路人,迷佛卤水摄魂刀(校改) 车厢中徒留令人窒息的沉默。 镖队在漂泊大雨中走了半个时辰,忽然从雨帘中穿出一骑马来。于荣抬手示意镖队警戒。那人在队前勒住马匹,大声道:“头儿,前方有间空庙可以避雨。” 原来此人正是前去探路的马眼子。于荣点头道:“你在前带路。”一摆手,下令镖队跟上。 众人踏进深林,果见一间寺庙在大风大雨中岌岌可危的矗立着,檐上的鱼鳞瓦缺了许多,莲花座上的四臂佛像也掉尽了漆色,灰扑扑的脸向人看着,忒得怵人。 寺庙虽然破旧,当下却也没甚么选择的余地。于荣进门巡视一番后,下令镖队进门躲雨。 薛辰走进门,瞧着庙里香火寥落的佛像,不禁想起家里同样无人供奉的祠堂,连带着想起如娆停在禅垫上的尸体,此刻不知入殓了没有,跟着又想到,若再有杀手潜入栖云庄,如砚可否应付? 正是思潮起伏,只听身后有人说道:“这位佛爷,当年也是香火鼎盛的主。” 薛辰摇了摇头,实难从这派萧条的景象中,联想出它昔日的繁华。 木风坐在火堆前,慢悠悠往嘴里灌了口酒:“你可知这是甚么佛?” 薛辰并不知道。木风笑了笑,道:“你看他手持莲花钩斧,身佩珠宝璎珞,又是四手三眼,定是佛教密宗掌管权威及怀法的本尊,作明佛母。” 喝了口酒,他继续道:“当年景王得势,唯供其于寝宫,朝中多是趋炎附势之辈,为向景王聊表衷心,一时建庙之风大行。单就修筑庙宇门廊,便就砍去了云头山半片山林,可谓盛极一时。” 薛辰问道:“那后来呢?” 木风嘴角勾起,眼里尽是讽刺:“后来景王谋逆,党羽尽数被刘后剿灭,朝野间人心惶惶,俱不敢再拜佛母,这些寺庙也就渐渐地衰败了。” 薛辰凝视他道:“这是甚么朝代的事?你为何如此清楚?” 木风道:“那时真宗帝还在世,你么……”伸手比了个高度,道:“大概才这个高度。” 薛辰撇开眼,继续观望佛像。 木风有些落寞地说道:“也就是盛极一时。”便不知是说佛像,还是那造反的景王了。 镖师将货物安顿在后殿,盖了浸油布,又覆上一层蓑衣,留下两人把守,其余人则聚到前殿,在火堆前烘衣驱寒。 木风喝完了整壶酒,见他仍矗在原地,道:“佛母怀柔六道众生,能圆满各种世间,与出世间的事业,你也可拜他一拜,指不定他受尽凄风寂寥,难得受些香火,就将你记住了。” 薛辰想也不想就回绝:“不拜。” 他态度如此干脆,倒教木风愣了下:“那你老瞅着人家做甚么,又不能瞧出朵花来。” 薛辰让出身前的空地,道:“我就是好奇,为何这座佛像前有两道影子?” 刚进庙那会,大伙儿黑灯瞎火瞧不真切,这时火堆升起,明晃晃的火光下,作明佛母脚下两道黑影尤为分明。 于荣拔出刀来,低斥道:“甚么人,出来!” 一阵细微的动静后,佛像后爬出个脏汉,但见他瘦骨棱棱的脸庞被枯发遮去大半,身上的袍子也脏得瞧不出颜色,行动间一副探头探脑、鬼鬼祟祟的模样。 这人藏在佛像后,厅中竟无人察觉!于荣上前盘问道:“哪条道上的朋友?” 那脏汉似被他手中的刀刃吓住了,哆嗦着道:“……各位大爷行行好,赏口吃的罢。” 见是个乞丐,众人都松了口气。于荣仍不放心,寒着脸道:“适才为何不现身?” 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之下,脏汉缩了缩肩膀道:“小的饿晕过去了,没瞧见各位大爷进来。” 见他脚步虚浮,于荣这才去了几分戒心,试探道:“老合,水里没得鱼。” 脏汉迷茫的望着他:“甚么河?甚么鱼?小的……小的不挑食,大爷随便给些吃的就行。” 于荣收了刀,取来一包干粮,放在手里掂了掂:“鱼身上有刺,还是吃馒头罢。” 脏汉盯着他手里的包袱咽了口唾沫:“甭管啥,能填饱肚子就行。” 听他把切口对的牛头不对马嘴,镖师都哄笑起来:“哈哈,是个空子!”“头儿就赏他口吃的呗!”“是啊,是啊!” 于荣将干粮抛去,拱了拱手道:“兄弟,行镖的规矩多,多有得罪。” 那脏汉接过包袱之后,迫不及待地从包里摸出两个馒头,三口两口便吃完了。 见他这般狼吞虎咽,便有人调侃道:“兄弟,你这是饿死鬼投胎啊?” 脏汉塞了满嘴食物,含糊道:“我好久没吃东西了。” 众人你望望我,我望望你:“最近也没听说哪里闹饥荒啊。”“男子汉大丈夫,有手有脚,还怕饿死?”“定是个懒汉子罢。” 脏汉咽下食物,满足的打了个饱嗝,说道:“哪是饥荒闹得,是事情没办成,媳妇不给饭吃。” 众人面面相觑,有人忍不住道:“天下竟有这等悍妇,办不成事就不让人吃饭?”又有人附和道:“这种母老虎不要也罢。” 脏汉又摸了个馒头撕着吃:“嘿嘿,不敢。” 见他一副窝囊样,适才发话的两人嗤笑道:“活该你做个饿死鬼!”“就是,没种!” 脏汉不以为然地转过头去。忽然,他的目光径直的、专注的向薛辰手里的纸包望去。 泽州府众多食府之中,有家名叫‘东兴楼’,卤水堪称一绝。此时即便隔着层食包,也能闻到一股酱料的浓香,令人馋涎欲滴。 那脏汉直勾勾盯着他手里的佳肴,身子愈凑愈近,“小兄弟,这……” “不成。” “……” 脏汉愁眉苦脸的摸了摸肚子:“饿了几日,肚里实在欠油水,您就分点儿呗!” 薛辰不咸不淡地道:“凭何要分给你。” 脏汉腆着脸道:“江湖救急,江湖救急!”说着就要伸手来夺。 薛辰不客气的拍开他的手:“你吃饱喝足,我没瞧见急在何处。” 脏汉一瞪眼,恨不得将刚才吃下肚的东西吐出来。 目睹这窝囊废吃瘪,众人都乐得看好戏。于荣从包袱里取出一包肉干,抛到脏汉脚下:“这包肉给你,到旁边吃去。 脏汉却不干,双手捧起肉干,递还给于荣道:“这肉干没甚油水,大爷还是自己享用。”嘴里咕哝道:“我还就不信吃不到嘴里。” 见这人如此不识好歹,于荣摇了摇头,再不管他。 脏汉盘腿坐在地下,打量薛辰道:“小兄弟是行商的罢?” 薛辰态度冷淡:“是又如何,你这单生意无利可图,我不做。” 脏汉哈哈大笑:“只有商人,才会凡事都讲求个‘利’字。” 薛辰道:“你这话错了。俗话说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,天下攘攘,皆为利往,商人为利,为官者为利,江湖人为利,贩夫,歌者,娼妓皆为利,所不同处,只在于利益大小不同。” “说得好!既然你要利,那我便同你做个有利可图的交易。”脏汉咧嘴一笑。莫看他身上脏污不堪,牙齿却似编贝,整齐雪白。 当下便有人嚷嚷道:“薛庄主,别被他坑了。”“是啊,这人又怂又懒,还贪得无厌,定不是甚么好鸟!” 薛辰久经生意场,自没那么容易遭人坑骗,心中已有主张,漫不经心道:“你连肚子都吃不饱,还要和我做交易?” 脏汉嘿地一笑:“正是。”伸手自怀里掏出个布帛缠裹的物事,取在手里掂了掂,递到薛辰跟前道:“虽不是值钱东西,换你点吃食却绰绰有余。” 那物事约莫尺许来长,瞧着有些坠手。薛辰刚入手,便皱起了眉头。 于荣警惕地盯了脏汉一眼,威吓道:“别耍花样,不然叫你吃不完,兜着走!” 薛辰摇了摇头:“没事,只是有些沉。”不止沉,而且冷,冷得令人把持不住,但耳边却有一个声音反复在说:揭开它,揭开它。 布帛一层一层被揭开,恰时一阵劲风刮过,门扇哐当作响,骤雨中仿若传来无数尖啸和呐喊,却又只似雨水抽打树枝的回响。 众人心里一阵发颤,目光却被眼前的事物紧紧吸引。 一柄哑银描纹的古铜短刀,寒光微绽。 -未完待续- 第9章 第八回:寒光现神兵出世,枭鹰啼云迷雾锁(校改) 刀镡雕饰的鬼首双目半阖,獠齿探出长舌卷柄,密密麻麻的梵文环绕鞘身,仿若封魔。薛辰使拇指一顶,霎时间霜色皑皑,欺花人眼。 所谓是:轻冰薄玉状不分,一尺寒光堪决云! 在场多是使刀的能手,仅一眼便断定此刀绝非凡物。于荣在刀法中浸淫多年,眼光较之其余人更为挑剔、毒辣,此时,甫见雪刃上雕錾的六道鬼王,他眼皮突地狂跳,脸色变了数变,朝那脏汉高喝道:“此刀你从何处偷来!” 练武之人谁不渴望有件神兵利器,可但凡神兵,不是已名归有主,就是随历朝的天子诸侯葬于寝陵,寻常人若想觅之,简直痴人说梦,是以,见到这朝思暮想之物,众人无不是目眩神迷,心血沸腾。 脏汉得意洋洋地说道:“反正不是偷来的。”转头催促薛辰:“换不换,给个话啊。” 旁边一个镖师道:“他不换,我同你换。”另外一个迫不及待道:“跟我换,我有现银,够你吃几席酒肉!” “都别添乱。”于荣见此情形,忙将众人斥开。 薛辰眸中映着刀光,半晌无话。那脏汉催了三次,只见他忽然将短刀收入刀鞘,递还过来:“来历不明之物,我不收。” 那脏汉不可置信地瞪大眼:“你不收?”伸手接回短刀,小心翼翼地拿袖子擦了擦,又道:“真不收?” 他吃惊不小,众人则更加瞠目结舌,世上竟有人不贪这送上门的大便宜?当下便有一名镖师走过来道:“薛庄主,你若不换,可否让予我?” 于荣狠狠瞪了那镖师一眼,对方才讪笑着退下。于荣问道:“薛庄主可是顾忌此物来历不正?” 薛辰道:“为件贼赃引来一身官司,这等吃力不讨好之事,你们谁愿意做谁做。” 众镖师暗觉有理,都退到于荣身后。于荣目光闪烁,看着短刀不语。薛辰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,似不经意道:“总镖头知晓此刀来历?” 于荣嘴唇动了动,似有难言之隐。薛辰无所谓一笑:“我并非江湖中人,宝刀再好,对我而言,意义有限。”瞥眼瞧向他的腰际,说道:“不像于总镖头惯用刀刃,使起来定然顺心顺手。” 一霎时,于荣的太阳穴鼓突急跳。 薛辰见他变了脸色,笑道:“于总镖头要是不怕沾惹是非,此刀我换来赠你如何?” 他说得毫不在意,于荣的心脏却是砰砰直跳,突然感到一道目光从旁边扫来,他慌忙垂下眼道:“在下用惯了旧刀,其余兵器皆不称手,恐怕要辜负薛庄主一番美意了。” 接着,他冷下脸来道:“诸位兄弟,有些东西瞧着虽好,却也要看烫不烫手。” 那脏汉嚷嚷道:“甚么贼赃,甚么来历不明,小的这宝贝是祖上传下的,清清白白,你们不换便罢了,还要诋毁人!” 他越说越气,冲着木风叫道:“这位公子,你来给评个理!”仿佛直到此时,他才注意起这个衣饰华丽,相貌不俗的公子哥来。 见话锋指向自己,木风伸手搭上薛辰的肩膀,低声道:“先换了,回头若有问题,便卖给古韵斋。” 古韵斋为泽州最大的当铺,价格童叟无欺。众人听闻此话,均是面面相觑。 薛辰愣了愣,继而,笑了起来。 一柄良刀换卤水。 大口咀完肉,那脏汉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,休息一阵后,向众人抱了抱拳,转身跨入雨帘。行出半里,他忽然打直脊背,仰面朝天,发出一声啸哨! 啸声连绵数里,悠悠不绝,木风斜目望向门外,眯起狭眸。 多管闲事—— 夜里雨声渐歇,众人打了铺盖,相继睡去,只留下两名镖师守夜。两人在火堆前低声交谈,说来道去,皆是些武林中事。 七年前,万剑山庄庄主杜霜城在停鹤山庄的协助之下,肃清身边敌对势力,一跃成为武林盟主,在此之后,他一呼百应,统领江湖各大门派对黑道势力展开剿杀。各黑道势力迫于压力,纷纷向岚山阁寻求庇护,岚山阁敞开大门,欣然纳之。半月之后,作为黑白两道的掌舵人,万剑山庄庄主杜霜城和岚山阁新上任的大当家当众签下一纸协议,三十年内,两大势力和平共处,不起干戈。 不过,随着时间流逝,这纸协议也在双方愈来愈多的摩擦、争执之中,渐渐失去了意义,直到如今,几近荡然无存。 便说近来一事,数月前玉茗山庄庄主大婚,结驷连骑,宾客云集,待到礼成一刻,突然教人挑了场子。那人不请自来,在喜宴上连伤数人,其中便有归海帮掌门孟天问的嫡传弟子,于是,这事便再也扯不清了。 薛辰从梦中惊醒,辗转反侧,之后便再也睡不踏实,闭目听着两人交谈,只觉得云里雾里,索性坐起身,自包袱里摸出那本《碾玉观音》,搁在膝头一页页翻着。 原来人死后,还有鬼事,璩秀娘舍不得生眷属,崔待诏撇不脱鬼冤家,两人一道归了黄壤下,做了对鬼夫妻。 换班时,那两名镖师早就哈欠连天,不一会儿便鼾声大作,会周公去了。新替的二人拾得方才话题,又往玉茗山庄这事说开。 到玉茗山庄闹场子的,是个沐姓公子,坐岚山阁第十二把交椅。当夜不请自到,径自入到花厅里,将新郎官的风流韵事添油加醋一说,致使新嫁娘掀了盖头,甩袖而去,新郎官急怒之下拔剑相向,却不敌几招,宴上同道来助,也尽叫这公子伤了。 薛辰不清楚武林中事,只觉得‘沐亭之’三个字倒有些熟悉,心想替他取名的这人,必是去过昆明翠湖的海心亭,因为亭中对联的上半阕便是:有亭翼然,占绿水十分之一。 想着想着,终因夜色走晚,没熬得过睡意。 翌日清晨,薛辰尚在睡梦中,便觉得脸颊处有些痒,翻了个身,说道:“小飞,别闹。” 停在他颊边的手一顿。薛辰瞬间清醒,支身坐起。木风递过巾帕,笑道:“薛庄主与胞弟手足情深,真是羡煞旁人。” 薛辰接过帕子,向他道了声谢。举目四顾,偌大间庙里,只剩下他二人。一问才知,镖队已经整装待发。 巳时,镖队走进一片古木参天的林子。薛辰放下车帘,闭目小憩。木风道:“出了边关就是大漠,可连片林子都看不着了。” 薛辰未睁眼,只是道:“你既然晓得关外清苦,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跟来。” 木风笑道:“既然是历练,自然是愈艰苦的地方愈见成效。” 薛辰睁开眼,盯着他道:“我若是没有是非在身,你跟去倒也无妨,如今知道我身上有麻烦事,你却还跟着,是嫌命太长,还是自知有武艺傍身,无所畏惧?” 木风有些不悦:“归根究底,你还是不信我?” 薛辰正色道:“要我信你也成,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。” “甚么问题?” “你究竟为何出关?” 捧起酒杯,木风眯起眼道:“腻了名马佳人,腻了华衣美酒,想去外头走一走。” 比起先前的理由,这个答案显然更具说服力,薛辰点了点头,又道:“你要游山玩水,跟任何人结伴都可,为何选择和我一起?” 木风倾身靠前,在他耳边道:“薛庄主希望我跟谁结伴而行?” 感觉他的手抚上了自己的发髻,薛辰心跳加速,轻声道:“为何是我。” “因为……” 忽然车厢摇晃,薛辰顺手揽他入怀,提醒道:“小心!” 两人挨得极近,一股香味若有似无的飘来,薛辰心跳更快,推开对方,掀起车帘道:“于总镖头,为何不走了?” 林中起了大雾,一眼望去,景物都似罩着层纱,朦朦胧胧,瞧不真切。于荣打马来到车前,道:“不知为何突然起了大雾,前路不知有甚么变故,还是小心些为妙。” 薛辰皱眉道:“那得赶紧找到出路。” 于荣摇头道:“现下雾气太浓,不适合行路。” 两人说话的时候,薛辰已经连对方的脸面也瞧不清楚,点了点头,坐回到轿中。 于荣吩咐镖师将镖车用粗绳系紧,栓在一块,以防在大雾中走失。乍然间,一声怪啼在头顶处掠过,众人仰起头,却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。 这啼声凄厉欲绝,直听得人心惊胆颤,薛辰讶异道:“这是甚么声音?” 浓雾漫进车厢,两人不过相隔数尺,也已瞧不清双方面目。 木风懒洋洋地答道:“是只夜枭。” 薛辰怔住:“夜枭?可现在明明是白天,白日枭啼?” 手掌一紧,突然被人握住,抬眸间,一张俊颜近在咫尺:“别松手!” 说话间,马匹开始躁动,连带着车厢也晃荡不止,而头顶的枭啼,更是催命似的急。于荣亲身护在车前,一手握紧缰绳,另只手牢牢搭在腰间。 浓雾里忽地窜出一队山匪,于荣心下一凛,喝道:“护镖!” 双方交战时,一柄长刀陡然砍向马背,马匹吃痛,挣开缰绳,撒蹄狂奔,直冲到悬崖边,才嘶鸣着收住蹄子。不妙的是,它拉载的车厢,却受不住惯力往山下甩了出去。 -未完待续- 第10章 第九回:深山遇险尝珍馐,空谷栖身闻惊-变(校改) ——他侧身靠着株古槐,倦懒的睡颜,就这般融进了身后的木槿花丛,云泼墨染,自成画卷。 第九回:深山遇险尝珍馐,空谷栖身闻惊-变(校改) 不妙的是,它拉载的车厢,却受不住惯力往山下甩了出去。便是此时,窗中倏地闪出一物,以追风逐电之速直捣入云。 枭啼戛然而止。 酣战之际,众人待要搭救,已然不及。于荣挥刀逼退对手,赶到崖边,亲眼瞧见车厢撞上一块突起的岩石,车辕弹射上来,在他脚边断成数截。 往地上狠狠砸了几拳,他惊慌失措地叫道:“找人!赶紧下山找人——” 薛辰被股大力掼出车外,听着呼啸的风声,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。只知往下坠落时,有条手臂伸过来,牢牢勒住了自己腰身。 峭壁上斜生的虬枝割着衣袍,声音极是怵人,薛辰正想:这般下去,两人都要摔个粉身碎骨,血肉骨头掺成一团,幸运的话被镖队发现,运回泽州,若是不幸,只得给山中的野兽裹腹了。 不及去想身后之事,忽然间浑身冰凉,落入了一池水潭。他暗呼侥幸,之后便头脑一重,晕了过去。 梦里,仍是萧瑟萧杀,血腥弥荡,梦外,已是晚霞映天,暮云低垂。再次醒来,触眼所及,是大片大片华丽的绀紫,连绵天际。 身侧的男子正与他胸腹偎贴,姿势之间,是说不尽道不明的暧昧。 薛辰动了动脖子,侧脸望去,只见这人用来缳发的束带不知所踪,乌发如瀑,凌乱地散落肩头,伸手将他的长发捋至耳后,低声问道:“木风,你究竟是甚么人。” 初见时,这人便令他感到莫名其妙的熟悉,他的眼、他的发、他雪白华丽的袍子、他凑近时吐露的气息,无一不叫他着迷——但在此之前,他们分明就没有见过。 看到痴处,忽见长睫扇动,木风已醒了过来。 薛辰缩回手道:“既然醒了,那就想法子出去罢。” 撩起袍子起身,却将对方的身子也拖带起来。木风闷哼一声,倒回他的怀里。薛辰一怔,扳过他的肩膀查看,只见他的后项下,有道纵跨背脊、血肉淋漓的伤痕。 他记得摔下时,自己曾被人抱在怀里,难道是那时落下的伤口?他深吸一口气道:“为甚么保护我?” 木风嘻嘻一笑:“我不擅长照顾人,只好麻烦薛大庄主来照顾我了。” 见他此刻还有心情开玩笑,薛辰沉下脸道:“先找个地方,我替你清理伤口。” 杜迎风点点头,却不挪地。薛辰皱眉道:“若是伤口溃脓,便要割皮剜肉了。” 木风咕哝道:“你剜我的肉,又不是头一次了。”薛辰没听清,催促他道:“走罢,别耽误伤势。” 木风白了他眼,伸手撩开衣袍,露出又红又肿的脚踝:“你道小爷不想走么?” 薛辰足下一顿。 深山秘谷,花香铺满幽径,一条细流纵淌而过,溪水中,几尾青鱼追逐着一丝翻滚的殷红。 沾着血迹的衣衫凌乱地拢作一堆,木风趴伏在溪边的巨石上,露出后背,等着薛辰为他处理伤口。 薛辰撕下衣袍下摆,沾了些溪水擦拭他伤口处的血迹:“进了些碎木片子,可能坠下时带到了树枝,接下来如何处理?” “挑干净后,找些草药敷上便成了。”木风随口答着,伸手一指南边,继续道:“适才经过时,我发现几株侧柏叶,用来止血正好,你去采来捣碎……”突而止住话头,慢慢回头。 见一双乌黑的眼瞳直盯着自己瞧,木风一摸脸道:“怎么,我脸上有花么?”啧啧两声,接着道:“其实最好能寻到白茅根,不过那东西埋在土里,不太好找。” 薛辰正色道:“江湖上讨生活的,是不是都会些医理?” 木风反问:“你干么总在这问题上挟缠不清?” 薛辰道:“你一日不清楚明白地回答我,我便一直追问下去,直到知晓真相。” 木风哀怨地的叹气。薛辰转望他的脚踝,皱眉道:“你真没法子接上脱臼的骨头?” 木风无奈地的摊手:“若是能接,哪里需要劳烦薛庄主将我背来背去。” 薛辰缄口不言,继续为他清洗伤口,洗干净后,去树下摘回草药,取石块捣烂,敷在他的伤处。“现也不知山上情形如何。” “于总镖头武艺高超,应付几个山贼绰绰有余,想来应是有惊无险。”木风把下巴搁在石头上,懒洋洋地听着附近的虫鸣声。 “盼是如此,就怕事情没有这么简单。”薛辰凝眸望向远处的悬崖,忧心道:“大雾起的蹊跷,贼匪来的突然,还有那声枭啼,总叫人心里不安生。” 木风回头,直勾勾地望着他:“等了这许多天,你终肯将心里的事说给我听了。” “……” 木风趴回石上,说道:“横竖都到了这步田地,只有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,安不安生都一样。” 薛辰瞟了他一眼道:“你还真悠闲。” 木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:“小爷最大的优点,便是凡事都想得开。” 两人逐渐聊开,薛辰为他敷完药,到溪中洗手,顺道摸了几尾鱼上来,抽肠剖肚,穿起架好,搁在了火堆上。不一会,鱼肚子便滋滋冒起响,鲜香随风四溢。 木风穿回洗尽、烤干的衣物,拿他逗趣道:“薛庄主出得厅堂,入得厨房,谁若娶了,定是福气不浅。” 薛辰拿一枝柴拨弄篝火,闻言狠狠瞪了他眼。 木风笑得贼兮兮,抱拳道:“在下今年二十有六,未曾婚娶,薛庄主嫁我可好?” 薛辰知道越是理会这人,这人就越来劲,索性转过头,目不斜视地盯着鱼。 片晌后,只听木风捏着鼻子道:“薛辰,好像有甚么东西糊了?” “……” 薛辰重新捉鱼来烤,木风为了肚腹着想,没敢再插科打诨,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忙碌。鱼熟之后,两人正享美味,乍然间一声枭啼,惊得鸟雀纷飞,薛辰将吃食放下,警惕道:“正是白日里那只夜枭。” 木风奇道:“这夜枭的叫声都一样,你怎么分得清楚是哪只?” 薛辰掬水浇熄篝火,解释道:“虽说都是枭声,音色却有不同,我只要听过一次,便不会忘记。” 木风思索片刻,问道:“那对于看过的书籍文字呢?” “看过,便也记在了这里。”薛辰伸指点了点额头。 木风暗道:入耳强记,过目不忘么?这点倒与那人一般无二。正想时,手里的食物忽然叫人抢了去。 薛辰用尘土掩盖生火的痕迹,又将剩下的食物丢进溪里,将人搀起背在身上,说道:“这夜枭穷追不舍,必是贼人养来探路之用,此地不宜久留,我们去寻个地方过夜。” 木风攀在他背上,配合地点点头。 二人沿溪径往南行,不多时拐进一处深谷,此地重岩迭嶂,隐天蔽日,密匝匝的岩缝中,杂木丛生。木风从他背后探出头来:“自非亭午夜分,不见曦月,倒是个隐蔽地方。” 薛辰背着他继续走,到了个怪石堆砌之地,发现前方有个缺口,走近了看,竟是一处隐蔽的山洞。他大喜,抬脚欲往里去,木风神色一变,突然拽住他的衣角。 薛辰偏头望他,不提防一道黑影自洞中扑将而出。 ‘嗷’地一声虎啸,振聋发聩。 -未完待续- 第11章 第十回:搏白虎一刀逞利,觅石窟别有洞天(校改) 这一声吼,就像半空里炸了个雷,震得山石都簌簌地抖。 黑黝黝的岩洞里,嗖地跳出一只吊睛白虎,两只前爪往地上一按,血口大张着窜将上来。 说时迟,那时快,二人闻此惊-变,忙将身形一闪,木风滚到岩洞旁,而薛辰则绕到了虎尾。说来也奇,这老虎竟不理会近在咫尺的木风,而是扭头向身后的薛辰扑去,前爪往他肩头一踏,就要咬下。 危急时刻,薛辰两只手分别掰住它面额上的两撮须鬃,跟着曲膝抬脚,朝他松软的肚皮踢去。 老虎吃疼,嗷唔一声,獠牙毕现。一股令人欲呕的腥气扑面而来,薛辰忍不住别开脸去。 老虎咬他不着,凶性大起,一只爪子撩将起来,往他脸上拍落。正在此时,木风横扑虎背,揪住老虎的顶花皮,叫道:“薛辰,使刀!” 薛辰这才想起那把用卤水换来的宝刀,立时手探腰间,抽刀削向虎头,这畜生却似成了精,腰胯一掀,将他掀翻在地,缩头躲过一刀。 薛辰举刀回削,老虎退开,他趁势跃起,胡乱挥劈,那老虎忌惮他兵器锋利,不敢贸斗,弓着背,朝他瞪着一双吊睛。 薛辰拿眼角的余光向侧方瞥去,见木风朝他使个眼色,扬了扬手里的石子,登时心领神会。 薛辰挥舞短刀,一双虎睛也紧紧咬着刀锋,刀锋往东,它便跟到东,刀锋向西,它便跟到西。木风瞅准机会,手腕一震,将石子丢出,打在虎背上,老虎惊跳跃起,反扑木风,薛辰掐准时机,挥刀劈下,怎晓得那虎头一转,又兜将回来,却是看破了二人这招声东击西之计。 薛辰心下凛然,忽然灵光一现,使短刀往右横扫,留了空门在左,果不其然,那老虎张口往他左肩咬来,短刀走到半路,突往回削,斜里一挑,自左上狠狠劈下。 这招,正是于荣的成名绝技‘雁鸟回巢’。 刀锋不偏不倚地砍进虎颈,腥臊的热血兜头罩脸地浇下,薛辰见这么多血,一下也懵了,握着刀坐倒在地,不知作何反应。 老虎倒地之后,四肢一阵阵地抽动,木风击掌赞道:“好啊。”再看薛辰,见他脱力般躺在地下,半句话也讲不出来。 ‘雁鸟回巢’虽只有一招,却蕴蓄了于荣刀法中的绝诣,常人观之颇易,习演则难,若非奇才,绝无可能一眼窥得精髓。木风挪过身去,擦去他脸上的血污,心中十分佩服:“使者无心,看者有意,于荣简直捡得个天大的便宜,得了你这天赋异禀的徒弟。” 薛辰渐渐地缓过神来,望进这双他怎么看,都看不透的眼眸:“随便一眼便能瞧出此招的出处,你果然是老江湖。”说到底,就是不信他。 木风施施然道:“这话可没理,我能瞧出来,只能证明我眼神好,与是不是江湖人有甚至干系。” 哼了声,欺近他道:“怎么,就只许你薛大庄主有一览成诵的本事,不准小爷我有博闻强记之能?” 薛辰侧目,木风嘿嘿笑道:“我俩算不算门当户对呀?” 薛辰移开目光,暗道:看你能装到几时。待手足恢复些力气,他站起身,将他背入山洞,在一大块岩石上坐下来。将人安置妥当,遂又复行出去,留话道:“我去附近拾些枯枝生火。” 刚背过身,便听身后飘来一声叫唤:“薛辰——” 薛辰转过脸来。 木风摸摸肚子道:“我饿了,烤些虎肉来吃。” “……” 薛辰捆好枯枝,正执刀取肉,忽然听见有人唤他,那声音极轻,仿佛透过岩壁传来,他暗觉奇怪,回去洞里,却左右不见木风。 正在寻思,巨石后忽地现出一张脸来,薛辰吓得一跳,认出是木风,斥道:“你腿伤未愈,乱跑甚么。” 木风朝他一招手,笑得有几分神秘:“此处另有洞天,你也来瞧瞧。”丢下话,人又没影了。 薛辰跟着过去。原来巨石后有条一人多宽的甬道,人若走进来,外头绝对难以察觉,倒是个绝妙的藏身之处。他想了想,出去绑了支火把,扶着木风进了甬道。 甬道又窄又矮,且愈往前走,愈是漆黑,幸而有火把照明,才不至于被粗粝的岩壁割伤,见木风行走艰难,薛辰将火把递过去道:“你拿着,我来背你。” 木风摇了摇头:“此处甚是低矮,你行走时尚且打不直背,再背上我岂不是更难行走。” 薛辰为难地皱起眉,木风眼珠子一转,建议道:“如若不然,你抱着我走?” 薛辰一怔,木风噗嗤笑出:“开个玩笑,不必当真。”说着扶住岩壁,一跳一跳地往前走。 薛辰忽然将人按到怀里一抱,低头快步行去。木风愣了愣,接着,他颇得意地提着火把指路:“前头要拐弯,往右。” “左拐,要撞了!” “往右,快往右。” 二人兜兜转转,随着孔道行至山腹,进入一间石窟,木风探进火把一照,见此地极是宽敞,足容千人,更有丈许宽的寒潭偏居一隅,几株矮草长在岸边,颜色极是艳丽。 薛辰踏进石窟,脚下‘咔’地一声,垂目看去,竟是一副骨骸。 木风将火把举低,照见入口处,横七竖八伏了数具零零散散的枯骨,他讶异道:“这些人,莫不都是葬身虎腹?” 薛辰俯身看时,见骨上的齿痕密如鳞栉,背上不由冒了层细汗:“确是如此,想不到这白虎竟害了不少人。”他抱着木风,跨步时愈加小心翼翼,尽量不去踩地上的尸骨。 二人顺着石壁来到寒潭前,薛辰看那矮草,见其茎叶铜红,大异于寻常草木,皱眉道:“竟然是茏古。” 木风点头:“也不是甚么稀罕东西。”故意拿火把去照男子的脸,调侃他道:“深入虎穴却空手而归,薛庄主是不是觉得做了亏本生意呀?” 他这一照,火光恰好投在寒潭之上,薛辰眸中一动,指了他身后叫道:“你看!” -未完待续- 第12章 第十一回:石洞窟寻觅奇遇,清溪观徒惹是非(校改) ——偌大的石窟里,唯有水声潺潺。雾腾腾的水面,将他刀削般俊美的面容,也掩作了朦胧。 第十一回:石洞窟寻觅奇遇,清溪观徒惹是非(校改) 水面上密密麻麻都是文字,木风若有所思地低着头,忽然叫道:“薛辰,看上面!” 薛辰一抬头,望见山洞的顶壁上有开凿过的痕迹,正中刻有梵文,每个字皆只有寸许见方,印入山石甚深,他一面读,一面走到正中的空地上。 木风坐在池边,手里无聊地捻了株茏古:“薛庄主竟识得梵文,真是出人意料啊。” 薛辰回过神道:“你看不懂梵文么?” 木风转着手里的草,笑道:“为何我需会得梵文?” 相处以来,薛辰虽对他的身份不甚清楚,却了解他的眼界、学识均非寻常膏粱子弟所能相比,这会见他竟也有一样不会的,不禁大为意外,说道:“是一篇佛经,我念给你听?” 木风失笑道:“佛经有甚么好听的。”遂即,他略微不解地说道:“这山洞高达丈许,如此大费周章地刻上字迹,却只为留下一篇佛经,这可令人费解了。” 薛辰颔首道:“起初我只觉得这字写得极好,对于内容倒没做深想,经你一提,也觉得奇怪了。”照着洞顶的梵文念道:“茹含天钧,体绝百会,如净月明……誓作苦灯,生死破茧,尔作绝骨……” 木风想了想,摇头道:“佛经里,又怎会涉及这么多穴位?这哪儿是佛经,分明就是一部武功心法。”接着,他大笑道:“恭喜薛庄主,贺喜薛庄主,这一回,你可算捡到宝了。” 天边星光微透,春夜犹显森寒。 木风睡在山洞外间的巨石上,衣袍松垮垮地披在身上,不时被灌入的冷风吹皱,身旁的篝火亦被风吹得忽明忽暗。 陡然间他双眸一睁,袖袍扫处,几条枯枝利箭般射向阴暗之处。 只听‘嘶嘶’两声怪啼,一道黑影窜入山洞,枯爪探出,直取他胸口,来势既快且狠。木风双指一骈,袭向黑影肋下要穴,逼得他弃攻而守。 黑影手腕兜转,自肋下斜撩,要捉木风腕脉,木风理也不理,直取他肋下膈门穴。 黑影大惊,身子一侧,往后疾退。 明亮的火光下,黑影再也无所遁形。他脸僵如尸,皮肤惨白,一双眼深深凹嵌,射出幽冥般的绿光,行动间,大氅鼓荡跌宕,如同巨枭挥舞着双翼。 木风啧啧两声,道:“枭鬼出,夜啼哭,不料这‘枭鬼’,竟是藏头露尾之辈,真是好生没趣,千秋殿的杀手,便只有这点能耐?” 他言语之中毫不掩饰对于对手的轻蔑,枭鬼被他激怒,喝道:“你到底甚么人?干甚么阻我千秋殿行事?” 木风打了个哈欠,懒洋洋朝他肋下一指道:“我施以薄惩,你却不当回事儿,看来是不死不休了。” 这一指当真叫那枭鬼心惊胆战。因为就在他左肋下缘,正有一柄折扇横穿而过,扇头顶着膈门穴,扇骨横穿神阙穴,每次催动内力,全身便剧痛不已,他怒道:“白天……是你!?” 木风嘿地一笑:“小爷这柄宝扇,滋味如何啊?” 枭鬼忌惮地退后。 木风道:“千秋殿敢动我的人,真是好大胆子。你从实招来,到底受了谁人的指示,要对栖云庄庄主下‘九杀令’?” 枭鬼冷声道:“你想套我的话?” “不然,我为何要与你说这许多废话?”说着五指成爪,凭空抓出,霎时手上便而多了个血淋淋的物事。 枭鬼定神一看,不由大惊。原来肋下的折扇已叫人隔空取走,徒留个窟窿在泊泊往外冒血。这人的武功实在诡异莫测,这般想时,他身形已动,急往外逃窜而去。 “现在走,太迟了。”折扇旋飞而出,溅出一地妖冶的红。 *** 午时,日头正烈,一名道童急匆匆上了峻极峰,往瀑布下遥遥施礼:“掌门,凌华宗弟子欺上门来,向我们讨要说法。” 烟腾雾绕的水帘后,坐着一名青衫道人,琉璃似的眼半开半阖,有股不属于尘世的味道。 道童见他半天没有动静,心中焦急,却不敢逼催,只得局促不安地站着。 许久,那青衫道人拾起拂尘,足尖一踏,掠过水面。 道童正欲告状,却叫他抬手阻了,仰首遥望天际,轻声叹道:“计都破帝芒,天狼撼紫薇,这天下,终是不得安宁。” 嵩山北瞰黄河,南临颍水,共有五山三十六峰,而清溪观则位于少室山麓的云深之处,数百年来一直与世隔绝。 数年前,观中弟子介入朝中党斗,扶持太子登基,功成而不受爵,清溪观因而得了个‘天下第一观’的名头。几年来,观门纵然紧闭,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,俗世中的诸多纷扰,仍是源源不断地寻上山来。 不速之客共有三名,皆穿黄褐道衣。其中一人身形高瘦,仪表英挺,正是凌华宗大弟子方惜宴。其余二人,一人身材臃肿,面皮粗糙;一人肤色蜡黄,面色阴鸷,分别是他两个师弟,孙文闲和谢瑜忠。 这会在殿上放肆喧哗的,也正是此二人。 “叫沈遥云出来,将事情解释清楚。” “你是甚么辈分,敢直呼掌门名讳?” “你清溪观的人还在乎辈分脸面?若是在乎,也不会将东西独吞了!” “是啊,一句话便想将人打发,当我凌华宗好欺负么?” 两人正叫得响亮,见沈遥云在弟子陪同之下踏进殿来,气焰顿时消了下去。 沈遥云坐下之后,唤了名弟子上前:“客人远道而来,为何不看茶奉座?” 那弟子一跺脚道:“掌门师兄,明明是他们无理在先!”另一名弟子上来帮腔,指着凌华宗的人怒道:“弟子好心迎他们上山,他们却一直出言相辱!” 孙文闲冷哼道:“沈遥云,别拿腔作势,我们来可不是为了喝茶。” 沈遥云扫了他一眼:“沈遥云三个字,也是你叫的?”他声似轻雾,言语间却有一种不容违逆之势。 孙文闲见他摆谱拿大,待要发作,却被方宴阻止了。 孙文闲急道:“大师兄,他……” 方惜宴道:“的确,按照辈分,你该尊称他一声师叔。”转过头道:“愣着做甚么,还不过来给师叔赔不是?” 孙文闲一时愣住,谢瑜忠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齐声道:“大师兄!” 方惜宴哼地一声:“就是你二人鲁莽,好端端的扰了殿上的三清四御。”侧过脸来,向沈遥云作揖道:“师叔莫恼,回去之后,师侄定会好好管教这两个不识大体的东西。” 孙谢二人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,闭口退后。 沈遥云若有所思地瞧了瞧几人。方惜宴瞧着这张细腻的瓜子脸,笑着挨近道:“沈师叔,师傅令弟子代为问候您一声。” 沈遥云扫了他一眼,令道童奉上茶点,请三人落座,道:“几位来到敝观,不像是来请安的。” 那孙文闲是个火爆脾气,一声大喝,拍案而起,却在方惜宴严厉的目光下,忍气吞声地复坐下来。 目光在沈遥云的脸上转了转,方惜宴斟酌着开口:“师叔,我凌华宗与清溪观数百年来同气连枝,家师与贵派一阳道长更是刎颈之交,想当年两派齐心协力,铲除五岳魔教,护得一方苍生,自此更是焦孟不离,为武林中人并称一声清凌神宗。” 沈遥云有些冷淡道:“敝观门庭闲落,怎及得上人才济济的凌华宗,并称一说,是我们高攀了。” 方惜宴摆了摆手:“沈师叔此言差矣,贵观弟子虽不及我派门人众多,却个个精研阵理,钻习堪舆,真要比较起来,凌华宗是万万不如的。”他话锋一转,又笑道:“师叔更是深得圣上赏识,不然也不会得赐这‘天下第一观’的金匾。” 沈遥云向他淡淡看了一眼,却不答腔。 方惜宴咳了声,终于步入正题:“如今清溪观声名鹊起,师叔不会因此,便将两派数百年来的契约抛诸脑后罢——金瓣莲百年一开,育奇药‘凝蔘丹’,丹熟之后,两派各命弟子摘取,百年一轮,而今年,理应轮到我凌华宗!” -未完待续- 第13章 第十二回:取次花丛懒回顾,半缘修道半缘君(校改) 殿中静了半晌。 沈遥云皱眉道:“原来是为这事。因去年冬季甚寒,致‘金瓣莲’冻损了叶脉,是以,今年开春未能结成‘凝蔘丹’,此事也怪我照虑不周,遂奉上千年血灵芝给你们做了补偿,我也承诺,百年之后‘金瓣莲’若再结灵丹,将归由贵派所得,如此,还有甚么问题?” 谢瑜忠难掩激愤,从座位上跳将起来,一袖扫落茶盏:“轻轻松松一句冻损了叶脉,便想将事情搪塞过去,哪有这么容易?哼,怕不是你清溪观将丹药自取自用了罢!” 孙文闲待要接茬,却叫方惜宴横了一眼。 沈遥云的目光扫过众人,停在方惜宴身上:“我一月前曾亲上华山,向明涯道长解释过此事,你们也将血灵芝收了,现今又来生事,却是为何?”嘴角微弯,冷笑道:“此番质问,究竟是明涯道长的意思,还是诸位自己的意思呢?” 方惜宴暗道:这沈遥云看似不食凡间烟火,心思却是颖悟绝伦,自己此行,确非明涯道长授意,而是出于私心。 其实‘凝蔘丹’之所以被称之为灵丹,是因为服下它后,修习任何内功均可事半功倍,但因其生长在悬崖峭壁,育期又长达百年,江湖中人便是有所耳闻,也没处寻觅。 这个秘密,数百年来只有清溪观、凌华宗两派得知,照以往的规矩,灵丹结成之日,两派掌门人会派遣自己最中意的弟子前往摘取,而他方惜宴身为凌华宗大弟子,平日又最得师傅器重,自然当仁不让。 这一天,他日也盼,夜也盼,临到关头,却美梦成空,这口气叫他如何能咽? 正要质问,却见那张清丽的脸上漾着笑意,虽是冷笑,却叫他心尖上酥酥麻麻地一痒,立即便改口道:“口说无凭,眼见为证,烦劳师叔带我们前去摘星崖看上一看,回去之后,也好对师傅有个交待。” 沈遥云暗道:‘金瓣莲’ 过了花期便要凋谢,一株光秃秃的茎杆有何好瞧?但面上却找不出理由推脱,只得颔首道:“那是自然,不过摘星崖最多只可进去两人,你两位师弟便在此处用茶罢。” 方惜宴微微一笑:“请师叔带路。” 摘星崖虽称之为崖,实则却是陡峭山壁上斜斜伸出的一大块凸石。水色天涯之中,薄雾氤氲之下,沈遥云立在崖边,道袍随风飘飞,似比这仙山宝地还要来得飘渺无迹。 方惜宴贪婪地盯着这抹背影,哪有心思欣赏那朵凋谢丑陋的秃花。见他垂首俯望云海,心思已然飘远,轻轻唤道:“师叔。” 沈遥云听见叫声,慢慢转过身来,未防对方的唇就这般贴吮上来,一下懵了。 方惜宴伸手去解他衣衫,想象这身衣着下白璧般的肌肤,血脉沸腾道:“我想你好久了,少时一见你,便知是同道中人,此处鲜有人迹,随我一同销魂快活,岂不妙哉。” 沈遥云身躯一僵,跟着举掌拍出。方惜宴纵身疾退,却还是被掌风扫到,削下了半截衣襟。 沈遥云素来冷淡的眸子闪过厌恶。方惜宴嘿嘿一笑,腹中烧腾更为得厉害,他轻佻地舔了舔唇:“师叔这是何必,师侄只是助你达成本心而已。” 眼见拂尘怒卷而来,他右手疾扬,袖中抖开一柄软剑,疾挥而出。 沈遥云何时遭过这等侮辱,脸色寒得碜人,拂尘起处,招招要人性命,晃眼之间,银丝已将软剑卷住,怎知那软剑滑不溜丢,泥鳅般挣脱开去。缠斗几招,沈遥云竟也奈它不何。 方惜宴见他御敌之际,袍袖生风,姿势甚是秀逸,毫无一般武人的粗蛮鄙陋,心下不由感慨,这等妙人,自己怎就忍住没下手呢。稍稍走飘一缕神思,右腿便给拂尘扫中,脚下跄踉,正站立不稳,对方后一招俨然已至。 拂尘携着劲风,搂头盖脸地拂将过来,而方惜宴的身后,正是万丈悬崖。 山石向下滚落而去,褐色的道袍在风中猎猎飞展。方惜宴看着手腕上倒缠的银丝,唇角微扬:“师叔还是中意我,不乐意我就这般死去。” 说此话时,他正双脚腾空,命悬一线。 沈遥云冷寒着脸,面无表情地说道,“你发誓,不将今日之事说出去。” 方惜宴皱眉道:“今日何事?是指‘凝蔘丹’被人抢摘之事,还是师叔被我轻薄强吻之事?师侄资质驽钝,师叔还是说清楚一些为好。” 未料他真从花茎上瞧出了端倪,沈遥云心下一凛。转念想道:莫不成真是明涯道长对自己起了疑心,才派人过来调查?那若是放任他摔死,‘凝蔘丹’之事,岂非落人口实? 但听到后半句,他心中又委实恼怒,冷冷道:“我从不受人威胁,也不介意断送清溪观与凌华宗那点交情。” 方惜宴道:“师叔擅取-‘凝蔘丹’服用,事发之后,便要杀人灭口么?” 见对方皓腕一转,自己的整个身子便又坠下几分,他又道:“我若是死在摘星崖下,师叔准备如何与家师交代?” 沈遥云动作顿了顿。方惜宴冲他笑道:“师叔要是软语相求,委身于我,甚么都好商量,但眼下……呃……” 不及他将话说完,沈遥云便猛地松开手掌。 “啊——” 失重感陡然传来,方惜宴只来得及喊出半声,衣领已叫人向上一提。 摘星崖上疾风若刀。方惜宴吓得脸色惨白,指着他道:“你,你真的放手!” 沈遥云一甩衣袖,径自背身走远。 方惜宴站起身道:“你不怕我将事抖出去?” 沈遥云却不回头:“你可以试试。” 方惜宴盯着他越走越远的身影,缓缓勾起唇:“我就不信,摘不下你这朵高岭之花。” 山中小径蜿蜒逶迤,俯瞰足下,云深雾绕,环观身侧,林茂竹修,美景尽收眼底。 走在这片宁静雅地,沈遥云心中却生出一股烦躁。这烦躁感不仅来源于方惜宴的冒犯之举,更是来源于自己心中的波澜起伏。 他的指尖在唇上抚过,喃喃吐出几个字。 “方……惜宴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14章 第十三回:九转丹魂失复得,望山成蝼人为蚁(校改) 感世道之多舛,悟千秋而得慧,恐功行之湮没,遍寻千疆名士,无一人堪大任,乃行中州东土,幸得有缘之仕,其智也,一朝参悟,九偈九转丹魂篇。 一塑众生来去相,二造奇脉五腑中,三迭聪目广如修,四涤轻身返璞真,五洗尘埃济受行,六忘烦忧空寂然,七脱六界生死道,八聚成形散为风,九度青莲炽业火,悉见尘间诸所有,三千世途任我行。 一字字有如楔子,打入盘坐在下方的薛辰心中,这部功法由浅入深,好似专为他这等不谙武艺之人量身打造一般,从奠基开始,一步步通向博大精深。 任脉总调阴气,督脉统摄阳元,灼烫的真气随功法游走其间,经石门突向巨阙,一路势如破竹。 薛辰似能听到体内的筋脉突突地鼓撑盈胀,其中还夹杂着潭水受热蒸发的怪响,身上的衣衫大片焦焚,烧出许多洞孔来。 真气越往后走,越是堵塞难行,痛苦也愈渐深重,寒潭内的水位以肉眼可见之速下沉,直到袒露出池底的青苔和淤泥。 忽然间,他手撑池底,吐出一大口鲜血。重新运气,体内的真气冲到膻中穴,却无法寸进半步。他不甘失败,盘腿坐正,双手捏诀,重练第二层心法。 潭中水尽时,山壁中同时传来一阵嗡响,头顶上碎石纷落,带起一阵呛人的尘土。 薛辰心道:不好,这石窟恐怕要塌!迅速从石窟奔出,刚奔到外头的甬道中,便听‘轰’地一声,洞顶的岩石整块塌陷下来。 目睹记载功法的石壁毁于一旦,薛辰暗呼可惜。正自计较,四周突然摇晃起来,脚边的尸骨也跟着疾弹乱跳,群魔疯舞似的,看得人心神不宁。 他不敢在甬道中逗留,矮身快步奔出,壁顶的岩石不断塌落,往他头顶砸下。 情急中他运起真气,挥袖一挡,岩石直直飞了出去,砸碎在远处的石壁上。不及细想,又是数块岩石砸落,他以同样的手法挥开,一面提防落石,一面往外逃去,如此奔出半里,见前方有光亮透出,他循路而去,一拐便是出口。 洞穴内,木风正揉着眼起身,薛辰将人一楼,旋身扑将出去:“要塌了,快走——” 携人奔进密林,只听身后地动山摇的一声响,矮山像被一只从天而降的巨手给压扁、抚平了。虎尸、功法、石窟,皆在这一压之下被埋到土下,无迹可寻。 两人收势不住,同时扑进了泥坑里。 清晨的寒气慢慢围拢过来。木风瞧瞧自己,又瞧瞧对方,哼了声道:“薛庄主,你这功夫练得可真好,将山也给移平了,叫我今晚栖身何处?” 薛辰仰面躺在地上,兀自急喘不停:“这么大动静,镖队的人也该寻到此处了,难不成你还想留在山中过夜?” 木风眉头舒展:“与你一起,在哪里过夜我都不介意。” 薛辰见他笑容中带着些暧昧,低头一瞧,原来衣衫上尽是练功留下的灼烧痕迹。 他有些尴尬的移开眼,忽然听到一阵叫喊声:“薛庄主——” “木公子——” “那里,他们在那里!” “总镖头,找着了——” 林子里现出七八个人影,皆是镖师打扮,领头那人腰悬短刀,肤色黝黑,正是总镖头于荣。发现两人后,他疾步奔来,见他们虽然满身泥浆,却总算安好,不由长长舒了口气。 整好行装,一行人循着条石级委折而上。薛辰攀到崖顶,俯瞰群山,只觉如蝼如蚁,忽而生出一股绮思:这天下,何时也能叫他踏于足下? 这念头只在心中闪过一瞬,他便感到荒谬无比,摇了摇头,随众人沿山路继续前行,顺着山道拐过弯,遥见几名镖师护着马匹货物,他心中终于安定下来。 马车在先前一役中跌成粉碎,随身的零碎物件尽也落入崖下,木风心痛车中存储的佳酿,在马背上长嗟短叹。薛辰莞尔道:“进了镇子,我请你喝酒。” 木风语带酸楚道:“免了,怕不是薛庄主又要借宴审我。” 薛辰忍住笑,转头欣赏路边的景致:“柳州城盛产缥玉酒,酿法别具一格,宴客也好,独酌也罢,都有一番滋味。” 木风立即来了兴致:“有道是举杯邀月情难寄,一人独饮易多愁,薛庄主诚意相邀,我定是要陪着醉上一醉的。”朝于荣喊道:“总镖头,今晚必要到达镇上!” 于荣眼角一抽,下令镖队策马加速。 薛辰暗自摇了摇头:带这酒鬼上路,究竟是对是错? 翻越秦岭,渡出关中,便是荆楚的门户柳州,自隋唐时期,这便是个舟楫穿梭、商贾云集之地,城内设一街九巷,客栈酒肆鳞次栉比,风帘翠幕十万人家,好不繁华。 于荣事先派人打点了住宿,另重购车马、行装,待一切置办妥当,一行人才往客栈而去。 晡时,薛辰走下楼来。 底楼厅中,十几名镖师分坐几桌,各自用餐。于荣向他招了招手。薛辰上前落座。于荣道:“木公子长途劳累,要小睡片刻,叫我们不必等他。” 薛辰想他跟着自己晓行夜宿,饥餐渴饮,确没有几日饱觉,颔首道:“便由他去。”言毕,执壶在二人杯中斟了酒,于荣伸手去接:“薛庄主,这怎么使得。” 薛辰举杯道:“这一路上,多亏了于总镖头照拂。” 于荣与他一碰杯,仰首饮尽:“薛庄主,您是主顾,都是应该的。” 薛辰态度一变,沉声道:“可惜到了此地,我们就要分道扬镳了。” 于荣不解,一面为他斟酒,一面问道:“薛庄主,此话何意啊?” 薛辰冷冷道:“因为接下来的路程,我要换一家镖行护送。” 手掌顿在半空,于荣诧异道:“薛庄主,于某可有照虑不周之处?” 薛辰低头喝酒,片刻后说道:“明日,总镖头便带镖队回去罢,至于镖银,我会如数送去龙远镖局。” 于荣沉下脸道:“薛庄主,到底发生了何事?即便在下与众位兄弟有得罪之处,也请您将本末说个明白。” 薛辰扬手招来跑堂,点了几碟小菜。 少时菜色上齐。瞧着桌上一盅乌笋贵妃鸡,他执箸剖开鸡腹,便见几截竹荪,海参露了出来。拿筷子往于荣身上一指,意味深长地说道:“有些东西装在肚子里,不刨开便永远瞧不见,总镖头,你说是不是?” 被那双黑瞳一扫,于荣登时冒出汗来:“薛庄主,这一趟镖可是您亲自来托的啊。” 薛辰点头:“但有些事我却被蒙在鼓里。”将筷子‘啪’一声置在桌上,又道:“这滋味,可不好受。” 于荣暗叹:这栖云庄庄主,果如传言一般生性多疑。其实镖银事小,若被江湖同道知晓,他龙远镖局行镖时被主顾半途撵回,岂不是贻笑大方? 斟酌片刻,他坦言道:“实不相瞒,那一日薛庄主离去之后,有人过来为这一趟镖,加保了一票暗镖。” 薛辰微微一笑,等听下文。但于荣接下来的话,却叫他这一丝笑凝在了当场。 “保银,正是一千两黄金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15章 第十四回:十里凌霄逐栖岸,不须云里觅岚山(校改) 夕阳的余晖下,一名锦衣华袍的青年摇着扇子,慢慢踱入了暖阳阁。 阁内云顶檀木作梁,鲛绡罗帐随风绡动,风住尘香,丝竹阵阵。青年立在门庭,立时就有伶人笑迎上来。 这伶人面容姣好,身上却有风尘之色,纤腕略转,搀进青年臂弯,娇声道:“爷,您可好久没来了,今夜让香袖伺候如何?” 青年折扇一合,挑起他的下巴道:“怎么,见过小爷?” 香袖顺着扇子抬起脸,一双华丽的凤目,就这般狠狠砸入了视线:“……哪儿能呢,就是瞧着爷,觉得有些面善。”柔若无骨地滑进他怀里,一双媚目尽在青年身上打转。 青年勾起唇,呵呵笑了声。 一个天旋地转坐倒在地,起身见那人已拐进门廊,香袖恼恨地一跺脚,追了上去。纤腰一摆,将人拦在廊前:“爷是头回来罢,可要香袖陪着逛逛?” 青年转了转手里的扇子:“不用,我来找一个人。” 香袖笑道:“打这儿来的,谁不是来找人?只是不知这位爷,是来找哪位相好?” 青年道:“谁管事,我就找谁。” 香袖愣住:“找七爷的?”笑着倚在青年怀里:“七爷通常都不见客。” 青年不着痕迹地推开他,长眸一眯道:“通常?那这不通常的道,要怎么个走法?” 香袖狐疑地将来人打量一番:“我这有个诗请爷听上一听,若能对上,想走哪条道都行。” 青年道:“是听说他立了这么个规矩,你道来我听听。” 香袖绕着帕子,一字字道:“十里凌霄逐栖岸。”念罢了,凝目去看那青年时,只见他缓缓张开折扇,露出扇面上的一副秋林独行图。 “不须云里觅岚山。” 香袖一扫脸上的娇柔之态,拱手道:“七爷在后厅,请随我来。” 青年随和一笑,道声:“有劳。” 本朝颁布禁令,官员士子不许入教坊妓馆,若有嫖赌行径,轻则贬职,重则罢免永不录用,但对于狎玩男妓却未有明确的惩处条例,因此男风大是盛行。而暖阳阁,正是一处南风馆,也是岚山阁设在柳州的分舵。 后厅的门帘被一只手掀开。 木风捧着香茗,扫了扫浮叶道:“柳州人杰地灵,便是我,也有些乐不思蜀了。瞧你将此地打理得有声有色,定是费去不少心思。” “砰——”茶盏落地,跌的粉碎。 双肩被人强行按在墙头,胸膛上也被施加了重力,木风叹息:“宇文兄,久违了。” 来人伸指捏住他的下巴,一双鹰目亦紧紧盯着他:“你消失了两年。” 在对方的挟持之下,木风连摇头都做不到,他无奈道:“我只是去寻人。” 尖削的下巴,有着完美到无可挑剔的弧度,来人加重力道,冷冷道:“寻人?甚么人?” 木风瞧着他,却并不开口。短暂的沉默后,那人松开他,坐到了扶椅上。 木风望着他深眸剑眉,精悍刚毅的脸,轻叹道:“同时,也去各处分舵走了走。” 来人,正是岚山阁的七当家宇文无极,闻言冷笑道:“唯独躲着柳州城。” 木风摇着扇子晃过去,往他对席一坐:“我没来瞧你,生气了?” 门外,不知哪个员外搂着个小倌走过去,哄道:“这么久没来疼你,生气了?” 空气顿时凝结起来。 木风咳了声:“我此来是有正事。” 他从袖中递出块木牌,宇文无极顺手接来,拿在烛下细瞧。木牌为紫檀木制,约有半掌大小,正中以小楷篆了个‘黄’字。鹰目缓缓眯起,道:“千秋殿的令牌。” 木风讶异道:“怎么,你也见过?” 宇文无极从腰里摸出枚一模一样的木牌来:“这是泽州分舵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。”扫了对方一眼,继续道:“说是有人扬言,三日之内不查个水落石出,就叫他们关门大吉。” 木风靠向椅背,翘起长腿:“也亏他们有些脑子,跑来求你这尊大佛。” 宇文无极瞥了他一眼,这才说起正题:“数月前,千秋殿接到一笔生意,目标是一名普通商贾,可先后派出七八名杀手,均是无功而返。此事自然惊动上层,于是殿中放出一张‘九杀令’,不惜出动天、地、玄、黄四阶杀手,欲取那人性命,却折了两名黄字号杀手,依然未能得手。” 将两面令牌推至木风跟前,继续道:“事前,与千秋殿接头的是个面目普通的中年人,模样十分落魄,不像有钱雇凶之人,我们查来探去,皆摸不清这人路数,不过……”他顿了顿,唇角凝起一丝冷意:“今日午时,有人见他进了襄王府。” 木风若有所思地眯起眼:“襄王府,难道这事和方舒怀有关系?” 宇文无极盯着他,沉声道:“栖云庄庄主薛辰,究竟是甚么人?” 木风道:“一个至关重要之人。” 宇文无极动了动唇,逼出几个字:“我以为‘他’死后,你不会再找其他人。” ‘啪’地一声,木风张开折扇。精致的扇面遮去他半张脸庞,也遮去他嘴角边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:“他从来就没有死,这句话,你要我重复多少遍?” *** 薛辰摆明了不信:“总镖头拿薛某当做三岁孩童么?这批货物尚且不值百两纹银,谁会做这等蠢事,拿一千两黄金为其作保?”他的语气极不客气,一甩衣袖道:“薛某虽不才,却也不是随便任人愚弄的。” 于荣缓缓摇了摇头:“薛庄主有所不知,那人押保的并不是货物,而是人。那人以一千两黄金的代价,教我们保一个人的性命无虞。” 薛辰紧抿着唇,等着谜底揭晓。 于荣苦笑着往嘴里倒了口酒:“这等疯狂之事,你没见过,我也没见过,但是这等送上门的大好生意,镖局却没有理由不接。” 俗言道:有钱能使鬼推磨。一千两黄金,几乎可以做任何事,当然,也可以致使别人,为你做任何事了。薛辰道:“那人,到底要你们保何人性命?” 于荣觑了觑他,轻叹道:“薛庄主,事到如今,难道您还瞧不出来?” -未完待续- 第16章 第十五回:似此星辰非昨夜,为谁风露立中宵(校改) ——木公子保的,自然是薛庄主,您的性命。 薛辰提着一壶酒,怀着满腹心事走上二楼,然后倚着房门,怔怔望着对面的屋子出神。 ‘吱呀’一声,门扉被风吹开,他一愣,顺势推门而入。 银月镀下满室清辉,青帐摇曳,随风荡到鼻尖。听见床帏间均匀的呼吸,薛辰转身欲走,双脚却听不住使唤,反往前一步一步踏去。 来到床边,轻抚这张脸庞,他不由回想起那日听到的诗句,情不自禁地念出声来:“愿我如星君如月,夜夜流光相皎洁。” 屋中点着一炉熏香,闻着令人昏昏欲睡。薛辰察觉有异时,忽然手腕一紧,被人扯入了帐中。一具身体贴缠过来,在他耳畔轻声道:“春宵苦短,薛庄主不想快活事,老叨念这些作甚么?” 薛辰看着这张熟悉的脸,道:“快活事固然要想,不明来历之人,也当是要审。” 对方笑道:“原来薛庄主喜爱在床帏间审犯人。” 薛辰一把捉住滑向衣内的手:“我问甚么,你便答甚么。” 对方甜笑如蜜,假意挣了挣道:“薛庄主要问甚么,在下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” 薛辰逼视他道:“你假扮木风,有何目的?” 一瞬间,屋中静得针落可闻。 对方反手抓住他的手腕,笑得森冷:“自然是要杀你,不过我挺好奇,你如何瞧出我是假扮的?” 挥开对方的手,薛辰寒声道:“鱼目珍珠,云泥之别,又怎会分辨不出。” 被讽刺为鱼目,杀手惊怒交加,讥诮道:“倒是我疏忽了,你们日夜厮磨,自然容易瞧出破绽。” 薛辰未加辩解,只追问木风下落。杀手哼笑出声:“你自身难保,还有心思惦记他?” 薛辰身子晃了晃,接着往后一倒:“这熏香……” 杀手居高临下地说道:“你若是不揭穿,我二人共赴云雨也是场风流快事。你说说,我哪里不如他啦?” 他的语气像在真心求教,双手却不安分地探进衣衫,极尽撩拨之能事。 掌下的躯体紧致柔韧,杀手赞叹着,顺着腰线一路抚摸,忽而触到一样冰冷硬物,他问道:“是甚么?” 薛辰冷笑一声,翻身跃起,抽刀削向对方脖颈。 杀手大感诧异:“荼蘼香为何不起作用?”惊呼中,刀锋迎面袭来,他出指夹住刀背,但觉触手极寒,急忙一缩手。 薛辰乘隙递出后招。 一来二去,杀手已被逼至墙角,却见他轻轻巧巧使一招‘纵渡江陵’,自刀锋间游身而出,窜向门旁。落地之后,更是疑惑:“你竟然会功夫?” 薛辰刀锋横起,向他右肩猛剃,杀手侧身闪过,手腕翻处,又来夺他刀刃。 薛辰狡黠一笑,任他来夺,果见对方稍有触及,嘴里便怪叫起来:“好冷啊,这是甚么兵刃?” 熹微星光下,刀刃上的六道鬼王,阴惨惨地慑人心魄。 杀手惊呼:“鬼纹刀?不可能!”接踵而来的失算叫他大惊失色,动作也不由慢了几分,薛辰趁势抢上,向他腹间疾刺。 杀手脸色阴晴不定,忽然大笑道:“既然如此,你的刀和你的命,我就都收下了。” 薛辰习得壁上武功,内功已有根柢,而从于荣处窥得的几招半式,也早被他在脑中煨练数遍,是以临敌之际,并不如何慌乱。身子稍稍一侧,复使对方一招‘纵渡江陵’。 杀手见他使出自己的招式,心觉奇怪,却无暇深究,反抄右掌,使一招‘万柳扶风’,此招正好克制‘纵渡江陵’,同时间,他左手一勾,去取薛辰肋下。 薛辰右腕一翻,腾地刀光跳转,彷如银蝶乱舞,带起一片寒气四下弥散。 杀手有些畏惧这刀刃,稍稍退后,以避其芒。 对峙几式,两人皆在拿捏对方路数。薛辰初窥武学门径,不谙退避之法,只会以攻为守,久而久之,对方也瞧出了端倪。知他下盘虚浮,乘其不意,左足倏出,如风扫落叶,往他小腿踢去。 情急之下,‘鬼纹刀’脱出掌心,唰一刀往对方脸面削到,杀手脚下收势,仰面倚倒,面皮却被猝不及防地削下大片。 杀手惊骇疾退,仓惶中落下一物。原来是敷在脸上的人-皮面具被刀刃削了下来。 薛辰反手一刀,又在他身上挑落一物,脚尖一挑,那物事飞到手中,借着月光看清,竟是一块紫檀木的令牌,四边篆有花纹,正中刻着一个‘玄’字,刀工极为精湛。 杀手狰狞地笑起来:“薛庄主,有人花钱买你的命!” 薛辰收好木牌,抬头道:“我知道。” 杀手眼中闪过惊愕,蓦地失笑。接着,他冷笑着伸出小指,向薛辰勾了勾。“你当真以为千秋殿的玄字号杀手,拿你不住?” 随着他的动作,薛辰只觉咽喉一紧,垂目看去,见颈项上不知何时被缚了一圈红线。挥刀欲砍,两条手臂却沉如铅铁,如何也举不起来。 他发现不仅是颈项,肩膀、手腕、肋下、腰间,这些全身的大小关节上,都被缠绕了红线,只要对方手指一动,自己便不由自主地跟着而动。 “薛庄主,被做成提线木偶的滋味如何?” 鬼纹刀脱手跌到地下,薛辰动了动唇:“不如何。” “这样呢,薛庄主感觉如何?”在红线的操纵之下,薛辰僵硬的抬起手臂,搂住对方腰身。 平生最恨之事,便是成为俎上鱼肉,任人宰割,薛辰咬紧牙不出声,心下忿意,更迫得丹田处隐隐生痛。 其实挥掌间便可取他性命,可杀手思及刚才之事,心绪难平,逼问道:“到底谁是鱼目,谁是珍珠,你可瞧清楚了?” 眼前的男子面如桃瓣,目似秋波,堪称绝色佳人,薛辰却只感到厌恶。 杀手见他目露厌色,冷笑道:“其实你说不说都毫无意义,因为自今日起,天下间便只有鱼目,而无珍珠了。” 薛辰脑中轰地一声:“这话甚么意思?” 杀手道:“薛庄主以为这张人-皮面具,是从哪里得来的?他哭着求我,那模样真叫人不忍下手,哈哈!” 薛辰心里咯噔一声。 杀手摇头:“可惜了这一张脸,被你一刀毁去了。”他手指灵巧的动了动,薛辰听话的弯下腰,拾起地下短刀。 “赐你个甚么死法好呢,饮刀自刎如何?” 乌沉沉的眸子闪过异样的墨绿,窗外的风,陡地急了起来。 眼见刀锋逼近,薛辰闭上眼,心中是极端的痛,极端的悲,极端的怒,极端的悔。丹田内,一股热流横冲直撞,如狂焰掠境,奔涌而出。 -未完待续- 第17章 第十六回:一缕情愁待酒浇,两处相思皆茫茫(校改) 电闪雷鸣,似苍穹裂口,暴雨哗哗,若银河决堤,摘星崖在怒卷的狂风中摇摇欲坠。 少年捂着男人血流不止的胸口,双手抖得不停。泪水混着雨水,顺着他的脸颊淌下,落在男人的嘴唇、脸庞、胸膛。他嘶哑着声音不住哀求:“师兄,你救救他,求你……” 道人为难地摇了摇头:“小师弟,他被‘偏阳神弓’一箭穿心,已经没救了。” 少年的眸子倏地睁大,咬牙切齿道:“若不是被赵褆的乾坤鞭破了护体罡气,他如何会被‘偏阳神弓’偷袭?凭夜飞雪那点本事,给小爷提鞋都不配!” 转过头,他悲戚地喊道:“大师兄,我知你有办法救他,他告诉我,只有你能救他。” 道人移开目光,落下一声叹息。 手掌抚上男人苍白的面颊,少年垂下眼道:“他真气未散,说明还未死,不是么。” 道人摇了摇头道:“他气息全无,体内真气终也会慢慢衰竭。” 这番话就如一把尖刀刺进少年心里,他绝望地闭起眼,两行清泪无声滑落。 道人不知如何安慰,只得叹了口气,道:“小师弟,你要节哀。” 少年如何听得进劝?抱起男人的身体,在他耳边轻轻说道:“青,你欠我一生一世,拿甚么来偿还。” 男人自无法回答于他。少年俯下身,在他唇上落下一吻。 鲜血染红两人的衣衫,雨水顺着少年的发梢滴下。他喉间的呜咽渐渐失调,似一匹受伤的孤狼,在旷野悲伤地嗥叫。 他的双眼渐渐失焦,声音仿若梦呓:“大师兄,多谢你陪我这一路。”言毕,抱起男人的身体往崖边走去。 道人一扬拂尘,将他拦腰截住:“你疯了?别干傻事!” 少年的身子在风中摇晃不定,他惨笑着:“我受不了没有他的江湖,我会发疯、发狂……” 道人将人拽回,磅礴大雨中,他似乎看见男人的手指动了一下,忽地想到了甚么,失声叫道:“将他放下!” 少年倔强地摇头,将人抱得更紧。 道人叫道:“趁他还有气息,我还有法子救人,再晚便来不及了。” 少年前一瞬还呆立在雨中,下一刻已扑倒在道人面前,如同将要溺死之人抓住了浮木,死拽着道人的衣领问道:“大师兄,他当真有救?” 道人点了点头。两人遂将男人平放在地。道人伸指探了探男人腕脉,疑惑道:“照理说他已经死了,但真气却凝而不散,我猜是与他修炼的功法有关,如此一来,我倒有个法子可以一试。” 少年欣喜若狂:“不管甚么法子,只要他能活!” 道人颔首,五指翻飞,疾封男人几处大穴。转过头,他迟疑道:“若是他以后再也不认得你,你也执意要将他救回?” 少年怔了怔:“到底是甚么法子?” 一道闪电滑过天边,照亮乌沉昏暗的天空,道人的声音,仿佛来自九幽—— “移魂禁术。” *** 七年孤寂,不敢回忆过往的旖旎时光,仿佛只要浅浅一尝,伤口便被血淋淋地剖开。他携一壶酒,漫游天下,以解心中淤塞,岂料非但这酒入愁肠是愁上加愁,而独步名山,亦也是郁结难解、心事难排。 人世间最痛之事,莫过于从来不敢回忆,却永远不曾忘记,如果忆起,凌乱的思绪便迅速织结成网,愈收愈紧,揪心绞肺般地将人折磨一遍,方才罢休。 木风缓缓收了扇子,嘴角的笑容凝结成冰,一字一顿地向面前的男子说道:“他从来就不曾死去,你记着,不要再让我重复第二遍!” 宇文无极望见他狭目中的一丝癫狂,沉默良久,终是深深叹了口气。 “是,大当家。” *** 烈火不分敌我的焚烧,阻滞在膻中的真气终于冲破禁制,一举走到璇玑,在此过程中,薛辰浑身烟气腾腾,缚在他身上的红线也付之一炬。 他爆喝一声,短刀一个翻转,削向对方肩头。杀手沉肩回掌,攻向他的手腕,手指一触及,突然间如中电掣,他骇然道:“你练的甚么邪功!” 烈焰焚身,是九转丹魂经突破时的征象。此种心法极难修炼,但每精进一层,功力便会得到极大的提升,这是值得庆贺的事,但此刻,薛辰却没半点雀跃之心。 他驱招逼近,杀手步步后退,待到窗前,趁势跃了出去,仓惶逃命。 薛辰提刀便追。夜色中,两道身影在小巷中起起落落,腾掠飞纵。 直追到巷口,忽然失去了对方踪迹,身旁传来几声笑语,他抬头,见是座灯火通明的精致楼阁,一提气翻上屋脊,往阁中而去。 翻身落在花园里,薛辰环顾四周,发现那人正往屋内逃去。杀手见他追来,大声喊道:“来人,有人来阁中闹事!” 这一喊,便将阁中的护院都喊了来。薛辰刚追两步,就见一左一右,倏地窜出两道人影,向他夹击而来。 “甚么人吃了雄心豹胆,敢来暖阳阁生事!” 这两个人,一个身穿绛红短褐,手握环首铁刀;一个罩着蓝布长褂,执一对月牙双钩,都是宇文无极手下的管事,前者姓倪,在分舵中排行第六,常被人唤作倪六,后者姓阎,因为长相凶恶,人人都叫他‘阎鬼’。 他们这一耽搁,杀手早逃得无影无踪。薛辰叫道:“让开。” 倪六将环首铁刀一挥,吹胡子瞪眼道:“阁下清楚这是甚么地方?” 薛辰没工夫同他啰嗦,刷一刀削了过去。倪六不料他突然出手,手忙脚乱地一挡,怒道:“你这厮怎么不懂江湖规矩?” 薛辰不是江湖中人,自然不懂江湖规矩。此刻追人心切,哪来心思慢慢解释。一个要进,一个要拦,当即大打出手。 薛辰仗着刀刃锋利,数招间削断倪六兵器,阎鬼见同伴不敌,双钩一错,上前助战:“小子,划下道来!” 薛辰再次警告:“我不想伤人,让开!” 倪、阎二人互相打了个眼色,一人揉身上前,攻他面门,一人绕至身后,击其中路。 暖阳阁有岚山阁这座靠山,江湖中谁不给三分薄面?这人一不是来踢馆,二不是来寻仇,却招招都像和人拼命,究竟甚么来头? 二人心下疑惑,但苦于问不出结果。缠斗时,倪六顿了下手,朝闻讯赶来的护院吆喝道:“去禀告七爷。” 那人领命去了,倪六却由于分心,被刀锋扫到,露出了破绽,二人合击之势顿破。薛辰反手一刀,自阎鬼右肩划下。 空中飙出一串血珠,阎鬼负伤而退,众人一拥而上。薛辰架起鬼纹刀,厉声高喝道:“将千秋殿的杀手交出来,不然,我就叫这里血流成河——” -未完待续- 第18章 第十七回:误闯虎穴缉凶煞,逐影鬼刀狭路逢(校改) 话音甫落,就见二楼的窗户被人一脚踹开。一名男子被人提着衣领掼下楼,直滚到他脚下。 薛辰低头一看,见这人似被凌迟一般,身上交错着数百道血痕,正是从他手中逃脱的千秋殿杀手。 宇文无极缓步走近,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道:“近年来,千秋殿的势力不断壮大,派出的暗探渗透到黑白两道各大势力之中,简直无孔不入,未料我岚山阁也未能幸免。” 众人让开来路,躬身称道:“七爷。” 宇文无极一点头,站定在薛辰跟前。 薛辰唯一关心的只有木风下落,蹲身扣住杀手的咽喉,问道:“你真将他杀了?” 杀手本生得极美,可当下脸无好肉,只能教人感到阴森、惊悚。他哆嗦着嘴唇道:“你救我出去,我就告诉你。” 话刚说完,便觉得咽喉处传来灼烧之感,似被箍了一圈烧过的烙铁,他尖声求饶,薛辰冷冷逼问道:“他在哪里?” 一阵浓烟自鼻腔之中飘溢出来,杀手吓得魂飞魄丧:“他没死,我没杀他!” 薛辰追问:“那么他人呢?” 杀手捂住脖子道:“我从头到尾便没见过他,又怎知他在哪?” 见他眼露恐惧,不似说谎,薛辰将人一扔,转身便走。 一柄乌沉的长剑拦住去路。薛辰转过身来道:“怎么?” 宇文无极面无表情地说道:“阁下伤我阁中兄弟,又扬言要岚山阁血流成河,我不能放任你离开。” 薛辰并非浮躁之人,此次若非为了那人安危,岂会大乱分寸?苦笑着道:“你待如何。” 宇文无极道:“照规矩,在岚山阁伤人,要留下两只手、一双脚,我念你年纪轻轻不懂得江湖规矩,也不为难你,你只需自断双臂,此事便算了结。” 众人开始起哄,甚至有人将钢刀抛在了薛辰脚下。 薛辰从容一笑:“今日之事,的确由我而起,你岚山阁要交代,我甘当受罚,不过你们若是强人所难,我只有三个字,办不到!”他并非滥杀无辜之人,纵然是急怒之下,下手仍留有分寸,倪、阎二人的伤势看似严重,实则只是皮肉轻伤,因此便要人断臂来偿,可见对方并不想与他善了。 这话入得众人之耳,当即引起哗然。 宇文无极冷笑道:“国有国体,帮有帮规,你在我岚山阁纵刀行凶,也必要付出代价,如果任你胡来,此事传扬出去,我岚山阁岂不是颜面尽失。” 薛辰回击道:“你帮中定下的规矩,是你帮中之事,与我何干?他二人伤势孰轻孰重,掀衣一看便知,你夸大其词,不会就为了刁难于我?” 宇文无极登时笑了,只是他的笑,也同他的人一样冷:“我并非要刁难阁下,只是今日若放你离去,往后叫我如何服众?”他伸指抚过剑脊,继续道:“当然,阁下要能赢过这柄剑,证明我并无能力拦你,那便不一样了。 薛辰明白过来,这是要逼他动手。扬起短刀,直指宇文无极:“得罪了。” 宇文无极横剑格挡。 铿锵一声,刀剑相交。 只这一下,薛辰便觉得手心剧震,当即明白,这个男人绝非方才那些庸碌之辈。不过他所不知的是,宇文无极不止武功精伦,手中兵刃,亦非俗物。 神兵逐影遇见妖刀鬼纹,自然不遑多让。 宇文无极不停地打量着对方,这人虽有几分气度,但刚硬不足而青涩有余,刀法也驽钝不堪,与‘他’相比,万万个不及,可偏生就得到那人的垂青,实在令人嫉忿:“简直是三流刀法!” 铮的一声,薛辰被逼开数步。 宇文无极的剑法以快闻名,逐影在他手中,一剑快过一剑,之后便只见残影。 薛辰练得几式残招,论招法精固自然远远不及对方,但他天赋异禀,有现学现卖的本事,进步倒也神速。不过,宇文无极终究已窥得剑法大乘,实非他一朝一夕的功力可比,两人只斗数招,薛辰便露了败象。 宇文无极故意要给他难堪,一剑挑落了鬼纹刀。 薛辰失去兵刃,五指倏出,紧扣对方手腕。 宇文无极只觉有股炙热之气钻进皮肤,苦楚难抵之际,一蓄真气,挥掌向薛辰胸口拍落。 这一掌势若惊鸿,也毫无保留,薛辰实在避无所避,一时间,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。 就在生死悬于一线,情势万分危急的时刻,一抹黑影踏风而来,窜到了两人身旁。 黑衣人身形飘忽,如鬼似魅,宇文无极察觉时,劲风已袭脑而至,他忙撤杀招,举刀后挡,不料对方手腕一翻,伸指弹中他腕下的中渚穴,宇文无极躲避不及,手背一麻,鬼纹刀失手抛向空中。 此时若伸左手去夺,必要大露空门,宇文无极剑交左手,一招‘阴月有缺’四下圈挥。右手一伸,握住了从头而坠的短刀。 黑衣人脚步一错,烟雾般钻入剑锋中的空隙,左脚踢在对手右肘,右手砍在对手左腕。 鬼纹刀、逐影剑同时脱手飞出,宇文无极跃起取回佩剑,再取刀时,鬼纹刀却已分毫不差地落入刀鞘。 黑衣人抬手接刀,一反身,将刀横在对手咽喉之上。 他踢腿制敌、出手夺刀只在眨眼之间,一套招式使得行云流水,众人还未回神,宇文无极已被人制住。 ‘追命剑’是何等身手?竟被人在三招之内,逼得毫无还手之力!众人心惊胆战,不由自主,向后退了一步。 低沉的嗓音自面巾后流淌而出:“七爷义烈高风,稳沉恃重,何苦与个孩子过不去。” 看着那双熟悉的眼,宇文无极脸沉如水。 黑衣人低叹:“岚山阁魁领黑道,高手如云,今日这般恃强凌弱,不分青红,传出去不怕坠了威名?”他言语虽轻,咬字吐气却暗含内劲,一番话落在众人耳畔,重如洪钟。 倪六忍不住站出来道:“阁下这番话实在颠倒黑白,明明是这厮出手在先!” 阎鬼也冷笑:“阁下武功高强,我们自是拿不住,但这个人。”一指薛辰道:“今日必要留下作个交待!” 宇文无极忽然斥道:“都闭嘴!” 倪、阎二人俱是一愣,抬眼见他眼神极寒,都闭了嘴,退居一旁。 宇文无极让开去路:“两位请罢。” 黑衣人深深看了他一眼,牵起薛辰的手道:“青山不改,绿水长流,七爷,后会有期!”‘期’字方一出口,已携人飞远。 -未完待续- 第19章 第十八回:独赴冰深藏柩处,悄叹红尘离人殇(校改) 案上一盏檀香,冉冉袅袅。 白皙的手指抚过一卷泛黄古籍,这卷古籍以兽皮扎成,辞藻晦涩沉滞,文字斑驳蚀刻,许多字已经辨识不清,唯独面皮上几个大篆明晰墨饱,入簿三分。 ——玄阴移魂禁术。 黯淡的烛火下,沈遥云如同以往般将古籍翻到最末,望着残缺的尾页,渐渐陷入怔憧。 许久,他叹了一声,将古籍收进卷匣,端起烛台,拈了拂尘,离开居所。 少室山峻极峰下有一帘瀑布,水气蒙蒙,珠玑四溅。平日沈遥云常于此禅坐静修,门中弟子知他不喜外人打扰,均视此处为禁地,若非必要,鲜少有人涉足。 拂尘轻挥,水帘径往两旁掀起,沈遥云凌空一踏,纵身掠进瀑布后的山洞。 手执烛台,顺着孔道走进山腹,沿途石壁上,一幅幅阵图隐现隐匿,而愈往深处,阵法愈是玄奥精深,旁或有释解,或有批注,文字深深浅浅,年代也参差不齐,瞧来应是历代弟子所留。 约莫行出半里,眼前豁然开朗,星光落满峡谷,野花遍地,正中有一道丈许宽的沟壑,沟壑上空有绿雾弥漫,下方有兽骨填路,叫人不知是毒雾索命,还是幽谷收魂了。 沈遥云挥动拂尘,扫开毒雾,一顿足跃过毒沟,落到了对面的石桥上。 石桥后是一片茂密的竹林,沈遥云扶着烛台,穿林而过,来到一扇硕大的石门前,轻叩门上布演的太极八卦图,于巽位轻按五下,再于坤位敲打三记,一阵机簧响动声后,石门向两旁滑开,露出一条通道。 云靴踩在整块冰晶铺成、寒气腾腾的道路上,如驾仙雾。沈遥云一步步朝前走去,脚步缓慢而沉重。 尽头处,一幅巨大的冰柩竖在正中。冰中的男子,下巴微微抬起,半阖的眸里,掩着高山雪岭,明月青松。 他,安静的‘看’着离他一步之遥的青衫道人。 驻足良久,沈遥云缓缓闭眼,落下一声叹息:“如果可能,我愿倾尽毕生修为,成全你二人,可惜天道不测,造化弄人。”须臾,他睁开眼,隔着冰棱拂过男子的眉眼,微笑道:“不过你魂归他处,他也找着你了,对么?这一次,你们可以在一起。” 指尖路过男子胸膛,见那道致命之伤,只剩下一些微末的痕迹,他‘咦’了声道:“难道时隔七年,这具躯壳仍在自我疗伤?” 他蹙眉苦思,突然间神情一紧,叱道:“出来!” 冰棱后转出个身着褐袍的男子,他掸了掸衣袍,说道:“原来师叔不接受我,是因为心有所属,大半夜竟还跑来与他私会。”这人道袍飘飘,倒也有几分仙风道骨,但那双风流的桃花眼,却将这份仙家超然破坏殆尽。 “方惜宴!”见是他,沈遥云寒着脸道:“你侮辱我在先,闯我派禁地于后,今日休怪我不念旧情。” 方惜宴瞧他动了真怒,唰一声抖开袖剑,护住门户:“旧情——”故意拖长字音,笑露一口白牙:“师叔是指摘星崖上与我那场温存么?” 沈遥云听他满口胡言,脸色更沉,拂尘挟风,搂将过去。 方惜宴窜到冰柩旁,见冰中男子容颜俊逸,身材完美,伸手摸了把,戏狭道:“你这情郎,长得还不赖嘛!”一双眼不老实地在其身上打转,又道:“我脱了衣衫,也不比他差到哪儿去。” 两句话将沈遥云彻底激怒,见拂尘猛砸过来,方惜宴将双手搭在冰上,狡黠一笑道:“师叔呀,你这招落下来,师侄一紧张,可就打碎冰柩了。” 沈遥云动作倏然顿住:“你到底想要如何!” 见他停手,方惜宴反而有些吃味,瞅了冰中男子一眼,说道:“师侄来了好些时日,师叔却尽躲着我,将我当成了毒蛇猛兽,我想与师叔说上一句话都不成。” 沈遥云微微红了脸,暗道:若不是你胡搅蛮缠,我何故要避开你。 方惜宴敲了敲冰柩:“他究竟是何人?” 沈遥云背过身去:“与你何干。” 方惜宴见他瞧也不屑瞧自己一眼,心头涌上忿意:“师叔所言极是,一个死人,自然是与我等活人搭不上干系的。” 他原意是激怒对方,叫他回过头来看自己,但瞧对方不为所动,心下起疑道:难道这男子真非他的心上人?想了想,他端起烛台,仔细地打量起冰中男子。 沈遥云见他半晌没有动静,回过身来道:“瞧够了没有。” 方惜宴抬起头道:“你可知道,他被人施了禁术?” 拂尘在手中轻轻转动,沈遥云暗叹一声。移魂术乃是他亲手所施,他又岂会不知?慢声道:“你从何处得知,他被人施了禁术。” 桃花眼眯了一眯:“当今道门之中,精通玄术的可不止师叔一人。”指指自己又道:“区区不才,恰也会得一些。” 沈遥云道:“即使你深谙门径,那也不能一眼便瞧出来。” 方惜宴点点头,凑上烛台道:“一般道术确实不容易瞧出甚么,可是,但凡被施了移魂术的人,手腕上会留下一道黑痕。” 沈遥云随他目光看去,果见男子左腕之上,有道半寸长的痕迹,颜色却是赤彤。 方惜宴指着这道痕迹说道:“师叔定要问,这明明是赤色,怎叫我胡说八道成了黑色?”不待对方有所表示,他兀自往下说道:“那是因为,移魂术未施展完整。” 烛芯噼啪一声,火光跃动,将沈遥云出尘的容颜,也照得个阴晴不定。 若在平日,沈遥云绝不会轻信这人的鬼话,但念及古籍残缺的半页,心底渐渐漫上恐慌:“那又如何?” 方惜宴一摊手道:“那自然是失败了,还能如何?” 沈遥云皱眉道:“移魂之人,会如何?” 方惜宴斩钉截铁地说道:“会死。” 沈遥云愣在原地,一瞬间,耳边又响起那人孤狼一般的哭声。 “此事,可有补救的法子?” 方惜宴颔首:“我凌华宗玄门正宗,自然有人精研此道。” 沈遥云精神一振,问道:“是哪位高人?” 但见眼前的男子笑得灿烂,仿佛就在等他这句话:“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20章 第十九回:莫道浮云终蔽日,严冬过尽绽春蕾(校改) 擎天巨树遮天蔽月,碧涛翻涌。 薛辰被人带着没入树海,忽地掌心一松,黑衣人荡开数步:“他们追不到此处,你大可放心。”身形一展,就欲离去。 薛辰举步欺上,仗着身高优势,将对方压在双臂与大树之间:“将话说清楚再走,你方才说,谁是孩子?” 黑衣人眨了眨眼:“宇文无极长你一轮,对他来讲,你不是个孩子么?” 薛辰虽然年少,却早有老成之风,若非如此,怎能在生意场上混得风生水起。扬起眉梢,凝目看他:“他对我是甚么看法,我没无兴趣知道,但木公子一直将我当作孩童戏耍,这点却是毋庸置疑。” 黑衣人讶然道:“这位木公子简直坏透了,薛庄主大可以不理他,在下还有要事,先行失陪。” 手腕一翻,已从对方钳制中逃脱。 他速度快捷无伦,瞬息间便跃开了数丈。 薛辰暗恼他直到此刻还在打幌敷衍,叫道:“你还要骗我?” 黑衣人不疾不徐迈步前行,尽管如此,薛辰直奔得气喘渐急,也未能追上,在他身后叫道:“你明知瞒不过我的!” 对方的身影渐渐淡出视线,薛辰靠在树上,有些落寞道:“约好不醉不归,你真不随我回去么。” 微风拂过,一方黑巾飘落脚旁。他抬头,正对上一双狭长的凤眸。 木风双手环胸,笑道:“哎,真叫小爷如何是好。” 回到客栈已近子时。薛辰敲响于荣的房门,屋中传出一阵动静后,于荣披衣起身,打开门道:“薛庄主怎么还未就寝?” 见对方欲言又止,想是有要事相商,将他引到屋中说话。递上茶,两人寒暄几句,于荣试探道:“薛庄主,这么晚了有甚么事?” 薛辰斟酌了片刻,说道:“总镖头,这一路幸苦了。” 于荣当他又要追究暗镖之事,吓得连连摆手:“薛庄主言重了,这是镖局的分内之事,何来辛苦之说。” 薛辰端起茶盏,饮了一口:“今后,还要靠总镖头多多照拂。” 于荣舒了口气,起身一揖:“定不负薛庄主所托。” 薛辰似笑非笑道:“你的大主顾不是我,不必对我这般恭敬。” 于荣讪笑道:“要的,要的。”心下暗道:你是值一千两黄金的主,不将你伺候舒坦了,回头怎么交差? 薛辰沉默一会,说道:“总镖头,你这可有伤药?” 于荣打量他道:“薛庄主哪里不适?” 薛辰摇头道:“不是我,是你的大主顾。” 于荣寻思道:“是木公子?他腿伤已经痊愈,何须抹药?” 薛辰‘嗯’了声,道:“不是腿伤,而是……”仿佛嫌对方问得太细,眼皮抬了抬道:“若是没有也不打紧,明日我去药铺问问。” 于荣呆了半晌,突然顿悟一般:“有的,有的,薛庄主稍后,容我取来。”言毕转身,从床头的包袱中摸出个小瓶,慎之又慎地交到薛辰手中。 这小瓶红金彩绘,甚是华丽。薛辰收在掌中,见对方满脸心照不宣的笑意,疑惑道:“于总镖头,可有不妥?” 于荣咳了声道:“没有,等木公子用过再说。” 薛辰总觉他的态度有些暧昧,却因时间太晚,不便多留。谢过之后,匆匆离去。 他一面低头想着事,一面推门进屋。一抬眼见满屋子的水气,木风端了杯酒坐在木桶中,一只手臂搭在边缘,神情甚是惬意。 薛辰一下愣住了。 木风举杯向他一敬,继而一仰修长的脖颈,将酒水一饮而尽。 碧绿的酒液顺着脖子流过胸膛,恣肆下滑,薛辰的视线也跟着往下滑去,浴汤清澈见底,如玉的身躯一览无遗。 薛辰抬起食指:“你……” 木风舔了舔唇,意犹未尽地笑道:“这缥玉酒甘润甜爽,诸味协调,果然不负盛名,薛庄主不会怪我先尝为快罢?” 薛辰心慌意乱地背过身去:“你不呆在自己房中,跑这里来做甚么。” 木风踏出木桶,将湿发拢在脑后,又自屏风上取了衣衫披上:“我房里一股老鼠味,哪是人住的。” 薛辰暗道:老鼠味?他指得莫不是杀手留下的荼蘼香? 木风坐在榻上,慢悠悠地擦拭长发:“这三更半夜,你要我去和那些镖师挤一晚么?” 薛辰用余光瞥了下屋中唯一一张床。满屋的水气,熏得人脸颊燥热。 木风道:“而且薛庄主要我把话说清楚,我这不乖乖地送上门来,给你审问了么?” 武功绝顶却不显山露水,腰缠万贯却随他长途跋涉,千金作保,屡次相护,这人身上有太多的谜团,一时间薛辰倒不知如何着手了,沉思半晌,问道:“你背上的伤势怎么样了?” 木风未料他一开口,竟先提起自己伤势,登时哑然。薛辰在水中洗净双手,说道:“我替你上药罢。” 木风唇角弯起,移步坐到镜前,褪去上身的衣衫,转身露出背脊。他的腿伤已无大碍,相反背上的伤势却总不见好,薛辰瞧这几道浮肿的伤口,心底百味陈杂:“自从你我相识以来,你总是在不停地受伤。” 镜中的人笑了起来:“江湖人常在刀尖上讨生活,受伤实乃家常便饭,这些小伤,不管也不碍事。” 薛辰道:“小伤也是伤,怎么可以放任不理。而且你身手如此了得,为何还要任凭自己遭这些罪?既然能躲开宇文无极的快剑,没道理避不开崖边的虬枝。” 木风支着下颚道:“因为我怕麻烦。” 薛辰不解:“怕甚么麻烦?” 木风勾唇道:“想要我命的人太多,驱之不尽,杀之不竭,唯一的法子便是将自己藏匿起来,叫他们找不着。一个丁点儿功夫不会的纨绔子弟,难道不是个完美的伪装么。” 他的指尖圈绕着半湿长发,脸上笑得云淡风轻,而言语间的萧瑟萧杀,却叫人一阵心冷。 薛辰暗叹:他果然不是普通人。 -未完待续- 第21章 第二十回:红烛轻暖话观音,绛绡缕薄诉衷情(校改) 桌案上,一支红烛高烧,珠泪缓缓滑落。 于是,问题又绕回到原来。薛辰双手按在他的肩头,低声道:“木风,你究竟是甚么人。” 沉稳的心跳贴在背后,木风有一瞬间的失神,缄默片刻,他缓缓说道:“你可还记得《碾玉观音》?” 薛辰颔首:“记得。” 木风问道:“你认为这故事如何?” 对于神鬼之事,薛辰素来不信:“鬼话连篇。” 木风舒了舒肩,顺势往后一靠:“撇开这些鬼神之事不谈呢。” 薛辰顺手将他搂住。 他发间的一丝香,就这般飘在鼻尖,薛辰呼吸渐促,答道:“崔宁与公璩秀秀做了鬼夫妻,也算是双宿双栖,总好过天人两隔,永无相见之日。”接着,他神色一变道:“不过,我若是崔宁,绝不会做自寻短见这等亲者痛、仇者快的蠢事,就是死,也要将仇人送入地府!” 镜中的身影相依相偎,木风满意地翘起唇。看来,不论外表如何改变,他仍是江湖中那个立于巅峰的王者,一腔热血,快意恩仇。 他们欠缺的只是时间,假以时日,他定会回来自己身边。 他眯起眼道:“我若是崔宁,定要将咸安郡王拉下马来,教他尝尝痛失了最重要的东西,是何滋味。” 薛辰皱眉:“这与你的身份有甚么关系?” 木风侧转过身来,朝他耳边吹了口气:“自然有关系,因为,我就是从地府中回来复仇的,厉鬼崔宁。” 这口气直吹得薛辰浑身酥软,他恼道:“你是打定主意,将我当作孩童蒙骗?” 木风哧哧笑着,忽然蹙紧眉,呻-吟一声。道是碰着他背后的伤痕,薛辰忙侧开身,孰料对方忽然朝后一仰,他这一撤力,全没了着力点—— 两人同往后倒,滚在地下。木风压在薛辰身上,埋怨道:“你做甚么松手?” 薛辰脸色僵硬,按住他道:“你,你别动!” 两人贴在一起,彼此间的变化,木风岂会不知?他依言未动,却调侃道:“薛辰,原来你也不是木头。” “自打进门你就不老实,这时又来装甚么无辜?”连日来两人磕磕碰碰,这人只要得闲,便在他身边蹭来蹭去,适才更在他面前上演了一场出浴的好戏,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?他能忍到现在,已极是不易了。 木风摆动腰肢,笑眯眯地在他脸上摸了把:“你不是要给我上药?” 腹间轻微的摩挲,令薛辰倒吸一口凉气:“叫你别动!” 木风伸指点在他唇间:“你与女子睡过没有?” 薛辰别过脸:“没有。” 木风又问:“那男子呢?” 薛辰转过头来,恨恨地道:“我又没有断袖之癖,好端端地干么要找男人睡觉?不是要上药么,那就赶快。”剜了些药膏在手上,作势往他背上抹开。 木风拦住他的动作,意味不明地的笑道:“这药不是这么用的。” 薛辰的手顿在半空。 胭脂色的药膏沾在指尖,散出一股暧昧的香气。木风俯身凑近,在他耳边道:“这玫瑰膏是青楼女子待客所用,薛庄主未经人事,不清楚也入情入理。” 薛辰这才明白,于荣那抹笑意是何意义,尴尬地转过脸去。 “薛辰,你真不会么,可要……我教你。” 这话语伴着灼热呼吸,吹散薛辰的最后一分理智,一把将人抱起,他哑着声音道:“你在玩火。” 木风极轻的笑了声,伸手勾住他的脖子。 罗绡垂薄雾,环佩响轻风。此情此境,自是风流无限。 吹熄烛火,将人轻轻放在床褥间,薛辰唤道:“木风。” 黑暗中,那双凤目酥懒的眯起:“我在这。” 薛辰俯下身,吻上他的唇,木风任他予取予求,一双手并不闲着,尽往他身上煽风点火。只一会,两人均是气息急促。 薛辰放下帷帐,忽然间动作一顿,他喊道:“小心!”抱着人一翻身,滚进里侧。 一阵哨响破空,暗箭穿过窗户,钉入了床沿。两人看那箭时,见有一幅衣角划过窗外,薛辰放下木风,说道:“有刺客,我追过去。” 低头见他衣衫不整,脱下外衫盖在对方身上,下床拉上帐帘,才起身追去。 待人远去,木风开口道:“进来罢。” 宇文无极走进屋里,反手落闩。 木风缳起湿发,略有不满道:“你这般坏人好事,可不是仁义之举。” 宇文无极的眸中,似有火苗窜动:“一开始,你便知道我在门外。” 木风笑了声。 纱帐被风带起,露出其中春-色,宇文无极呼吸一重,冷冷道:“你当真与他……为甚么?” 将衣物穿戴整齐,木风走下床榻:“我与他两情相悦,自然甚么事都做得。” 宇文无极向他瞧去,见一件衣袍松垮垮地罩在他身上,手指捏得咯咯作响:“……千秋殿的杀手如何处置,还请大当家示下!” 木风踱到窗前,望向窗外明月:“来而不往非礼也,千秋殿屡送大礼,我岚山阁岂能不识礼数,给予回敬?” -未完待续- 第22章 第二十一回:谩摘青梅请君尝,共醉霞觞溺沉香(校改) 第二十一回:谩摘青梅请君尝,共醉霞觞溺沉香(校改) 薛辰在巷角追丢了人,回到客栈时,榻上的人已然熟睡。见他身下枕着自己衣衫,薛辰一笑,在他身旁和衣躺下。 耳闻窗外河水淙淙,草虫喓喓,他亦沉沉睡去。 镖局行路少不得朝辰起早,晚夕眠迟。翌日清晨,一行人便打点行装,跨马上路了。 柳州城向西行五十里,便是驾鹤山。撩开车帘,云川秀色一望无垠,几道飞瀑垂直而下,雪沫似烟。 木风轻声吟道:“白水如棉不用弓弹花自散,虹霞似锦何须梭织天生成,妙哉,妙哉。”把着扇柄上的琉璃坠子,轻轻揉弄,薛辰被他的动作吸引目光,暗想起两人的风流之事。 车身一颤,薛辰忽然回过神来。起身掀起帷帐,见镖队停在道上,探头问道:“总镖头,何故停下?” 于荣道:“薛庄主,马匹误踩了陷阱,没法走了。” “竟有这等事?”薛辰下得车来,见泥地上散着几只铁箝,草丛间铺着些许血迹,受伤的马匹躁动着,跼蹐不安。 一个镖师抚着马鬃,指着地上道:“这是附近猎户为逮捕山间野兽所设的陷阱。” 薛辰道:“此地属于通关要道,时有人来往,将陷阱设在这里不怕误伤了行人?” 那镖师啐了口,骂道:“就是,不知谁这么缺德!” 于荣走过来道:“是有些蹊跷。不过山民愚钝,恐怕不知道这些的。”他指挥镖师把受伤的马匹撤换下来,把货物重新载装,转过身又道:“薛庄主,您去车上坐罢,早晨凉,别冻坏了身子。” “嗯,就有劳各位了。”寒气浓浓地裹在雾中,经风一吹,确有几分凉意,薛辰紧了紧大氅,跨回车中。 刚坐下,趟子手便在外头叫唤:“薛庄主!” 薛辰掀帐应道:“甚么事?” 趟子手一脸讨好的笑意:“咱们要在这停好一会,小的在林中摘了些野果,给您去去乏。” 说着捧上一袋青果。那青果沾着晨露,鲜翠欲滴,瞧来甚是讨喜,薛辰却只感到一阵牙酸。 身后传来一阵低笑:“正好小爷乏了,拿来尝尝鲜。” 薛辰将青梅放在小几上。木风知他不喜欢酸甜的东西,也不和他客气,挑了颗最大的放进嘴里,享受般眯起眸子,说道:“你料得没错,那陷阱确是大有文章。” “哦,有何文章?”碧绿的果肉在皓齿间隐现,薛辰瞧着,腹内竟生出一股渴意。 木风反问道:“那陷阱半埋在土里,就是驱车缓行,也绝对难以发现,更不说有人快马扬鞭地经过。”笑了笑,又道:“你猜,踩中之后会如何?” “自是人仰马翻。”薛辰何等聪慧,稍加点拨便豁然开朗,讶然道:“你是说,有人会遭遇伏击?” 木风又拿颗梅子来吃:“这是江湖中见惯的伎俩,我不信于荣瞧不出来,他故作不知,就是不想生事端。” 薛辰想了想,问道:“你就这般确信,这陷阱不是冲我而来?” 木风道:“若是冲着你而来,贼人早就来了,哪还留时间给我们整顿……唔!” 薛辰撬开他的齿关,舌头长驱直入。木风未尽之语,全数淹没在炙热的吻中。薛辰伸手将他揽到了腿上,木风勾住他的脖子,笑眯眯地道:“你不是嫌它酸么,怎么还同我抢?” 薛辰从他嘴里夺来青梅,笑着将它吃完。接着一张口,吻向他锦袍下的颈子。 木风仰着头喘息:“敢对小爷使坏,真该罚。”伸手扯下他的腰带,不晓得摸到哪里,就见薛辰低吼一声,面孔渐渐涨红。 木风凑近他耳边:“昨晚忍得很辛苦罢。” 肩上传来一声闷哼,木风佯装不闻,舔着他的耳蜗,轻轻地说道:“只要你不再追问我的身份,我就给你。” 狂躁的气息四下奔窜,叫嚣着要寻一个出口。这般情况下,薛辰哪有拒绝余地,只得点头答应。 木风笑道:“薛辰,你好乖呀,这就给你奖励。” 车中春-色旋旎,风月无边。渐渐地薄雾散去,众人整顿好车马,又继续向西行去。 由于折损了几匹马,镖队的速度慢了一倍不止,到了下个城镇,已是三日后的炊时。 京兆府,东以零河为界,西与太白山接壤,中有渭河纵淌而过。建于隋,初名大兴,繁于唐,易名长安,安史之乱后,宫室拆毁,屋木衰落,唯留外廓,本朝初始,落名京兆。 这座古城不辱千古风流之名,如今依然车马如织,胡客云集。 夕阳倾斜,晚风徐送,木风坐在沿街酒铺,眸光时不时瞥向对门的马行。 察觉背后的目光,薛辰偏过头,朝他抱以一笑。稍后,继续与马行掌柜商谈议价:“徐掌柜,你让三分利,我便多买一匹。” 一旁的镖师目露迷茫,问于荣道:“老大,我们原本便要买五匹马,为何薛庄主一开始说只要四匹?” 于荣瞪了他一眼,低声斥道:“少说多看,好好学着点。” 那镖师搔搔头,仍是不明所以。 徐掌柜摆手道:“几位爷打外界来的罢,不清楚这的行情,我们马行的马,可是不议价的。” 薛辰不信道:“漫天要价,就地还钱是天经地义,这天下间还有不让人议价的地方,恕在下孤陋寡闻,头一回听说。” 他态度谦和,一双眼却有鹰鹗之光。掌柜的愣了愣,摆手道:“不议价就是不议价,这的规矩就是如此。” 于荣上前道:“徐掌柜,这买卖可不是这么做的。” 徐掌柜捻须道:“我也不欺你们初来乍到,实话说罢,如今马匹供不应求,我便是再长三成利,也不愁售不出去。” 薛辰奇道:“这是何道理?” 徐掌柜比了个手势,道出八个字:“佛多香少,奇货可居。” 正在此时,门外走进个身形魁梧的大汉,朝里嚷嚷道:“徐掌柜,我昨日定的马可到了?” 徐掌柜转身道:“屠爷,您可赶巧,这货刚备齐,您就来了!”唤来伙计,带人到院里拿货。 回过身,他继续向几人说道:“最近不知甚么缘故,来往的江湖客多起来,一进城就往我这马行跑。再晚两日,你们就是想买,也得看有没有货源了。” 薛辰念及路上马匹受伤一事,和于荣对视一眼。再不和这掌柜啰嗦,付了银子,约好明日早晨提货,便出了商行。 众镖师继续打点诸事,薛辰放缓脚步,走向对面酒铺。 木风久等不到薛辰,正在喝酒,只见七八个黑衣大汉,迅速将他围了起来。 -未完待续- 第23章 第二十二回:花非花来木非沐,五尺青霜照冷秋(校改) 第二十二回:花非花来木非沐,五尺青霜照冷秋(校改) 他们身着一色的油绸短打,襟领处以银丝纹绣雄鹰图案,行动间一派利落,不像寻常角色。几人身后,又踱出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,一身鸦青色长衫,脸庞尤为瘦削。 他走到桌前,盯了眼木风手里的扇子,拱手道:“闻名不如见面,‘风火扇’果如江湖传言,萧疏轩举,器宇不凡,在下擎鹰帮狄云,久仰大名。” 木风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酒杯。 见他无动于衷,狄云眼角一抽,耐着性子道:“沐公子贵人事忙,在下只借用您一时半刻,将话说完就走。” 木风抬了抬眼皮:“你同小爷讲话?” 这一眼说邪不邪,说正不正,狄云只觉得浑身冷飕飕的。旁边有人叱道:“沐亭之,你摆甚么臭架子,别敬酒不吃吃罚酒。” 接下来的话却被狄云挥手打断:“沐公子,擎鹰帮不愿意与岚山阁为难,却也不想参进贵帮和玉茗山庄的纠葛当中,京兆是我擎鹰帮的地头,望你能早离疆界,少惹是非。” 他话中虽有一分敬意,更多的却是咄咄逼人。木风靠着椅背,挑眉看他:“其一,小爷确实姓木,不过此木非彼沐,其二,小爷这柄宝扇确有名堂,乃是颜鲁公的真迹,有市无价千金难求,就不知比起阁下口中的‘风火扇’来,是否略胜一筹?” 狄云脸色倏变:“沐公子不表露身份,不代表不会惹来麻烦。” 木风摇了摇头:“孺子不可教也。” 狄云观其姿容,考其衣饰,又向对方的扇子看了几眼:“‘风火扇’与人约战在‘醉鸣轩’,江湖中谁人不晓?此番奉劝,我擎鹰帮也是好意,望沐公子好自为之!”一甩衣袖,便要离去。 木风未置一词,却有个声音抢言道:“慢着。” 狄云忽然对着木风跪了下去。木风眨了眨眼,佯装要去扶人:“哎呀,如此大礼,怎生使得。” 狄云不知被甚么暗器打中膝盖,起了两下,没起得身来。手下喽啰将他扶住,孰料右膝又是一痛,再给木风行了个大礼。 狄云失声叫道:“甚么人和我擎鹰帮过不去?” 薛辰从楼梯口走过来,在木风对面落座。木风笑吟吟地给他斟酒、夹菜:“我等你好久,还道你在外头迷路了。”薛辰从腰间摘下一只酒葫芦,木风大笑接过:“还是你懂我!” 见他们旁若无人,只管谈笑,狄云冲薛辰喝道:“尊驾是哪一位,为何出手伤人?” 薛辰扫他一眼:“一介陋商,薄名不足挂齿。不过你惊扰了我的朋友,这笔账我要同你算一算。” 木风摆手道:“狄二爷都叩头谢罪了,此事,我不打算追究了。” 狄云好容易站起身,怒从心起:“笑话,‘风火扇’名动江湖,还能被这三言两语吓着!” 薛辰沉声道:“我这位朋友并无武艺傍身,怎么可能是‘风火扇’,你不分青红皂白,就随便驱人出境,简直愚不可及。” 狄云气得脸色发白,拽起手边的杯子便要摔下。 这时,有道声音插了进来:“他不是‘风火扇’。” 众人向斜对桌望去。那桌独坐着一名黄杉女子。她约莫双十年华,容貌甚美,眉宇间却有愁事,显得有些憔悴。 狄云盯了她两眼,问道:“姑娘认得沐亭之?” 女子贝齿紧咬:“自然认得,他就是化成灰,我也认得!” 她话中恨意盈盈,不似作假,狄云疑惑道:“姑娘与他有仇?” 女子冷下脸来,斜睨他道:“与你何干?你擎鹰帮既然要做软脚虾,离远些便是,打听那么多做甚么?” 她显然目睹了刚才之事,对狄云的做法很是不屑。 “你!”狄云刚要发作,转头看见她的佩剑,登时忍住怒气道:“原来是庾夫人,失敬,失敬。” 当今武林之中,除统领白道的万剑山庄之外,另有玉茗山庄、无垢山庄、落梅山庄也颇享盛名,为人并称为江湖四大山庄。 其中,玉茗山庄庄主庾萧寒为人和善,乐予好施,素有‘小孟尝’之称,自他接掌山庄以来,玉茗山庄便在他手中日益繁盛,隐隐有赶超万剑山庄之势,前阵子,其与无垢山庄联姻之事,更为江湖中传为美谈。 不过这一桩美事,却最终成了憾事,若追其原因,说法繁多,莫衷一是,而罪魁祸首,便是成婚当日寻上门去的沐亭之。 狄云瞟了眼案上的长剑。此剑名唤青霜,为无垢山庄庄主纪凌天的佩剑,后传至其爱女。此女随身携带青霜剑,不用说便是无垢山庄庄主之女,并玉茗山庄庾萧寒的新婚妻子纪冷秋了。 纪冷秋一拍桌案,霍然起身:“我与姓庾的已无瓜葛,休要在我跟前提这人!”当日拜礼未成,她便拂袖而去,算不得是他妻子。这世间,她最恨的便是两个男人,一个是巧言蜜语,将她哄骗过门的庾萧寒,另一个,则是叫她当众出丑的沐亭之! 狄云讪笑着退了两步,向薛、木二人一拱手:“既然是误会,此事便算是在下的不是,不打扰二位了,告辞。” 木风不予理会,一行人只得悻悻然走了。 风波平息之后,薛辰向纪冷秋道:“多谢姑娘。” 纪冷秋冷淡地点了点头,算是回应。随后,轻抚手旁的青霜剑,继续出神,周遭种种,仿佛与她再无关系。 木风拾起一颗青梅,赞叹道:“方才这招打穴功夫使得真好。” 薛辰自怀中摸出剩余的半包梅子,递过给他。木风就着青梅喝着酒,心情颇为畅快。 渐渐地,酒铺中的人多了起来。木风瞧了眼四周,说道:“看来约战一说,真有其事,你瞧。” 周围俱是些打扮各异,携刀带剑的武林人士。薛辰想起马行中遇到的怪事,拿来与木风说了。木风压低声音道:“看来有人想困桩风火扇’,我们不走运,正好遭了池鱼之殃。” 正说话时,楼梯口进来个身形纤秀的青年。酒铺中陡然安静下来。 这青年二十多岁年纪,眉目十分清秀,当发现众人的目光齐聚在自己身上,他扬起一抹笑,露出颊边浅浅的梨涡。 -未完待续- 第24章 第二十三回:惊雷掌败不旋踵,麒麟剑惊鸿出鞘(校改) 第二十三回:惊雷掌败不旋踵,麒麟剑惊鸿出鞘(校改) 靠墙那桌独坐一人,一双小眼似睁未睁,乃是归海帮掌门孟天问。 东隅一张大桌,坐了两名天演门弟子,黝黑精瘦的是大师兄李元通,佝着背的是他师弟王儒。 临窗这桌围坐着四人,居于上座的男子约有四十开外,一身素衣灰袍,手底下压着一柄银鞘红穗的宝剑,正是江湖人称‘麒麟剑’的包铁辛。 青年的的视线在这几人身上扫过,拱手笑道:“各位前辈,在下岚山阁沐亭之,今日有幸得见高贤,实乃欣喜涕零。” 他瞳仁灵动,笑得十分讨喜,与他视线相触,薛辰不禁有种似曾相识之感。 不及他深思,也不待众人给出反应,一声娇叱便在头顶炸开:“魔头,纳命来!” 纪冷秋抽出青霜剑,跃起斩下。这一剑饱含怒意,凶狠凌厉之极,眨眼间便欺到沐亭之身前。 “纪姑娘,庾萧寒风流成性,我好言规劝,教你瞧清楚他的真面目,你怎么还要同我拼命呢?”言谈间,沐亭之右手虚扬,袖口滑出一柄折扇,轻轻一挥,将长剑拦在半路,接着手腕一转,折扇灵蛇也似,绕去点她腕上穴道。 纪冷秋柳眉倒竖,怒不可揭地道:“谁要你这魔头多管闲事,当日你令我颜面尽失,沦为笑柄,难道我还要感谢你么?”伸手便来夺扇。 “看来我一片好心,倒和姑娘成了仇人。”沐亭之脚下步伐飘忽,一下窜到纪冷秋身旁,伸指夹住剑尖。 这一夹内劲外吐,势不可挡,纪冷秋右臂一麻,长剑撤手而去。 沐亭之手一扬,青霜剑一声轻鸣,钉入墙中。 众人未料他年纪轻轻,竟有如此深厚的内力,又是震惊,又是骇然。沐亭之从容落座,衣衫才触到椅背,忽然一拍桌面,腾跃飞出。 只听得一声脆响,那座椅已被拳头捶成碎屑。 孟天问松开拳头,任由木屑落下:“当日婚宴之上,你将小徒打至重伤,此事又作何解释?” 颊边梨涡乍现,沐亭之调皮一笑道:“刀剑无眼,舍不得你那宝贝徒儿受伤,就别叫他出来丢人现眼。” 孟天问脸色立变,出拳向沐亭之脸上砸落。沐亭之偏头侧开,同时挥动折扇,往他腕骨敲去。 孟天问不待招式用老,变拳为掌,向他肩头按去,这一掌去势极猛,隐有雷鸣之音,正是归海派秘技‘惊雷掌’。 眼见掌力迫到面门,沐亭之唰一声张开折扇,轻轻挥动。 孟天问一掌击在扇上。 风火扇精钢打磨的扇骨,在夕阳余晖之下闪着烁烁寒光。 孟天问的掌力全被吸在扇上,想要撤掌,却撤不回来,他骂道:“你这魔头,果然练得一手邪功!” 沐亭之有些委屈地说道:“你打不过我,便说我武功邪门,那万一今日输的是我,你这‘惊雷掌’不是也成了邪功?” 孟天问怒道:“你这邪魔歪道,还敢在此妖言惑众!” 沐亭之呸了声:“我光明正大同你比试,便是邪魔歪道,你们在路上设伏,倒算武林正道?真是天大的笑话!” 折扇倏张,孟天问登时被股大力摔将出去,沿途撞翻几张饭桌,溅了一身油腻,姿势极其狼狈。众人哄笑起来,他指着沐亭之,气得讲不出话来。 沐亭之来到薛辰跟前,拱手道:“这位兄台,你来评评这理,到底谁为正,谁为邪?” 薛辰见他眼中露出期盼,微微一笑:“江湖之事,我不甚清楚。” 沐亭之眸光一黯。 薛辰继续道:“不过在下认为,这黑白正邪之分,从来都是只对事,而不对人。” 包铁辛一拍桌案道:“这位兄弟,你要为这魔头说话?” 薛辰道:“我只是实话实说,并无偏帮任何人。” 沐亭之绽开笑靥:“多谢兄台为在下讲一句公道话。”言毕朝他深深一揖。 包铁辛冷冷道:“公道曲直,正邪两分,他一介外人,有何资格评断!” 沐亭之反问道:“难道包掌门便有资格?” 包铁辛道:“废话少说,问问我手中的剑罢!”说着一跃离坐,仗剑而上。 ‘麒麟剑’的招式,主要以‘缠’为本,旨在迫敌不耐,是个非常棘手的角色。两人酣斗时,只见剑光闪闪,扇影扑朔,一时难分轩轾。 岚山阁不愧是卧虎藏龙之地,宇文无极的剑术固然精妙,沐亭之的一柄铁扇,亦是出神入化。薛辰端坐不动,双目却是湛湛有神,将全副心神倾尽其中。 自己何时,才能达到如此境地? -未完待续- 第25章 第二十四回:半壁江山何处寻,血雨腥风杀戮中(校改) 第二十四回:半壁江山何处寻,血雨腥风杀戮中(校改) 正想时,场上变故陡生,便见‘麒麟剑’不敌‘风火扇’,节节败退之中被逼至墙角,而暗角处,几点银光悄然一闪。 沐亭之不知背腹受敌,薛辰见他要遭暗算,甩手掷出鬼纹刀,一下削断偷袭者的手腕。天演门弟子王儒捏住断腕,惨嚎出声。 见他的断掌上还拈有三枚银针,沐亭之心中一阵后怕,冷笑道:“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名门正派,在下今日算见识了。”挥扇逼退包铁辛,来到薛辰身前一拜:“多谢兄台搭救。” “师兄,快替我报仇!”王儒疼得大叫,他师兄李元通却呆在原地,仿佛被人点住穴道一般。而此刻不止是李元通,酒铺中的所有人,包括包铁辛、孟天问在内,都见鬼似地盯住某个方向。 王儒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,见削下自己手掌的短刀,正被薛辰收入刀鞘。盯着短刀看了半晌,他突然高叫道:“鬼……鬼纹刀!” 当年百晓生兵器谱上列位第二,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鬼纹刀? 七年前,随着它主人身死,这柄妖刀也自此从武林中销声匿迹,而今它重现江湖,难道又将掀起腥风血雨?霎时间,仿佛有阵阴风刮了过来,众人都打了个寒颤。 薛辰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,走上前道:“这位公子得罪了诸位高贤,各位要将他留下,也可凭真本事,暗中偷袭,实在为人所不齿。” 沐亭之怔怔地望着他,眼中似有千言万语。 等了半晌,四周竟无一人接话,可见鬼纹刀羁留在武林中的余威,是何等之深。 纪冷秋陡然发出一阵长笑。她摇摇晃晃地站在桌前,指着众人笑道:“你们哪一个不是自诩豪侠,今日只区区一把刀,就将你们吓成这幅孬样,真好笑,哈哈哈……” 众人自震惊中回过神,面色变得极为难看。 纪冷秋拔出陷入墙中的青霜剑,指向沐亭之:“今日不杀你,我誓不为人!” 见她双目红赤,简直对自己恨到了骨子里,沐亭之劝道:“纪姑娘,那庾萧寒绝非良配。” 纪冷秋手撑桌面,重复道:“你懂甚么?有些事你不说,他不说,又有谁知?我也不会有恨。” 她眸中的恨意,渐渐化成一股狠绝疯狂,目光扫过众人,直逼薛辰:“鬼纹刀也好,风火扇也罢,今日全要葬身此地,谁也逃不出去!” 沐亭之与她充满绝望的眼神接触之际,心头一跳道:“你做了甚么?” 纪冷秋咬住下唇:“我便与你同归于尽!沐亭之,我要炸死你!你去死罢!” 炸药!? 众豪一面斥骂,一面迫不及待地跃出窗外,拥挤时,好几人失足跌倒,被人踩踏脚下。薛辰早见那女子神情有异,伸手将木风一揽,如离弦之箭般,直破窗棂而出。 轰隆隆!身后接连一片巨响,紧接着屋倒梁塌,火苗飙窜。他落在对面屋瓦之上,回首望去,只见晚霞映天,瑰丽无伦,但霞光之下,却是浓烟滚滚。 爆炸牵连到周边的商铺,致使街道上人流逃窜,狼藉一片,哭叫惊嚎此起彼伏。屋顶上都是灰头土脸的江湖人,他们侥幸逃出生天,但同来的伙伴,却被留在对面的废墟之下。谁也没料到,此次约战竟会落得这么个结果。 薛辰携人跃下高墙,往暗巷中奔去。木风双手绕到他背后,安抚似的轻拍。 薛辰道:“鬼纹刀不出现,他们就不会死。” 木风捧起他的脸,封住他的唇:“真是傻瓜。” 鬼纹刀不出现,死的就是沐亭之。 火势很快被扑灭,从废墟中清理出来的尸体足有数十具,在街道旁堆垒成山,多数都破损不堪,无法辨认。 木风疾步走过,嘴唇开阖,默念往生咒:上如朱陵府,下如哀生门。超度三界难,经往原始砖。人生一梦中,荣华总是喜……巧借清风跃地起,九州乾坤任尔飞。 西街并未受到影响,木风穿街过巷,来到一家点心铺外,抬头朝里张望。 铺子里打扫的十分干净,干果放在架上,粉面堆在墙隅,灶头旁放着已经洗净、架起晾干的蒸笼,一切都井井有条。 看铺的老头靠在扶椅上,眼也未睁:“客官来晚一步,今日货罄,明日请赶早。” 木风一面走进去,一面笑道:“我可不是来买点心。” 那老头睁眼瞥了他一眼,拿嘴努了努头顶上的牌匾。‘吴记点心铺’五个大字高悬梁上。他说道:“这是点心铺,你不买点心,来干甚么?” 木风道:“我找人。” 直到这会,老头才拿正眼看他:“找谁?” 木风递出折扇道:“找人修扇。” 老头沉默片刻,起身合上店门,说道:“跟我来罢。” 端起烛台,引人去到后院,走到僻静处,拨开干草堆,露出一扇嵌在地上的木门,老头说道:“修扇的在地窖里。”说着打个哈欠,扶着烛台走了。 待人走远,木风才蹲下身,掀起木门。门后是一条石阶,他撩袍走进,幽闭的黑暗中,倏而燃起两排蜡烛。 -未完待续- 第26章 第二十五回:丹青墨宝铺翠屏,轻罗舞扇逐幽影(校改) 第二十五回:丹青墨宝铺翠屏,轻罗舞扇逐幽影(校改) 木风举步前行,站定在一幅巨大的屏风前。 屏风上是一笔绝妙丹青,一名青衫男子孤坐云峰,腿上架着古琴,悠然而奏。他眉如远山,姿若青松,一双眼瞳映出万里锦绣的江河。 空旷的地窖里,唯有烛影轻曳,木风双手背负,眯着眸子欣赏。忽然斜眼瞧向一处暗角,道:“怎么,要同小爷捉迷藏?” 一抬手掷出折扇,击向屏风。倏地人影闪动,一柄铁扇横伸过来。 木风食指在铁扇上轻轻一弹,铁扇禁不住,被股震力反弹出去,落在地下。烛火下看得分明,正是白日里见过的‘风火扇’。 折扇欲要击穿屏风,沐亭之稳住身形,便欲再扑:“木叔叔手下留情!” 木风却早收了攻势,好整以暇地转身看他。 七年来,他的容貌从未改变,只有那双眼,在终日的醉生梦死之中,变得更加疏狂。沐亭之对他有嫉恨、有感激,但更多的则是佩服,走上前,躬下身道:“木叔叔。” 木风的眼神落在屏风之上,似有些舍不得移开:“玉茗山庄那件事,你做的很好。” 念及酒铺中血肉横飞的一幕,沐亭之垂着眼眸,没有搭腔。 木风微微一笑:“庾萧寒野心勃勃,志在掌控整个武林,若是放任无垢山庄和他联姻,壮大他的势力,今后必会对岚山阁产生威胁,届时,可不是死几个人就完事了。” 沐亭之道:“木叔叔所言极是。” 木风点头,看着屏风道:“我吩咐你的另外一件事情,调查的如何?” 沐亭之回道:“已确证消息属实。无垢山庄名下的产业之中,的确有一处铁矿,他们将这个消息封锁的很严密,知情者不过寥寥几人。” 木风轻笑道: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,岚山阁能得到的消息,其他势力未必得不到。”顿了顿,又道:“最近,定有多方势力会和他们接触。” 沐亭之继续道:“木叔叔果然料事如神,无垢山庄最近和襄王府的接触最为频繁。” 木风暗道:又是襄王府。稍作思索,说道:“苍蝇不叮无缝的蛋,襄王府有这番动作,更是坐实了这个消息的可靠性。无垢山庄这次可算自掘坟墓了。” 沐亭之不解道:“木叔叔何出此言?据属下所知,这座铁矿储量之丰,足以为无垢山庄带来一笔巨大的财富。” 木风坐在扶椅中,望了他一眼道:“本朝律令,所有矿脉不经朝廷许可,私自开采者,轻则折杖,重则刺配。他无垢山庄势大根深,却也不敢公然违抗朝廷。” 沐亭之困惑道:“襄王府不就是朝廷的人?与其合作,便不算违抗朝廷啊。” 木风笑着摇头:“若是如此,他们干么还要偷偷摸摸地前去接触?直接出示公文,叫无垢山庄把铁矿交出来便好了。” 沐亭之霍然明白过来:“难道,这襄王府想要偷偷分一杯羹?即便如此,那无垢山庄不愿意,也可将矿脉上缴当地州府,这样一来,虽说血本无归,却也不至于撇不开手罢?” 木风想了想,向他解释道:“襄王府找上他们之前,他们这么处理自然无碍,而如今,却已不可行了。堂堂襄王遭人回绝,面子上一定下不来,而且襄王眼馋铁矿,势在必得,到时会做出甚么事来,谁也预料不到。” 沐亭之讶异道:“襄王要这铁矿,是用来造反? 木风抬眸扫了他一眼:“不然他襄王又不缺银子,平白无故地费这心思作甚。” 沐亭之了然道:“如此看来,无垢山庄确实骑虎难下了。”又问道:“接下来,我们该如何行事?” 木风思索道:“按兵不动,继续盯住无垢山庄,看他们有甚么动静。” 沐亭之垂首称是,暗地里朝他一瞥,思忖道:这人的行事手段,果然不输义父,岚山阁在他手中,称霸武林,指日可待。不过,当年要不是因为他,义父也不会…… 正想心事,忽听木风笑道:“奇怪,这地窖中竟有蝇虫。” 眼前白影一幌,人已离座。沐亭之面色大变,惊呼道:“木叔叔,别伤他!” 折扇挥处,一个黑影跃将过来,屈膝跪下:“大当家。” 灯火下,那人面庞削瘦,头发枯黄,观其面貌,正是当日在旧庙里,向薛辰换取食物的脏汉。 木风‘嘿’地一声冷笑:“你还认得我这个大当家?到底谁借你的胆子,叫你将鬼纹刀带给他?” 沐亭之大气也不敢出,暗中扯扯那人衣袖,示意他摆平。 这瘦骨棱棱的男子,正是岚山阁十一当家悠子期。他不亢不卑地答道:“是属下自作主张,请大当家责罚。” 木风扫了他一眼:“物归原主,原本也没错。不过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,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懂?” 悠子期如何不懂,只不过实在拗不过某人,才迫不得已去送刀。他捧出一柄匕首,递至木风身前:“属下办了糊涂事,甘愿受罚。”。 沐亭之一把夺过匕首,叱道:“呆子,你干甚么!” 悠子期一动不动道:“令主子身陷险境,属下万死难辞其咎。” 沐亭之气得将匕首掷在地下:“叫他去送刀的人是我,木叔叔要罚,就罚十二,和这呆子无关!” 木风沉默半晌,摇头道:“不管如何,下不为例。” 悠、沐二人互看一眼,都舒了一口气。 转眼间,木风语气一沉:“事已至此,唯有加派人手,将那些蛇虫鼠蚁一并铲除!” -未完待续- 第27章 第二十六回:乾坤一卦定生死,顺我者昌逆则亡(校改) 第二十六回:乾坤一卦定生死,顺我者昌逆则亡(校改) 春暮,牡丹吐蕊,杏花酒浓。不过谷雨节气,时有阴雨连绵,今日申时刚过,便有墨云布空。 宇文无极挑开篾帘望去,只见街上人迹清冷,临街的铺子大多已经打烊。推门而出,来到巷尾的矮墙下,见墙角趴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,随手扔下一枚铜钱。 ‘当啷’一声,铜钱落到破碗里。 小乞丐连声谢道,从破碗里拾起铜钱,仔细瞧了瞧,见铜钱的钱眼里穿着一股红线,他眼珠转了转,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打了个哈欠:“这鬼天气、贼天气,街上连鬼都没几个,收工了,收工了!” 同伴都没注意他的异样,翻个身,又睡起大头觉来。小乞丐收拾了破碗、铺盖,慢悠悠朝小巷里走去。 宇文无极待人走远,才趋步跟上。 小乞丐领着他穿街过巷,途中并不转身。行至街北,过了道忠孝牌坊,他放慢脚步,拐进一条窄巷子。 巷口的槐树下,摆着个算卦摊位,摊旁竖起一道幡,上书:蟾宫定属相,日精论相貌。摊前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算卦先生。 “生意来了。”小乞丐走上去,将铜钱放在算卦的台子上,也不待人回话,便笑嘻嘻地跑了。 这算卦先生颧骨十分突兀,长得尖嘴猴腮。他请宇文无极坐到对面,捻着胡须道:“尊驾天中丰隆,额阔面头,定是贵居人上,但老朽观您眉庭六路,睛中带赤,恐有近忧。” 宇文无极道:“先生算命看相,不就是替人解忧么。” 算卦先生笑道:“说的好,那老朽便为你卜上一卦。”小心翼翼地把铜钱收进方匣,然后铺开纸砚,执笔沾墨,问道:“尊驾忧从何来?” 宇文无极道:“一个人。” “问甚么。” 宇文无极又道:“这个人的死期。” 算卦先生递过笔去,说道:“写下这个人的生辰八字,老朽便能告知你他的死期。” 宇文无极写完后,又放下一张银票:“那么,我便敬候佳音了。”冷冷盯了对方一眼,转身离开。 算卦先生手一抖,醮了墨的笔尖落到纸上,晕开一圈墨迹,他有些心惊道:“这男子身上的煞气,极不寻常啊……” 晚时,他收了摊位,将装了铜钱和八字的方匣夹在腋下,往暮色中去了。 宇文无极从暗中走出,紧随其后。 算卦先生一路走,一路四下张望,确认前后无人,才闪身进了一座旧宅。顺着曲径去到后院,又四下里张望几眼,挨近假山旁,伸手在石壁上拍打。 空旷的回声后,石门拔地而起,露出一条黑黝黝的通道。 原来假山后竟然别有洞天。 他钻入通道,走到尽头,找到机关,打开大门。门外,两名赤膊上身的彪形大汉正虎视眈眈的瞪着他。 算卦先生自怀里摸出块木牌,举手晃了晃。大汉让出道路:“乾先生,请!” 出了通道,便是一片古木参天,他紧了紧腋下的匣子,穿过堂廊,直奔林中而去。一路拾级而上,渐渐地,一座凉亭映入眼帘。楹柱上龙飞凤舞地刻着几个大字:万古千秋里,青山明月中。 其中的意境,倒与周围的景致相得益彰。 竹帘向上卷起。婢女向亭中的男子盈盈一拜,转身下了石级,走进林中。 亭中的男子放下茶盏,淡然道:“乾先生,进来坐。”他靠在凭栏,微侧过头,树影下,一张面目极淡,肤色嘴唇皆是苍白,像是常年照不见阳光。 算卦先生像是极怕这人,兢兢战战立在亭外,拱手道:“属下打扰了殿主休憩,实在该死,还望殿主恕罪。” 千秋殿殿主冷祈用他浅色的瞳孔盯着下属:“天下间本无该死之人,不过……”伸出殷红的舌头,一舔嘴唇道:“有人出得起价,亲王贵胄也好,贫贱村夫也罢,都逃不过一死。而你,还没这个资格。” 盯着楹柱上金光熠熠的‘千秋’两字,算卦先生咽了口唾沫:“多谢殿主教诲。” 冷祈舒了舒肩:“此来所谓何事。” 算卦先生双手举过头顶,将匣子置在案上:“新来的生意,请殿主过目。”见对方拢起眉,他急忙加上一句:“若是寻常之事,属下万不敢惊扰殿主,实在是此事太过蹊跷,属下不敢妄做主张。” “岚山阁,宇文无极?”冷祈从匣中取出纸笺,眸中闪过惊愕,接着,他将木匣往对方身上摔去:“废物,你上当了!” 见主子震怒,算卦先生一时钳口挢舌,摸不清状况。然而不及他询问,远处便响起一阵喊打喊杀声。 冷祈怒道:“你竟将人引进门来!” 这一指,直叫人心殒胆落,算卦先生一屁股坐到地上,连滚带爬地求饶道:“殿主息怒,属下……属下不知是岚山阁的人啊!” “愚蠢!”冷祈一袖将他掀飞。 就在此时,绿荫中寒光一闪,剑气破开长空,飒然袭来。 “追命剑,宇文无极——”冷祈闷哼一声,长袖振处,向他拍落两掌。 这两掌极是凌厉,若被击中,非是断筋折骨不可。宇文无极一声长啸,使出千斤坠的功夫,直堕地面,未有丝毫停顿,剑锋圈转,又刺向冷祈咽喉。 冷祈旋身避过剑尖,陡伸两指捏住剑脊:“千秋殿和岚山阁井水不犯河水,此番进犯,到底为何!” 宇文无极手腕一震,横剑刺向对方小腹:“去问阎王爷。” 对方毫无谈判的意向,一味向他进攻。冷祈小腹回缩寸许,身子一侧,乘隙挥出一掌:“你们这般偷袭,算甚么英雄好汉?” 剑掌相交,‘铮’的一声。 “千秋殿做的偷袭勾当,难道还少?”宇文无极冷笑着,使开剑招,纵横挥动。 冷祈急怒之下,见殿中烟熏火燎,惨嚎一片,更是火冒三丈,而惊怒之余,又不由疑惑:岚山阁的人早不来,晚不来,偏在殿中高手倾巢而出时予以奇袭,难道,会与这次的‘九杀令’有关? 不及多想,丹霄亭已被岚山阁的人包围起来。雪亮的刀剑下,架着束手待毙的千秋殿众部。 云层中,一声惊雷咆哮奔腾,大雨狂泻而下。冷祈见大势已去,双目尽赤:“好,宇文无极,你很好……” 宇文无极抬手下令:“自今日起,江湖中再也没有千秋殿,胆敢逆我岚山阁者,杀无赦!” -未完待续- 第28章 第二十七回:草色青青春-色浓,古道遥遥东风急(校改) 第二十七回:草色青青春-色浓,古道遥遥东风急(校改) 绿草如茵,一碧千里。草原上,两匹飞骏并驾齐驱,将几匹黑马远远抛在身后。 “薛庄主——” “木公子!” 对于身后的喊叫声充耳不闻,木风将双手枕于脑后,惬意地靠在马背上:“风前欲劝春光住,春在城南芳草路。未随流落……” “木风……” “嗯?” 薛辰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:“这个时候,可否别念诗?” “怎么,你很紧张呀?”木风侧过头,见他执着缰绳的手背青筋凸现,自马背上直起腰,轻叹道:“哎呀,我怎么忘了薛庄主不会骑马这回事。”说着扬起马鞭,往旁抽去。 骏马陡然加速,薛辰差点滑了缰绳,转头一看,正好瞧见他眼底浮起的促狭。这人从来便不是甚么善茬,自风华楼一遇,他就心知肚明! 木风微微一笑:“薛辰,坐稳咯!” “你——” 骏马一声嘶叫,撒腿蹬蹄,薛辰差些摔落马下,忽然腰身一紧,一双手臂自他腋下穿过,接住缰绳。 木风在他耳边笑道:“别怕,瞧我甩脱他们。”说罢夹紧马腹,策马奔驰。 近日淫雨菲菲,道路湿滑,马匹奔跑时,竟然一个趔趄,将两人摔了出去。薛辰手臂撑地,反手一抄,将人揽进怀中。 两人在地上滚了数圈,满身是泥,木风大笑:“终日坐车,可将人憋坏了。” 薛辰咬牙,一把拉过他:“木公子玩得可尽兴?” 仰躺在地上,木风眯着眼看他:“怎么,你不快活么?”说此话时,将右手绕到对方脑后,轻轻压下。 薛辰用拇指摩挲他的脸颊:“我总觉得,认识你已经很久了。” 木风握住他的手,轻声道:“别说话,也别动,让我好好看看你。” 眼前的男子,额宽鼻挺,眼深而长,唇角微微下斜,虽是清贵之相,瞧着却有些不近人情,木风拉近两人间的距离,直到清清楚楚地瞧见,那双不近人情的眼瞳中,倒映出自己的模样。 『你说过,对我一见钟情?』 『岂止一见钟情,第二次见,我便倾心不已。』 『钟情也好,倾心也罢,只盼你牢牢记住今日说过的这一句话。』 『我教你一套内功心法,你可用他来驱毒,但此心法,你不得将之传于外人。』 『好。』 『你笑甚么?如果你将这心法外露,必有一日死在我掌下。』 『颜兄,我本以为,这世间万物,没有一样能入得了你这双冰冷的眼。』 『可是刚才一瞬间,我在那里面看见了我自己。』 青,你可知我七年以来的思念?这思念就像一杯苦酒,越尝越苦,越苦便越放不下。 木风拿指尖勾勒着他的轮廓,专注而沉醉。 被这样凝视着,薛辰岂能无动于衷?他的眼神越来越炽热,再不犹豫的伏下身,吻上对方细腻如丝的唇瓣,似是不满足浅尝即止,探出舌尖,一点点朝里寻去。 木风唤着他的名,伸出舌头反缠上去。两具身体动情地交叠在一起,彼此抚摸、需索,直到一阵车轮转动之声,由远及近的响起。 两人极不情愿地分开。薛辰眼神复杂的望向远处:“你不是说,已将镖队的人甩脱了么?” 木风侧耳听了一会儿,摇头道:“不是镖队的人。” 事实上,不论是否为镖队的人,他们的兴致都已经被打断了。两人整好凌乱的衣衫,马车声也渐渐近了。 远处的地平线上,缓缓出现一列大规模的商队。走在前方的是载着货物的骆驼,由全副武装的守卫牵领着,后头则跟着商骑和马车。 马车鎏金镶银,极是华丽,但是拉载车身的,却是几个蓬头垢面、衣衫褴褛的汉子,他们的脖颈上栓着绳索,如牲畜般佝偻着背,曲膝爬行。 车辕上坐着一名手执长鞭的异族人,见行进的速度稍有缓慢,便挥鞭打骂这些拉车之人。其余人瞧见,都露出一副看好戏的神情。 木风和薛辰矮身伏在灌木丛后,见到这一幕,都皱起眉。 薛辰沉声道:“这些人有马匹不用,拿人当畜生使。” 木风观察半晌,才接话道:“这商队十分不寻常。” 薛辰转头看他:“此处临近潼关,有外族商队路过,并不稀奇。” 木风摇头道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 薛辰问道:“你瞧出甚么?” 木风一眯长眸,说道:“首先,这些全是大宛马,普通的商队哪有这等手笔。其次,你瞧这些守卫的体魄,出奇的一致,若非特意挑选,并长期接受同样的训练,不可能做到如此。” 大风骤起,吹开众人的披挂,露出腰间武器。木风道:“瞧见没,他们佩戴的腰刀,也都是同一种样式。” 薛辰颔首道:“你说得有理,他们扮成商队,可能只是掩人耳目,也不知这些人是甚么来头。” 木风沉默一阵,继续道:“据我所知,折磨奴隶一向是王侯间的乐趣。”言毕,便感到身边的男子身子一僵。 木风拿胳膊肘撞了撞他:“怎么了?” 薛辰握紧拳头,抑制不住的怒气自他话音中透出来:“这帮畜生!” 他一个箭步窜上前,木风伸手一拦,竟拦了个空。 那异族人的长鞭刚落下,手腕突然叫人捉住,一阵头重脚轻,身子飞将出去。 他摔在泥泞的草地里,吐掉嘴里的泥浆,张口大喊。走在前方的守卫迅速抽出武器,将薛辰围了起来。 薛辰抽出鬼纹刀,砍断奴隶身上的枷锁,听背后飕飕两声,双足仍钉在原地,只将身子斜倚,轻松避过袭向后心的两刀。 这一招‘铁板桥’的功夫,是从‘麒麟剑’身上学来的。 守卫挥刀再砍,薛辰身形一移,闪到对方背后,伸手一提两人衣领,‘砰’地一撞,直将人撞得眼冒金星,神魂离体。 见敌袭又至,薛辰噙着抹冷笑,挥手将人掷出。 商队中骚乱一片。护在后方的商骑见情形失控,翻身下马,疾奔而来。为首一人高高跃起,举刀往薛辰头顶劈落。 薛辰脚步踏前,反持刀刃,当啷一响,对方的弯刀架在鬼纹刀的刀背上,断为两截。 那人骇然疾退,薛辰趁着众人呆愣之际,抄起刀刃,逐一削断他们手中的兵器。 眼见奴隶逃逸,强敌难御,众人惊怒交集,出声訾骂。薛辰有心教训,哪管对方乱叫甚么,脚尖轻挑,将一条鞭子执在手中,接着挥动长鞭,往众人身上抽去。 他长鞭凌厉,可攻可守,众人根本近不得身,一时间只得窜高跃低,竭力躲闪,可尽管狼狈至极,却似有所顾忌,不敢离马车太远。正是彷徨无计,忽见车帘抖动,打出几道暗器。 飞刀来势汹汹,薛辰侧身避过,衣衫却被划破。众人围攻而上,薛辰扬鞭抵挡,此时车帘一掀,又飞出数枚飞针。 针芒直逼脑颅而来,正是情急之际,突见白影幌动,木风飞身赶至。折扇一张,挡下飞针。 笑眯眯贴过来,摇了摇扇子道:“打了好一会儿,热不热,我为你扇一扇。”一挥扇,却是打向马车,登时车顶如遭飓风,整个掀飞出去。 “大胆狂徒,竟敢掀了本小姐的座驾!”一名异族少女气急败坏地跳下来。她有一身健康的蜜色肌肤,容颜十分俏丽。 薛辰见她右手探向腰间的皮囊,便知方才的暗器,定是出自她手。 -未完待续- 第29章 第二十八回:湖光粼粼映秋月,清风徐徐拂星辰(校改) 第二十八回:湖光粼粼映秋月,清风徐徐拂星辰(校改) 周围人仰马翻,拖车的奴隶也逃逸无踪。少女环顾之余,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道:“你这劫匪好大胆子,竟敢放走奴隶!” 听见奴隶两字,薛辰陡然色变。“他们是人,不是畜生!” 少女盯着薛辰,碧蓝的眸子精光流转,盛气凌人:“既然如此,你就代替他们,替我拉车。” 突然寒光一闪,脖颈上已多了一柄鬼气森然的短刀。一招便被制住,可见她虽然擅使暗器,本身武艺却并不出众。薛辰打量她的脸,见她并不如何惊惶,反观周围那些人,倒现出惊惶失措的神色来。 “瓦依提汗!”那驱车人自地上爬起来,他的眉毛、浓髯上沾满泥浆,模样可笑至极,可声音之中却充满了焦惶。 众人跟着高喊:“瓦依提汗,瓦依提汗!”呼声此起彼伏,震耳欲聋! 少女一摆手,众人都安静下来,她侧眼打量薛辰:“本小姐的家奴,还轮不到外人来指手画脚。” “有些事,不亲身体验,确不能感同身受,今日我也要教你尝尝被当作牛马的滋味!”少女哼了一声,薛辰却推开她,扬鞭鞭笞驱车人,催促他拉动马车。 少女逼视薛辰,一只手按向腰间鼓囊,便要挥出暗器:“素闻中原礼仪之邦,怎有你这等不讲道理之人?” 不待她出手,木风右手的两根手指,已轻轻搭在她的纤腰之上:“讲理也要看对象,像姑娘这样将人视作牲畜的,自是可以不必讲。” 少女欲要挣扎,他眉峰微挑:“姑娘还是不要乱动为好,我薛兄怜香惜玉,在下出手,可没个轻重。” 少女登时僵住脸色。木风轻声道:“还是说,姑娘想要代替那人?” 感受到他指间的热力穿透衣衫,灼痛皮肤,少女忌惮地拧起眉。 木风纵观全场,深沉一笑:“若是不想你们的‘瓦依提汗’有任何差池,就不要轻举妄动,我这位薛兄说甚么,你们就做甚么。”令人万万料想不到,这话竟是以突厥语说出。 他以少女的安危要挟,众人都敢怒而不敢言。 薛辰见他通晓异族语言,心中颇为讶异。不过对于这些异族人,他并不容情,长鞭毫不留情地抽下:“你鞭打奴隶之时,可顾及过他们的感受?” 明知对方听不明白,仍是继续训斥:“你感到愤怒、耻辱、不甘心,那些奴隶又何曾愿意被当做牲畜对待?” 他一鞭接着一鞭挥下,直打到对方背上皮开肉绽。 温热的鲜血喷溅在脸上,少女别过脸去:“住手!” 薛辰冷眼斜睨,鞭子落下,嗤一声抽在驱车人身上。那驱车人疼得满脸是汗,却不曾叫过一声,瞧来倒是条血性汉子。少女再也瞧不下去,叱道:“你到底想要怎么样?” 薛辰冷声道:“只要你承诺再也不虐待奴隶,我就放了他。” 少女扬起眉,怒道:“本小姐从不受人要挟!” ‘啪’地一声,鞭子落下,薛辰眼中映着血光,目光极其森冷。 少女心中又是忿恨,又是无奈。见薛辰又要挥动鞭子,叫道:“我以家族名义起誓,有生之年,再不刑奴,你快放了他!” 薛辰缓下动作,冷冷道:“约束你的手下,教他们也照做。” 少女咬了咬牙,当即以突厥语吩咐下去。众人逐一照做。 远处响起一阵马蹄声,原来是镖队的人找来了。于荣来到跟前,见薛、木二人安然无恙,松了口气,请二人回去镖队。 既然目的已经达到,薛辰也不多作为难,和木风转身离去。 那少女脸上阴翳一片,手指探向腰间,却猛地顿住。 薛辰坐在马背上,掂了掂手里的皮囊道:“中原是礼仪之邦,姑娘入乡须得随俗,去学些琴棋书画罢,这些东西,在下先替你收着。”说罢扯动缰绳,绝尘而去。 春季天气多变,不一会儿,草原上便下起细雨。道路湿滑,马匹不好行走,镖队耽搁了行程,只得在野外安营。 出关之路千里迢迢,押镖不仅枯燥乏味,且需要时时警惕,实在是一件伤神费力之事,也只有在晚间休憩的时候,众人才得以放松。 众人用罢了饭,留下几名镖师看守货物,其余人则聚在一起掷骰子。 淡淡的月光洒落林间,薛辰倚靠着一株大树,面前的火堆上,一只野雉已烤至半熟。 他烤着野味,目光却落在湖面上,露出一抹笑意。 哗啦一声,水珠飞溅,湖中的青年长发向后轻甩,缓缓朝岸边走来,笑道:“嗯,鲜香四溢,外脆里嫩,是……香烤野雉?” 月色下,一张俊颜若鬼斧凿刻,无可挑剔,却不是木风是谁? 瞧他趴在岸边,一副食指大动,跃跃欲试的模样,薛辰笑道:“再等片刻,便可以吃了。” 木风拖着腮帮看他,半晌后,幽幽叹了口气:“如此这般的下去,可叫我为难了。” 薛辰疑惑道:“有何为难?” 木风一本正经道:“俗话说,由俭入奢易,由奢入俭难,薛庄主手艺这么了得,万一哪天你离我而去,我又吃不下寻常食物,岂不是要饿死?” 薛辰拨弄着油润金黄的烤雉,随口道:“你可以选择不吃,这样也不会为难了。” 木风不悦地眯起眼。 薛辰盯着篝火目不斜视:“或者,你也可以留在我身,永远跟着我。” 木风的唇角不可抑制地弯起来。他从水中起身,穿好衣衫,在薛辰对面坐下。 薛辰一面挑动篝火,一面道:“你今日显露功夫,不怕仇家追来?” 木风道:“此一时,彼一时,今日我若不出手,你可要被扎成马蜂窝了。” 薛辰瞧着篝火,沉默不语。 木风轻轻笑了声道:“而且此处已临近边陲,没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,我也少了许多顾忌。” 薛辰翻动食物,撒上细盐,抬头望了他一眼:“那你岂不是野马脱缰。” 木风捧腹不住:“这是甚么比喻?我又不是花果山出来的孙猴子。” 脑中描摹着孙猴子的模样,薛辰也忍不住笑出声来。 烤雉在火上滋滋冒着响,薛辰将其取下,撕下一只后腿递给木风:“今日的商队,到底甚么来头?” 木风也有些不确定:“他们说突厥语,可能是回鹘人,也可能是蒙古人,甚至可能是党项族人,单从语言上来说,很难分辨。” 尝着美食,他忽然道:“你一向不管闲事,今日为何这般失常?” 薛辰神情一僵,放下嘴边的食物。 木风见他如此,知道其中必有内情。他含笑,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:“今日那些人称那女子叫‘瓦依提汗’,你可知这是何意?” 薛辰摇了摇头。 “瓦依提汗在突厥语中,是明珠的意思,也可解释为珍宝、圣物。如果这不是那个女子的本名,而是称谓的话,那女子必定是身份极高之人。” 薛辰讶异道:“她会是甚么来历?” 木风微微一笑:“定不下于王侯之列。” 一阵夜风扫过,湖中泛起涟漪阵阵。木风陡然间站起身,望向远处。 薛辰道:“怎么了?” 木风垂目看他,笑道:“美食当前,怎可无酒,你稍后片刻,我去车上取些过来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30章 第二十九回:流萤扑闪鬼走水,劲风飒飒草木飞(校改) 第二十九回:流萤扑闪鬼走水,劲风飒飒草木飞(校改) 木风沿河而行,雪白的靴子踏过一地湿泞,驻步于一片树林之前。只见林中雾气如苍,点点萤光在朦胧中游动扑闪。 但是夏日未至,又怎会有流萤? 木风牵起嘴角:“跟了小爷一路,果真是阴魂不散。” 迷雾深处,一声轻笑幽幽:“天下间,也唯有杜公子才能对本尊的行踪了若指掌。” 木风抬眸,深邃的目光仿若利剑:“苏傲,陨天教的教务很闲么,你老跟着我,到底作何打算。” 一道人影步履从容,朝他走来。“明知故问,当然是来‘请’杜公子随本尊回去。” “我等凡俗之人,只会污了终南山这神霄绛阙之地,教主一番好意,心领了。”萤火漂浮来去,花草沾之即腐,却始终近不得木风的一袭白衫。 雾气中,那人的轮廓渐渐浮现,只见他一袭绛袍,墨发披在肩上,竟是无风自动。“此言差矣,杜公子仙人之姿,清贵无暇,若肯赏脸莅临,必令我陨天教蓬荜生辉。” 振袖扫落流萤,木风的嘴角含着一抹嘲笑:“苏傲,小爷当年不过喝你一壶酒,你便死缠烂打追我七年,堂堂一教之主,锱珠必较,未免小气!” 苏傲问道:“那壶酒,滋味如何?” 木风舔舔嘴唇:“说起来,瑶池玉液也不过如此,就是宿醉半日,差点耽误了正事。”一摊手,继续道:“一壶酒而已,教主也要斤斤计较,改日赔你便是。” 饲养的毒虫僵死一片,苏傲也不在意,笑了声说道:“‘子午琼露’是世间绝无仅有之物,常人服之,能祛病延年,练武之人服用,则能精进功力,驻颜益寿,请问杜公子要以何物来赔?” 摸着下巴沉吟半晌,木风试探道:“银两如何?” 迷雾深处一阵沉默。 木风无辜耸肩:“那我也没有办法了。” “本尊倒有一妙法,只要杜公子乖乖随我回去,令我饮尽你全身血液,便能得回‘子午琼露’的全部药效,杜公子意下如何?” 木风足尖一踏,人登时上了一颗高树:“可惜小爷有要事在身,甭说同你回去,便是与你多呆一时半刻怕也是不成的。” 苏傲一笑,举步走近。 木风袖袍轻挥,扫出一道罡气,砰然数响后,树木齐断,那人的身影也如雾气般消失了。暗道一声糟糕,他纵身下树,不料身处半空,便被人抱个满怀。 苏傲尖利的指甲抵在他颚下三寸之处:“杜迎风,你以为改名换姓,本尊便没有法子找着你?” 当年于终南山上,若非他练功正处在紧要关头,又怎会眼睁睁瞧着他将 ‘子午琼露’喝得个涓滴不存? 望着这张傲世轻狂的脸,木风道:“教主未免自命不凡,真是要躲,这世间谁也找不见我。” 苏傲挑眉,见他两手空空,问道:“你的剑呢?” 木风斜睨他道:“教主未免管得太宽了罢。” 苏傲邪佞一笑:“你既无称手兵器,今日要拿甚么同本尊斗?” “教主可要试试?”言谈间,木风右手一探,食指弹向他腕间的阳谷穴。 苏傲出手拦截,对方虚晃一招,从他臂下绕过,掌缘在他肋下轻轻一斩。苏傲移步转身,化去这一斩之力,可木风也已从他钳制中闪脱。 木风跃上树梢,俯眼一瞥:“教主的功夫又见凌厉,可见为了捉我,这七年间定是日夜苦练。” “好说。”苏傲手掌一拍树干,百年古木立即蔫黄、萎缩。 木风一个筋斗翻身下树,欷歔道:“天魔毒经果然霸道,想当年‘毒手阎王’要有教主一分功力,我也奈他不何。” 听他提及旧事,苏傲面露愠色道:“小徒丧命你手,这笔账,本尊也还未同你算。” 木风道:“小爷酒也喝了,人也杀了,你要讨债,就看看有没这个本事。” 斗了七年,两人自是知根究底,见他一招迭出,苏傲立时迎击。 两道罡气在空中相遇,激散的气流折枝断木,如摧枯拉朽。转眼间数十招拆过,两人斗得旗鼓相当,一时难分胜负。 木风横出一掌,往他肩头劈到。苏傲脸色一变,腾跃而起,半空中他轻挥衣袖,一群小虫蜂拥而出。 这些小虫浑身赤红,一只只翅鞘扑扇,犹如烈火,煞是惹眼。木风心知此虫必含剧毒,欲举掌击毙,不料这些毒虫极为敏捷,见他抬手,即时四散奔窜。 似不信邪,木风反复挥袂出掌,耳畔却仍是除不尽的嗡嗡喁喁。 林中枝叶蔽月,黯淡阴沉,群虫乱舞,更是显得鬼气森森。苏傲靠在树前,双手环胸,露出一副看好戏的神情。 木风问他道:“这是甚么鬼东西?” 苏傲伸出手,一只小虫在他指尖停落:“杜公子博闻多才,不妨一猜。” 木风将手中的树叶激射而出:“小气。” 树叶沾到毒虫,顿时灰飞烟灭,木风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,凝目细看,方瞧出一丝端倪。 传闻东海极西之境,有一种奇虫,其音如蚊,其名曰阚,携火焰而生,每到雾天,便会成群结队地袭击过往船只,而被袭击的船只,都被烧得面目全非,无数船民因此葬身大海,是以,在海上,这种小虫又被称作‘鬼走水’。 ‘鬼走水’水火难侵,身体坚如磐石,一两只尚且难以对付,何况是漫天飞舞的一大群。木风暗叹:这个男人为了对付自己,真是无所不用其极! 他仗着轻功绝顶,周旋在一堆虫子中间,两方互不奈何。苏傲见时机成熟,手掌一翻,身后的树木被他截断抄起,掷向半空。 耳听风声劲急,木风一掌拍向飞来的树杆。 树杆一阵轻颤,化作木屑,后方陡然伸出一条手臂,将他牢牢擒制! 情急中,木风右腿一扫,向苏傲下盘攻去,苏傲料他有此一举,抬腿避过,反勾他手腕,向怀中拉扯。 木风怎会令他称意,手腕略翻,已卸脱钳制,但与对方纠缠的功夫,毒虫已向他耳边聚到。他神色微变,忙往旁窜开,就见苏傲忽然纵声大笑:“你可算栽到我手里了!” 原来他已将对手的后路封死。此际再看毒虫,聚离木风的鼻尖,竟已不足盈寸!前后夹击! 苏傲一脸邪气凛然:“跟本尊回去。” “你莫不是听不懂人话?刚才就告知过你,小爷没空!” ‘嗤’地几声轻响,毒虫冒着青烟落地,一股焦臭散在风中。 他出手奇快,苏傲定睛看时,只见他掌中有朵吞吐不定的青焰。 苏傲登时惊愤交迸,“九转丹魂经?我道你有恃无恐,原来竟是持着这一手。颜少青竟然将这门功夫传给了你……” 木风听他此话,心中也颇感诧异,随即微微一笑:“九转丹魂经,恰是克制你天魔毒经的不二法门!” 天魔毒经虽然神鬼莫测,却不及九转丹魂经出神入化,说是克制,却也不假,苏傲猛地里一声清叱,平地跃起,抢攻进袭,此时再无保留,十成功力蓄于掌上。 木风双足一点,跟着腾身飞起,一掌呼啸而出。 两掌相交。 整片树林静了一瞬。紧接着,狂风大作,鸟雀惊飞! 二人头顶白气蒸腾,额头汗浆迸涌,内力均已发挥至极致,周围亦是草木横飞,湖水跌宕。 高手拼斗掌力,每一刻皆是生死系于一发。激战方酣时,远处响起一阵悠扬的笛音。 -未完待续- 第31章 第三十回:冷烟暮蔼尽夕阳,祈君梦回醉云间(校改) 倪六掏出钥匙,打开地牢大门,扑面而来的灰尘叫他重重啐了口:“那帮孙子也不将这打扫干净,呛得爷爷一鼻子灰!” 阎鬼在背后推了他一把,闷声道:“赶紧进去把事办了,稍后七爷要召集大伙议事。” 倪六自墙上摘下火把,砸吧着嘴道:“老阎,你说这送水的差事哪个小厮做不得,为何要我二人走一趟?” 他将腰间的水囊拍的啪啪作响,问道:“这下头到底关押着甚么人?” 阎鬼越过他走下阶梯:“七爷不说,自有他的用意,你啰嗦甚么。” 倪六不情不愿地闭了嘴,之后探出火把,照亮道路,不料前方突然凑过来一张脸,吓得他大叫起来:“老鬼,这地窖里乌漆墨黑够碜人了,你就别来考验兄弟这点胆子了成不成?” 阎鬼不阴不阳地笑了声。 倪六心惊肉跳道:“别笑了!” 阎鬼这才止住笑,说道:“前些时日,七爷亲自带人挑了千秋殿总坛。” 倪六道:“千秋殿我行我素,不守道上的规矩,得此下场也是活该。”随即皱眉道:“听几位弟兄说,这趟连个活口都没留下?” 阎鬼背过身继续走:“不,那一日行动,生擒了一个人。” 倪六狐疑道:“甚么人?” 阎鬼道:“那人收押时,七爷吩咐将他的衣物剥除,发丝、指甲也仔细地清理一番,未免他在牙齿中藏毒,还下令拔去他的臼齿。”顿了片刻,他又道:“不单如此,为了防止他有力气逃脱,七爷特地交待,除了清水,不准给他任何食物。” 倪六寻思道:“如此大费周章,擒来的莫非是……” 两人一面交谈,一面走下石阶。阴湿的地牢里,隐约传来铁链摩挲之声。阎鬼拿下巴朝前努了努:“里头锁着的就是。” 倪六凑将上前,举起火把往牢里一照,登时倒抽一口凉气。 火光下,一名浑身赤-裸的男子被捆在木桩上,铁链自他的肩胛骨穿过,一头连着铁枷,另一头钉入身后的墙砖,两枚铁钉一左一右,将他的手掌固定在木桩两头。此时他一动不动地垂着头,已然昏死过去。 倪六见他身形极瘦,嘀咕道:“这是从千秋殿擒回的杀手?就这病秧子,七爷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。” 阎鬼瞥了他一眼道:“你可别小瞧他,先前看管他的弟兄也是一时疏忽,叫他咬掉半截指头。” 倪六嘴里‘嘶’了一声:“当真?” 阎鬼道:“要不然,为甚么没人敢接这送水的差事?” 倪六将信将疑地一瞪眼,掏出钥匙,打开牢房。阎鬼拦住他道:“你守在门外,万一有甚么异动,也好有个照应。” 倪六不以为然道:“他被锁了琵琶骨,还能翻了天去?老鬼,你怕是被自己那张丑脸吓破胆了罢。”话虽如此,他却依言守在门外,摘下腰间的水囊递过去,调侃道:“小心些,别叫人咬掉手指。” 阎鬼接过水囊,反手关上牢门。他打量着眼前的男子,面无表情道:“不要耍花招,不想渴死就自己张嘴。” 男子半敛眼眸,虚弱的动了动唇。 阎鬼伸指扣紧他的下颚,猛给他灌了几口。 男子呛咳起来,清水自他的口唇溢出,合着眼泪一同滴在地下。 倪六叫道:“老鬼,你不会温柔些?” 阎鬼回头叱道:“温柔个屁!你当是暖阳阁里的小倌,能给你暖被窝?这条毒蛇手底下不知有多少条人命!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,叫道:“开门。” 倪六将钥匙插-进锁孔,抬头却见那杀手双眉紧蹙,哇一口吐出鲜血。 阎鬼一惊,复转过身来。想起宇文无极曾交待,未盘问出结果之前,绝不可伤其性命,忙去探他腕脉,欲查究竟。 倪六在外头大呼小叫:“老阎,可是那清水有问题?”见对方只皱眉不说话,索性走进牢房,低头查验血迹。 阎鬼待要喝止,已然不及,突然间,一道水箭犹如电闪,疾中倪六脑后! 风池乃人体风邪蓄积之所,足少阳、阳维之会,强击之下,能令人四肢瘫软,全身酸麻。倪六只道对方喝水中了毒,哪料他会忽地发难?立时两眼一翻,不省人事。 阎鬼见同伴倒地,拔出月牙双钩,大喝上前,却不及对方喷吐水箭之速。那人口唇一张,一簇银丝噗地射中阎鬼腹间。 阎鬼倒地之际,抬手抛开钥匙。 那人的唇边绽开一丝笑,竟不顾铁钉穿肉之痛,硬生生将手掌从木桩上拔了出来,接住半空落下的钥匙。 见一只血肉淋漓的手掌朝自己挥来,阎鬼瞳孔一缩! 倪六不知这人的身份,阎鬼却是深知肚明——千秋殿殿主冷祈,岂是心慈手软之辈?脖颈一痛,黑暗袭来。 冷祈寒声道:“算你们命大。”这几招放在平日,对方免不得脑浆迸裂,但此际他被锁了琵琶骨,又饿了将近十日,气力早已不济,哪还有精力杀人。 用钥匙打开脖颈上的枷锁,拔去左掌上的长钉,他忍着锥针刺骨之痛,将铁链一寸一寸抽离皮肉。 当啷一响,铁链跌落在地,冷祈浑身汗如浆出,靠在墙边厉声道:“宇文无极,今日之辱,来日必当百倍奉还!” *** 弯月斜下树梢,襄王府的画阁朱楼,亦在夜晚的烟岚中淡去铅华。 漆黑一片中,唯有书房的窗户透出一丝光亮。 耀耀烛光之下,可见方案后端坐着一人。他五十许年纪,一身华服宝冠,玉带绣袍,正是襄王方舒怀。在他身侧,有个作道士打扮的中年男子,是他麾下谋士公输瑾。 方舒怀从案卷上抬起头来,轻声叹了口气。 公输瑾察言观色道:“王爷这一趟进宫,朝中情势可是又有变化?” 方舒怀望了眼窗外,说道:“皇上欲册立骁骑卫上将军张美的曾孙女张氏为后,刘后为巩固自身势力,软硬兼施,逼他立了节度使郭崇的孙女,此事过后,皇上对刘后表面上惟命是从,实则暗恨在心。”哼了声,又道:“那些庸臣,全都迫不及待地向刘后献媚取宠,搞得朝野上一片乌烟瘴气。” 公输瑾寻思道:“卑职也听到流言,说程大人伺机献上《武后临朝图》,想劝刘后遵循武帝建刘氏家庙。” 方舒怀看了他一眼:“消息传得倒快。” 公输瑾惊讶道:“程大人真给刘后献图了?” 方舒怀抛开书卷,冷笑道:“程琳那点小心思全摆在面上,被人拿来当枪使,还自鸣得意。即便刘后有称帝的念头,又怎敢宣之于口?那天他呈图,刘后当场把图扔到地上,将他喝叱了一番。” 公输瑾拈着颚下短须,想了想说道:“王爷,如今朝中党派割据,暗涛汹涌,依在下看,实乃良机不容错过。” 方舒怀面色稍动。公输瑾压低声音,附耳过去:“王爷可还记得,前些日子属下提到的铁矿一事?” 方舒怀颔首道:“自然记得,此事进展如何?” 公输瑾道:“那纪凌天原本不识好歹,不过……有人!”话音未落,突然抄起案上的茶杯掷出窗外。 一道身影接住茶杯,翻身窜入屋内,接着放下茶杯,单膝跪地道:“义父。” 方舒怀打量来人,脸色一沉道:“是你?怎么搞得这么狼狈!” 来人长发散肩,面无血色,一身衣衫尽被血水浸透,正是刚从牢狱中逃脱的冷祈。他跪在地上,黯然道:“孩儿无用,不仅丢了千秋殿,还被人捉去。” 方舒怀将书卷丢在他脸上,怒道:“没有的东西,还有脸回来!” 公输瑾上前劝道:“王爷息怒,少主也是一时不查,才遭了那些贼人的道。” 冷祈伏在地上,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:“请义父再给孩儿一个机会!” 方舒怀冷声道:“本王交待你的任务如何了?那栖云庄庄主可还活着?” 冷祈浑身一颤:“……还未得手。” 方舒怀冷笑着看他,不发一语。冷祈额头贴着地面,咬牙道:“义父放心,千秋殿覆灭之前,杀手倾巢而出,就是为了取他性命!” -未完待续- 第32章 第三十一回:云海归心摄魂曲,碧波秋水照心镜(校改) 第三十一回:云海归心摄魂曲,碧波秋水照心镜(校改) 笛音婉转起伏,入耳如松涛阵阵,万壑生风,令人凭地生出一股冲动,欲要随音律起舞。 发带‘嗤’地一声,断在风中。 木风眸子敛起,盯着笛音传来的方向喃喃道:“云海归心曲。” 这曲子是碧水仙子姬尧的成名技,此人性格古怪,亦正亦邪,自己和她素无瓜葛,此番寻来,莫非是…… 木风正在思索,蓦地里,一股澎湃的内力透掌而来,对面的男子笑了声:“这个时候,你竟然分神?” 这一幌神,已被逼退数步,木风精神一振,左掌挥动,携风雷之声,突然向他胸口袭到! 他出招尤是迅速,苏傲不敢大意,抬手接掌。轰地一下,两人的掌风直震得湖水往半空倒卷而去,林中就像下起小雨一般。 水珠溅到额头,随着汗水淌落,木风道:“我根基尚浅,自然做不到如教主这般心无旁骛。” 苏傲一笑置之:“‘云海归心曲’虽可控人心智,但对于你我这般达到炼神还虚之境的人来说,没有半点用处。你分心不是因为笛音,而是心中另有牵挂。” 被他说中事实,木风皱眉道:“教主也听过这首曲子?” 苏傲不疾不徐地说道:“当年,这位碧水仙子最爱在本尊窗前吹奏此曲,奈何本尊不懂音律,赏不出其中妙处。” 木风嘴边笑意犹在,眼中却犹如电闪:“原来教主与碧水仙子是旧识,这一趟,难不成是联袂而来?” 苏傲颇为不屑地冷哼:“本尊向来独来独往。” 木风沉吟道:这人疏狂不羁,从来不屑打谎,他说不是,那定是自己误会了。双眸眯起,说道:“原本想和教主畅快淋漓地打一场,现下瞧来,只能速战速决。” 说此话时,他掌中青焰腾吐暴涨,一阵灼热的罡风向苏傲袭去。 “看来,杜公子终于要使出真本事了。”九转丹魂经的真力霸道无匹,苏傲只得避其锋芒,跃开之际,他食指微屈,一道红光闪了闪,袭向木风眉心。 木风侧身避过,扭头一看,那红光已没入树干。心中疑道:这暗器也不见有多厉害,苏傲关键时刻,怎会做这等无用之事? 双方实力旗鼓相当,若是一招一式,不知要斗到猴年马月,但远处的笛音声声催急,情势刻不容缓。木风全神贯注,将真气凝于丹海,陡然大叫道:“苏傲!” 苏傲愕然急退,全身内力,竟如落潮般一落千丈! 木风狡黠地笑道:“实在是事态紧急,别怪我投机取巧,苏教主,我们择日再战!”出手如电,一掌击中对方胸前。 苏傲跄踉一步,被他逼退。 这一掌飘飘忽忽,只在退敌,但苏傲心高气傲,岂会这般罢休?他手捂胸口,道:“你就这么心急,要去救你那情人?” 木风微微一笑:“这伤并无大碍,教主调养数日即可痊愈。”说罢纵身提气,往远处掠去。 在他看来,苏傲内力受制,又受他这一掌,已无威胁,这样一想,难免疏顾四周,但就是这一瞬间的工夫,一道红光迅速从树干中飞出,向他袭来! 他身在半空,毫无借力之处,任凭轻功绝顶,亦难避过,红光一下没入他的体内。 这一下变起仓促,木风抚着腹部,跌在地下。他盯着缓缓朝他走来的男子,问道:“这是甚么暗器?” 苏傲拭去唇边的血迹:“你刚才与它们斗了半晌,这么快便忘记了?” 木风想起那种红色小虫,呼吸一滞:“阚虫!” “确切来讲,是阚虫的幼虫,它们钻入你的身体,会匿伏在丹田之内,令人血行缓迟,经脉堵塞,平日间稍稍催动内力,便会痛到生不如死。” 木风浑身冰凉,这个男人为了对付自己,真是处心积虑。 苏傲趋步走近,笑的张狂:“俗话说,风水轮流转,杜公子,你说对么?” 木风默不作声,暗自运气,发现内力丝毫使将不出,强逼之下,腹中立时绞痛不止。 “九转丹魂经果然是世间罕见的功夫,适才那一招,颇是出乎本尊意料。不过,空有一身内力却施放不出,再厉害的功夫也是枉然。”苏傲蹲下身,以食指抬起他的下巴,轻轻摩挲。 “别做无谓的挣扎,跟本尊回去罢。” 远处笛音愈来愈急,木风缓闭双目,再睁开时,清澈明亮的凤目之中,迅速闪过一丝妖冶的墨绿。 甫见这道目光,苏傲眼皮狂跳,飕地窜向半空,抓住一条树枝。几乎同一时刻,一道掌风呼啸而过,穿透数颗大树,深深印入远处的巨石。 巨石瞬间爆裂,四周白烟逸散。见到对方给出的警告,苏傲荡在半空,久久未有回神。 木风望了他一眼,一甩衣袖,翩然离去。 苏傲手心中皆是汗水,飘落地面,苦笑道:“为了救他,你竟然不惜自损功力,即便如此,也是撑不了一时半刻的。” 接着,他落下一声叹息:“罢了,这一局,就当是本尊输了。” *** 湖水清澈如镜,倒映出一双淡漠、凉薄的眼。 可薛家世代经商,哪容得下他如此遗世独立?母亲病弱,胞弟年幼,十岁后他强逼自己游走市侩,可每至冬季,他总会望着窗外的飞雪,怔忡自问:为何自己十岁前的记忆,会是空白一片?为何午夜梦回,身边永远是无休无止的杀戮?为何望见这片雪白,心底便会涌上莫名的悲涩? 答案呼之欲出,却又遥遥无迹。是否走进这一池碧波,便能寻得结果? 笛声牵引,湖水吸魂,薛辰一步一步,走入水中。 差一点,只差一点……便能记起…… 最后一点…… “啊——”翠衫女子惨呼着退后,手中竹笛亦被一枚树叶削落在地。 薛辰忽地回神,见湖水已漫过颈项,此时只消再进一步,便是没顶之灾,不禁大为失色,急忙回到岸边。 木风踏着树梢,轻轻落到他身旁。 “你去取酒,怎么去了半个时辰?”薛辰松了口气说道,见他身上隐有血迹,惊讶道:“你受伤了?” 木风摆了摆手道:“不碍事。”他踏前一步,朝对岸的女子说道:“碧水仙子,原来你也是千秋殿的人。” 微风徐过,姬尧脸上的面纱随风而动,隐约可见雪肤花貌,她捡起竹笛,娇笑道:“这位俏公子对我真是知根知底呀,不知如何称呼?” 木风一笑:“你不必知道。”五指虚抓,不见他靠近薛辰,鬼纹刀已落入他的掌中。 “薛辰,你看好,这才是名动江湖的‘鬼纹刀’。” 姬尧骤听‘鬼纹刀’三字,脸上变色,却由于带着面纱,旁人难以察觉。 鬼纹刀的刀芒忽闪,往她肩头削下。姬尧低头避过,竹笛顺势打出,不料对方刀路一变,转削她手掌。 她急忙撤手,刀刃如鬼随形,由削变劈,‘当啷’一声,她手中竹笛被一劈为二,从中间齐齐剖开。 木风朗声笑道:“这一招,叫做幽泉映月!” 姬尧仓促急退,同时,她口中哨声迭起,招出潜伏于林中的几十名杀手。 木风四下里一看,冷笑道:“全部来齐了?” 薛辰见他面色不妥,问道:“木风,你当真没事么?” “没事,你顾好自身。”木风侧头向他一笑,接着手执刀刃,飞入人群。甫入人群,便如虎荡羊群,狐入鸡舍,带起惨嚎一片。 “这招,叫做横断云霄!” “这招,便叫做烛龙贯日!” 薛辰站在外围,只听得人群中不断传来刀剑破风之声,偶尔铮的一响,必有兵器折损。待要上前助阵,忽地眼前人影一闪,一个瘦高男子挡在身前。 只见这男子的太阳穴长得极突,手里提一柄铁锤,向他咧嘴笑道:“薛庄主,你的性命可真值钱。”他话音一落,手中铁锤也猛然砸下。 薛辰不敢轻敌,斜身闪过,右掌挥出。 那人举锤横扫,一柄不下二十余斤重的大锤,竟给他使得虎虎生风。 两人打斗时,鬼纹刀忽然飞出人群,沿湖倒飞而回,激得湖面上水花阵阵,那水花遇上刀刃上的寒气,瞬间凝为冰片,随刀而走,又射回人群。 木风的声音陡然响起:“这招,叫做冰雨潇潇。” 随着他这声叱喝,冰片如雨,潇潇而落。 不过,这却是一场锁魂夺命之雨。冰片打在人身,穿骨透肉,血花飞溅;冰片袭在树上,梨花乱落,枝叶横飞。 这些满手血腥的杀手,无不相顾骇然,终于意识到死亡的阴影,已经笼罩在自己的头顶上。 姬尧趁着木风大肆屠戮之际,悄然摸近薛辰。薛辰不知强敌已至,感到脑后扫来一阵疾风,忙一低头。 使锤的杀手见来了帮手,阴测测地一笑,挥舞起大锤,尽攻薛辰下路。薛辰以一敌二,登时难以招架,而且姬尧作为天字号杀手,身法极快,招招都击向他致命之处。 薛辰稍有不查,便被她找到空门,欺到身前,突然间他掌心一凉,多了一物,低头一看,正是鬼纹刀。木风在他身后道:“别怕,有我在。” 薛辰用余光扫视四周,只见树林中都是断肢残体,鲜血混着内脏,将草地染成了一张红毯。 木风的呼吸略微急促:“我们今日,叫他们有来无回,你说好不好?” 他的声音犹如情人间的耳鬓厮磨,充满绵绵情谊,姬尧却听得浑身颤抖,脸色十分难看。 而不容对方有任何退缩、反悔的机会,薛辰手中的刀,已动了起来。 使锤的杀手当先攻了过来,金铁交鸣地一响,大锤应声而折,冰冷的刀锋毫不犹豫地削断他的脖子。 姬尧惊骇欲绝,转身疾退,没跑出几步,心尖上突然一凉,垂首一瞧,一截刀刃当胸透了出来。 木风伏在薛辰耳边,轻声道:“这是最后一个。” 薛辰感到背后的衣衫湿濡濡的,一模之下,只见满手殷红,他僵在原地,颤声说道:“木风……你……你……” 梨花簌簌乱落中,鬼纹刀哐啷坠地:“薛辰,我好累,你抱着我。” “你骗我!为甚么你伤得这样重,为甚么还要逞强?”薛辰紧紧抱住怀中的青年,心乱如麻。 木风看着他,动了动唇:“为甚么……” 他腹间血流如注,眼中恍惚迷离,抚摸男子的脸庞,喃喃道:“我不知下一辈子是否还能再相遇,是以,今生我那么努力地,极尽全力地来追逐你。” 『今年的冬天,可比往年漫长。』 『嗯,正好可以赶上离岛最后一谢的梅花。』 『反正也是顺路,武林大会不日在洛阳举行,颜兄这一身绝世武艺,不去露脸岂不可惜?』 『既是绝世,又有何可比。』 『鹏有乾坤志,留名丹史间,不比,天下又怎知你的惊才绝艺。』 『你晓得便可,为何要天下尽知?』 『哈哈!此言甚得我心!』 『倒是你,曾立志要站在江湖顶端,怎不去与他们凑个热闹?』 『哎呀,我已被你哄得三魂飘飘,七魄荡荡,哪还有力气去切磋较量。』 『同你说正事,莫要笑闹。』 『嗯哼,我自逍遥,何必要他人认可?有这功夫,还不如与颜兄你策马江湖,纵情山水!』 『应当是‘醉卧山水’才对罢。』 『哈哈!当世间,唯有颜兄一人懂我!』 白衣少年笑的畅快,黑衣青年也不由露出一丝笑意。 风雪扬天,两人骑着马,笑声渐行渐远,隐入远径。 青,你曾说倦了尔虞我诈,厌了人世红尘,只愿闲云野鹤寄一生,问我愿不愿封刀挂剑,与你笑携天涯,从此大漠飞雪,洛阳牡丹,云南大理,崀山瑶池,看尽山水繁华。 ——你却终为那凉薄宫廷,背负了尘寰万丈。 年复一年,我踏遍万水与千山,泛舟独醉,便只等这两岸青山,再次相迎。 如今我等到了,又怎甘心这青山相迎之后,又再相送? 木风抬起指尖,指着林中落英:“你看,这多像那一年的大雪,纷纷扬扬,淹没天际。” 薛辰抬眸,却最终,落下了两行清泪。 -第一卷完- 第二卷:蛰龙惊眠 啸动千山 第33章 第一回:汀沙云树晚苍苍,出关之路漫遥遥(校改) 潼关乃是东入中原,西出关中的必经之地,也是历来兵家必争的关防要隘。周围谷深崖绝,山高路狭,中通一条羊肠小道,往来仅容一车一马,因地势狭窄,来往的商客在关隘前排起一条长龙,等待守关小吏查验物资及通关度牒。 烈日下,一切都显得没精打采,连空气也好似稠结起来。戊关小吏挥去汗水,接过于荣递来的通关度牒,笑道:“总镖头,这大热天的还要出关?” “吃我们这行饭的,哪有寒暑之分。”于荣往四周瞧了眼,又问道:“对了,这一路走来,瞧见了好多江湖人士,关外可是有事发生?” 小吏随手翻看着牒文,说道:“谁知道呢,现在关外兵荒马乱,拿不准他们去凑哪门子热闹。” 于荣盯着身后的长龙若有所思,那小吏擦去汗水,问道:“总镖头,这趟出门,还携带着家口啊?” 见对方一愣,他指了指镖队中的一辆马车。 于荣失笑道:“这千里迢迢的,哪能叫她们跟着受罪,车里是这次托镖的主顾,因为放心不下,随着一道出关。” 那守关小吏和于荣是旧识,将度牒交还,施令放行:“那就不打扰他们了。” 于荣谢过之后,收起通关度牒,朝身后一挥手道:“走!” 小吏抹了把汗津津的脖子,嘀咕道:“这鬼天气,连丝风都没有。” 他话音刚落,忽然刮来一阵大风,将他手里的牒文掀飞出去,他咒骂一声,转身去拾。 大风钻入狭道,引起一阵骚动。一个紫棠脸皮的汉子弯着腰,捡起落在地下的斗笠,与此同时,龙远镖局的马车缓缓驶过关隘,翻飞的车帘内,探出一张白皙、俊俏的脸来。 直到马车走远,这紫棠脸皮的汉子才直起身子,拍了拍手中斗笠。他的同伴问他道:“乔兄,瞧见甚么人了?” 这紫棠脸皮的汉子是神武门的大弟子乔白,目送马车离去,他迟疑道:“那车里的公子哥,瞧着有些熟。” 他的同伴是个拄着拐杖的瘸子,闻言嘿地一笑:“这些有钱的贵秧子都是这德行,出门不是坐轿便是乘车,哪像我们,成天风里来雨里去。” 乔白似没听见,仍旧自言自语道:“这公子哥,到底是在哪里见过……”突然一拍大腿道:“我记得了,前年武林大会,他站在万剑山庄庄主身旁,我远远瞧过一眼,绝不会认错!” 同伴看了他一眼,伸出拐杖敲了敲地:“说了半天,到底是谁?” 乔白又慎重地想了想,才道:“万剑山庄,杜三少。” “真是他?你没瞧错?” 乔白苦笑道:“我倒希望是我眼花。”转眼四顾,随即轻叹道:“此趟出关的人里头,不少都是中原的武林人士,想必都是冲着那东西去的,如果连他也参上一脚,那我们铁定是没有希望了。” 此际,镖队已行出极远,两人盯着车尾扬起的烟尘,心中均想:这可不成,那东西,我势在必得!” 西出潼关,绕过贺兰山脉,一路直行便到了甘州。 天圣六年,甘州回鹘兵败于李元昊率领的党项大军,自此,东尽黄河,西至玉门的两万余里,均为党项李氏收归囊里。时至今日,凉州与甘州两地仍有战火连绵,瓜州王曹贤顺率甘州回鹘余部拼死反扑,意图夺回领土。 甘州附近硝烟四起,流民遍地,未免受到战火牵连,镖队走走停停,尽量绕过烽火连天之地。 薛辰在沿途中听木风讲到党项李氏智取瓜州、肃州两地的事迹,不由感慨道:“那李元昊,也算是当世枭雄了。” 木风望了望他,颇含深意地笑起来。 自那日将千秋殿杀手屠戮至尽,已过月余,木风内伤渐有好转,却无法再动用内力。 薛辰下令镖队改道,回中原遍访名医,却被木风制止,他说道:“我丹田受阻,凝气无望,实非药石所能医,若连我自己都束手无策,天下间便没人可以帮到我。而且‘阚虫’本就是异域之物,去关外走走,指不定能寻到些线索。” 薛辰拗不过他,只得下令继续前行。 途中,未免二人遭遇险境而无自保之力,木风将所学的武功心法一项项传授。薛辰悟性胜过常人数倍,兼之两人心意相通,有时对方稍加点拨,他便能融会贯通,一个月下来,武艺大有长进。 这日天暗之前,镖队穿过林地,深入山里,薛辰掀起车帘,见树木葱茏之处,有一个静谧安详、炊烟袅袅的村寨。 -未完待续- 第34章 第二回:桃溪人间仙境地,锦带腰缠相思果(校改) 镖队安顿下来后,受到村民热情的款待,晚膳时,寨中更是烹牛羊、具酒食,但薛辰实在吃不惯醍醐酥酪、马奶酒等腥膻之物,胡乱吃了几杯酒,便推说不胜酒力,匆匆出了屋子。 村寨三面临崖,一面环水,依托天险,是一个远僻战火,风景如画的世外桃源。村中居住的多是党项族人,也有少数汉民,入了村,经过垛口,有一条呈南北走向的街巷,两侧是错落有致的住房,中间则是集市。 南来北往的行脚商人常在此地歇脚,是以村中的集市在多数时候,是极为热闹的。这些行脚商从各处带来稀奇古怪的玩意儿,有洋器,有手捏的泥塑,也有中原的茶叶、丝绸、干果。 薛辰随意逛着,见有个卖蜜饯的铺子,驻足瞧了会儿,指着一篮朱果问道:“老人家,这个给我包半斤。” 摊主是个年逾七旬的老人,发须虽已花白,精神却是旺健,闻言哈哈大笑:“我没听错罢,你要半斤?” 薛辰不明所以。老人伸出一根手指:“这东西,一人只得买一颗。” 薛辰更是匪夷所思:“哪有你这般做生意的,我要多买还不成?” 老人和蔼地笑起来:“你是打外头来的罢,不知此地风俗也是正常。”他指了指薛辰看中的果实,笑道:“年轻人,你可知这是甚么?” 薛辰摇了摇头。 老人摸了把花白的胡子,说道:“这叫相思果,却不是拿来吃的。” 薛辰奇道:“不是拿来吃的,那难不成是拿来看的?”心下暗道:这老头定是看出他是个外来的,想趁机抬高物价。 老人啧啧两声:“听我给你讲讲,你就明白咯,不然你还道老头子坑你们这些外来客。” 被他道破心思,薛辰尴尬地咳了声。 此时正是晚炊时分,生意清淡,老人挥动蒲扇,侃侃而谈:“我们桃溪村有个传说,相传很久以前,村子曾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,村民死的死,走的走,留下的几乎都是残弱老人,但有个青年人,却始终对村子不离不弃,他每日都会到外面的山头打猎,回来后,将猎得的食物分给村民。 有一日,他照例去邻山狩猎,从虎口下救下一名年轻女子,那女子为了表达谢意,解下腰间的五彩丝绦相赠。那青年回去之后,对女子念念不忘,有一日他取出丝绦,睹物思人,忽然一阵大风刮过,将丝绦吹向天空,顿时阴云密布,下起雨来。 原来这女子是九天仙女,见这青年淳朴善良,动了凡心,偷了雨神娘娘的五彩宝带私下凡间,为他降雨,不过却因此触犯天条,被打入轮回,青年得知此事,伤心欲绝,郁郁而终,离世前留下两行血泪。经血泪浇灌,土地中长出一株树木,结出朱果。 后人为纪念这段恋情,将这株树木定名为相思。从此往后,村中男女如互生爱慕之心,女子会赠给男子一条亲手绣制的腰带,男子则回赠相思树结出的果实,这在桃溪村已成了传统。” 薛辰听完故事,沉吟道:“原来还有这个说法,看来确实是我误会了。”放下果实,便要离开。 那老人叫住他:“小伙子,别急着走。” 薛辰回身,那老人挑出一颗色泽饱满的果实递过来:“好久没人听老头子唠嗑了,这果子,你拿去送心上人罢。” 薛辰待要拒绝,转念一想,伸手接了过来。 老人摸着花白的胡须,继续道:“你初来桃溪村,这的规矩,老头子得啰嗦一句。” 薛辰问道:“甚么规矩?” 老人往他身后瞥了眼:“你瞧。” 两人身后是一排房屋,几名党项族少女聚在屋前,时不时朝薛辰指指点点,见他回头,都嬉笑起来。 其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,穿着红底绡花衫子,模样颇为甜美,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薛辰,目光大胆而热情。身旁的姐妹不断地催促她:“安莲娜,快去!”“再不去,他可走了啊!” 少女被她们推搡着来到薛辰跟前,捧起一条五彩钩绣的精美腰带,红着脸道:“阿哥,可愿……可愿……” 她的姐妹围着她,起哄道:“阿哥,可愿接受我们安莲娜的腰带?” 那少女见薛辰望着她,双颊像浸透了胭脂,腼腆的迷人。 眼见她将腰带递近,旁边的老人尚不及阻止,一柄折扇已横伸过来,挡在两人中间。一个声音似笑非笑地说道:“这条腰带,还是留给心上人罢。” 少女转过目光,见暮霭之中,木风衣袂飘飘,真如画中走出来的一般,不由痴了。 木风斜睨身旁的男子:“等了你半个时辰,却在这里干么?”目光在少女的芊芊玉指上停了片刻,又不经意地移走。 薛辰听到他极轻地哼了声,忍住笑意,拍拍他的肩膀:“走罢。” 木风甩开他的手,率先离去,薛辰举步跟上:“你走这么快,是要去哪里?” 木风却不理他,闷头走了许久,忽然反手捏住他的手腕,道:“你这两日盘坐练功,气出函谷,过三关顺督脉游走时,丹田是否有鼓胀刺痛之感?” 薛辰愣了下:“确实。” 木风凝眉道:“提气时,有热流顺任脉而走,沉气时,头顶百会发热,略微酥麻?” 薛辰点了点头。木风放开他的手腕,径自往前走:“真气凝在天枢,积而不发,为阳气过盛而阴力不足之像。” 薛辰低头瞧了眼自己的手腕,缓步跟上。“为何会如此?” 木风道:“时值盛夏,此地又属沙漠边缘,你内力属阳,会有这等情形并不足为奇。” “那有何法子可解?”薛辰见他神色淡淡,想来这并非是甚么顽症,是以并不心急。 木风侧过脸盯着他:“简单,寻个女子行一场阴阳调和之事,便可解决。” 他此言一出,薛辰登时愕然。但转即,他扬起一抹笑容,递出掌中朱果。 木风同往常一般,瞧也不瞧便放进嘴里,片刻后皱起鼻头:“是甚么,好涩的味道。” 薛辰道:“相思果。” 木风咽下果肉,嗯了一声。斜瞥过来,那眼神好似在说:小爷已经吃了,想要回去门儿都没有。 薛辰放声大笑。 此地风景怡人,二人赏景笑谈,不知不觉间走出村寨,到了一处山崖前。 见连接对面山峰的铁索已教人斩断,木风勾起一抹笑:“你觉得,这距离如何?” 薛辰遥望对面的险峰,道:“很远。” 木风接着道:“过去瞧瞧。” 薛辰转头看他,却并未在他脸上找到哪怕一分的玩笑之意。 木风道:“你功法是纯阳一路,真气凝在穴中不散,若不想办法纾解,时间久了,便会走火入魔。” 薛辰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,怔在原地,不知如何接口。 木风狭眸轻眯:“最简单的法子,便是找个女子。” 薛辰打断他:“此事不必再谈!” 木风摊了摊手:“既然如此,便只有横渡天堑,去对面寻求解救之法。” 薛辰皱眉道:“原来你都安排好了。” 木风立在崖边,狡黠一笑:“若不然,我为何要吩咐于荣绕这么大个圈子,走这条崎岖山道?” -未完待续- 第35章 第三回:横渡峭峰险中险,天门寨中黑吃黑(校改) 山崖下浓雾缭绕,雾霭中,隐约可见刀尖似的山峰。 薛辰携人稳稳落在对岸一块凸起的巨岩上。 数月前,他尚是一个半点武艺不会的普通人,现下却能跃过数十丈的悬崖峭壁,垂眼看木风,见他对此事并不感到惊讶,心想原来他早知我的功力可以做到这一步,事先却不告知,看来适才那件事,真叫他计较上了。 木风为他理平被风吹乱的衣袍,笑了笑,将目光投向远处。薛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只见浓重的雾霭里,矗立着一座气势恢弘的山寨。 两人放缓脚步,沿着山壁前行,临近山寨时,木风朝他努了努下巴,薛辰一点头,单手环住他腰,施展轻功落在寨门旁的石墙角。 天门寨依山势而建,南北各设一门,四周巨石做墙,垒成内外两道,外墙高度约有三丈,墙上再垒丈许高的垛口,内墙设有石阶,可以登上寨墙。此时,便有人提着火把在寨墙上来回走动。 在如此严密的防守之下,任何风吹草动都无所遁形。二人藏身暗处,正商计策,见有人攀上墙头,和放哨的喽啰轻声交谈。 “今日大干一场,老大犒赏……叫大家喝酒去。” “太好了……走……” “那小娘皮……” “……老大房里……乐呵……” 虽不知发生了何事,但岗哨撤下,对于二人来说那是再好不过,薛、木两人相视一笑,各自从左侧的寨墙翻入,潜入寨中。 走到半路,薛辰越想越是疑惑,一把扯住在前方带路的男子:“这是个强盗窝?” 木风朝他眨了眨眼:“你才知道?” 薛辰嘴角一抽,木风忙安抚道:“放心,早些年我常来转悠,不会走错路。” 寨内道路极尽曲折,若非熟门熟路,绝无可能如履平地,薛辰正是瞧出这点,才更为疑惑:“你常来这种地方转悠甚么?” “你说呢?”木风朝他勾勾手指,示意跟上。 薛辰跟他来到一堵石墙前,问道:“劫富济贫?” 木风蹲在墙边摸索,片刻后按下铜闸,石墙悄无声息地升起,露出一间密室。听见‘劫富济贫’四字,他忍不住笑道:“薛庄主还真是看得起我,来强盗窝,自然是‘黑吃黑’。” 他抬脚跨入密室,容颜渐渐隐入了黑暗,薛辰猛地抬眼,却只捕捉到他唇边残留的一抹邪笑。 密室中堆满了从各地劫掠而来的财物,木风在几十只木箱中逐一翻找,片晌后,他将一只白玉小瓶收入怀里,说道:“趁守卫还没回来,我们尽快离开。” 二人出了密室,循着来路返回,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啼哭,薛辰往黑暗里瞧去,只听那哭声断断续续,似乎是个女子。木风轻推他道:“怎么不走了?” 薛辰道:“你听。” “别管闲事。”木风自幼习武,虽然此刻内力受制,却也耳聪目明,怎会听不见这哭声?只是不想惹麻烦而已,牵起薛辰手掌,拉着他往前行走。 哪知哭声越来越大,间歇还夹杂着几声喝斥,薛辰看不过眼,反握木风手掌,带着他往声音来处寻去。木风一翻眼,只得乖乖跟在他身后。 两人循声来到一间大屋外,薛辰踢开屋门,见一名浑身赤-裸的女子被绑在床头,身上压着个黝黑魁梧的大汉,正欲对她施加暴行。 那大汉见他们闯进来,抄起倚在床脚的铁环刀,喝道:“甚么人!” 薛辰抢上前去,寒光闪处,那大汉登觉手臂剧痛,垂目瞧时,臂骨已断。他吓得失声大叫:“来人,快来人!” 刚叫两声,脖颈上便多了个明晃晃的物事,竟是随着断臂跌在地下的铁环刀。木风伸指一弹刀刃,笑得人畜无害:“曹大当家,阔别多日,过得很是滋润呀。” 天门寨寨主曹荣转头看清他的面容,不禁又惊又怒:“又是你这煞星!” 近几年,对方每打他这经过,便要来取一两样看得上眼的宝贝,他虽然恨得牙痒,却碍于对方轻功绝顶,无计可施。 “小爷赏光你这穷寨子,是你祖上积德,不磕头称谢,还敢骂小爷是煞星。”木风手上力道一重,刀刃又向前递了半寸。 性命捏在对方手里,曹荣哪敢违逆,忙改口叫道:“爷,大爷!您是小的祖宗,这回看中哪样宝贝,小的立即命人给您取来。” 木风一瞥床上的女子,笑道:“你这寨子里,也没几样小爷瞧得上眼的东西,这姑娘身段不错,今日便拿来充数罢。” 薛辰见他没个正经,暗自摇了摇头,持刀挑断女子身上的绳索,褪下外衫给她披上,那女子抹去眼泪,抬头瞧了瞧他,四目相对时,两人均愣了下:“是你?”“是你!” 这少女宛然便是路上遇见的异族少女‘瓦依提汗’,不过此时,她一身蜜色的肌肤被绳索勒出红痕,模样楚楚可怜,哪还有半分盛气凌人的模样。 门外人声嘈杂,曹荣心知救兵已至,大喊道:“来人,来人啊!” 大批贼匪蜂拥进门,木风不慌不忙地把曹荣推到身前,笑道:“哎呀,这长久不来,小爷有些不认得路,劳驾曹大当家带我们出去。” 曹荣皮笑肉不笑地冲着喽啰道:“你们……还不快去给两位爷牵马。” 众匪瞧见大当家脖颈上的刀刃,小心翼翼退到门外,让出条道来。 两人挟持曹荣为人质,带着少女走到垛口,薛辰推开几个喽啰,自牲棚里解下马匹,忽然一个声音喝道:“站住!” 人群后走出个三十出头的中年男子,他的嘴唇薄得似个刀口,而出口的话,也如尖刀:“拿下他们!” 喽啰面面相觑:“陈二当家,老大还在他们手里。” 这人正是天门寨二当家陈文,闻言叱道:“你们要将贼人放虎归山?赶紧将他们拿下!” 曹荣听到这番话,双目一瞠道:“陈文,这里还轮不到你发号施令!” 陈文冷笑,转而装作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:“大当家已被凶徒杀死,你们所见这人,是别人假扮的!” 言毕,人群里登时传来附和声:“是啊,我瞧见老大的尸体了,就在崖边!”“我也瞧见了!”“对,我也瞧见了!” 应和声越来越响,陈文眼珠子转了转,指着曹荣的断臂说道:“这人只有一条手臂,定然不是大当家。” 寨外黑灯瞎火,曹荣的面容确实有些瞧不清楚,兼之陈文早在人群里安排了奸细,他话音一落,便跟着起哄,渐渐地,人群中乱了起来。 薛辰身形一幌,短刀四下游走。 银光闪处,兵刃掉落一地,众匪惊于对方身法之快,吓得四下逃窜,混乱中只听陈文高喝道:“弓箭手准备!” 几丈高的墙头上,不知何时竟站了一排手执弓箭的大汉。 薛辰身手再好,也架不住丈外距离的弓箭手,见情形不妙,一手揽住木风,一手抄起少女,翻身跃上马匹,三人一骑,疾往夜色中逃去。 陈文一声令下:“放箭!” 箭矢疾射而出,不分敌我,众匪退居墙后,唯有曹荣疯癫般立在空地上,口中大喊大叫。一支支箭矢扎入他的身躯,将他射成了靶子,他的叫声渐渐歇止,身形也凝注不动了。 薛辰驾马飞奔,耳听身后马蹄踏踏,箭矢擦着发鬓飞过,他心脏砰砰而跳,此际纵然是生死一线,却又是那么的酣畅淋漓、潇洒快意! 木风在他怀中喊道:“前面是断崖!” 少女一声惊呼,薛辰也悚然而醒,情急中,他策马跃过悬崖,到了半途,一左一右将人携起,双腿在马背上一蹬,只听得‘咯’一响,马骨碎裂,落入崖下,而薛辰已借着这股力道,带着两人掠到了对面。 -未完待续- 第36章 第四回:蛮女岂得痴中意,雪香玉露情正浓(校改) 陈文勒紧缰绳,马匹一声嘶鸣,在崖边驻蹄。 一个喽啰指着对面的悬崖叫道:“二当家,难道就这样放他们走?” 众人都叫起来:“追过去,我们要为大当家报仇!”“对,他们杀了大当家,不能就这样放过他们!” “追?你们谁能跃过这道悬崖?”陈文冷笑着一扬手,身边顿时安静不少。他朗声说道:“大当家的仇一定要报,却不急在一时,我们可将这二人的样貌画下,分发到附近的寨子,同时在前路设下关卡,我就不信,他们能插了翅膀飞出甘州!” 众匪领命而去。 陈文坐在马背上,阴着脸盯着几人离去的方向,心中想道:今夜,这二人确实帮了自己一个大忙,要不是他们,还没机会铲除曹荣那窝囊废。 *** 几人甩脱追兵,在山中寻到一处隐蔽的山洞,作为今晚的栖身之地。三人围在篝火旁,木风紧挨薛辰坐着,那少女则背靠山壁,戒备地盯着洞口。 回鹘地处荒蛮,因崇尚武力,男子多生得虎背熊腰,极尽彪悍之气,不似中原男子身形修长,衣饰也俱有一番讲究。少女闻着衣衫上清雅的熏香,渐渐缓下神来。 薛辰将猎来的獐子剥皮、洗净,架在面前的火堆上,问道:“瓦依提汗,你怎么会在贼窝,你的‘商队’呢?” 少女‘霍’地起身:“你还说,当日若不是你抢走我的百宝囊,商队也不会在遭遇突袭时毫无还手之力!” 木风有些听不下去:“姑娘,我们好心救你,怎么反要受你数落?” 少女哼了声:“谁要你们假好心!” 木风望望她,又望望薛辰,唉声叹气道:“原来姑娘就想当压寨夫人,反教我们坏了好事啊。” “你……”少女气得讲不出话来,抱着膝盖,抽抽搭搭落地掉起眼泪。 她发狠时像只豹子,现下却哭得楚楚可怜。薛辰见她不过和薛飞一般的年纪,对她的无礼一笑置之:“瓦依提汗,到底是怎么回事,你怎么会落单?” 他将烤好的獐子撕下一条腿,裹上荷叶,放在少女跟前。折腾了一宿,那少女早饿了,抹干泪水,捧起食物就吃起来:“我不叫瓦依提汗,我的名字叫珍莲。” 她湛蓝的眸子溜溜地盯着薛辰,问道:“你叫甚么?” “我叫薛辰,是个商人,这位是我的挚友,名叫木风。”薛辰一面回答,一面将獐子剔皮去骨,递给身旁的男子。 珍莲在心里将这名字默念两遍,见木风似笑非笑地瞧过来,冷哼道:“看甚至么看?再看就挖了你眼珠子!” 木风笑着移开目光。薛辰又道:“珍莲姑娘,你们那支商队少说也有几十人,怎么会……?” 珍莲放下手里的食物,哽咽道:“昨日商队打这附近经过,大伙又热又渴,我见树荫下有个小贩在卖水果,便差铁勒……”瞪了薛辰一眼,继续道:“就是被你鞭笞的那个汉子,去买些回来,谁知那水果之中被下了迷药,大伙惊觉不对时,已来不及了。” ‘吧嗒’一声,泪水滴在叶瓣上,珍莲哭着道:“我醒来后,发现自己被掳到贼寨里,现下,也不知铁勒他们怎样了。” 木风皱眉道:“在茶水、食物中渗杂迷药,是江湖中最常见的害人伎俩,你们浩浩荡荡这么大一支队伍,竟连这点常识都没有?” 其实事发当时,守卫统领曾劝过她,要她谨防有诈,可她仗着对迷药、毒药有几分熟识,一意孤行,害得商队中了对方圈套。说到底,这事与薛辰抢去她的百宝囊没甚么干系,她责怪他,纯粹是迁怒而已。 伏在膝盖上,珍莲抽泣着道:“对不起,都是我任性,对不起。” 薛辰安抚道:“那些盗匪只为求财,不至于伤及人命,而且你们吃下的只是迷药,并非毒药,这般看来,商队的人应是无恙。” 木风睨了他一眼:“据我所知,天门寨的贼匪一向心狠手辣,今日那事,你们也都亲眼目睹了。” 薛辰在暗地里推了推他,木风便闭口不言,将目光投向洞外。 薛辰心下疑惑:这人素来不争是非,这会怎么同个姑娘较起真来?瞧了木风一眼,继续向珍莲道:“现在下定论,为时过早,待天亮以后,我让镖队的人助你寻找。” “你真的肯帮我找人?”珍莲吸了吸鼻子,将身上的衫子拢紧,脸蛋上挂着泪痕,嘴角却微微翘起。 薛辰点头道:“早些睡罢。” 木风靠过来,薛辰顺手揽住他,一手往火堆里添柴。火光亮了些,他瞧见怀中的男子鬓角满是冷汗,遽然一惊,忙朝他腹部望去,果然见到白袍上渗出血迹,一时又是恼怒,又是心疼,轻轻解去他的外袍,轻叹道:“怎么不和我说?” “只要不动用内力,便不碍事。”木风眯着眼,将下巴搁在男子肩膀,任他查看伤口,见少女目不转睛看向这里,促狭道:“小姑娘,男女有别,非礼勿视。” 珍莲抬高下巴,白他一眼:“我们回鹘女子,哪像你们中原女子那般扭扭捏捏,而且你个大男人,还怕给别人瞧?” 木风挑了挑眉:“看来姑娘对中原的礼仪、规矩很是了解。” “从唐代初始,我们就拿香料、马匹和你们交换货物,同时也接受了一些中原文化,虽然你们规矩多、做事又扭扭捏捏,但是不可否认的是,你们的织造技术、冶炼技术却要强过我们许多。”说这话时,她双目中透出一抹英气,晶亮逼人。 木风耐人寻味地笑起来:“能讲出这样的话,姑娘定不是普通人。” 珍莲身子一震,转瞬又装作不以为然:“我打小跟着商队走南闯北,自比寻常人见多识广。” 木风‘哦’了声:“那不知姑娘于中原的儒家思想知道多少?礼义廉耻这四个字有没听过呢?” 火光中见他一身肌肤赛雪欺霜,比女子更要细腻三分,珍莲嫉妒之心油然而生,没好气地道:“听过怎样,没听过,又怎么样?” 木风笑意更深:“在中原,女子的身子被其他男子瞧去,除非对方娶她过门,不然就是有辱名节。” 珍莲确实听过这样的说法,想到自己的身子曾被薛辰看去,渐渐红了两颊。 木风忽然长叹一声:“其实姑娘只知其一,却不知其二啊。” 珍莲好奇道:“甚么意思?” 木风道:“其实,在我们中原,男子的名节也十分重要,倘若被女子瞧见身子,也势必要将人娶回家去。” 珍莲倏地张大了口,语无伦次地指着他:“你……我……我没……” 见她恨不得抠出眼珠子往自己扔来,木风乐不可支地笑起来,许是牵动伤口,带起一阵呛咳。 “伤口裂成这样,你还没个正经。”薛辰侧过身子,挡住珍莲视线,道:“姑娘,这人口没遮拦,你不必往心里去。” 此时才知被对方戏弄,珍莲气呼呼地瞪了木风一眼,暗忖:即使要嫁,也不嫁你这油嘴滑舌的小子。 薛辰取出药瓶为木风涂抹伤药。木风懒洋洋眯着眼,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。 “疼不疼?” “不疼,有些痒。” “原本都结痂了,你也注意些。” “嗯哼。” “我说正经的。” “是是是,薛大庄主吩咐,小人岂敢违命?” 抹完伤药,薛辰替他穿好衣衫。珍莲歪着头,好奇道:“你们关系真好,不像普通朋友。” 薛辰咳了声:“姑娘,早些休息罢。” 木风听着有趣,抬起头来:“哦?那姑娘瞧我们像甚么关系?” 珍莲双手托腮,猜测道:“亲兄弟。”摇了摇头,喃喃又说了几句,角落处,便传来她均匀的呼吸声。 薛辰笑叹:“她也累坏了。”抬眸时,见木风晃着手里的小瓶,问道:“这就是从天门寨‘借’来的灵丹妙药?” 木风拔去木塞,递近他鼻端,说道:“这叫‘雪香玉露丸’,对修习阳性内功的人而言,可是滋补圣品。” 清冷的香气飘入鼻端,光是闻着,便觉得通体舒畅,薛辰接过小瓶,正看时,耳垂忽然叫人咬了口,他嗔怒道:“干甚么?” 木风笑眯眯指了指洞外。 微紫的东方,已泛起鱼肚白,不知不觉中,一夜已过。薛辰舒了口气,轻声道:“你再歇会罢。” 木风凑近他耳边道:“你不记得今个是甚么日子?” 薛辰反问:“甚么日子?” 木风笑了,在他耳边轻吐热气:“六月初七,你的生辰。” 薛辰愣了愣,重复道:“我的生辰?” 太阳露出云层,木风的眸中盛满晨曦的浅金,脉脉含情:“想要甚么礼物?” 薛辰看着他,眸光渐渐沉醉,右手伸向他腰间,摘下一条腰带。 木风愕然,眯起眼道:“好啊,原来你早就知道桃溪村的传说,还故意去接其他女子的腰带,你耍我!” 薛辰笑道:“你耍我那么多次,我总要欺负回来。”伸手抚摸他的脸庞,轻叹:“原想到了这个日子,给你做些好吃的,可惜现下……” 木风朝他探出舌尖:“天下最好吃的相思果,已经被我吃了。” “原来你……”薛辰哑然失笑,这人殚见洽闻,几乎无所不知,又怎会没有听过桃溪村的传说? 晨光中,两人相视而笑。 他认为他不知腰带相赠的寓意,他觉得他不懂相思果的含义,其实情根早已深种,知不知,懂不懂,又有何区别。 -未完待续- 第37章 第五回:蛮荒戈壁荡贼匪,霹雳火弹险惊魂(校改) 闷热无风的午后,一支镖队风尘仆仆,行在满是砾石的戈壁滩上。 为了消暑,镖师们敞开衣襟,戴起斗笠,纵然如此,汗水依然宛如小溪,从颊边不断地淌落。趟子手举起水囊,润了润干涩的嗓子,继续吆喝道:“龙远关中!我武维扬!龙远关中!我武维扬——”刚喊几声,突然双目圆睁,指着前方道:“总镖头,你看!” 于荣抬了抬斗笠,见前方的矮石坡旁,设着一道竹木搭制、丈许宽度的关卡,关卡前,几名大汉一字排开,均着缁色短褐,赤露着臂膀。 一般私设关卡,索要钱财的不是盗匪就是贼寇,于荣同众人打了个眼色,示意警备。果不其然,镖队方才靠近,便被拦截下来,几名凶神恶煞的大汉各执画像,上前盘问。 于荣下马同对方交涉道:“在下龙远镖局于荣,几位好汉,宝寨歇马何处?” 一堆人里走出个疤脸的汉子,一咧嘴,露出几颗金牙:“在下天门寨里坐第六把交椅,人称铁头老六。本寨追缉逃犯,总镖头,对不住了!” 于荣向他手里的画像扫了眼,拱手笑道:“原来是天门寨的好汉,贵寨曹大当家近日可安好?” “哦?总镖头认得我天门寨大当家?”疤脸汉子显得有些意外。 于荣摆摆手道:“见外了不是?在下早些年去到贵寨,同你们曹大当家一见如故,大醉了三天三夜。” 疤脸汉子正待接话,忽听得手下喽啰禀告道:“六当家,有辆马车!” “搜!”疤脸汉子一扬手,却被于荣拦下,他冷笑道:“怎地,那马车搜不得?” 他话音甫落,手心里突然被塞了样沉甸甸的物事,眼珠子一转,改口道:“罢了,行镖的最怕招麻烦,量你们也不敢惹这腥臊,过去罢。” 于荣抱拳笑道:“六当家大义,不日定当登门道谢。” 疤脸汉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,施令放行。 镖队继续启程。 但见石坡上跃下个人来,身着月白缎袍,手里捏着两颗铁球,未携兵刃。旁边的喽啰称道:“二当家。” 疤脸汉子迎上去,腆着脸道:“二哥,您怎么来了。”拿汗渍渍的袖子当扇使,给对方扇着。 陈文斜睨前方那一行人:“我不来,你们能办好甚么事?” 疤脸汉子讪笑道:“二当家,您有所不知,这于总镖头和大当家有交情,您看这……” 陈文道:“有交情,是真有交情还是假有交情?亦或是银子的交情?”手腕一翻,铁球脱掌飞出,打在大汉腕骨,那大汉‘哎哟’一声,从袖里掉出个银锭子,也不敢去捡,呐呐地闭口不言。 陈文哔哔啵啵地转着铁球:“前两日,大当家已给人害死了,总镖头若真同我们老大有交情,就请配合我们拿人。” 于荣惊诧道:“曹大当家遇害了?” 陈文露出哀痛之色,点了点头,抖开手里的画像:“曹老大便是给这两人杀了,总镖头这一路走来,可见过他们?” 于荣看了看,摇头道:“未曾见过。曹大当家遇害,于某心里也十分难过,不过这趟镖事关重大,耽误不得,还请二当家行个方便。” 陈文却不买账:“这事可不好办,走了贼人,叫我如何向寨中弟兄交代?总镖头,这马车中坐得是何人?”说着大步流星地走到车前,伸手掀开帷帘。 “不可!车中是——” 目中所见,是两名绝色女子,一人身穿白衣,手中轻摇纨扇,一人头梳双髻,年纪尚幼,见有陌生人闯入,露出怯生生的神情来。 白衣女子斜挑着眉,望向突然闯进的不速之客。 她颊边染了淡淡的胭脂,似将海棠的嫣红融进了玉脂一般,清媚绝伦。陈文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等风情,不觉呆愣原地。 他凝望多时,觉得眼前的女子有几分眼熟,喝问道:“你是甚么人?” 不待女子回话,忽地一股劲风袭背,陈文一侧身,抓住来人手臂,哪知对方手肘一翻,反将他肩膀拿住,拖出马车。 陈文被反剪着双臂,扭头见一名大胡子镖师目光森森地盯着自己,大叫:“总镖头,这甚么意思?” 于荣走过来道:“误会,误会!车中是他的家眷,出门在外,女眷多有不便,还请您高抬贵手。”一面赔笑,一面塞了银钱过去。 陈文揉着酸麻的手臂,斜着眼道:“家眷,甚么家眷?” 那镖师挡在车前,口气仍是不善:“左边的是内人,右边是舍妹。” “你小子,艳福倒是不浅。”收下银子之后,陈文朝那镖师瞥了眼,又不死心地瞄了瞄马车,才吩咐人让出道路。 于荣舒了一口气,翻身上马,领着镖队离去。 待镖队稍稍走远,陈文兀自转着手里的铁球:“不对,总觉得哪处不妥。” 有个喽啰问道:“甚么不妥?” 陈文手里的铁球转得飞快,忽然砰咚一声,两只铁球擦出几点火星。他高喝:“将他们拦下——” 众人急忙追赶。陈文施展轻功,一下抢到车前:“如此掩人耳目,总镖头真是煞费苦心!” 于荣脸现诧色,问道:“二当家,此话怎讲啊?” 陈文怒道:“那蓝眼珠的小姑娘,分明是被曹老大抓上山的异族女子,她在这里,那两个贼人定然也在,赶紧把人交出来!” 车厢颤了几颤,那梳着双髻的小姑娘一下从车里窜了出来,指着陈文道:“歹人,你将商队的人怎么了?” 阳光下,她一双蓝眸熠熠生辉,赫然便是来自异族的珍莲。 陈文冷冷道:“天门下手,从来不留活口。” 珍莲不料自己的一时任性,竟然铸成大错,眼中流下泪来。 陈文身形展开,纵向马车,于荣抽出兵刃,便要迎上,突然嗖地一声,一道人影越过他窜了出去。 那人身在半空,抽了兵刃在手,‘唰’地向陈文劈下。于荣抬头一看,去的正是乔扮成镖师的薛辰。 一来对方身手迅若疾电,二来也是出其不意,陈文察觉时,刀锋已贴近面颊,情急中,他忙将左脚勾住车轴,借力跃回。看清来人模样,他疾呼:“这人有问题,捉住他!” 薛辰不容他有喘息的机会,提刀便上。二人拆招的间隙,众匪赶了过来,双方人马立即混战一团。于荣护在车前,但凡有人接近,便出手击毙。 陈文顷刻间便处于下风,暗想一个镖师,如何会有这般精妙的刀法,且刀刃之锋利,从所未见,不由往对方兵刃上多瞧了两眼。这一瞧,直将他瞧得冷汗涔涔,只见刀镡下的兽头腥目微睁,鬼气森森,不是闻名于天下的鬼纹刀,又是何物? 又拆数招,陈文渐感招架为难。 马车里传来一个声音:“总镖头,既然对方前来送死,你便成全他们,不必留情。” 于荣领命,转身加入战局,刀锋所至,鲜血迸流,出手毫不留情。 龙远镖局的镖师虽然谈不上一流高手,可对付这些只懂粗浅武艺的匪寇却是绰绰有余,是以过不了多久,场上便只剩陈文在苦苦支撑。 他手臂上被薛辰削了一刀,鲜血直流,于此转动更是不灵,眼见对方仗刀削来,左掌去接他刀刃,右掌挥出铁球,分射对方胸腹两处。 陈文自知难逃一死,是以拼着断掌之虞,求个两败俱伤! 一只手掌嗤地落地。 薛辰削下陈文的手掌,两只铁球也已欺到身前,他一仰身,避开打向胸前的铁球,但第二只铁球离他腹间已不及两寸,此时纵有天大的本事,也难以避过,千钧一发之际,只见白光一闪,雪亮的刀刃自下而上,将铁球削成两半! ‘轰轰’两响,烟尘四起,众人正自惊骇,身后又是‘轰’地一响。这三声爆响突如其来,惊得人耳边轰鸣,马蹄乱踏。 原来那铁球中,暗藏以硫黄、雄黄合硝石混成的火矾,只要以特殊手法掷出,便能引燃爆炸,薛辰未料铁球内竟然另藏乾坤,念及方才险境,兀自心有余悸。 陈文捂着断腕跌在地下,心念今日定要丧命于此,万念俱灰。突然间车帷掀起,那白衣女子走下车来。陈文见她走近,心中五味陈杂。 白衣女子在他身前俯身:“二当家,这霹雳雷火弹乃是四川唐门之物,你从何处得来?”一出口却是男声,陈文醒过神来:“你,你就是那夜……” 于荣道:“公子,这贼寇如何处置?” 原来,这女子正是木风乔装改扮的,他翘首望向车顶,道:“珍莲,仇人就在眼前,你还在犹豫甚么?” 珍莲眉间煞气凝聚,发狠似地甩出一蓬细针,透衣而没,全部进了陈文体内。 她射的俱是人体大穴,常人中之一二,便即毙命,何况数十针一同发出,见仇人倒地不起,她伏在车顶大哭起来。 哀伤的的哭声回荡在空旷的戈壁滩上,令人闻之触泪。 镖队继续前行。 暮色如血,秃鹫盘旋在尸体上空,时不时扑下来,啄走死人的皮肉。 半晌之后,一具尸体动了动,他挣扎起身,又撕开长袍,拔去钉在软甲上的数十枚银针,恨声道:“若非这软猬甲,今日便要折在这伙人手里了!此仇不报,我陈文誓不罢休!” -未完待续- 第38章 第六回:天下英雄复更名,多少遗恨随风去(校改) “没用的东西!”陈文一脚踢开身旁的尸体,忽听得远处响起一阵马蹄声,料不准是敌是友,忙伏在地下,装成尸体。 须臾过后,远处奔来数骑人马。为首之人三十出头,穿绸裹缎,发挽金冠,眉宇间有股恃傲之气,他瞧一眼尸体,眼中露出沉凝之色。 他身后,很快又奔来三骑,一人紫膛面皮,身形极其彪壮;另一人拄着拐杖,身形干瘦;剩余一人四十开外,素衣灰袍,腰间悬一柄银鞘红穗的宝剑。依次是神武门大弟子乔白,灵隐门鬼谷子,及琼海派掌门包铁辛。 乔白驱马向前,朝马上的锦衣男子拱手道:“庾庄主,此地正处在要塞,看来是有匪徒妄图拦路,被人宰了个干净。” 原来这锦衣男子,正是玉茗山庄庄主庾萧寒,他颔首,差一名手下前去查验尸体,半刻后,那人回来禀告,从尸堆里搜出两幅画像,并半只金属小球一同递上。 庾萧寒看了画像,沉吟道:“看来齐兄并未看走眼,的确是他本人无疑。”接着又疑惑道:“这蛮荒之地战乱频繁,匪寇集聚,他此来,莫非也为了那样东西?” 乔白接话道:“这些人带着他的画像,那定是见过他,指不定还结过梁子。” 鬼谷子诡笑道:“要我说,这满地尸体定也同他脱不了干系。”踢了踢脚边尸体,啧啧道:“万剑山庄泱泱正气,杜千葛心慈面软,竟有这样一个行事狠绝的儿子。” 玉茗山庄同万剑山庄虽说并称为江湖四大庄,却始终矮了一头,此事一直叫庾萧寒不痛快,听对方言谈之间,对这万剑山庄颇含敬意,心中极度不悦,面上却不露声色。 乔白抓了抓头道:“为何这些匪寇要将他画影画形,置关捉拿?难道不知道杜三少是个极其棘手的角色么?” 斜睨画像上的公子哥,庾萧寒冷声道:“这小子少时便离经叛道,大了更是无法无天,这回定是又坏了人家甚么好事。” 鬼谷子揶揄道:“这些山野小贼,有几个听说过揽云剑的厉害。” 乔白捧着另一副画像说道:“这个人却是甚么来头?” 鬼谷子道:“此人样貌陌生,年纪甚轻,江湖上从未见过这号人物。” 庾萧寒凝目细看,也摇了摇头:“此人我也从未见过,但是能同他走在一起,定不是普通角色。” 三人说了半天话,却见包铁辛仍坐在马上。乔白走近道:“包掌门,看你欲言又止,可是有甚至看法?” 包铁辛嘴唇颤动:“他是……是……” 见他吞吞吐吐,乔白忍不住催促道:“包掌门知道这人是谁?” “包掌门见过他?”庾萧寒眸光微闪,心下已有一番计较。 包铁辛点了点头,声音略微嘶哑地道:“他是‘鬼纹刀’。” 疾风扫过戈壁,男子的画像在半空打了几个转,缓缓落到地上。 “鬼纹刀!?” 是夜,暑气渐消,空中繁星点点,晚风徐送。 车中本就狭窄,珍莲裹着毡毯睡在一旁,不客气地占去了大半个位置。 木风懒洋洋地挨在薛辰身旁。 他丹田受阻,无法凝聚真气,连带气血也瘀结不畅,久坐车中,便会手足僵麻,因此,薛辰常以自身真气,助他活血散瘀。 温和的内力散入体内,木风惬意地眯着眸子,心中兀自计较白日之事:陈文手里会有霹雳雷火弹,说明曾有唐门弟子在附近,但是蜀中唐门鲜少在江湖上露脸,难道会是她?倒是曾听分舵的弟兄提及她在附近办事,但她怎会和贼寇混在一起? 正想时,见薛辰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,他一摸脸颊,疑惑道:“我脸上有花?” 他脸上妆容未卸,凝眸沉思的模样,当真雌雄莫辩。薛辰咳了声道:“没想到你扮起女子来,竟也惟妙惟肖。” “将小爷扮成女子,不正是你的主意么?”木风将长腿交叠,舒舒服服地往身旁靠去。 薛辰顺手扶住他,右手手指搭在他的丹田,提醒道:“别乱动。” 木风撇了撇嘴,坐正了。薛辰继续道:“你身上有伤,不宜骑马,是以不能扮成镖师。” 木风摇着纨扇,不以为然地笑起来。 薛辰指着他手里的扇子道:“可我瞧你甚是乐在其中。” 木风笑着道:“是呀,乐趣甚浓,薛大庄主若不然也来享受一番?”说罢扔下纨扇,取来用剩的胭脂,作势往他脸上涂抹。 薛辰推拒着说道:“别乱动。”木风玩心盛起,怎肯就此罢手,伸指在他臂上一拂,跟着食指向他唇间点到。 未防走岔气,薛辰不敢乱动,只能侧开脸道:“住手,别闹了。” 木风哈哈一笑,猝不及防地凑上前压住他的唇。薛辰不想他竟然使出这等无赖的招数,登时黑了脸。 木风瞅着蹭到他唇上的胭脂,得意道:“薛庄主的闭月羞花之貌,真是百看不厌啊。” 薛辰恼道:“你胡闹甚么……”突然嘴唇上压来重物,后脑被人用力托住。 木风的舌柔韧而霸道,带着男性的占有欲,强行侵入他的领地,薛辰有些愣住,待缓过神来,才发现腰间也被对方的手臂牢牢箍住了。 胭脂的香气在口中融化,薛辰再不满足被索取,主动探出舌尖,反缠上去。从这个角度,只能看见他长睫下的双目微阖,而眸中闪过的炽焰,似要将自己烧个透彻,薛辰圈着对方的腰,逐渐加深这个吻。 随着舌与舌不断地纠缠,相互角逐,落在腰间的力道也不断地加重,显然双方都不愿意被对方夺去主导之位。 唇瓣紧密贴合,唇舌互相厮磨,如疾风骤雨,极尽掠夺之意,又似烈焰惊涛,势逞挑逗之能,一吻罢了,两人偎贴在一起,听着彼此间的心跳。 薛辰伸指轻拂他的嘴唇,木风露出坏笑,伸出舌尖,在他指尖蜻蜓点水般地一舔,接着将他的食指含入口中,舌尖绕着指腹画圈似的舔舐。 指尖上酥酥麻麻的感觉很快传遍了全身,腹中一股热流横冲直撞,薛辰再也忍耐不住,张口咬向对方的颈项。 他的舌压在木风仓促不安的喉结上,木风呼吸渐急,伸手勾住他的脖子。薛辰的双手探入对方衣衫,恣意游走,半晌后,他笑道:“原来你也不是那么淡定。” 木风斜了他一眼:“此情此景,要是坐怀不乱,小爷就是柳下惠了。” 薛辰的吻一路下滑,轻啃他的锁骨。木风的头向上仰起,手指揉进他的发丝,喉中逸出呻吟。 伸手挑开碍事的腰带,薛辰的吻继续向下滑去。 “好痒。”木风笑着闪避,不料腿根触到他衣衫下的庞然巨物,饶是他久经风月,也不由怔了怔:“这么精神?” 薛辰暗暗咬牙:“不是你先点的火么?” 就在此时,身旁的珍莲醒了过来,见两人抱在一起,疑惑道:“这么晚了,还在运功疗伤?” 木风用背脊遮去她的视线,侧过脸来,笑得意味深长:“是呀,真气乱窜,再不疗伤恐怕就要破体而出了。” 薛辰圈着他柔韧的腰身,不敢乱动,忍得十分辛苦。 珍莲纳闷道:“伤得这么重?” 木风道:“嗯,再不治,便要走火入魔了。” 珍莲掀开毡毯,起身过来查看。薛辰忙加以制止。木风憋着笑:“只要稍加疏导,便没甚大碍,你放心去睡罢。” 珍莲确认道:“真的没事?”听到薛辰应了声,她揉了揉眼,往里侧翻了个身,睡去了。 箭已在弦,不得不发,薛辰僵着脸道:“你和个小姑娘乱扯甚么?” 木风蹭蹭他:“我说错了?你现下不就是要‘破体而出’了?” 他一动,薛辰更是禁不住刺激,低吼道:“别动!” 木风凉凉地道:“可惜如此良辰美景,偏生做不得快活事,薛庄主,你说对么?” 薛辰黑着脸,默默无语。这家伙,绝对是故意的! *** 鬼纹刀雪刃光寒,腥气染鼻,薛辰轻拭刀刃,眸中黑沉沉的,不知所思何事。 木风举杯浅饮,笑道:“太原清霜熬绛饧,甘露冻作紫水精,真是妙呀,薛辰,这葡萄美酒滋味甚甘,你真的不尝尝?” 薛辰摇了摇头。 木风道:“还为刚才的事生气?” “你还敢提?” 木风忍住笑,待他面色稍霁,换了个话题道:“老实说,你是否觉得我不该将那些人赶尽杀绝?” 薛辰摇了摇头。他们身份已经暴露,若不将人杀尽杀绝,便会有人赶回报信,届时群匪蜂拥而至,镖队双拳难敌四手,难免伤亡惨重。他收刀入鞘,道:“我只是觉得这一路走来,流的血未免太多了,千秋殿,天门寨,虽说他们都非善类,但总归也是人命。” “你心软了,是不是?”木风饮尽酒水,凝视他道:“你认为我残酷无情,不该赶尽杀绝,是不是?” 薛辰默不作声。这人平日间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,但只要遇上事,出手就绝不含糊。 木风继续道:“薛辰,你的心太慈软。千秋殿放出‘九杀令’,我要是不斩草除根,他们势必会卷土重来,咬着你不放,而陈文暗怀鬼胎,想把我们当做踏脚石,坐上天门寨的头把交椅,鉴于这点,我也留他不得。” 他眸中的犀冷如冰如霜,一时间,薛辰甚至觉得他有些陌生。 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汇,一致的漆黑晶亮。木风晃了晃杯中酒液,盯着他的眼睛:“给敌人机会,便是给自己掘坟。” 薛辰缓缓闭上眼:“木风,你究竟是甚么人。” 木风掀起车帘,遥望戈壁滩上的茫茫星空。飞鸟尽,良弓藏,狡兔死,走狗烹,如今江山易主,遗恨随风,青,望你可以尽快想起我,想起过往…… -未完待续- 第39章 第七回:过沙地迭遇凶境,慑群雄吐气成罡(校改) 羌笛何须怨杨柳,春风不度玉门关。一个月后,镖队终于踏足西域,取道北庭。 烈日下,广袤的沙漠一望无垠,望不见丝毫绿意。 为适应在沙漠中行走,镖队的马匹已全部换成了骆驼。听着驼铃声,喝着葡萄酒,木风惬意地眯着眸子,忽然从身后伸出一只手,将他的酒壶抢去。 薛辰的声音从头顶压下来:“酒气伤身,你伤势未愈,更不宜多饮。” 木风佯装怒道:“你怎么像个老头子?” 薛辰挑了挑眉,将酒壶收进行囊。木风的手臂从他肋下穿过,握住酒壶。薛辰松开左掌,右手圈过对方腰身,一把握住他执壶的手。 木风使不出劲,叫道:“这擒拿手是我教给你的,你竟反过来对付我?” 薛辰气定神闲地道:“使得可好?” “好,非常好!”木风握紧酒壶,欲将他的手甩开。 薛辰威胁道:“你再乱动,我可扔了。” 木风只得悻悻然松了手。 难得看见他吃瘪,珍莲拍手叫道:“薛辰,干得漂亮!” 木风有气无力地趴在骆驼上,一转眼珠子,露出坏笑:“沙漠里,时而会发生一些离奇事件,比方说突然少个人……” 珍莲犹如一只受惊的小兔,讨饶道:“木风哥哥,我再也不敢了。” 瞧见两人拌嘴,薛辰无奈地摇了摇头。 沙漠中荒无人烟,是以也不需要喊号子,趟子手乐得清闲,便绕到一旁听他们聊天,他笑道:“小姑娘,这就将你吓住了,胆子也忒小了罢!” 珍莲哼了声:“你懂甚么,这沙漠里的怪事多着呢,多少商队走进来,便再也出不去。” 趟子手反驳道:“我怎么不懂?没吃过猪肉,也见过猪走,这沙漠里能有甚怪事,最怪的也就是海市蜃楼,亦或是沙尘暴……”话至一半,突然大叫起来:“沙尘暴!真的是沙尘暴!” 众人向远处望去,只见一缕烟尘升到高空后便散尽了,紧接着,飓风卷起沙砾,如一条怒吼的黄龙,拔地而起。 于荣双眼倏地睁大,叱道: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!”同时高喝道:“找背风处,快!” 趟子手吓得蒙了,直到于荣下令,才如梦初醒,牵起骆驼逃命似地朝前奔去。 飓风带起砂砾,自远处横扫而来,镖车在狂风中啪啦作响,沙漠像被利刃剖成两面,一面蓝天白云,一面乌瘴蔽日。 众人扯下衣袍,兜住头脸,砂砾仍是无孔不入,将皮肤打得生疼。于荣领着队伍往前疾行,高喝道:“别走散,所有人聚到一块,看住货物和骆驼!” 身后,黄龙紧追不舍。忽然一声悲鸣,掉队的骆驼被卷进了黄色气旋,一眨眼的功夫,空中抛下半截血淋淋的后腿。趟子手看得手足俱软,不留神被扯进飓风中,幸而于荣眼疾手快,一伸手扯住了他的脚背,才令他幸免于难。 “快跑——” 珍莲目睹骆驼的下场,仿佛置身冰窖,脚步再也挪不动。突然腰上一重,脚下腾空,隔着尘沙,一张熟悉的侧脸映入眼帘,她心脏狂跳,紧紧拽住男子的手臂:“薛辰!” 薛辰携着二人凌空飞踏,落地时,身后钝响连连,便见他们原先所处之地已被一道气旋占据,仿佛有只看不见的巨手将马车抛向天空,揉成碎渣。 木片四下飞散。 木风在薛辰的臂弯里皱起眉:如此下去并不是办法。眯起眸子,凝望远处,高喝道:“前方有城镇!” 薛辰抬头,却只见漫天黄沙,目力不过丈许。不过,这消息无疑给溺水之人递去了一根稻草,所有人无不使足力道,与身后的巨龙争分赛秒! 半刻后,一座孤城在视野里逐渐清晰。众人发出欢呼声,争先恐后地跑到背风处。 木风扯下罩兜,一拍衣衫,脖颈、头发里的砂砾似下雨般簌簌落下,他掸掸衣裳,无奈道:“可得找个地方洗澡。” 薛辰一点头,于荣便下令进城,可无论众人如何鞭策骆驼,这些牲畜始终不肯挪动半步,众人面面相觑,均想:这城里,莫不是有甚么令它们惧怕的东西? 死活不能将它们赶进城,无奈之下,众人只得把它们栓在城外的石柱旁,准备出来时再行领回。清点完货物,众人陆续进城。薛辰同木风落在最末,边走边说话。 薛辰问道:“刚才为何你能看见,我却看不见?” 木风眨了眨眼:“甚么?” 薛辰道:“这座城,隔得那么远,你竟能瞧见?” 木风点点头,却向他卖了个关子:“你猜。” 薛辰瞪他一眼:“不猜。” 木风捧腹大笑,笑够了,他才轻声吟道:“一塑众生来去相,二造奇脉五腑中,三迭聪目广如修……” 九转丹魂经口诀? 薛辰心念一动:“难道石窟的武功是你刻上去的?” 木风笑而不语,等同默认。 薛辰目光复杂的看着他,暗道:这人为了教自己武艺,实在是煞费苦心,叹道:“你还有何事瞒我?” 木风老实地摇了摇头。从他的神情上,薛辰无法分辨真假,瞧了他两眼,又问:“你还没回答我,为何离得那么远,你能瞧见,而我却不能?” 木风道:“佛偈有云,目净修广如青莲,心净已度诸禅定,你功法已上三层,如果还瞧不见,那便是眼不够净,心不够定。” 知他又在胡扯,薛辰皮笑肉不笑地道:“哦?那眼要有多净,心要有多定,才能达到你这般境界?” 木风一本正经道:“只要你眼中只瞧着我,心中只念着我,甚么珍珠莲花砚台——”斜睨薛辰,继续道:“这诸般杂念,皆数抛开,自然能达到这般境界。” 珍珠莲花?砚台?薛辰一愣,等想通他话中所指,终于抑制不住,纵声笑了起来。 二人笑闹着走进城里,突然同时停下脚步。薛辰脸色微沉,道:“你也察觉到了。”木风点了点头。 此际,于荣也有所觉,吩咐众人都聚到身旁。 众人环视四周。 街道正中铺着青石板,两旁是紧挨的石屋,屋前晒出干果、草药,屋后搭起牲棚,掘出深井,从张开的门户望去,桌上还摆着吃剩的食物——这里到处充斥着生活过的痕迹,却又空无一人,若不是灶中炭火已冷,食物发霉变硬,就像是屋主不久前才因急事匆匆离去一般。 木风率先走进路旁的石屋,他挥去头顶盘结的蜘网,沉思道:“此地至少荒废了数年之久。看来,我们找到了一座空城。” 自打进城之后,珍莲便不言不语,这时听到这番话,更是吓得秫秫发抖:“听说沙漠中的空城,都有鬼怪居住……” 薛辰轻拍她的头顶:“这世间,哪来鬼怪?” 珍莲不愿被她视作小女孩,嗔道:“你又没见过,怎知没有?”说罢一声惊呼,跃到桌案上,只见她原先所站之处,有截暗红色的异物在不停地扭动。 那趟子手吓得面如土色,大叫:“肠子,肠子!” “沙虫而已,做甚么大惊小怪?”于荣推开他,一脚碾死虫子。 “原来是虚惊一场。”趟子手讪笑着抓了抓头。珍莲也跳下桌来,躲在薛辰身后。 于荣吩咐镖师出去寻找食水,同时安排人在屋外巡逻。众人领命而去,过了半晌,有个镖师慌慌张张地奔回,叫道:“总镖头,井里出了怪东西!” “走,去看看。”于荣一摆手,率先离去。木风和薛辰互瞧一眼,也跟了过去。 这镖师领着几人走到屋后的空地上,指着屋后的水井说道:“总镖头,就是那口井。” 那水井十分陈旧,轱辘绳上吊着只破边的旧木桶,散发出一股恶臭,木风用扇子掩住口鼻,俯身看时,见水桶中满是粘稠之物,间或有几条沙虫在不住地蠕动,说不出的恶心。 转头和薛辰交换意见,两人各有看法,却都不足以解释这般异象。此时忽听得屋前有人说话,他示意众人噤声,凝神细听。 “该死的沙尘暴,叫人吃了满嘴沙子!” “乔兄稍安勿躁,还是先看一看,这里可否寻到些食水。” “庾庄主这话在理,吃沙子事小,饿死事大,我们的食物全被风沙卷走,为今之计,只有看看这里能否找到一些,解解燃眉之急。” “这城里半个活人都没有,食物全是酸的臭的,哎,你们看,那是甚么——” “这不是镖车么?” “弃城中何以会有镖车?” 于荣暗道糟糕,刚才去得急,镖车停在屋外无人看守,竟被外人寻见。 突然间‘喀喇’一声,原来轱辘年久失修,支撑不住木桶重量,跌进井去。这动静不仅将他们吓得一跳,同时也惊动了前屋,一阵脚步声后,屋中奔出数人。 为首之人腰插宝剑,仪表不凡,正是玉茗山庄庄主庾萧寒。 两方对峙半晌,庾萧寒率先打破沉默:“杜贤弟,这茫茫荒漠,想不到我们也能遇上,缘分真是不浅。” 于荣同众镖师施了个眼色,众人慢慢靠拢到木风身旁。 薛辰听到‘杜贤弟’三字,朝木风瞥了眼,不着痕迹地将他挡到身后。木风却轻轻推开他,走上前道:“原来是庾庄主啊,怎么你夫人没同你一道来?”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,直气得庾萧寒脸色发青。 包铁辛站出来道:“杜家小子,休逞口舌之利,你千里迢迢来到西域,到底意欲何为?” 木风好笑地一摸鼻子:“奇哉,怪哉,小爷的行踪,甚时候要向你汇报?你是小爷的叔叔舅舅,还是书童跟班呀?” 众镖师想笑又不敢笑,憋得很是辛苦。包铁辛受他这顿奚落,忿忿讲不出话来。 乔白大声道:“少废话,你来西域,是否就是冲着那东西?” 木风眯起狭目,促狭道:“这又是哪家的狗没拴好,放出来乱吠?” 乔白勃然色变,刚要发作,身后又走出个瘦骨伶仃的瘸子,阴测测地说道:“杜三少耍嘴皮子的功夫,倒是和传闻一样。” 木风哂笑道:“连灵隐门也跑来凑热闹,看来知道那东西的人还不少嘛。” 众人面色一凛。 木风向前踱了两步:“那东西人人争抢,对手自然是愈少愈好,看来诸位是想趁我势单力孤,先下手为强。”瞥了眼庾萧寒,揶揄道:“庾庄主,你不是一向自诩为名门正派,怎么总在做这等卑鄙无耻之事?” “废话少说,看剑!”剑随声出,包铁辛窜将上来,不料银光闪动,鬼纹刀已挥到跟前。他盯着薛辰,冷冷问道:“阁下是谁,为何会有这柄妖刀?” 薛辰早想会会这‘麒麟剑’,短刀斜晃反挑,包铁辛长剑震动,几欲脱手。 包铁辛捏了剑诀,又向对方右侧刺到。薛辰斜身闪避,刀随身走,攻他要害。包铁辛长剑晃动,接连数剑,封他各路。 薛辰挥刀格挡,刀锋斜里劈出,竟变守为攻,直取对方眉心! 他转折之际,毫无半分拖沓,包铁辛甫欲出剑格挡,刀光已迫到眉睫,锋利的刀刃自头顶划过,削下他的发冠。 这一刀稍有偏差,削下的便是他的头盖骨!包铁辛又惊又气,长剑圈转,再又攻上。 庾萧寒见情形不对,朝乔白暗递眼色,乔白一点头,抽出背后双锏,跃入场中。 薛辰以一敌二,顿时险象环生。于荣待要前去相助,突然腰间一麻,鬼谷子不知何时摸了过来,制住他的穴道。 纵观场上,木风嘴角牵出几许冷笑:“庾庄主,这是要逼我出手?” 庾萧寒也笑,却笑不及眼:“就让愚兄来领教一下杜贤弟手中的揽云剑。” 木风眉峰微挑:“要小爷使剑,你还不够格!”格字才出口,手中已多了一条手指粗细的树枝,直取庾萧寒心口! 他出招时悄没声息,庾萧寒甚至察觉不到一丝杀气,但转瞬间,却惊出了满身冷汗,急使长剑,圈护门户。 木风手中的树枝宛如一条狡蛇,在剑光中穿插来去。庾萧寒被他逼得不住后退,突然间嗤地一响,衣衫被割破一道口子,跟着嗤嗤数声,锦袍尽裂。 他大骇之下不由大怒,‘啪’一声按下剑柄上的机关,便见长剑陡然长出尺许,而剑尖,正对着木风咽喉! 这一招极是出其不意,也极是险恶,哪怕是天下第一的杜三少,亦无处可避。庾萧寒眼神极寒,笑意却更深,因为这一刻,他稳操胜券。 木风见剑尖刺来,不躲不闪,嘴唇微微张开,气息轻吐。 长剑在空中颤了颤,继而化作一蓬银光,消失不见—— 是梦?是幻?空气仿佛凝结,所有人愕然相顾。庾萧寒死死瞪着他,眼珠浮凸,口唇大张,如同被人扼住了脖子! “吐气成罡!” -未完待续- 第40章 第八回:幽幽孤城埋英骨,莽莽黄沙困蛰龙(校改) 所有人都被这一招震慑。 丹田中彷如万虫噬咬,木风咽下嘴里的腥甜,暗自苦笑,此时只要有人轻轻推上一把,他便再也站立不住。烈日下,额头的冷汗蜿蜒地向下流,浸湿背脊,突然手腕被人给抓住了,一股温热之气从脉门中注入,疼痛虽未缓解,身上却有了几分暖意。 他舒了口气,将全身重量交付给身后的男子,强打精神道:“庾庄主,念在家父曾同你父亲是八拜之交,今日我不为难你。” “你竟然已到了炼神还虚之境。”庾萧寒的脸色十分难看,手掌拢在袖中,紧紧握着。 练武之人秉持‘内练一口气,外练筋骨皮’,内外兼修,方能臻至上乘,不过外功易成,精气难炼,不仅要靠日积月累,还要讲求悟性,而炼神还虚之境,正是修习内功者梦寐以求的最高境界,功夫至此,五气朝元,三花聚顶,亦能缩地成寸,吐气为罡。 习武者中,真正能走到这一步的,却是凤毛麟角。 庾萧寒难以置信,却不得不信,心绪难平,却又不得不服。 木风冷冷睨了他一眼:“还不走?” “我们走!”目中闪过不甘之色,庾萧寒右手一扬,剑柄没入井台。离开时故意擦过薛辰肩膀,轻声道:“鬼纹刀?只怕是替身罢了。” 薛辰眼中闪过惊愕,目光沉沉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。 几人以庾萧寒为首,迅速走远了,木风终于支撑不住,口喷鲜血,往后仰倒。 “木风!”“公子——”“木风哥哥!” 薛辰急忙扶木风坐下,强行向他灌输真气,可真气一旦进入体内,便如泥牛入海,没了声息。 木风疲惫的阖上眼:“我又不是泥捏的,损失几年功力,死不了人。” 他的脸色白得尤是碜人,薛辰拭去他唇边的血迹,手足无措地握住他冰凉的手掌。 木风转头看向于荣:“总镖头,空城乃是不详之地,不宜久留。” 薛辰道:“不行,你的伤需要静养,我们过几日再启程。” 木风道:“我们缺水断粮,顶多支撑三日,三日内走不出沙漠,全都要死在这里。” 于荣忙附和道:“薛庄主,风沙已经停了,我们还是赶紧越过沙漠,也好到镇上替公子找个大夫。” “薛辰,这城里甚么都没有,你要饿死我么?”木风如此说道,心下却在苦笑:他为阚虫所伤,普通大夫根本无能为力。 薛辰凝视他略带笑意的脸,两人紧扣的手指相互收紧,互不妥协。 不过最终,薛辰还是败下阵来,点了点头。 于荣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,点几名镖师去前屋打点。 突然身后‘咔’地一声,井台上崩开几道裂痕,黄绿色的浆液自裂缝中流泻而出,漫得到处都是,见一条条沙虫在其中翻滚蠕动,众人都捂住口鼻,疾步退到屋中。 薛辰抱起木风,刚迈两步,地面便传来了一阵摇晃。四目相对,均是讶异不已。 房屋开始倾斜,桌上的碗盘砸到地下,从发霉的食物之中,又钻出数条沙虫,珍莲偎到薛辰身旁,拽住他的衣袖。木风扫了她眼,她面颊一热,微微侧过脸去。 突如其来的地震将房屋震得东倒西歪,于荣扶住墙头,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 这个问题自然得不到回应。所有人目瞪口呆地望向街道,只见地上铺设的青石板突突地乱跳,仿佛有甚么东西,正从地底挣扎着出来。 木风蜷在薛辰怀里,猛地睁眸道:“走,赶紧走!” 薛辰毫不迟疑,立即施展轻功窜上屋顶,自高处望去,整座城镇都在簌簌发抖,数以万计的沙虫从墙角、房屋中爬出来,聚到街上。 珍莲埋头在他臂弯中失声尖叫。 来时不觉,现下慌不择路,总也走不出去。木风按了按太阳穴,向珍莲道:“别吵。”好容易叫她闭嘴,继续道:“薛辰,叫他们往西南方走。” 虽然有人指路,但镖师们仍旧手忙脚乱,挥刀砍毙一批沙虫,则会有更多的沙虫涌出来,它们爬上镖车,攀到众人的裤腿上,胆子小些的,已失声大叫。 若非腾不出手来,众人多么想扯扯自己的头发,看是不是在做梦。 于荣喊道:“别管虫子,这城要塌了,赶紧出去!”他话音刚落,路面便开始逐渐坍塌,青石板随着沙虫往下坠落,众人好一阵人仰马翻。 于荣满脸是汗:“别慌,你们先走,由我垫后。”扶起翻倒的镖车,同时将跌倒在虫堆里的趟子手扔上车顶,他骂道:“每次都是你小子拖后腿!” 趟子手惊魂未定,顾不得满身的虫子,喘息道:“多亏有老大在啊。” 此际,石板落势更快,身后已全然无路,于荣几乎可以闻到从幽深地底传来的阵阵腥臭,突然间脚下踩空,身子向下坠去,坠落时不忘推出一掌,击向身前的镖车。 镖车载着趟子手往前疾行,他在车顶大喊:“老大!” 一干镖师都回头道:“总镖头!” “老大!”“总镖头——” 这时要施加援手,已然不及,珍莲吓得捂住双眼,从指缝中瞧去,于荣脸上的每一条肌肉,每一丝表情,无不是惊恐至极。 众人目睹总镖头丧命,不禁呆住了。薛辰在屋顶停下脚步,木风垂下眼道:“别耽搁时间,尽快将其余人带离此处。” “走!”薛辰一咬牙,再不回头。 道路坍塌之后,街道往两旁裂开,中央的裂缝中,有甚么东西在蠢蠢欲动,所有人都卯足了劲,跟在薛辰身后逃命,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停留。 不远处就是城门,可拴住门外的骆驼已经无踪无影。薛辰落在石柱旁,放下木风和珍莲,又赶去相助其他人。 说来也奇,纵使城内天塌地陷,只要一出这道门,脚下便再不摇晃。 一座空城在疯狂的颤抖之后,慢慢沉入沙中。趟子手跪在地下,泪水止不住向下淌落:“老大……该死的是我……我这窝囊废……” 他身后,十几条汉子跟着跪下,他们双眼无神地望向远处,那个埋葬于荣的地方。 沙暴后,大漠沉寂如雪,来时的路,宛然成了另外一番景象。 薛辰暗恨自己无能为力,垂着头不发一语。 珍莲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,问道:“木风哥哥,这究竟怎么回事?” 木风的脸颊映着霞光,终于有了些许血色,他低叹:“沙漠中,竟然真有如此离奇之事。” 珍莲又问:“这空城为何会沉没?” 木风的声音透着疲倦:“这座城镇,本身便是……”薛辰捂住他的口唇,不令他再说下去,接过话道:“建在沙漠中的城镇地基不稳,再加上沙暴肆虐,很易沉没。” 珍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。众人闻言,各各泪流满面,默然无语。 虽然折了人手,但这趟镖还得继续,半个时辰后,众人继续朝落日的方向启程。 莽莽黄沙平入天,除了腐肉白骨,沙漠无需其他的颜色来点缀。三日后,最后一只水囊也瘪了下去,在没有食水的情况下,行路变得更加艰难。 即使在昏迷之中,木风依然没有摆脱伤势的折磨,面色在几日的惨白之后,呈现出不正常的红晕,高烧不退。 连日缺水、暴晒,致使众人精疲力竭,终于有人不支倒地,然后接二连三的,再没有人愿意朝前迈动一步。 薛辰停下脚步,转过身道:“顶多再有一日,我们便可以出去。” 一个镖师有气无力地说道:“薛庄主,此话你昨日,不,前日就已经说过,我们……我们不会再上当了。” 另一个道:“老大已经死了,我们怕也出不去了,薛庄主,你带着公子和珍莲姑娘走罢,这趟镖,算我门龙远镖局护送不周。” 趟子手惨笑道:“老大在下面一定很寂寞,我们马上就来陪你。” 薛辰内功深厚,体力自是比寻常人充盈,但连日来不饮不食,又不间断地为木风灌输真气,真力虚耗难以为继,此时也是极不好受,听到这些话,狠狠向趟子手挥了一拳,骂道:“说甚么混话,我们一起出来,自然要一起回去,于荣豁出性命救你,你就这样报答他?” 他鲜少动怒,这几句话疾言厉色,几乎迫得人喘不过气来,珍莲望见他寒星迸射的黑瞳,扯了扯他的衣角,道:“薛辰,别发火,我跟你走,绝不掉队。” 薛辰看她一眼,继续道:“龙远镖局享誉江湖,也不过如此,除了于荣是条汉子,其余全是酒囊饭袋,尚比不上一个姑娘家。” 他话中含讽,但众人如何不懂他的用意,顿时现出愧疚的神色来。 怀中传来笑声,原来木风不知何时醒了,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:“薛庄主,好大架势呀。” 薛辰露出苦笑,一探他额头的温度,又皱起眉。 数里之外扬起一抹黄尘,像烟似地升到高空,又散尽了,珍莲叫道:“有商队!” “真是商队!”“我们得救了!”“太好了!” 周围欢呼起来,木风却眯着眼眸,神情莫测。 几十匹健马转眼便到近前,马上骑者带刀蒙面,黑巾后,一双双凶狠暴戾的眼睛挑衅似的看着他们。 此时再是迟钝,众人也瞧出这些人绝非善类,都露出警惕的神色。 珍莲观察对方装束,忽然失声叫道:“马贼!” -未完待续- 第41章 第九回: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悦君兮君不知(校改) 一众马贼在他们身旁策马飞驰,霎时尘沙四起,目不能视。 踏声杂沓,夹杂着淫-笑,珍莲躲到薛辰身后,伸手探向腰间的百宝囊。薛辰手腕一翻,银光闪处,距离最近的马匹蒙头倒地,嘴边全是白沫。 “小杂种,活腻了!”马贼吃了满嘴沙子,举刀挥出。银光一闪间,弯刀应声而断,他登时惊得合不拢嘴。 珍莲望着挡在身前的挺秀背影,心中又是甜蜜,又是担忧。 薛辰从腰间摘下钱袋,朝对方抛将过去,朗声道:“各位找上我,不外乎是为了求财。这点小意思,望诸位好汉笑纳,给我龙远镖局行个方便。” 一骑黑马从人群后走出,马背上跨坐着一个鹰鼻独目的大汉,接过钱袋掂了掂,问道:“龙远镖局?” 薛辰点头,问道:“正是,诸位是哪一路的朋友?”他身后一个镖师小声提醒他道:“薛庄主小心,这些家伙有古怪,来前也不踩盘子,说到便到。” 那独眼大汉笑得前俯后仰:“龙远镖局?没听说过,弟兄们,你们听说过没有?” “没有——” 独眼汉子一鞭子抽在地下,凶相毕露:“将货物和女人交出来,老子留你们全尸!” 薛辰早有提防,一挥袖,甩出手里的砂砾。 见他突然发难,众匪忙勒马退开。独眼汉子提起缰绳,纵马向前踩踏。 薛辰抱着木风,执刀反劈马腹,嘶溜一下,马匹被开了膛、破了肚,鲜血内脏狂喷而出。 独眼汉子一跃离鞍,挥刀砍来。 薛辰举刀相抗,见刀锋从木风头顶擦过,急忙往后跃开。对方招式虽然粗浅,动作却非常狠辣,他怀里抱着一个人,难免会束手束脚,稍加衡量之后,他将人放在身后的沙丘上,继续回身斗敌。 招式一揉开,敌方就再也不是他的对手,眨眼的工夫,那独眼汉子身上便落下刀痕。薛辰稍微缓下攻势,道:“朋友,现在收手还来得及。” 珍莲心下一凛,喊道:“马贼各个都杀人不眨眼,薛辰,不必同他们讲江湖规矩!” “小娘皮,找死!”独眼汉子拿脚尖挑起断刃,往她掷去。 除了暗器功夫,珍莲对其余武艺皆不在行,见断刃袭胸,呆愣地站在原地,不知如何闪躲。 薛辰喝道:“小心!”两指一并,已将断刃夹住,回身看那马贼一眼,抛开断刃,递上招式。 独眼汉子吃了他一招,疼得龇牙咧嘴,出其不意地射出袖中暗箭。 薛辰仰头张口,咬住飞来的箭矢,接着头一侧,箭矢倒飞而回,直中对方手臂。 这一招潇洒凌厉至极,珍莲禁不住拍手叫好。薛辰退敌之后,忙回过头来照看木风,岂知沙丘上空空如也,人已无踪。 独眼汉子捂住受伤的手臂,朝身边道:“得手了,撤退。” 薛辰一把抓住他那条伤臂,厉声道:“把人交出来!” 独眼汉子剧痛之下,一刀劈将过去,趁对方松手,往后窜出丈许远,低头见五个深红的手印嵌在肉里,不禁胆寒。 “将人交出来!” 原来对方的目的不是货物和女人,而是木风。薛辰想着他被贼人掳去,不知会受甚么折磨,怒意便如堤防溃决,无可抑制,执刀窜进人堆里,大开杀戒。 一刀将落未落,突觉一股劲风从旁压来,急忙挥刀回挡,不料这轻轻巧巧的一阵风,袭到跟前却变作泰山压顶,推得他往斜里直飞出去。 喉头涌上腥甜,薛辰捂着胸口,鲜血狂喷而出。 众匪趁隙逃脱。 珍莲追过来将他扶起,颤声道:“薛辰,你怎么样?” 薛辰瞪视前方,脸沉如水。 远处的沙丘上,数十名马贼簇拥着一名锦衣华服的男子,他怀中抱着一个人,长发凌乱地散在肩上,被大漠上的西风吹起。 薛辰瞠大双目:“木风!” 那男子骑在马上,嘴角勾起一抹倨傲的笑容:“鬼纹刀,你想救他,就一个人来澧水寨。”说罢一提缰绳,调转马头。 薛辰捏紧双拳,叱道:“放下他!” 风中传来一声轻笑:“本尊,恭候大驾。” 薛辰提气直追,直到远处的烟尘再看不到,才跄踉着扑倒在地,一拳狠狠砸进沙里:“木风——” *** 珍莲从一名镖师手里接过水囊,讶异道:“你们找到食水了?” 那镖师又递上一袋干粮,点头道:“弟兄们在附近打探澧水寨的踪迹,发现几里外就是边镇,从镇子上带回了些吃食。”接着叹了口气,继续道:“早知如此,大伙加把劲也就出去了,公子也不至于会落到贼寇手里。” 珍莲接过食水,心中着实有些后悔:“马贼出没之处,必定不会离附近的镇子太远,都怪我当时给你们添麻烦。” 那镖师摇了摇头:“事已至此,就别提了,这些食水,你拿去给薛庄主罢。” 珍莲颔首,抱着鼓鼓的水囊和干粮来到沙丘后。 薛辰正自运功疗伤,她不敢上前打扰,将食水悄悄放在一旁。远远抱膝坐着,喃喃自语道:“薛辰,难道除了木风哥哥,谁都不行么?我……也不行么。” 皓月如钩,大漠似雪,男子挺拔的身姿,却多了一层寂寥。 『如此这般的下去,可叫我为难了。』 『有何为难?』 『俗言道,由俭入奢易,由奢入俭难,薛庄主哪天你离我而去,我岂不是要饿死?』 『你可以不吃,这样也不会为难了。』 『……』 『或者,你也可以选择一直呆在我身边。』 木风……木风……如今,你在何处? 心潮起伏之下,阵阵腥甜涌上咽喉,无法抑制的思念,随着鲜血溢出嘴角。 珍莲大惊失色,上前道:“薛辰,你怎么样?我陪你去镇子上找大夫。” 薛辰将她推开:“别管我。” “那你吃些东西,好不好?” “别管我!” 珍莲眼眶泛红,哽咽道:“在你心里,永远只有一个木风哥哥……”不知不觉间将心事说出,她突然捂住口,眼泪绝坝而出。 薛辰眸中闪过惊愕,随即冷下脸来:“你走。” 一路行来,两人之间的相互眷恋,任是她再迟钝也瞧出了端倪,她有点凄惨地笑起来:“我明白了。” 薛辰闭上眼,叹道:“你走,别管我。” 少女紧咬着唇,泪眼婆娑,突然凄厉地大叫:“你们天地不容,你们不会有好结果!” 见她飞奔而去,薛辰长长叹了口气。片刻后,一名镖师急急忙忙地跑来道:“薛庄主,有澧水寨的消息了!” *** 醒来时头疼欲裂,嗓子似要冒出火来,木风半捂着小腹起身,发现腹部的伤势已经过妥善处理,不再向外渗血。 他身上罩了件薄透的素绡,身下垫着整张柔软豹皮,透过床帏,见一名小童正趴在桌上打盹,发现他醒来,一下从椅上跳起,跑出营帐。 木风走下床,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,举目四顾,帐中陈设极尽奢华,雕花圆案上摆了整套盛酒的琉璃器,紫漆描金,精致非凡。靠近床边,有一只山水纹香几,几上是一盆晶莹剔透的葡萄,他正感饥渴,伸手去摘,却发现整株葡萄乃是玉石雕刻,鲜活玲珑,几可乱真。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,一名男子端着摆满食物的托盘走进帐中,他笑道:“是本尊怠慢了,将你饿得饥不择食。” 烛火投在男子华丽的绛袍上,将他嘴角的笑纹衬得极为邪魅。 “苏傲……你将镖队的人怎么了?”木风甫见来人,挥手便将玉石葡萄往他掷去。 “区区龙远镖局,本尊不屑动手。”苏傲伸手接住,缓缓走来,将玉石归置原处。见他神色一松,倾身靠近道:“你对待救命恩人,倒是毫不客气。” “救命恩人?却不知是谁将小爷害成这副模样。”一袖扫落他手中之物,木风冷笑着开口。 苏傲一扬手,接住坠地的托盘:“这些食物对你的伤有好处。” 木风哼了声,并不应答。 将食物摆放在桌案上,苏傲笑道:“不过我看你这么精神,是不需要了。” 木风猛地绕过他,斜刺里窜了出去,却只跨出一步,就被苏傲拦下。 他怒道:“让开!” 对方非但不让,反而搂住他的腰身,木风刚要发难,但觉肋下一麻,便再也动弹不得。苏傲将人打横抱起,坐进扶椅中,又径自斟了杯酒,气定神闲的喝着。 饮着酒,他慢悠悠地说道:“看来唯有如此,你才能同本尊好好叙话。” 帐外有人送来佐酒的菜肴,一个是先前见过的小童,另个则是鹰鼻独眼的大汉,对苏傲点头哈腰,十分恭敬。苏傲一点头,令他们将食物搁在案头。 两人送了食物便就退下了。 木风眯着眼道:“与马贼为伍,不像苏大教主一贯的作风啊。” 苏傲道:“在沙漠中,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地形。”放下酒杯,又道:“你几日未进食,真的不饿么?” 木风别过脸道:“我技不如人,今日落到你手里,要杀便杀。” 苏傲的手掌探进他的衣衫,轻轻抚摸:“杜三少不仅剑法冠绝武林,姿容更是天下无双,杀了你,就如同打碎一件精美的瓷器,这等暴殄天物之事,本尊向来是不会做的。” 木风身子一僵,苏傲勾起唇,在他耳边吹了口气。 木风垂眸看着他,试图看清他轻佻举动下的意图:“既然如此,那你将小爷请来做甚么?” 苏傲轻轻摩挲他的颈项,笑道:“若是说,本尊只是单纯请你来喝酒,你信么?” 穴道受制,只能任他轻薄,木风咬牙道:“千里迢迢追到西域,就为请我喝酒,陨天教教主何时变得这么无聊?” 不敢将他欺负得太狠,苏傲微微一笑,撤开手掌:“那你呢?” 木风一怔:“甚么?” 苏傲道:“你带着栖云庄庄主千里迢迢来到西域,又有甚么目的?” 木风哂笑道:“教主未免本末倒置了罢,他随镖队去往北庭,我只是顺道护送。” 对于这个解释,苏傲一笑置之:“几车不值钱的药材,需要烦劳你杜三少护送?甚么镖局有那么大颜面?”修长的手指抬起他的下巴,继续道:“你瞒得过别人,却瞒不过我。” 木风只得无视那只轻薄他的手,道:“有面子的当然不是镖局。” 苏傲了然道:“是栖云庄庄主,本尊倒是好奇,他是甚么人?” 木风显然不愿多谈,将目光移向他处。苏傲捏紧他的下巴,令他看着自己:“不要无视本尊的问题,看着我,说出你的答案。” 木风不耐道:“苏傲,你想继续追究‘子午琼露’的事,就将小爷杀了,若是不想追究,就将小爷放了,这么磨磨蹭蹭,是不是男人?” 苏傲手指倏地收紧,木风吃疼,狠狠瞪了他一眼。 苏傲想了想,意识到他在激怒自己,于是放软动作:“子午琼露之事,我自要追究,不过须换个方式。” 木风不知他要耍甚么花招,背上窜起几许凉意。 苏傲摸着他的脸,不怀好意地笑起来。木风不及深思这笑容所代表的含义,对方的手指已顺着脖子滑到腰间。 略带凉意的手指挑开腰带,薄透的素绡滑下肩头,露出雪白的肌肤。木风愣住了,慌乱地制止道:“苏傲,你别开玩笑!” “本尊像在开玩笑?”苏傲的手从胸膛开始,抚摸他精韧的腰身,带过缠着绷带的小腹,滑入他两腿之间。 木风的鼻尖沁出汗珠,语气已近乎求饶:“你身边美人如云,多我一个不多,少我一个不少……” 苏傲却不放过他,灼热气息喷在他的耳边:“你怕了?要知道,你现在毫无拒绝的权利。”手下的肌肤有着练武之人特有的紧致柔韧,令人流连忘返。一寸寸逼近他身后的禁地,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。 木风低声警告道:“放手!” “若本尊不放,你待如何?再损几年功力,给我一掌?”苏傲的手指在他身后研磨,一圈又一圈。 木风索性闭上眼:“苏傲,你胆敢拿我当你那些宠姬,我誓令你陨天教在江湖上再无立足之地!” 苏傲怔住,继而爆发出一阵大笑。他笑得极是畅意,宽阔的胸膛起起伏伏,连带着木风的身子也跟着颤动不停。 木风冷冷地望着他。 “他们怎配同你相提并论呢。你那一掌,可叫本尊疼了整整一月,若不向你讨回点颜色,真当本尊是个软柿子。”苏傲叹息着替他穿回衣物。 知道被对方摆了一道,木风暗自磨牙:“你将小爷捉来,到底想干甚么。” 苏傲深沉一笑,将他放在椅上:“我要你拿‘那样东西’,来抵被你喝掉的子午琼露。” 木风佯装不懂:“教主莫不是在同我打哑谜?” 苏傲负起双手,背身踱步:“高昌左贤王的王妃得了怪病,遍请名医,依然毫无起色,高昌王不知从何处得知,以‘赤霞草’作为药引,便能医治王妃的病症,遂让手下四处寻找,半年后,有人从古墓中寻到‘赤霞草’的线索,却离奇的死在半途,只留下一卷手札,那卷手札中提到,‘赤霞草’只生长在古墓极阴之处,需身怀异术之人才能取得,是以,左贤王张榜纳贤,诚邀各地能人异士前去为他取药,并坦言,谁能从古墓中取得‘赤霞草’,便以‘云谷舍利’作为酬谢,至于这‘云谷舍利’是何物,就不用本尊多作解释了罢,毕竟你此去高昌,就是专门为了此物。” 木风撇了撇嘴道:“‘云谷舍利’乃是一代高僧鸩罗摩的坐化之物,江湖传闻,服用后,可增加一甲子功力,不过教主已达到武学至高之境,天下鲜有敌手,要之何用?” 苏傲自嘲一笑:“武学至高之境?你我皆知,武学从无所谓的至高之境。”轻叹一声,继续道:“而我停留在这一步,已经太久,太久了。” 这声叹息,木风的确感同深受,谁道这炼神还虚便是武学巅峰之境?这个境界之上,定然还可以更上一层楼,却因大道茫茫,无人可以借鉴、参照,念及此处,也是唏嘘喟叹。 定了定神,问道:“既是有心得之,教主为何自己不去?” 苏傲道:“陨天教同高昌王族有过节,本尊一出现,左贤王必要派兵捉拿,又怎会让我进到古墓。” 木风问道:“甚么过节?” 苏傲一甩衣袖,道:“这事同杜公子没有半分干系,你只需想办法取得‘赤霞草’,替我换来 ‘云谷舍利’即可。” 木风好笑道:“我内力使将不出,要如何渡过古墓中的重重险关?即便我顺利取得‘云谷舍利’,又为何要拿来给你?照我看来,十瓶‘子午琼露’也未必及得上一颗‘云谷舍利’。” 苏傲撑着座椅两旁的扶手,俯身看他:“其一,杜三少拿手的,并不单单只是武艺,那些揣奸把猾的把戏,同样玩得无比顺溜,若不然一个岌岌可危的岚山阁,怎会有如今这等规模?其二,‘子午琼露’能否媲美‘云谷舍利’,这事由本尊说了算,你毫无选择余地。” 木风盯着头顶压下的阴影,道:“小爷倒是不知,自己何时成了你的部下?” 苏傲低头,直视他的双眼:“你以为阚虫的幼虫潜伏在你的丹田之中,是在做甚么?” 木风心下一惊。 苏傲漾开一抹森然笑意,缓缓道:“三月之后,若是不服下解药,长大后的阚虫便会咬破你的身体,你认为届时自己还会有命在?” 木风眼中阴云密布:“看来你一开始便计算好了,怕是使阚虫伤我,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。” 苏傲既不承认,也不否认,伸手抚摸他的脸庞,动作尤是轻柔:“我相信杜公子神通广大,定有办法替本尊取回——云谷舍利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42章 第十回:凝香娉婷举眉梢,玉簪韶华弄瑶琴 苏傲看见男子轻眯的凤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,眸底的阴霾仿佛将自己也吸扯在内,令他在下一刻,突生出了一股迟疑,待要说话,闻见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,他皱了皱眉,命令道:“进来。” 一人掀帘而入,正是方才送饭的小童,低眉顺眼的走到苏傲跟前,禀道:“主子,客人已到了寨外。” 苏傲闻言,邪气的勾了抹笑:“贵客临门,你们要替本尊好好招待。” 那小童抬起秀气的娃娃脸,眼中的懵懂之色瞬间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阴鸷狠辣。“是,谨遵主子吩咐。” 澧水寨建在离边镇数里之外的戈壁滩,寨墙以巨石垒成,高达数丈,寨内建筑多为石窑,随形就势,错落有致,最高处为一幢塔楼,站在塔楼上放目远眺,周边形势尽收眼底,是寨中贼寇平日里用来巡视放哨之地。此时,在楼顶的小棚中,木风与苏傲对席而坐,一人执酒笑谈,一人沉颜不语。 桌上菜肴虽谈不上精致,却也色香俱全,苏傲举筷择食,浅尝了几口便就放下箸筷,笑道:“怎么,这酒食不称杜公子的心意?” 木风睨了他一眼,嘴角微撇:“甚合心意。” 苏傲为他斟了杯酒,问道:“既然如此,杜公子为何仍是闷闷不乐,若对哪一道菜色不满,本尊令人撤换便是。” 木风暗自磨了磨牙,扭过头再不理他。 苏傲瞧了他好一会儿,才恍然大悟道:“是本尊的疏忽。”当即越过小桌,伸指拂开他上身的穴道。 木风双手一得自由,首件事便是将面前的酒水一仰而尽,舔了舔唇,犹不过瘾,索性举起酒坛,往喉中大灌了一口。 见他急不可耐的模样,苏傲不禁莞尔,摇头笑叹:“谁能料到天下第一的杜三少,竟是个酒鬼。”但念及当年,便是这人将‘子午琼露’错当成了美酒,喝得个涓滴不存,又有些牙痒。 突然,他目光一斜,向寨外瞥了眼,木风察觉他的神色,跟着往远处望去。 一袭青色的身影,缓缓行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。 靴子踩踏在粗粝的砂石上,嘎吱作响,抬眼望见不远处高耸的寨门,薛辰缓下脚步,朝身后道:“前方已是贼寨,你且回去罢。” 片刻后,见其仍是亦步亦趋,紧紧跟随在后,他无奈转身,道:“珍莲,别胡闹了。” 少女鼓起腮帮,气哼哼道:“你去得,为何我却去不得,我也要救木风哥哥!” 薛辰暗思,当日那人扬言要他一人独赴,倘若多带了人去,不知要生怎样的变故。轻轻摇头道:“你不谙武艺,去了也帮不到忙,万一身陷险境,我尚自顾不暇,也护你不住。” “谁要你保护!”珍莲气得一跺脚,径自越过他跑向澧水寨。“我要去救木风哥哥,你别来碍手碍脚!” 薛辰顿时有些哭笑不得,但念及木风现下的处境,面色转为暗沉,加紧步伐跟了上去。 澧水寨可以说得上是附近最大的贼寨,平时结怨不少,未免敌家寻仇,历来都是戒卫森严,丈许高的寨墙上,数个喽啰来回巡逻,见有人来到墙下,立时便恶声恶气地道:“哪里来的愣小子,到这里来撒野!” 薛辰无心同他们周旋,一掌拍向寨门,蓦地一支箭矢擦着手臂钉入脚边,他呼吸一紧,反手揽过珍莲腰肢,向后跃开了数丈,脚尖一离地面,便见数十支小箭蹭蹭蹭射进了门前的石头缝里,箭尖上闪着蓝盈盈的寒光,显是淬了毒药。 他卓立丈外,向寨墙上望去,一排弓箭手后走出个鹰鼻独目的汉子,两人目光相遇,那人冲着薛辰喝道:“原来是你!”继而‘嘿’地一声冷笑,朝身后一扬手:“弟兄们,昨日受了一包鸟气,今日也教这小子尝尝厉害,给老子射穿他的脑袋!” 箭矢纷沓而至,薛辰举起刀刃,将来箭一一挡开,手法虽是迅捷,却也被逼退数步,那人讽刺道:“你连我澧水寨的大门都迈不进来,还妄想救人?” 珍莲感到男子手臂上的肌肉倏地绷紧,咬了咬牙,从他身后抢步上前,叱道:“你们这群杀人不眨眼的强盗,看姑奶奶怎么教训你们!”指尖拈了数枚银针,挥手掷出。 猛听得数声惨呼,七八个弓箭手从寨墙一头栽下,摔得个头破血流。 珍莲叫道:“薛辰,趁现在!” 薛辰瞄准时机,身子纵起,一掌拍开寨门,珍莲双手撑腰,得意道:“关键时刻,还得靠我……”这‘我’字还未落音,便见寨门又‘砰’一声关闭,她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,直气得跳脚:“薛辰,你使诈!” 薛辰取来断裂的门闩抵住大门,足尖在石阶上轻点数下,已飘然上了寨墙,此时他与众匪相距甚近,对方待要弯弓搭射,已是不及,他冷笑一声,刀也不拔,双掌起处,两个喽啰身子飞起,砰砰两响,摔下墙头。 那独目汉子昨日吃过苦头,知道他的厉害,结结巴巴的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但觉疾风扑面,教一只手掌扼住了喉咙。 薛辰暗运九转丹魂真力,不消多时,那汉子脸上便一只只地鼓起水泡,他惊骇欲绝,叫道:“少侠饶命!” 薛辰面无表情道:“他在哪里?” 那汉子颤巍巍地朝后一指:“顺着石阶往上走……” 薛辰袖袍挥动,将他头脸一搂,甩下了墙去。他立在墙头,俯眼一瞥,道:“珍莲,你先回去镖队,待我救出人便同你们汇合。” 珍莲兀自对着寨门拳打脚踢,气道:“薛辰,你这笨蛋!傻瓜!让我进去!” 薛辰轻叹一声,转身跃下。 通往内寨的石阶仅容两人并行,弯弯曲曲地延伸至一所塔楼,薛辰拾级而上,行至半路,脚步倏尔一顿,便闻嗖的一响,一道身影在他身前尺许之处掠过,拦住了他的去路。 阳光下,一名女子俏生生的站着,缃色的劲装衬得她肩如刀削,腰若绢束,微微敞开的领口下,两颗丰腴胀鼓的玉球几欲挣出。红艳艳的朱唇勾起,极尽媚态的一笑:“阁下远来是客,主人特地交待我等好好招待。” 薛辰见挡路的是个妙龄女郎,微微讶异,一拱手道:“姑娘,在下有急事,还望行个方便。” 那女子轻抬柔荑,掩唇轻笑:“奴家名叫画眉。” 说着缓步靠近,伸手去摸他脸颊。 见她举止轻佻,薛辰不由皱眉,往后退去一步,同时按住了刀柄。“姑娘,在下身有要事,还请让路!” 画眉见他退让,顿时秀眉一蹙:“不识抬举!”跟着劲风飒然,举掌向他拍去。 薛辰待要抽刀应敌,那女子冷哼一声,变掌在他刀柄上重重一推,刷的一声,寒光又被推回了刀鞘!她这一掌既狠且准,尚不待对方有所动作,又变掌为爪,往他刀鞘抓下。 她五根手指嫩若青葱,却仿有万钧之力,薛辰被她一推一抓,当下拿捏不住,手指一松,兵刃已被对方夺去! 画眉虽夺得鬼纹刀,却仿佛握住了一块刺骨寒冰,惊呼一声,抛下刀刃,握住僵麻的右手。她咬住下唇:“听闻‘鬼纹刀’只认一主,今日一见,果真如此……” 被他一招夺去兵刃,薛辰脸色更沉,忙贴地一滚,拾起刀刃,待要翻身跃起,画眉当掌便向他头顶击落。 薛辰反映却是不慢,手腕一翻,挥掌上挡,双掌叠交,轰地一声,尘土激扬。 仿有千斤重力顶臂压下,薛辰不由暗惊:这姑娘好大的力道!忙凝气反击,只过得半晌,便听周身骨骼吱吱作响,浑身汗如浆出。 画眉在他上方咯咯娇笑,胸前两颗玉球也跟着一阵乱颤。“你瞧来极不好受,可要奴家帮你一帮?”自腰间取来一方丝巾,轻轻柔柔地为他拭去额上汗渍。 但见对方受她奚落,不怒不嗔,嘴角反而微微翘起,画眉心下一凛,察觉有异时,五根手指便如火烧火燎,脸上也腾地起了一层烧意。 “甚么邪门功夫!”惊骇之下,她急忙撤掌,但对方手掌之上仿佛有一股吸力,将她右掌牢牢粘附! 她不识真经,但塔楼上的另外一人,却是目光如炬,一望即明! 苏傲‘啪’地捏碎了手中酒杯,拍案而起:“九转丹魂经!?” 木风悠闲的夹了箸牛肉放到嘴里,嚼动几下,皱眉道:“煮老了。” “……” 筷子在杯沿上轻轻敲打,木风揶揄道:“教主为何对这门功夫这般在意?难道除了我……还曾在这上头吃过亏不成?” 苏傲一甩衣袖,忿然归座。不答反问道:“你将这门功夫传授外人,便不怕‘他’在九泉之下,永不瞑目?” 木风了然的点了点头:“看来教主是在‘他’手里栽过跟头。” “笑话,天魔毒经未必就比九转丹魂经逊色多少!”苏傲嗤笑一声,一向桀傲不羁的眼神中却透出一丝不自在。 木风笑眯眯的伸出手指比划出一寸距离:“只是稍稍差上一截而已。” “不过古语有云,失之毫厘,则差之千里,是以,教主当日的跟头定也栽的不小。” “……” 二人谈话的间隙,石阶上的情势陡然反转,便见薛辰高喝一声,腾身跃起,那女子扶着右臂,身子在空中一个倒转,险险坠地。 她垂眼一瞧,整只袖子已被高温灼得破破烂烂,手掌间更是皮肉焦糊,惨不忍睹,她从未见过这等奇特的内功,一时间背生冷汗,不敢上前。调息几许,待要再去力拼,突然耳边落下一声叹息:“你退下罢。” 当即神情恭敬的道了声‘是’,她心有不甘的瞪了薛辰一眼,让开道路。 薛辰颇含歉意的一拱手:“姑娘,得罪了。”跟着越过她,施展轻功窜向塔楼。 刚走得几步,‘铮’得一响,脚下石阶一阵乱晃,险些站立不住。 盘根错节的枯树后,缓缓走出一名男子。这男子眉若柳叶,肤如莲瓣,嘴角微微勾起,道不尽的清雅可人。 他怀中抱着一架古琴,施施然来到薛辰身前,躬身一揖。 “薛庄主,主人特命韶尘前来相迎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43章 第十一回:血染读心琴韶尘,力挫潇湘剑天钧 木风执酒的手微微一顿,斜睨楼下:“教主麾下,可谓是美人如云啊。” 苏傲凭栏而立,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。“好说。” 木风掀唇笑了笑:“不过怕是要令教主失望了,这栖云庄庄主甚么都好,就是有些不解风情。” 男子眯起双目,调侃道:“看来杜公子对此感触颇深。” “……好说。” 却说那韶尘拦住薛辰去路,笑吟吟地要来搀他肩膀,口上道:“薛庄主,主人吩咐要好好招待你,请随韶尘来罢。” 见他突伸右手袭向自己,薛辰向后侧开半步,左肘微沉,轻轻松松的避了开去。“公子一片好意在下心领,只是心挂挚友安危,无暇他顾,还请行个方便。” 韶尘现出一副为难的神情:“我倒是真心想予你行个方便,可是主人交待之事若是办得不妥,韶尘回去必要受到责罚,薛庄主,你便忍心么……” 剪水双瞳微微含愁,模样甚是惹人垂怜,但眼前的男子根本不为所动,漆黑的眸子往塔楼注视了片刻,再又看向他:“请让路!” 韶尘暗恼他不知情识趣,轻叹道:“既然如此,薛庄主听罢了这一曲,再走不迟。”不待对方拒绝,席地而坐,屈指在膝上的古琴上弹了一响。 琴音犹如孤鸿飞过时的轻啼,悲切缠绵,薛辰脑中嗡地一声,仿佛喝醉了酒一般,脚步不稳,他顿时意识到这琴音大有古怪,扶着额头道:“你……”不及说出第二个字,眼前的景物便逐渐模糊,另成了一番景象。 孤灯一点如豆,从纸窗中微微透出。他怀中抱着年幼的薛飞,藏身于屋外的矮树丛,一阵喁喁低语,从屋中传出。 “辰儿和小飞都睡下了?” “都睡下了。老爷,你明个儿当真要随镖队走?” “还能怎么着,若是不去,这一单生意又要砸在手里。” “北庭远在回鹘,那种茹毛饮血的地方,你说你要有个三长两短,可叫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……” “得了,老爷我还没死,哭甚么?将生意发展到关外,是我薛云轩毕生之愿,这一趟无论如何不能够错过机会!不过这一走,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只有辰儿了,这孩子沉默寡言,为人又冷淡,也只有小飞能同他亲近。” “辰儿幼时也怪聪明伶俐的,嘴巴也甜,也不知怎就成了如今这模样。” “哎,当年若不是那件事……” “怎地,你又想怪到我头上了是不?” “咳……当年是我疏忽,教辰儿被人贩子拐了去,我……哎!” “虽然辰儿性情大变,但好歹算是找回来了,好了好了,咱们不提这事儿,老爷早些歇着。” 屋中熄了灯,周围顿时也变得漆黑一片,薛飞握着他的手,眼中噙着泪光:“哥哥,爹爹是不是不要咱们了?” 待要回答,霎时间一阵琴音入耳,脑中嗡嗡作响,薛飞的叫声渐渐远去,他抱住头颅,蹲在地上…… 再度清醒时,周身是一片冰凉的湖水,黑暗中目不能视,只能闻到空气中阵阵腥臊腐臭,他向前游了丈许,忽听得身后水声跌宕,似有庞然巨物靠拢过来,忙闭住呼吸,浮在水面不动。半刻之后,腰间触到滑腻的鳞甲,他骇然欲退,哪知膝上一紧,被一根湿湿滑滑的东西缠住,身子直往下沉。 猛吃了几口水,胸腹间胀得难受,却顾之不及,他双腿使劲乱蹬,将缠在右腿上的东西甩向水底,并借着这一蹬之势游出了老远,待摸到一块粗糙的岩石,踏上实地之后,全身虚飘再无半分气力。 他伏在岸边,缓缓吐出腹腔中的积水,喘息未止,忽又听得附近传来爬搔之声,这一下惊得他直跳起来,拔腿便跑,脚下湿滑,一个跄踉,额头撞到凸起的岩石,登时鲜血涔涔而下,血腥味引来黑暗中一阵骚动,他缓缓后退,直到后背抵上岩壁,再无退路。 慌乱中手指触到一样硬物,借着岩缝中漏下的熹微星光,举起一看,竟是一只布满齿痕的骷髅头,望着两只黑洞洞的眼窝,他牙齿嘚嘚打颤,嗓子里却一点发不出声来。 腥臭之味渐近,他知道危险已然迫近,缩起手脚,将自己抱成一团。须臾,脚背上传来一阵湿痒,他惊叫一声,浑身动惮不得。 巨蟒顺着他的脚踝攀上,缠住他的腰身、脖颈,窒息感蓦地袭来,他绝望的睁大眼,瞳孔渐渐涣散,而脑中却有一个声音不停的说:杀!杀!杀!杀了它! 漆黑的瞳孔中,隐隐闪过一丝墨绿。他伸出纤细的手腕,狠狠扼住巨蟒的颚下七寸! 腥臭的气息喷在脸上,他毫不在意,双手一错,但听喀拉一声,巨蟒身首分离,他的嘴角微微上扬,露出了一丝快意。 周围的爬搔声瞬间远去,他凝起墨绿双瞳,在水道纵横的石洞中寻找出口,许久之后,一个衣衫褴褛的垂髫小童,昏迷在洞口边的草丛里,被路过的樵夫救起。 “还不够,让我探究你内心深处,真正的秘密。”琴音骤紧,若急雨敲阶,琴音舒缓,如细雨抚桐,埋藏深久的记忆被生生掘出,他头痛欲裂,浑身剧烈发抖,但那琴音仍不放过,铮铮两声,刺入他灵魂深处。 他脖颈上像狗一般拴了根锁链,行动间铁链刮擦着颈上皮肉,辣辣生疼,如此被带进了一间巨大牢笼,继而……一片刺目的鲜红,不!不要…… “唔……”脑海深处的禁忌被触动,仿佛两股巨力拉扯,一边使劲掘开,一边拼命抑制,头颅像是裂成两半,痛得他呼吸为难。但那琴音声声催急,不依不挠,他运功抵抗,四肢百骸越是难受,全身上下,仿佛烧着一把大火。 “别再妄自抵抗,敞开心扉!” “不……住手!”为竭力抵御琴音侵袭,九转丹魂真经已被施至极致,炙热的真气四下游走,愈储愈多,却终无处宣泄。 薛辰痛苦的呻吟传到木风耳边,如同一柄大锤在他心上不住敲打,深知他正经历功力突破的凶险关卡,木风手心汗湿,却苦愁无计。望着桌上一副竹筷,他心念一动,执起竹筷在杯沿上轻轻敲打,纵声唱道:“车遥遥,马憧憧,君游东山东复东,安得奋飞逐西风,愿我如星君如月,夜夜流光相皎洁,月暂晦,星常明……” 歌声低沉委婉,悲切缠绵,更胜于瑟瑟琴音。他昔年曾单靠意力抵御‘无心琴’杀音,将其一剑斩杀,此时内力虽滞,心境却越发醇和,歌声中饱含情意,催人肺腑,韶尘受此阻挠,心念摇动,无法抑制,‘嗤嗤’几响,琴弦尽断! 便在此时,薛辰一声悲吼,从梦魇中挣扎而出,出手如电,疾扣韶尘咽喉! “薛辰,你敢!”苏傲一掌击在桌上,整张木桌登时四分五裂。 但听得‘咯’的一响,一颗头颅便被薛辰生生拧下,韶尘的身子软倒在地,断颈处鲜血横流。这一下变起仓促,连木风也是始料未及,竹筷顿在手中,歌声嘎然而止。眼见苏傲怒气填胸,他趁着对方还未发作,伸手将他拦下:“苏傲,是你手下无礼在先!” 苏傲将他手腕倒扣,压在柱上:“……你教出的好徒弟!” 积蓄的真气一旦放出,薛辰眼中渐复清明,他望着掌中断颅,瞿然一惊,不及多想,抬眼又见木风受人所制,冲着塔楼叫道:“放了他!” 苏傲冷冷睨视着他:“薛辰,前两关你尚能仗着功法及他人相帮,这最后一关,若拿不出真本事来,本尊可不会手下留情!”手掌抚上木风脸庞,他牵起冷笑:“至于你,给本尊安分一些,倘若再施予援手……” “嗯……”被冰凉的薄唇夺去口唇,木风瞠大双目,眼中皆是不可置信。 薛辰眸中闪过惊愕,更多的是翻滚的怒意,咬牙道:“你给我……放开他!”当即踏过韶尘的尸首,纵身跃向塔楼。 霸道的舌在他口中肆意掠夺,木风被迫得难以呼吸,再不犹豫,牙齿狠狠咬下! “唔!”苏傲吃痛松口,拭去唇上血迹,一双邪气凛然的眸子仍紧紧摄着他。 在这样的目光之中,木风竟而生出一股憷意。“苏傲,你疯了?” 苏傲咧开嘴角,蓦地大笑出声。“本尊倒要看一看,这一代的‘鬼纹刀’能得他几成妙旨!” 木风脸色骤沉,心下暗疑:这苏傲莫不是瞧出了甚么? 距离塔楼约莫数丈,薛辰忽闻剑气破空之声从旁袭来,不得不缓下脚步,拔刀挥挡。 ‘咔’一声,刀剑相碰,凝目细看,来者竟是一名身形单薄的小童,十五来岁年纪,面容清秀,着僮仆装束。 这小童冲他甜甜笑了一记,天真无邪。“大哥哥,我叫天钧,你叫甚么?” 他年纪虽幼,可剑势凶猛,隐携风声,薛辰自是不敢疏忽,但看他手中提着一柄竹剑,心中却又大惑不解,暗道这孩童的玩意,也能用之对敌?却不知‘潇湘剑’阮天钧当年正是靠着这柄不起眼的竹剑,凭一人之力荡平了程阳八寨沟的千名水寇,自此名扬天下。 阮天钧‘咯咯’笑道:“大哥哥,我同你讲话,你怎地不予理睬?”竹剑生风,指到薛辰胸口。 薛辰横刀封挡,拍的一声,刀剑再次相戈,这一下又叫他心下暗惊:区区一柄竹剑,鬼纹刀竟没能将其削断,反而被它震开稍许!一言不发的抖开招式,刀刃轻轻一颤,自斜上角劈向敌手。 短刃游走之际,快得异乎寻常,阮天钧跃开一步,竹剑轻舞,在半空滑开一道残影,嗡嗡几响,剑尖挑向薛辰左肩。 薛辰肩周一沉,跟着一刀斜走,在剑上一点,一招‘横断云霄’,将竹剑带开,跟着又是一刀,削到对方身前。 阮天钧却不闪避,竹剑一个斗转,自下而上,挥扫而出,急速之下,竹剑剑刃弯曲,啪一声拍向对方执刀的右手。 薛辰只觉手背一阵火辣,激痛中刀刃脱手弹飞,忙纵身跃起,一手接住兵刃。暗道:这小童的招式看来朴实无华,却每一式都精妙奇奥,变化无穷,当真难缠。当下再不敢轻敌,刀路走得越发小心谨慎。 只见场中森芒吞吐,电闪虹飞,两人来来去去已拆得数招,阮天钧身形游走如鱼,‘咯咯’笑道:“大哥哥,接下来,我可要认真啦!” 薛辰只当他口说大话,暗道:难不成适才你都在同我玩耍?可略一抬眼,却是倒抽了一口凉气,就在刚才,阮天钧还在他视线之内,两人兵刃将触未接之际,人却突然消失了! 他大吃一惊,忙凝神屏息,找寻对方踪迹,猛地一道剑气袭来,他侧身疾避,险险闪过,长袍却被剑气割去了一截。 阮天钧纯真无邪的脸庞上洋溢着一抹狠辣笑意,他舔了舔嘴唇,笑道:“大哥哥,我都和你讲啦,你怎么不听呢?”说着臂齐鼻尖,轻晃长剑,舞出一串剑花。 两人再斗数招,薛辰越觉力不从心,对方一柄竹剑却愈使愈快,每一招,莫不是妙到巅毫,眼见竹剑从绝不可能的角度削来,他横刀挡架,突然眼前一花,阮天钧手臂一转,剑身啪地弹中他左胸,胸口受创,他身子倒飞了出去,重重栽在地下。 “薛辰——”木风心急如焚,却苦于双足受制,迈不出半步,他推开压在身上的男子,面色阴沉道:“阮天钧的剑法是你亲手传授,十多年间早已臻至化境,两人境界悬殊,并不公平!” 苏傲伸手一揽,将他圈进怀中,手指在他下巴轻轻摩挲。“你要同我谈公平?” 木风定定望着他,继而别过脸去:“我原以为,你和那些人不同,可如今看来,大错特错!” 苏傲动作一顿,眸中闪过思量,俯身凑近他的耳畔。“……你露出这幅表情,倒叫本尊不忍下手了。若不然你求我,只要你开口相求,本尊便考虑放他一马。” “你……” “木风……我没事。”薛辰捂着口,挣扎着慢慢坐起。 “今日……我定要带你走!” -未完待续- 第44章 第十二回:昨夜星辰昨夜风,今有灵犀一点通 隆冬腊月,雨雪瀌瀌,嵩山古观,亦也是牖户惊风,流云霜冻。青衫道人在观中寻人不见,缓缓行至后山,参天万木之中,唯寻到一株香樟树下。站在树下仰首轻叹:“小师弟,你又逃避早课,躲在这里偷偷喝酒。” 曙光微透叶间,白衣少年伏卧于一根粗壮的树枝,眸中酒气微醺,笑道:“酒是好物,浮生若梦,喝一场也便过了。” 青衫道人微微一笑,眼中满是宠溺:“你这酒鬼,快随我回去上早课。” 白衣少年懒洋洋的侧了侧身:“老头子絮絮叨叨,每日都听一遍,还不得烦死。” 青衫道人无奈道:“今日师尊邀了凌华宗及月禅门两派弟子在观内开坛讲法,我派所有弟子也必须前往。” 在树枝上换了个姿势,白衣少年以手支颐,意兴阑珊道:“哦?那个叫方惜宴的也来了?” 青衫道人一甩拂尘,目中略有不悦:“好端端的提他作甚,赶紧随我去到大殿,若是师尊发现你又不在,怪罪下来,我可不护着你。” 白衣少年促狭道:“他瞧你的眼神,就像……”见对方一柄拂尘作势打来,他赶紧收口:“好啦,大师兄,我不提便是,作甚么还要打人。”白衫飘动,跃下树梢,突然臂弯一勾,攀到了对方背上。 青衫道人俊颜微搐,咬牙道:“……下来!” 白衣少年勾着他的脖子,嘻嘻笑道:“大师兄嘴上说不管我,可每次老头子罚我,都会替我求情。” “……知道便快随我回去!” 少年伏在他背上轻轻叹气:“在这里,同我最亲的便是大师兄了,真有些舍不得。” 青衫道人脚步一顿。 少年将头埋进他的颈窝,闷声道:“大师兄,我要走了。” “……师尊不会允许你下山。” “所以我只同你道别,老头子那边,我会留书给他。” 他幼失怙持,生性孤僻,山中数年,也只有这新来的小师弟与他亲厚,回想当年对方初入山门,软磨硬泡只为央求自己同他切磋,一时间感慨万千,缄默不语。 少年轻声唤道:“大师兄……” “何事?” “我走之后,你要离那姓方的远一些,别教他得手了。” “……赶紧走!” “哈哈!大师兄,千万要在老头子面前,为我拖得一时半刻。” 青衫道人轻轻摇头,再抬眸时,人已不见。小师弟,我知你特意留下,便是为了同我道别,你放心,只要是你的事,师兄都会想方设法,替你办到…… 遥想往事,沈遥云眼神渐柔,却终是一叹。若知那日之后,变故迭生,说甚么也不会放他下山,可错已铸成,再是嗟叹也是徒劳。 历年来,他苦心修道,少受物感,唯独对这师弟之事放心不下,本想逝者已矣,却又牵出一线生机,欲断还续。而如今,怕是连这一线生机,也岌岌可危了……思及此事,沈遥云顿时没了胃口,放下箸筷,起身回房。 身旁的男子见他要走,忙伸手按下他的手背,一只手又来搀他腰肢。“师叔,这连日来长途跋涉,不多吃一些怎么行?” 沈遥云头也不回,拂尘向后掠出,向他手腕扫去,那男子‘哎呀’一声,手腕微沉,绕着拂尘转了半圈,避开了这一击,嘴上兀自笑道:“师叔莫恼,师侄也是一片好意。” 沈遥云欲抽回手,一时却又挣之不脱,冷声道:“放手!”念及这人一路走来,变着法儿要对自己动手动脚,不由升起一股薄怒,待要发难,眼前的男子突伸左手,从背后袭他腋底,沈遥云身形一侧,拂尘搂将过去。 若教这一招‘挟清流’搂住脖颈,免不得身首分家,不过他出招虽不留情,姿势却是清雅端丽,举手投足,皆有飘然出尘之感。眼见招式落下,那男子露出痴醉神色,竟而不闪不躲,抓起他的手凑近唇边,落了一吻。 他端的是有恃无恐,沈遥云如何不怒?但手中的拂尘,却顿在半空,挥不下去。“方惜宴……你……” 幸而未至哺时,客店中往来的客商甚少,瞧见这一幕的,也大多识趣的转过头去。方惜宴笑道:“师叔手下留情,莫不是舍不得我?”眯起风流的桃花眼,啧啧道:“还是说,怕打死了我,无人帮你救回那冰中之人?” 沈遥云甩开他的手,强自按下恼怒:“……他,当真有救?” 方惜宴执壶为两人各斟了茶,但笑不语。 沈遥云睇了他一眼,将拂尘置在桌边,复又坐下。 方惜宴倒是再未有过分举动,只是将移魂禁术的诸般种种,压低了声音同他一一细述,两人虽非同门,但师属同宗,平日所学大多殊途同归,论及道术,见解颇有相触之处,沈遥云本想这人一天到晚行为不端,定然是不学无术之辈,懂几分禁术,怕也是机缘巧合,那知他说出话来竟是功行精厚的深修者口吻,一时对他有所改观,心中也去了几分芥蒂,点了点头,开口道:“如此甚好,待找到了他二人,我们便立即施行。” 方惜宴呷了口茶,悠悠然道:“那是自然,只要沈师叔别忘了曾经允诺过我的条件。 沈遥云垂下眼睑,对其刚有的几分好感,顿时消散无踪。执起拂尘,便要上楼,忽听客店外马蹄声杂,几个异族大汉一面翻身下马,一面嚷嚷道:“掌柜的,置一桌好酒好菜,顺便替我们将马喂饱!” 此地已属回鹘境内,正是镖队的目的地北庭,原来自那一日两人发现禁术有异,便立即马不停蹄追赶而来,竟是还比镖队早到一步。 北庭又名浮图城,乃是唐方镇名,唐先天元年始设,下辖庭、伊、西三州,经百年发展,俨成了汉人集居之地,也为岭西胡商的货物中转之所。回鹘有许多汉民,是以很多回鹘人都学说汉语,便如这几个走向堂上的魁梧汉子。 掌柜的躬身将人迎了进来,几人坐下不久,伙计便过来麻利的抹了抹桌子,将饭菜一一端上,笑道:“几位爷慢用。”几个汉子见有酒有肉,喜逐颜开,赏下一锭银子,再就一碗接着一碗喝酒,酒量甚豪。 沈遥云见这一众人身上带了几分江湖气,眸中闪过思索,复又坐下。方惜宴殷勤的递上茶水,软语讨了几句嫌,却仍是乐此不疲。 这时听一个黑脸庞的异族汉子道:“这日头晒得,好几天不得下雨,走在路上,嗓子都要冒出烟儿来。”另一个年轻些的道:“别抱怨了,还剩下几日路程就到高昌,待进了左贤王府,甚么样的享受没有,忍一忍罢。” 黑脸庞的汉子喝干碗里的酒,拿袖子胡乱抹了把嘴,笑道:“说的是,听说这左贤王极为慷慨,这一趟便是取不到舍利子,去见识一番也是不亏。” 同行的另一个汉子忙嘘声道:“小声一些。” 先发话的两人当下笑起来,那年轻的汉子道:“左贤王张榜招贤,此事早已天下皆知,还怕旁人听去?” 此时临桌的一个客人道:“几位也是冲着左贤王的榜文去的?” 黑脸庞的汉子几碗酒下肚,话也多起来:“谁说不是呢,最近但凡有些本事的,都冲着左贤王的舍利子去了,这位兄台,瞧你风尘仆仆,莫不是也是为此事而来?” 那客人笑道:“云谷舍利能增进一甲子的功力,谁不想要?左贤王榜文一出,天下英雄莫不是蜂拥而至,在下自小学了些武艺傍身,也想去试试运气。” 年轻些的异族汉子摇头道:“舍利子只有一颗,却有那么多人争抢,希望渺茫哦!” 那客人也喟叹道:“听说从中原也来了好些高手,如此一来,我们的机会便更小了。” 接着几人又往当今几大高手的事迹说开,沈遥云听着听着,又是蹙眉一叹。 小师弟,这便是你的目的么?他没有根基,你便要我寻来‘凝蔘丹’为他筑基,他不会招式,你便在沿途潜移默化的相授,他没有内力,你便不远千里,带他奔赴回鹘,就为取这云谷舍利,这般用心良苦,若是今后他负了你,又当如何? *** 阮天钧见他起身,当下也不多话,右手竹剑挥出,使一招‘万里江流’向他斜刺过去。 见对方来势极急,薛辰一个鲤鱼打挺自地下跃起,反手握刀,还了一招‘烛龙贯日’,架开来剑之后,又使一招‘倒插云峰’横扫对方中路。 不过他刀法虽精,临敌经验却寥寥无几,又怎及得上在江湖中扬名数载、得陨天教教主亲自指点的阮天钧,且他先前连斗二人,斗志虽长,气力却已不济,兼之旁顾木风,更无法专心凝神,是以十余招一过,已给对方逼得连连后退,大处下风。 斗到后来,阮天钧登时剑势一变,由柔转刚,再不是轻灵一路,而是猛剔硬斫,原来是看出对方真力不振,想要速战速决。 见他败象已呈,木风苦思应付之策,跟着眼珠子一转,瞄向地下的竹筷,扬声道:“看他二人斗得畅快,直叫人技痒,苏傲,听闻你不但精于掌法,一手‘流云剑法’也已臻炉火纯青之境,便不知比起我万剑山庄的‘落风回雪’剑法,是否更胜一筹?” 苏傲剑眉斜挑,虽猜不透他此话是何用意,仍是接道:“怎么,杜公子想要领教本尊的剑法?” 木风勾起挑衅的笑容:“教主可敢同我喂上几招?” 苏傲大笑出声,眼中一抹精气流转:“有何不敢!” 木风从地上捡起一副竹筷,分出一支递将过去,道:“今日我们便以筷代剑,分个高下,不过比试之时,你不许动用内力。” 考虑到对方的身体状况,苏傲颔首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跟着话锋一转,冷声警告:“你也别同我耍甚么花样!”当下伸手一拂,解了他下肢穴道。 木风人畜无害的笑了笑:“教主多虑了,如今我半分内力使将不出,还能飞下去帮他不成,请!”竹筷在半空虚晃一招,挺起直刺。 揽云剑当年威震天下,无人能与之齐名,现下竹筷虽无锋刃,劲势却丝毫不减,一筷落下,影化九重,蕴含的精妙奥义,当真是世间无双。苏傲自是不敢轻视,竹筷横挥,连晃九下,速度端得也是快捷无伦。 落风回雪剑讲究飘忽灵动,飘若飞雪潇潇,灵如龙蛇盘舞,而流云剑法则秉持稳健醇厚,一招一式有条不紊,但见塔楼方寸之地,两支竹筷来去如风,哪一方刚占得上风,下一刻,又会被对方追至平手。 木风的用心良苦,薛辰怎会不知,见到这般绝妙剑法,虽瞧得如痴如醉,却不忘记下招式,在脑中一一演化,便见他手中刀刃愈走愈奇,精妙招数迭出不穷,对方的竹剑渐渐难以挡架。 阮天钧微微一惊,暗道这瞬息之间,对方的刀法怎就变得有如脱胎换骨一般?当下凝神敛气,频使绝招,一柄竹剑兜圈挑刺,尽挑他门户薄弱处攻去。又斗数招,突然间招式一变,人又无踪,竟是复使先前那一招‘落日无暇’! 薛辰呼吸一重,缓闭双目,脑中来来去去,皆是木风同苏傲手中的两支竹筷,他凝立不动,似是束手待毙,脑中却一刻不曾停歇,待到一股气息欺近,左脚前踏,右手疾扬,闪电般挥出刀刃,虚晃九重刀影! 竟是同苏傲化解木风的起手招式,一模一样! 只听当啷几响,竹剑化去八重刀影,唯留一刀,却接了个空。而这最后一刀,凶劲绝伦,恰是这一招的妙旨所在! 阮天钧‘噗’地喷出一口鲜血,竹剑落地,往后仰倒。 此时,塔楼上的两道身影,也倏地分开,木风抛开竹筷,满面春风的拱手道:“教主,承让了!” 他所谓的承让,自然不是指他二人之间的比斗,苏傲扔下竹筷,怒极反笑:“你借本尊之手,明目张胆的教他破解阮天钧剑招之法,妙计,果然是妙计!” 木风耸肩道:“教主这话可有诬赖之嫌,你我二人比斗乃是你情我愿之事,我也从未逼迫,至于比斗之时发生了何事,我可一概不知。” 苏傲被他摆了一道,心绪郁闷不快,冷笑道:“他赢了又如何,这塔楼高达数丈,难道他还能凭空跃上?今日本尊不送你下去,他就休想带走你!” 木风这才注意到连接塔楼的阶梯已被尽数拆除,稍稍一愣,遂而斜睨着他道:“说好过得三关便不作为难,教主难道要反悔?” 苏傲冷笑不语。 楼下,阮天钧脸上再无天真之色,口气倔强而阴冷:“今日我阮天钧在‘鬼纹刀’下铩羽,虽败无憾,要杀要刮,悉听尊便!” 薛辰理也不理,径自越过他,注视着塔楼上的男子,朝他张开双臂:“木风!” 清亮的凤目渐渐弯作新月,白衣男子跃过凭栏,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,苏傲伸手,却只捉住了对方的一条衣带。 他咬牙,一字一顿道:“杜、迎、风!” 心脏兀自砰咚而跳,薛辰紧紧盯着空中降下的白色身影,眼神痴醉缠绵,一如初见。 『你不上来,我便只有自己下来了。』 『你是谁?』 目光交织,衣袂相触,怀中之人,笑而不答—— -未完待续- 第45章 第十三回:龙水野栈渡春风,巧施妙手烹佳馔 薛辰拥人入怀,褪下外衫将其一裹,继而抬起头,睇向塔楼上一身绛袍的男子。 苏傲负手而立,红衣墨发,在风中肆意飞扬,四目相触,他将手中的衣带,凑近唇边一吻。 薛辰的瞳孔猛地一缩,耳边,落下一道低沉邪魅的嗓音:‘鬼纹刀’,今次暂且放过你们,不过终有一日,你会乖乖的将他送回到本尊手里。 放肆的笑声回荡耳畔,薛辰搂紧怀中之人,从牙缝中迸出三个字:“你做梦!” 澧水寨厚重的大门缓缓开启,抱膝坐在角落里的少女霍地起身,一把挽住从门内走出的男子。“薛辰!”见他怀中抱着一人,定睛一瞧,欣喜道:“木风哥哥!” 木风朝她报以一笑,而在这道别有深意的目光之中,珍莲松开了挽在男子身上的手臂,嗫嚅着道:“你没事太好了,大伙儿可担心了。” 薛辰将木风身上的衫子拢紧,道:“先回客栈再说。” 边寨小镇虽称之为镇,其实也便是几十间泥土砌起的陋屋,说是穷巷掘门也不为过,狭隘的街道旁有一间较其他土屋稍大的石屋,门口的石墩上搁着一块破旧木匾,匾上歪歪斜斜刻出‘龙水’二字,就是此地唯一的一家客店了。 炙热的风从窗缝间挤将进来,吹得案上半截红烛时明时暗。摇曳的烛光中,两具身体在床榻上相互交叠,彼此抚慰。 品尝着身下男子犹带酒香的唇瓣,薛辰强自压抑的嫉妒一股脑的迸发出来,不顾一切的卷住男子的舌头,霸道的登堂入室,素来镇定的俊颜也由于激烈的情焰,而显得异样的绯红。 察觉到对方有异于平日的激情,木风微微一怔,待要发问,锁骨上登时一阵刺痛,他蹙起眉:“薛辰……你怎么了?” 薛辰从他雪白的脖颈上抬起眸子,嗓音暗哑低沉:“他碰了你哪里,嗯?” 木风先是一愣,继而恍然大悟,憋住了笑意:“若是我全身上下都被他碰遍了,你待如何?” 屋中顿时陷入了窒息般的沉默,许久,薛辰紧咬的牙关中迸出一句低吼:“……我要杀了他!”猛地摄住他的唇,一遍又一遍的洗去其他男人的味道,仿佛只有借此,才能稍稍平息心中的激怒。 木风的眼角眉梢,皆是得逞的笑意,薛辰啊薛辰,吃醋这回事,有来有去,才算得公平。 破碎的呻吟自门缝中泄露,少女站在门前,湛蓝的眼眸中,泪水崩溃而下,她紧紧捂住口,捂住耳朵,怕自己在下一刻便忍不住惊叫出声。转身欲走,可双脚却似生了根,只能在门前无声的哭泣,她不懂,甚么样的感情,竟让一个如此骄傲,如此优秀的男子,在另一个男子的身下辗转承欢,毫无怨言…… 微紫的东方透出一缕晨曦,薛辰推门而出,去厨房要了一桶热水,再便回到房中,替昏睡中的男子仔细的清理身子,木风在哗哗水声中睁眼醒来,对上一双黑若潭渊的眼瞳,念起这人昨夜的诸般恶状,狠狠瞪了他一眼:“……小爷饿了!” 薛辰替他擦拭的手一顿:“想吃甚么?” 木风舔舔唇,道:“卤水蒸鸭,翡翠云芽,龙井竹荪,佛手金丝卷,琵琶大虾,荷包蟹肉,鸳鸯汇八珍,再来一坛十八年的女儿红。” 对于这些菜名,薛辰闻所未闻,且如此穷乡僻壤,哪里来的鸡鸭虾蟹,知他故意刁难,却也不恼,抱了人轻轻放在床上,亲吻他的额角:“我去厨房看看,是否备有材料。” 木风扯住他的衣角,一本正经的叮嘱道:“其它皆是次要,十八年的女儿红却是少不得。” 薛辰瞥了眼他腹部尚未痊愈的伤口,道:“除了女儿红,其它的我尽量想法子。” “……” 见他将头脸埋入被褥,薛辰憋住笑意,转身出门。 刚至卯时,客店中生意清冷,只靠窗一桌围坐着三四个人,薛辰一下楼,便同他们打了个照面,目光在几人脸上一一掠过,伸手按住了腰间的刀柄。 四人中的锦衣男子好整以暇的笑了笑,站起身来朝他一拱手:“‘鬼纹刀’,幸会!”其余三人也各站起来,将他来来回回的打量了一番。 这四名不速之客,正是庾萧寒、包铁辛等人。当日在孤城之中,正因为同他们比试,木风的伤势才落得更重,因是之故,薛辰对这些人尤为不喜,但自知以一敌四,无疑是以卵击石,只冷漠的扫了对方一眼,便就转身离开。 庾萧寒见他孤身一人出现,眸子闪了闪,上前将人拦下:“怎么我那位杜贤弟,没有与阁下一道么?” 听他叫得亲热,做出来的事却教人发指,薛辰冷漠道:“庾庄主管得未免太宽了罢。” 庾萧寒啧啧摇着头:“玉茗山庄同万剑山庄世代交好,杜贤弟的事,便就是我庾某人的事,他过得好不好,交了哪些朋友,我这个做兄长的当然要过问清楚。” 薛辰毫不客气的推开他的手:“有一位如此‘关怀’他的兄长,他也算是三生有幸了!” 装作未听出他话中的讽意,庾萧寒呵呵笑了声,围着他一面踱步,一面道:“作为兄长,多关心一下自己的弟弟,那也是应当的,万一他在外交了些恶人,吃了亏,庾某难辞其咎,也无颜向他九泉之下的父亲交代。” 遇见如此恬不知耻的人,薛辰也只剩下冷笑了。 见他不答腔,庾萧寒也不在意,伸手在他肩头轻拍一记,继续道:“不过我瞧阁下相貌堂堂,自然不会是甚么恶人,且阁下身怀这柄宝刀,自是与他关系匪浅,就不知和上一代的‘鬼纹刀’相比如何?” 薛辰神色一动:“甚么上一代的‘鬼纹刀’?” 庾萧寒故作讶异道:“阁下难道不知,这柄宝刀原属何人?” 对于江湖之事,木风确实从不予他谈及,手指在刀鞘上来回摩挲,薛辰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疑惑。“……此刀,原属何人?” 庾萧寒扯起嘴角,别有意味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扫。“岚山阁阁主,颜少青。” 薛辰对这个名字所代表的的含义,半点不知,只是喃喃道:“岚山阁,又是岚山阁。” 庾萧寒的眼神闪了几下,笑道:“不过你放心,他已经死了七年。” 薛辰皱眉,暗道:他死了多少年,同我何干。 似是猜得他心中的想法,庾萧寒拍了拍他的肩膀,继续道:“如此,便不会同你争抢了。” 薛辰拨开对方按在自己肩头上的手,侧目道:“此话何意?” 庾萧寒玩味一笑,踱到桌边,复又坐下。“当年万剑山庄的小公子同岚山阁阁主鹣鲽情深,这件事闹得整个武林沸沸扬扬,无人不知,后来岚山阁阁主死于宫闱之乱,这柄宝刀也就成了他的遗物,你认为,我那弟弟会随便将之送人么?” 他明显是话中有话,薛辰如何听不出来,缄默片刻后,道:“庾庄主,你循循而诱,便就是想告知此事?” 庾萧寒端起茶杯,喝了茶水润了润嗓子。“庾某只是好心提醒阁下,可不要稀里糊涂的,就被当成了替身。” 薛辰的嘴唇抿出一丝冷色,甩袖而去:“此事在下自有分寸,不劳庾庄主费心!”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,庾萧寒深沉一笑。 *** “卤水蒸鸭,翡翠云芽,龙井竹荪,琵琶大虾……”瞅着面前数十道佳肴,木风啧啧称奇,伸手一捏脸颊,确认自己未在做梦。 薛辰将饭菜摆上桌,为两人各置了碗筷,问道:“木公子可还满意?” 木风伸筷拨了拨鲜嫩剔透的虾仁,仍是无法置信:“这里地处大漠边缘,连个水塘都寻不见,这虾是从何处来的?” 薛辰露出一丝神秘笑容:“你尝尝。” 木风夹起一只虾仁放进口中嚼了,享受般眯起眸子,又夹了一块鸭肉吃进嘴里,由衷赞道:“鲜香润滑,滋味甚妙。” 薛辰道:“当真没吃出来?” 木风望望他,又望望桌上的佳肴,有些不明所以。 薛辰叹道:“这地方太穷了,我方才去到厨房,发现只有一些谷粮,连鱼肉都没有,幸好寻着了几块豆腐。” 木风不可思议的瞠大双目:“你是说……这些都是……豆腐做的?”见对方点了点头,他又伸筷夹了一箸豆芽,惊奇道:“这也是?” “……那就是豆芽。” 木风噗嗤笑出,薛辰也是莞尔一笑,两人一面大快朵颐,一面侃侃而谈,直到薛辰提到庾萧寒一事,木风才停下筷子,若有所思道:“他们竟然追来了。” 薛辰解下腰间的短刀,搁在桌上。“石窟中的经文是你刻下的,这柄‘鬼纹刀’,也是你吩咐人送来的。” 木风觑着他,眼中闪过思量:“庾萧寒对你说了甚么?” 薛辰抚摸着刀身,缓声道:“鬼纹刀的前任主人,是你的……” 木风打断他:“薛辰,庾萧寒此人阴险狡诈,他的话,信不得。” 薛辰握着刀身的手一紧:“所以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。” 木风一语不发,只是静静凝视着眼前的男子。 薛辰抬起目光,望见他狭长凤眸中闪过一丝痛楚,顿时心生不忍。 他将他搂入怀中。“明日,我们启程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46章 第十四回:荒郊野镇斗群侠,潇湘鬼刀两不输 一声尖锐的鹰啼响彻苍穹,庾萧寒锐目一凛,若有所思的瞧了眼门外,身旁的乔白吃着酒,动作也是一顿,道:“这荒漠野栈,竟有雄鹰出没。” 包铁辛摆了摆手道:“鹰隼纵横四海,在哪里出没都不稀奇。”接着方才的话题续道:“那‘鬼纹刀’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,有他作梗,我们要除掉杜家小子可就更难了。” 乔白抚着下巴上的胡渣,道:“若不然,趁其落单,干脆一不做二不休,将他……” 他目露凶光,朝众人作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,却见庾萧寒摇了摇头,道:“我那位好贤弟,定然是寸步不离的守在‘鬼纹刀’身旁,只怕我们还未动手就已教他发现了,那一日你们也瞧见了,他的功夫今非昔比,只怕合我四人之力,也不是他的对手。” 鬼谷子阴测测道:“如果不先下手为强,待到了古墓里,我们的机会就更小了,最后若让他们取得舍利子,我们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。”喝了几口酒,接着道:“不单是杜家小子,这两日打这儿经过的武林人士愈来愈多,瞧着,都是冲着舍利子去的。” 庾萧寒取来酒壶为他斟满,笑道:“灵隐门素来擅长机关阵法,还请先生支个妙招。” 鬼谷子连推不敢,客套几句,待要接话,忽见得楼梯上下来个异族少女,手里端着一个托盘,盘中放着一只瓷瓶和几卷染血的葛布,她将东西递给店中伙计,吩咐几句,便又转身上了楼。 几人互使了眼色,乔白率先开口:“这小姑娘不是同他们一道的么?” 庾萧寒沉吟片刻,若有所思道:“难道他们之中,有人受伤了?” 乔白回想当日情形,一拍大腿,道:“那日在孤城中,我就瞧出那杜家小子面色不对!” 庾萧寒盯着少女离去的背影,牵起冷笑:“寻个机会试探一番,若他真的受伤了,对于我们来说,正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。” 过了片晌,店伙计捧了个食盘过来添酒,几人又要几碟小菜,接着便举箸吃喝,酒过三旬,客店中的人渐渐多起来,楼上住客也陆续下到厅堂用饭,过不多时,一间小小的客店就坐满了。 薛、木二人下得楼来,眼见堂中座无虚席,又叫伙计另支了张桌子,坐下不久,门外马蹄声响,一个少年翻身下马,将缰绳交给店家,笑吟吟朝他们走来。 这少年一身紧沉利落的装束,腰间悬了柄长剑,面目甚是清秀,正是苏傲的侍僮阮天钧。薛辰见他靠近,眼神一沉,不客气道:“你来做甚么?” 阮天钧见他如此防备自己,噗嗤一笑:“薛庄主,主子说公子出门在外,身旁也没个人伺候,诸事不便,叫小人过来听候差遣。” 薛辰冷冷回绝:“不必了。” “薛庄主先别忙着拒绝。”阮天钧从袖中取出一只青玉小瓶,恭恭敬敬地递给木风:“主子吩咐小人为公子呈上伤药,并交代,这一路上公子可能会遇上些麻烦,多一个人,便多个照应。” 感觉到桌面下的手被身旁的男子轻轻握住,薛辰抿了抿唇,未再接话。木风笑了笑,并不急着去接药瓶,而是敛起眸子,将四周环视了一圈,淡然开口:“未料到这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小店,竟而聚集了那么多武林名宿。” 薛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靠窗一桌,坐着个年逾四十的中年男子,衣饰极尽考究,神态也十分潇洒,身旁所坐的两名女子,均是正值妙龄。木风缓声道:“那一桌,坐的是消雪楼楼主冯自在同他门下的弟子。”耐人寻味的勾起唇,笑道:“而且这消雪楼,只收姿色绝佳的女弟子。” 左首一张小桌单独坐了一人,五十余岁的年纪,左手大拇指上戴有一只色泽剔透的翠玉扳指,他顾盼之际,正不停地拿指腹在扳指上来回摩挲。木风道:“这个人是琼海派掌门季汝年,不过琼海派自他兄长‘四海大侠’季云海去世之后,已没落了许多,渐渐归为了江湖中的末流门派。 目光在庾萧寒几人身上一扫,木风继续道:“玉茗山庄庄主庾萧寒,神武门大弟子乔白,麒麟剑包铁辛,这三位想必你已不陌生了。”见唯独缺了鬼谷子,他目光轻闪,再就移向了别处。 角落里,一名面容端肃的男子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,他一身玄色衣衫,身后背了把铜色雕弓,刀锋般的眼眸,自打木风下楼那一刻起,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。 木风的眸子在那把雕弓上转了一道,微微眯起。“‘偏阳神弓’夜飞雪的独子,夜翎。” 这一句介绍极是轻描淡写,却叫他对面的阮天钧霎那间变了脸色。木风啜了口茶水,才不疾不徐的接过对方递来的药瓶,眉梢间,俱是狐狸般的笑意:“既然教主一片好意,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,你留下罢。” 阮天钧嘴角抽了抽,在他右手边落座,店伙计过来为他添了副碗筷,又放下一碟小菜,招呼道:“白切羊肉,诸位客官慢用。” 那厢乔白腾地跳将起来,喝道:“小二,我们这桌的羊肉呢?等了那么久还不给爷上?” 店伙计躬身赔笑道:“这位爷,对不住咯,小店今日的羊肉已经卖完了,要不给您换个菜……” 不待他说完,乔白一巴掌拍在桌沿:“换个屁,爷今日不吃羊肉还就不舒坦了,赶紧给爷上!” 店伙计耷拉下脸,回过头同木风商量道:“这位公子,您瞧这……要不让让?”却见薛辰已举箸将羊肉喂到木风嘴边,说道:“你身子不适,须得多吃一些。” 木风自然不懂甚么叫作客气,众目睽睽之下就着他的筷子吃了一块,赞了句,不错。 见这俩公子哥完全就旁若无人,店伙计的冷汗登时就下来了,正是左右为难,就见掌柜的陪了一副笑脸走过来道:“若不这么着罢,将这盘羊肉分出一半,两桌都能吃着,出门在外,大家和气生财,和气生财!” 这天下间,没人能在他嘴边夺食,更何况对方是在故意找茬,是以,木风只作未闻,指了另一盘菜,张了张口。 薛辰伸筷去夹。 周围几桌客人看着热闹,起哄道:“掌柜的,这一下你可没法子了。” 店掌柜尴尬的笑笑,站在当中,走也不是,不走也不是。伙计瞧见这剑拔弩张的气氛,缩了缩肩膀,小声问道:“掌柜的,这可怎么办?” 乔白‘嘿’地一笑,走上前来:“依我看,就照江湖规矩办。”说着,铿一响,将一柄匕首捅进桌面,只露了个刀柄在外。“杜家小子,我们比划一下,谁赢了,这盘羊肉便归谁!” 木风未待答话,身旁的阮天钧却已不耐,他年少得志,除了自家主子之外,其他人皆不放在眼里,此时听乔白大喊大叫,便如同一只凶犬乱吠,教他好不心烦,秀眉一蹙,手掌在桌面上啪地按下,匕首飞出桌面,直直钉入了天花板,连个刀柄也没露。 这一手直教众人傻了眼,乔白盯着桌面上的窟窿,暗吞了一口口水:“臭小子,你要替人出头?划下道来!” 阮天钧自幼跟随苏傲,行止乖悖,我行我素,于江湖规矩素来视作无物,听他乱吠,不耐已极,哪有心思同他啰嗦,手腕一翻,竹剑挺起便刺! 他竹剑出鞘,厅堂中好几十双眼睛唰的望来,有人失口叫道:“‘潇湘剑’阮天钧!” 乔白哪料得他突然出手,大吃一惊,当即往旁闪避,绕过对方剑尖,一掌疾推下去。 阮天钧双足一蹬,从椅上翻身跃起,反手一剑抽向对方挥出的手掌,趁其缩手之际,抢到了门口,神情甚是不屑:“要打便随我出去打,莫要扰了公子。” 他一柄竹剑虽不及铁器坚硬,却是柔中带韧,乔白手背上经他一抽,又红又肿,登时气得不轻:“好极,今日我倒要领教下,潇湘剑到底有何能耐!”言罢纵向大门,身未落地,掌风已重重袭向阮天钧。 瞬息之间,二人拆了数招,厅中多人围去观看,余留数人仍端端坐着,自顾自的喝酒用饭。薛辰朝外看了眼,微微皱眉:“阮天钧此来,究竟意欲何为?” 木风道:“自然是来盯梢。” 薛辰沉吟片刻,问道:“我们当真要进去古墓?”关于舍利子之事,木风在昨夜已向他道明,但对于世间真存有如此神奇之物,他仍是抱有怀疑。 听他称‘我们’,木风愉悦的勾起唇:“云谷舍利能增进一甲子功力,若你能够得到,再配合九转丹魂经,这天下间便再无敌手。”他顿了顿,继续道:“即便是苏傲,也要甘拜下风!” 听他提起苏傲,薛辰除了胸口翻滚的怒意,更有一事苦想不通,问道:“苏傲捉了你去,不可能就为了试探我,你是否还有事瞒我?” 木风自然是向他隐瞒了解药一事,此际却是无辜的眨了眨眼:“苏傲做事,向来都是出人意表,你也可将他视作一个疯子。” 两人正自谈话,猛地里衣袖挟风,席间窜出一人,素衣灰袍,手持宝剑,正是‘麒麟剑’包铁辛,叱道:“杜三少,今日就让包某人来会一会你!”说着唰的一声,挺剑刺出。 见他一剑刺向木风,薛辰哪容得他放肆,刀芒闪动,往剑上搭去。 包铁辛似早料到他要出手,身形一挫,长剑回挑,吭哧一声,刀剑相交。 制敌之际,薛辰向木风悄声提醒:“你自小心。”接着跃向空处。 门外剑掌呼啸,屋内刀剑相持,木风身旁正是无人,庾萧寒不慌不忙的踱了过去,绕着他走了一圈,拱手道:“杜贤弟,请!” -未完待续- 第47章 第十五回:巧言妙语戏庾庄,神机鬼械破珠玑 薛辰待要替他解围,不料包铁辛剑剑相逼,且每一剑,都隐含一个‘缠’字诀,意不在攻,只为了困住对手。薛辰武功虽高过他一截,但在这星罗棋布的剑网中,一时半刻也脱身不得。 珍莲藏身暗处,眼见木风处境堪虞,手里捏了把银针,待发之际却又心生动摇:倘若没有这个男子……若是没有他,薛辰会不会回心转意?心魇既生,便是无止境的痛苦彷徨,她的指甲在墙壁上抓出道道印痕,咬住唇,一声不吭的盯着楼下白衣翩然的男子。 木风端起茶盏,浮了浮茶叶末子,轻轻泯了一口。 见他一脸气定神闲,庾萧寒委实瞧不出他受没受伤,于是斜眼挑衅道:“怎地,杜贤弟稳坐了天下第一,便瞧不起愚兄这几手功夫了?” 木风放下茶盏,慢悠悠道:“非是我瞧不起你,而是你几次三番败于我手,却还要来自寻其辱,功夫虽然不济,勇气却是可嘉,倒叫我有些不忍出手。” 堂中所坐俱是武林大豪,但事牵万剑山庄同玉茗山庄的恩怨纠葛,均不敢妄自涉足,只抱着隔岸观火之意,闻言,都哗然而笑。庾萧寒原本自持身份,大庭广众下不敢贸然出手,但此际遭他言语羞辱,一张俊脸憋得通红,唰地拔出佩剑,大声叱喝:“杜迎风,今日当着群豪之面,我倒要看看,到底是谁自取其辱!” 剑尖递近,距离木风胸口只余数寸,却被从旁伸出的两根手指骈指一夹。 庾萧寒抬眼望去,只见一个魁伟高大的男子挡在木风身前,刚毅的面庞上,一双锋锐的眼眸透着冷光。待要出言呵斥,瞥见他身后斜跨的一张雕弓,面色变了数变,终是压制了怒气,道:“夜堡主,玉茗山庄同夜家堡不曾有过过节,乃父一代英杰,庾某素来也是敬重有加,今日你横加阻拦,却又为何?” 夜翎手腕一震,庾萧寒的长剑‘当啷’一声,断为两截。一双眼却自始至终未离开木风身上:“你道,这是为何?” 木风笑笑,却是不答,径自取来茶壶,斟满空杯。 庾萧寒身为玉茗山庄庄主,地位何等尊崇,今日先是遭受言辱,后又被人折断兵器,孰能容忍?手腕倏动,越过夜翎,猛击木风胸口。 夜翎厉目一紧,左掌翻起,呼地一声,迎了上去。 两掌相对,庾萧寒只觉对方内力堪属平常,力道却是奇大,被其一推,蹬蹬蹬连退数步。他目露惊诧,犹自不信,殊不知,夜家人世代习弓射箭,臂力自是惊人。 夜翎目含霜色,字字透着威胁:“他是我的猎物,任何人,休想染指!” 庾萧寒环顾四周,见乔白和包铁辛均抽不开身,自己又孤掌难敌,心中忿恨,一甩袖子,坐回桌前。 夜翎垂目望向自己的手掌,道:“这凌云掌,是我年少时父亲所授,一共三十六式,我却只学了二十七式,你道是为何?”见眼前的男子漫不经心的拨弄茶盏,他摘下身后的雕弓,‘啪’地搁在桌上,又道:“夜家子嗣,只有长到成年才有资格继承‘偏阳神弓’,而我却在十五岁时,就接掌了夜家堡,你道,这又是为何?” 木风噙在嘴边的一丝笑意,倏地没了。 夜翎的一只拳头,捏得咯咯作响,两颊的肌肉,也由于愤怒而扭曲起来:“那是因为天下第一的杜三少,杀了上一代的‘偏阳神弓’,也便是我的父亲——夜飞雪!” 他眼中杀意萌动,珍莲瞧见,心头狂跳不止,再不犹豫,发针制敌。 夜翎闻见异动,手腕一勾,将雕弓横在身前,便听‘哧哧’几响,银针尽数被弹了开去。跟着抽出一支箭矢搭在弦上,而箭尖,正指向楼上的少女。 珍莲只觉一道惊人杀气笔直射来,吓得面色煞白,双腿犹如灌铅。“薛……薛辰,救我……” 薛辰早见情势危及,几次猛攻,欲要脱身,却教对方缠得密不透风,实乃有心无力。眼见夜翎五指一松,情急中木风伸掌平推,将箭尖推偏了几许。 一箭射偏。 箭矢擦过掌心,火烧火燎般的疼,木风用袖子遮了,再就转身上楼,拉了珍莲便跑。 夜翎不知木风身上带伤,不宜动武,见他逃跑,登时呆住了,待回过神来,楼上已没了二人踪影,他紧紧咬着牙,跨步追上,不料一脚踏出,踩中的不是客店大厅中铺设的青石,而是湿软的泥土,再一抬头,周围藤萝覆地,长草齐膝,水泊阡陌纵横,俨然是一片沼泽景色。 锐目一瞠,讶异道:“珠玑阵……” 木风携着珍莲奔至后院,紧跟着眼前一花,扑进了一池水塘。珍莲呛了一口水,猛咳不止,惊魂未定道:“木风哥哥,这是怎么一回事?” 周边俱是坑坑洼洼的水塘,细密的芦苇长出水面,半人多高。木风坐在池中,沉吟不语,只眯着一双狭目四下打量。 珍莲爬出沼池,拧干湿答答的袖子,道:“怎么我们跑着跑着,就到了这鬼地方?”伸手挽住木风,想要扶他上岸,突然间却又凝住不动,一只手死死抓着他的臂膀。 木风朝她望去,但见少女直愣愣地瞪着水底,颤声道:“木风哥哥,水里……水里……” 木风目光一移,望见水底横七竖八堆了数具泡白发胀的尸体,灰白的眼珠脱离了眼眶,浮在水面,乍一看,倒像是鱼嘴里吐出的泡儿。伸手捞起一截断肢,喃喃道:“他们之中,也就只有鬼谷子懂得设关布阵,难道是灵隐门的珠玑阵?” 少女早吓得脸无人色,急拽木风的袖子:“木风哥哥,别管甚么阵法了,快扔了……” “那可不成,要想走出珠玑阵,还得靠这几位仁兄指路。”木风笑着摇头,手上施劲,将一具尸体拖出水底,掼上岸边,跟着跃上岸,从靴中抽出一柄匕首,跐溜一下刨开尸体的肚皮。 一股腥臭之气迎面扑至,珍莲捂住口鼻,闷声道:“木风哥哥,这是作甚?” 木风在池中洗净匕首,重又插回靴中,一指尸体,道:“你瞧这尸体的内腑。” 他剖人肚腹却还神色如常,珍莲哪里做得到如他一般,紧闭双目无论如何不肯睁开。又过一盏茶的功夫,少女久等不耐,遂将眼睛偷偷眯开一道缝隙,见木风蹲在地上,身前一具尸体肚肠横流,脾胃翻出,不由一阵干呕:“木风哥哥,这……” 木风好笑的一摸鼻子,促狭道:“你跟随商队走南闯北,难道连腐烂的尸体都未曾见过?” 珍莲咕囔道:“谁……谁没见过了,只是……”突然住了口,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,指着地下:“木风哥哥,这人怎地没有心脏?” 死尸虽然腐烂不堪,曝露在外的脏器却还依稀可辨,但见胸口处,黑黝黝的一个大洞,唯有蛆蝇不停的蠕动。 木风点点头,道:“珠玑阵,自然是处处珠玑,阵中一花一草,一树一木,皆列成阵,欲寻出路,必须不放过任何细微之处,这尸身之中,自然也是暗藏玄机。” 珍莲一脸茫然道:“尸体之内,能藏何玄机?” 木风将尸体小心翼翼放回水中。“如果说阵法为一大天地,人体便是一小天地,人身之五脏五行为肺金,心火,肝木,肾水,脾土,这尸体唯缺心脏,而心脏又属五行之火,火归离位,代表南方。” 直到今日,珍莲才真正见识到他的博闻多才,樱唇微张,半天合不拢:“你的意思是,出口在南方?” 木风思索片刻,摇了摇头:“现在下定论未免为时过早,且先向南行走,找找其他线索。”说着起身而行,珍莲急忙跟上,伸手挽住他的手臂,问道:“木风哥哥,我们这样走了,薛辰如何寻得到方向?” 木风脚步不停,口中答道:“我都不急,你慌甚么。” “可是……薛辰他……”少女局促的皱着眉,幌神之际,不小心被脚边的荆棘钩刺了脚踝,扯开裤腿一瞧,伤口处血肉淋漓,稍有动作,便是刮剌剌的疼。 她红着眼眶,小声叫道:“木风哥哥。” 木风撕下一截衣衫,蹲下身为她止血裹伤,完了又将她背在身上。走了一阵,感觉背上湿濡一片,问道:“怎么了?” 仿佛连日来的惊吓、委屈都化作了泪水,一旦流出,就再也收势不住,珍莲伏在男子身后,泪如泉涌。“木风哥哥……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” 聪慧如他,岂会不知她言中所指,却微微摇了摇头:“既然无过,又何须道歉。” 珍莲却似未闻,哽咽着,不停地重复道:“对不起……” 木风无奈,只得由了她去。沼泽无路,只有泥塘遍布纵横,方向更是难辨,木风背了她一路迂回斜行,途中几番周折,好不容易出了沼泽进到一片树林,天边已然擦黑。 林中漆黑一团,满眼所见,皆是婆娑树影,珍莲纵然睁大双目,也是难以视物,见木风步履如常,无论荆棘蔓藤总能适时跨过,惊奇道:“木风哥哥,你能瞧见道路?” 木风‘嗯’了一声,黑夜中,一双眼眸熠熠生光,可惜珍莲伏在他背上,也瞧之不见。二人又行里许,直到一株参天大树拦了去路,才驻步停下。 珍莲从男子身后探出头来,问道:“木风哥哥,怎么不走了?” 木风嘴唇微微翘起:“因为已经找着了,你瞧这颗大树,是个甚么形状?” 珍莲抬眸,一时惊得合不拢嘴。 “心……心脏?” -未完待续- 第48章 第十六回:野岭荒郊玄机藏,神弓偏阳战戈起 三四丈高的巨树两头略尖,中间鼓圆,正中有一道冠状凹沟,瞧来就像一只硕大、倒置的心脏。珍莲从男子的背上滑下,一瘸一拐地跳将上前,感叹道:“大自然造物之神奇,真是令人叹为观止。” “阵法之中,异像比比皆是,有些是自然形成,另一些则是人为布设而成的。”木风绕着巨树转了一圈,取出匕首翻开树下的土壤,但见泥土下,树根盘虬错节,虫蚁四下惊走,线索却是半点也寻不着,他抚着下巴道:“难不成是在上头?”跟着仰起脖颈,望向高处。 珍莲抬眼望望,又探手轻触,指尖所及,俱是粘湿的青藓,秀眉微微蹙起,琢磨道:我二人,一个不谙武艺,一个内力受滞,这树上生满了苔藓,又湿又滑,连个落脚处都没有,要如何攀爬? 一转眼,却见木风脱下外袍,将其一条条地撕开,结成长绦,好奇道:“木风哥哥,这又是在做甚?” “我要上树看一看。”与少女说话的功夫,木风已在布绦前端系好树枝,做成了一只简易的套索,之后,他紧了紧绳结,扬手挥动了几下。 嗖地一声,套索挣脱掌心,向着树梢飞去,却由于距离委实太过遥远,套索几番起落,均未能够达枝梢。 珍莲搞清了他的意图,忍不住拍掌相赞,此时突闻‘咔’地一响,木风眼神一亮,道:“成了!”说着足尖一踏,借力往上攀去。 少时,他的身影便消失在遮天的碧叶中,珍莲担心他失足坠下,几次张口欲喊,却又怕他分心,只急得在树下团团乱转。等了好一会儿,终于见到一幅白色的衣角自叶间垂下,忙叫道:“木风哥哥,找着了么?” 木风跃下地面,一手牵着套索,另条手臂里则抱着一只鸟巢。 “这……这便是线索么?”珍莲小心翼翼地托起巢中的雏鸟,放在掌上轻轻抚摸,脸上好不欢喜。 木风掸去衣衫上的树叶,失笑道:“当然不是。”继而伸手掏空铺垫在巢中的枯草、羽毛,擦去粘附在上的泥土,而随着他的动作,鸟巢渐渐崭露出原来的形貌,少女的眼眸也随之愈瞪愈圆,至最后,终忍不住惊呼出声:“这……这是……龟壳!?” 但见木风手中所持之物,尺许长,三寸宽,前端钝圆,中间微隆,两侧刻有翼纹,正是一只硕大的乌龟壳。 木风颔首道:“这才是我们需寻的线索。”之后便再不顾对方的大呼小叫,捧起龟壳翻来覆去地研究起来。 珍莲瞧他不理自己,扁了扁嘴道:“这龟壳是死物,又瞧不出缺了心肝脾肺中的哪一样。” 木风闻言,扬起一抹戏谑的笑容:“看来珍莲姑娘甚是喜欢看些碎肢内脏,若不然我们再往下挖一挖,指不定真能寻得几具尸首。” 少女念及白日所见,胃中一阵翻江倒海:“不……不必了。” 见其白了一张俏脸,木风摇了摇头,不再逗弄她,转而研究手中之物。 珍莲凑上前道:“话说回来,这龟壳到底有何玄机?” 木风指了壳背上的纹路问她:“你瞧这像甚么?” 珍莲歪着头道:“花纹?” “再瞧瞧。” 少女凝起目光,认真的瞧了一会儿。“也便是怪异些的花纹罢了。” 木风往树上一靠,悠悠然道:“自古以来,龟壳就被用来预卜凶吉祸福,此物被放在如今这个位置,绝非偶然,你瞧这一长十短,总共十一条的纹路像不像一个卦象?” 珍莲自然不懂易经八卦,眨着碧蓝的眼眸,问道:“甚么卦象?” 木风垂下眼睑,正色道:“剥卦,意为顺势而止。” 珍莲接着问道:“何谓顺势而止?” 木风一面解答,一面将雏鸟放回巢中。“此卦下坤上艮,五阴在下,一阳在上,阴盛而阳孤,是以,我们要顺应卦意,寻阳而行。” 珍莲怔了怔,问道:“寻阳而行,怎么个寻法?” 木风莫测高深的一眯眼儿,指了指头顶:“日出……” 珍莲惊呼道:“日出东方,我明白了,是叫我们往东面走!” 木风笑道:“孺子可教也。” 珍莲得意的笑起来。不过转念一想,这两次破阵,均是有木风在旁,若是教她一个人迷失在这荒郊野岭,怕是至死都走不出去,念及此处,不禁冷汗涔涔。 循着原来的法子,木风将鸟巢归置原位,接着背起少女,转往东面行去。珍莲伏在男子背后,见他半晌无语,有些奈不住寂寞:“木风哥哥,你在想甚么?” 木风思索片刻后道:“剥卦为中下卦,寓意受困,我怕此行会遇阻拦……”不待他将话说完,蓦地里风声紧俏,一支箭矢擦着脸庞飞过,钻入了一旁的树杆当中。 箭矢来势极疾,劲猛绝伦,大树被射中之后,兀自摇晃不止,天下间能有这等神技的,除‘偏阳神弓’之外,还能有谁?木风抬头望了眼天色,暗呼侥幸,来不及多想,身后又是飕飕两声,丝毫未有犹豫,抱起少女便是着地一滚。 箭矢擦过发际,钉入土中,珍莲伏在地上,背脊止不住地发凉,强装镇定道:“三箭均射偏了……‘偏阳神弓’亦不过如此而已。” 木风嘴角牵起嘲意:“如此而已?若非正值深夜,他目力受限,你我二人已然是两具尸体了。” 珍莲听了,面色一白,不再妄言。 携着她藏身于一株大树后,木风往四下打量,不远处,一个劲装打扮,身高膀阔的男子正手持弓箭,慢慢向此处走来,心道:这夜翎能寻到此地,足见是个深谙阵法之人,便不知能否解出龟壳上的玄机。心念方动,遂又露出一抹苦笑,这卦象,也未免太灵验了。 见对方越来越靠近,怕是过不多时,二人藏身之处便要暴露,木风暗捏几颗石子在手,垂首向珍莲嘱咐道:“一会儿我掷出石子,你数三声之后向东面跑,切莫回头。” 珍莲闻他言下之意,惊道:“不,要走便一起走,我回鹘儿女,岂是贪生怕死之辈!” 木风颇为意外的一挑眉:“哦?你不怕死?” 少女斩钉截铁道:“不怕!” 木风轻笑了几声之后,眸光陡然一厉:“你若不想成为那些肠穿肚烂、掉了眼珠子的尸体中的一具,便乖乖听我话!” 俗话说打蛇捏七寸,他游遍花丛,自然清楚对于大多数女子来说,一张美丽的容颜犹胜过性命,果不其然,一听这话,少女原本信誓旦旦的语气带上了一股迟疑:“我……我才不怕!”抬眸触及对方的目光,心里咯噔了一下。 相识以来,她何曾见过他如此严厉的眼神!仿佛一柄利剑,要将人深深刺透!令她在下一刻,不由自主的失口应道:“好……” 木风满意的颔首:“很好。” 他不但是万剑山庄的‘杜三少’,更是令武林中人闻风丧胆的黑道魁首,此即武功虽失,但气魄犹在,单纯如她,怎能抵挡这冰冷萧杀的目光,即便他嘴边仍噙有一丝笑意,也只教她感到毛骨悚然! 敌人将至,木风再无时间同她僵持,右手手腕一抖,一枚石子激射而出。 石子打在树上,紧跟着一道银光划破长空,呼啸而至,时间上竟相差无几。大树发出悲鸣,‘轰’一声炸得粉碎,更有火星迸射飞散。 这一箭恍如流星坠地,想若是射在人身上,必是个粉身碎骨的下场,不仅珍莲瞧得浑身打颤,木风的呼吸,也为之一窒,双目之中,倏尔闪过一抹深恶痛绝之色:“乌龙……铁脊箭!” 这一代‘偏阳神弓’臂力之强,竟胜过了当年的夜飞雪!木风的神色骤沉,手腕振动,第二枚、第三枚石子相继打出,同时转头低喝:“快走!” 珍莲不敢有丝毫耽搁,忍着腿伤,疾往夜色中奔去。 夜翎听声辩位,箭如连珠,一枝接着一枝追寻石子而去,但见寂林之中,星火四溅,轰声不绝,突然,一团灰影撞入眼帘,他面无表情的架起弓箭,搭弦待射。 卒然间,一幅白影从旁斜出,朝他当头急扑,情急中他调转箭尖,径往白影射去。 ‘轰’地一声,碎裂的衣帛卷着火花,在空中纷飞乱舞。可衣衫之下,俨无人影,意识到这是对方声东打西之计,夜翎捏紧拳头,怒道:“杜迎风,出来!”微觉风声入耳,忙将身子一晃,聚力一掌,向后拍去。 掌风刮刺脸颊,立即带起一道血痕,木风却恍然不顾,弯腰仰首,掷出手中沙土。 “唔!”夜翎不料他使出这等无赖招数,猝不及防下中了招,一手捂住眼睛,一手变掌为爪,朝他咽喉抓下,木风脚步缓迟,不及闪避,只得抬起手肘,护住咽喉。 黑暗中本就难以视物,此即又糟灰尘迷眼,夜翎又惊又怒,胡乱抓住他一只手腕,想也不想,反手扭了过去。 木风闷哼一声,咬住牙,抬脚狠狠踹下! “唔嗯——”难以启齿的部位遭到痛击,令得夜翎紧捂小腹,慢慢蹲下。他实在无法置信,天下第一的杜三少,竟频使这等下三滥的招式!但不可否认,这些招式,又确然起到了意料不到的效果! 他汗如雨下,蹲在地下半天直不起身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 木风心知这几招能够制敌,全靠出其不意,若再复使,对方肯定已有了防范,是以见好就收,绝不恋战,从他掌中抽出手腕,转身奔进林中。 未跑得几步,身后飕飕声响,乌龙铁脊箭飞驰而至。木风左闪又躲之际,不忘掷出手中的石子,其目的,就是为了扰乱敌方视线,箭矢纷沓而至,身旁的树木不停的爆开、碎裂,烟尘扬起丈许来高,林中更难视物。 夜翎久攻不下,心中浮起一丝躁意,取来九枝箭矢,连珠一般射出,便见九道箭影若蹑影追风,分指对方上、中、下三路! 这一来,木风实在躲无可躲! 就在这性命攸关之际,一道身影扑将过来,抱住他向旁一滚,情急中无法分辨敌友,木风倏地抽出匕首,横在对方脖颈之上! 熟悉的声音贴着耳畔传来:“别慌,是我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49章 第十七回:尘事如潮人如水,道不尽侠骨柔情 咻咻咻,三支箭矢穿透树木,钻入泥地,激起尘土四下飞扬,剩余的箭矢则在空中猛烈碰撞,引起炸声一片,弹飞的木片便如几百枝小箭,呼啸飞驰。 一片混乱中,匕首哐当坠地,木风伸出手臂,与身旁的男子紧紧相拥,下一刻,炙热的吻排山倒海而来,男子略带霸道的动作里,更带有一丝仓惶不安,为了安抚对方,木风主动探出舌尖,反缠上去。 他们二人,一个初尝情爱,一个久追不弃,及至小别,思慕如奔涛潮涌,再不可抑制,肢体相触,呼吸相融,此刻的温柔缠绵,教人觉得哪怕接下来就是刀山火海,也浑然不惧了。 窒息般的一吻后,木风轻声唤道:“薛辰。” “恩,我在。” “薛辰。” “嗯,我在。” “薛辰。” “恩,我在了……发现你沿途留下的标记,便一路追赶,幸好赶上了。”薛辰转身将他护在身下,下巴摩挲着他的头顶,声音虽然平缓,但搂在对方腰身的双手,却在微微发抖,自小到大,他从未贪恋一个人的体温,到如此痴狂的地步,无法想象,自己如果再迟上一步,拥在怀中的是否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? 触手摸到一片黏稠,薛辰矍然一惊,垂下眼,便瞧见他腹部崩裂的伤口,急忙点了他一处穴道,惊道:“你又动用了内力?” 木风见着他,正是满心欢喜,纵然疼得龇牙,仍不忘促狭道:“我哪儿还有内力可使,不过你再不来,我倒是连裤子也得脱了。” 这才意识到他光溜着上身,薛辰忙褪下外袍为他裹上:“你不会又被人占去了便宜?”见身下的男子听了只是笑着,眼角攀上一丝恼怒,轻咬他白皙的颈间:“这一回是哪里,嗯?” 待要责他几句,‘飕’地一声发自身后,一枝箭矢闪着寒光,俨然欺至!眼见箭到,薛辰振袖一扫,箭头偏了几许,钉进一旁树中。 看来,敌人并不想给他们喘息之机,薛辰为他系好衣带,沉声道:“你到前方等我,待我去会一会他。”却还未起身,手腕便教人给捉住了,木风摇着头:“他功力尤胜过你许多,现在的你,不是他的对手。” 薛辰伸手轻触他脸颊上的伤痕,木风嘶了一声,嗔道:“作甚?” “他将你欺负成这样,我怎能轻饶……”说着便转过身,向箭矢飞来的方向纵去。 黯淡月色下,青色的身影从林中缓缓走出,夜翎双目一紧,箭尖对准来人胸口。 薛辰的目光,则紧紧摄住那一把形容质朴,却又隐含煞气的铜色雕弓!方才在客店里,他一眼望去,便是止不住的心悸,此刻离得近了,一种彷如灵魂深处传来的痛楚,一丝接着一丝自心脏蔓延至全身,他一定在甚么地方见过这把弓,却是何年?何月?何时?何地? 禁忌的记忆被撬开一角,喷薄欲出,但紧随着,好像有一道无形的闸门将其生生垄断,脑中就只剩下针扎一般的疼,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再不敢胡思乱想。 夜翎也正自打量对方,但下一刻,森白的刀芒就已幌到眼前,他身形一沉,举弓划了个半圆,敌方的刀刃‘当’一声敲在弓臂,在半空旋转一圈,被一只手掌接住。 这人竟然无声无息,便欺到了近前!夜翎暗赞他身法快捷,虽惊却不乱,身子微挫,一式凌云掌,向他肩胛击落,这是他演熟了的招式,方向、力道均控制得分毫不差,对方若要闪躲,必沉肩侧身,如此一来,半边门户大开,他后一式凌云掌,便可趁势袭向对方肋下空门,正自计议,孰料那人足下在地上一滑,身形却巍然不动,轻轻松松,便将他掌力化去。 他一掌落空,险些被其带走半步,心下一愕,不及深思,刀芒又贴面而来,急忙撤掌收力,两肘一抬,双掌合击,将刀刃夹在掌中,但觉一股异样之气透过手掌散入血脉,寒浸浸、冰凉凉,冻得他浑身一颤,险些拿捏不住! 鬼纹刀,果然名不虚传!不过他夜翎也非易于之辈,当即运转起家传心法,身上寒意瞬间散去,双掌横推,将掌力粘附在刀刃之上,送还给对方! 鬼纹刀冰寒之气甚盛,常人触之,免不得冻僵身体,便是练武之人,也不敢空手接刃,首次见到有人以内力强抗,薛辰吃惊之余,不免心生钦佩,忽觉刀柄上传来一股内劲,哪敢怠慢,暗运九转丹魂真经,与之相持。 两股内力以刀刃为媒介,推来送去,竟是不相伯仲!二人初次交手,心下均各称赞,夜翎素来自持甚高,此刻也不禁生出惺惺相惜之意,手下动作稍缓,欲要平息干戈。他道:“阁下与杜三少是嫡亲?” 薛辰道:“不是。” 夜翎咄咄逼问:“那便是挚友?”见对方摇了摇头,心下起疑,继续道:“既非嫡亲,又非挚友,为何要替他出头?” 薛辰冷笑着牵起嘴角:“我为何要告诉你?” 夜翎见他不买账,神色也是一凌:“那在下便奉劝阁下一句,不要为了管闲事,而丢了身家性命!” 薛辰的语气中充满嘲意:“闲事?” 夜翎回道:“难道不是?这是我同他之间的恩怨,与旁人无关。” 薛辰暗道:即便与你解释,你也思之不通。抬手一架,脱开掌锁。 夜翎几番欲劝,对方依然我行我素,冷哼一声,不再浪费唇舌,左掌斜移平推,右掌横起直送,双掌齐发,往他肩肋分攻而去。 夜家子弟,本就生来力大,长年累月的习箭,双臂早便练得铁骨似铮,他身为夜家堡堡主,习得的更是最上层武学,当时在客店之中,一掌逼退萧寒绝非偶然,此时与薛辰相斗,一来想试其身底,二来也为对方态度所激,出掌之际,劲道尽使,足有十成,且因专注习箭,着重力道,内力走纯阳至刚一路,是以,掌未到,声先至,呼呼两声,周围的空气,也好似割破一般! 见他推出掌来,双臂肌肉几欲撑破衣袖,薛辰暗自心惊,脚步微错,侧身闪避,同时展开刀势,迎将上去。 两人缠斗数招,仍然未分胜负,便见林中掌风呼啸,刀芒倏闪,鏖战正酣,突然轰隆隆一声巨响,天漾红光,地面震颤,好大一条裂缝,自二人足底延伸了开去。 地面崩裂成两块,两人惊而相望,门户各自不严,但只要夜翎举弓而射,薛辰俨然便是一个活靶,却见他举起弓箭,转而又放下,薛辰目露诧异,不解道:“为甚么?” 夜翎道:“趁人危虞之事,夜某不屑为之,你过来,我们再打过。”说罢凝视裂缝,双眉微微拧结。 瞧不出,他出手虽是狠辣无情,实则是个钢肠磊落之人,薛辰微微一怔,遂即轻叹,若不是二人立场相悖,这人倒是值得结交。“三个月之前,你便是求我,我也不会插手此事,可如今却是不管也不行了。” 这一次,轮到夜翎扬起了他的浓眉:“为甚么?” “因为他若是死了,我也不会独活,偏偏我又还没活够,是以,不得不管。”薛辰的语气虽是无可奈何,但那一双冷情冷性的眸子,却透出点点温柔。 他这话讲得极是拗口,夜翎先是不懂,但终究是聪明绝顶之人,转瞬便回过味儿来,目中露出不可思议之色:“你……你们……” 此事,薛辰本不欲为外人道,如今直言不讳,纯因夜翎此人,他是真心实意的佩服。顿了一顿,他再又道:“而且你说,你不做趁人危虞之事,却为何对一个武功尽失之人穷追不舍?” 夜翎讶然道:“武功尽失?”敛眉沉思道:那人使出的各种不入流的招式,虽施了巧劲,但确实又是软绵绵的未参半分内力,身为天下第一,本该傲视群伦,若非失了武功,怎须如此?这般想来,也便释然,但一提到他,语气仍是森寒碜人:“杀父之仇不共戴天,无论如何,他一定要死!”更是警告道:“阁下再若阻挠于我,定不留情!” 薛辰轻叹:“既然如此,也便没有办法了。”足尖轻点,跃向了对面。 夜翎早便摆开架势,以待来敌,此时斜退半步,继续同他在裂缝旁剧斗起来。方才一阵地动山摇之后,树木东倒西斜,荒草兀自轻颤,彭勃热气自地底喷洒而出,将地面熏得雾腾腾也似的,两人衣袍飘洒,便如腾云驾雾一般。 再斗半晌,震动转为剧烈,夜翎心道:这若是脚下一滑,摔下裂缝,可就再难攀上。当下建议道:“我们换一处实地,再作争斗。”薛辰自无异议,略一点头,率先施展轻功掠开。 夜翎提气紧随,孰料足下踩空,脚下的地面竟而塌陷了下去!这一下变起仓促,饶是他身法再快,也避之不及,眼瞧着便要摔下,突然间手腕一紧,坠势登时就收住了。 薛辰左手握住一截断桩,另只手则紧紧扣住夜翎的手腕,两人一上一下,悬在了峭壁边。 只见地缝下白雾缭绕,深不见底,峭壁直上直下,也毫无踏足之处,二人几番欲上,均寻不到着力点,而头上的断桩,也渐渐承受不住二人的身重,一点一点翘出了根须。 夜翎颓然道:“你放手罢,这样也许还有一线生机。” 薛辰的额头上,冷汗蜿蜒而下,闻言却微微一笑:“我本是个生意人,凡事讲求公平,你放我一马,我也须救你一次。” “料不到我们心平气和的讲话,却是在这峭壁之下。”夜翎自嘲一笑,转而言道:“且不论我们能否上去,即便运气好,我二人都能存活,该报的仇我还是会报,并不会因为承你的恩情而放弃父仇,即便是如此,你还执意要救我么?” 薛辰面色微变,接着便是蔚然一叹:“现下谈这些又有何用,还是先想个法子上去罢。” 夜翎勉力定了定神,询问道:“你相信我么?” 薛辰不晓他此时提出这样一个不相干的问题,意欲何为,但自从他入了江湖之后,所遭所遇尽是一些自诩名门正派,却暗使小人行径的‘江湖豪杰’,相一比较,夜翎的武功、气度,在他看来无不是铮铮佼佼,撇开他对木风的一腔恨意,这个人,他是真心想要与之结交,当下便回道:“你若有话,但说无妨。” 夜翎沉吟片刻,问道:“你臂力如何?” 薛辰想了一想,道:“尚可。” 夜翎道:“有无办法,将我甩将上去?” 薛辰这才明白,他为何先有此一问,实乃此法必须要二人之间毫无猜疑,才可进行,试想若是夜翎脱险之后,弃他于不顾,更甚至,砍断树桩,害他性命,他也只能眼睁睁瞧着,没有半点法子。 但二人之间,先有夜翎不趁人之危,后有薛辰及时搭手相救,对方的心胸气度,均各欣赏,怎会还有猜疑?想通了这一点,薛辰眉头微皱,暗道:这也不失为一个法子,只怕树桩承受不住力道,在半途断裂。但此际也毫无其他计策,只得姑且一试,答道:“我施力三次,待到第三回,你施展轻功在我肩头踏下,可借力跃上。” 夜翎应了声好,继而提醒道:“切莫操之过急,万万小心。” 薛辰自是十二万分的小心,轻晃手臂,将夜翎甩向半空,但只待甩到第二次,便闻‘咔’一声脆响,左手一松,整个人失了依托,向下坠去。 树桩终是承受不住一再的施压,整个拔地而起! -未完待续- 第50章 第十八回:情深恨遗两相忘,不觉泪已拆两行 薛辰绝望的阖上眼,手腕上却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,他抬起眸子,蒸腾的雾气中,一抹俊色如绝尘世。 他一愣,微瞠双目望着男子:“你没走?” 木风半个身子悬在崖下,只靠一条系在树上的腰带,支持着三人的重量,闻言眯起狭目,不悦道:“你在这里,却要将我赶往何处?” 见他语气波澜不惊,额头却沁出汗水,握住自己的手臂也是青筋浮凸,微微发颤,薛辰轻叹一声,眼中泛着心疼,他心知此时若叫他放手,对方定是万万不肯,是以柔声问道:“伤口疼不疼?” 木风摇了摇头,腹部的伤口早已疼到麻木,只是头脑晕眩,浑身无力,知是失血过多的征兆,却为了不令对方担心,强打起精神,半开玩笑道:“比这更重的伤我都受过,有一回,差点儿被人捅穿了肚子……” 薛辰的脸顿时黑如锅底,对他而言,这个玩笑自然一点也不好笑。“以后你除了少喝酒,也少在江湖中走动。” 木风干笑几声,企图蒙混过去,薛辰却睁着明镜一般的眸子,定定望着他。 见这生死关头,二人还在打情骂俏,处在下方的夜翎脸色更黑,冷冷开口:“我不需要你们救,放手!” 木风脸上的笑意,登时化作了讥诮:“你当小爷想救你?” 夜翎狠狠瞪了他一眼,道:“那就放手!” 木风颇无奈的叹道:“他决定的事,我无法改变,也不会试图改变。” 夜翎神色更冷,望着崖上的男子,眼中是噬人的憎恨:“你以为这样,我便会放过你?” 木风乜斜着眼,好笑道:“你当小爷怕了你?” 夜翎气得双目通红,怒道:“杜迎风!只要我夜翎有一口气在,就绝不会放过你!当年之事……” 薛辰不待他将话说完,便冷硬的打断道:“当年无论他做了何事,都由我代他受过。” 他此话一出,两人均是一怔,木风神色复杂的陷入怔忡,而夜翎则咬住牙,半晌未吭气。 清风吹散雾气,却吹不散黑夜暗沉,三人在峭壁边沉默僵持,面色皆各有异。 薛辰温柔的目光,自始至终都追随着崖上的男子,初时只见他神色苍白,现下更是面无人色,而随着时间的流逝,一道浓稠发黑的血痕,正顺着其雪白的手臂,逶迤而下。 鲜血经由两人紧扣的指间,淌落到他的额头,又顺着脸颊滑入衣襟,那样烫,又那样凉,将他的胸口染红一片。薛辰想劝对方放手,可话到嘴边,又化作一声喟叹:罢了,今生无悔今生错,来世有缘来世迁,得偶如此,也不枉他,痴情一场。 少顷,一只软绵绵的小手,从旁搭住了他的手腕,薛辰吃惊的抬起头,就见珍莲娇小的身子,几乎整个挂在了崖下。 少女畏惧的瞅了瞅身旁的男子,继而冲着薛辰绽露笑靥:“我在前方久等你们不来……就回头来找……反正我一个人也走出不去,莫不如,不如……”凭她微薄的力道,自然救不起二个大男人,喉头哽咽了一下,一串串晶莹的泪珠,滚落颊边。 意识虽然渐入昏沉,但是坐以待毙,并非他一贯的作风,木风狠狠咬破下唇,借由激烈的痛楚,唤回了几分神智,道:“珍莲,你用衣带缚住他的手腕。” 少女含泪点了点头,解下衣带,将一头绑在薛辰的腕间,另一头攥在手里,使劲往后拉拽。 眨眼的功夫,衣带就叫淌落的鲜血染红,少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哑着嗓子道:“木风哥哥……” 木风却没功夫理会,忍着一波胜过一波的困意,咬紧牙关:“将另一头,系在我腰间。” “风!” “木风哥哥!” 两人惊呼出声,连下方的夜翎,也不由愕然抬眸,他,竟是存了生死相随之意? 见少女直愣愣望着却无动作,木风催促道:“你愣着作甚么?” 珍莲迟疑的望了眼木风,又转看薛辰,双手颤抖着,不知如何是好。却在这时,薛辰突然笑了起来,笑声响彻深渊,更有一番豪气干云:“夜兄,今日能与你一同赴死,也算不冤。” 夜翎瞬间便懂了他言下之意,暂而放下恩怨,仰首长笑:“人生得一知己,死而无憾!” 木风心下一突,叫道:“薛辰,别干傻事!” 薛辰眷恋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不去,终是叹了一声,挣开了他的手。 “薛辰——” “薛辰!不要!” 少女哭声未止,跟着又发出一声惊呼,缘于他们坠落的同时,大地开始隆隆倾颤,獗烈的狂风中,承载着两人的地面,整块的向下塌陷。 木风纵身扑下,薛辰伸手,却触不及他的指尖。 脑中涌来无数破碎的画面,却不知,是谁的记忆…… 那一日,悬崖边雨趁风势,扶摇万里,他睁开疲惫的眼,触目所及,是漫天雨帘,及少年绝望的泪颜,迫切的想要拥他入怀,但胸口处,却传来撕裂般的痛楚。 雨水夹杂着泪水,落在他的脸庞,他的胸膛,他嘴唇掀动,虚弱道:“风……” 『风儿……』 “别哭。” 『不要哭。』 少年的面庞,与眼前的男子渐渐重叠,一样的秀眉凤目,一样的恸心欲绝。 你是谁…… 而我,又是谁…… 地震持续了半刻,待到停息,阵中的地貌已是迥然,沧海变作桑田,高山俨为流水,曲折的山间小路绿树成荫,暗香沉浮。 一行三人走在山涧,领头一人白面俊朗,眼神微鸷,随在他身后的汉子,紫赯面皮,身长背厚,最后掐尾的,是个长脸削瘦,素衣葛袍的中年男子。正是与庾萧寒、乔白、包铁辛三人。 便见乔白一面拨开树丛,一面疑惑道:“方才进来之前,听到好大一声动静,莫不是鬼老头那边出了问题?” 包铁辛脚步微顿,摸了把颚下的须子,道:“鬼老儿藏得这般隐秘,应当不会被人发觉,能出甚么岔子?” 走在最前的庾萧寒忽而转头道:“既然地震已经停了,阵法也还在,那便说明麻烦已然解决了,事不宜迟,正事要紧。” 二人对他向是尊敬,此时听他话中颇有不耐之意,不敢再作迟疑,点了点头,跟步上前。又行里许,包铁辛想了一路,实在按不住疑窦,询问道:“庾庄主,在下有一事不明,说起来,若到了明日卯时还未有人破阵,珠玑阵便会自行崩塌,届时被困在阵中的人只有死路一条,我们又何必多此一举,冒险进来查探?” 乔白挥刀砍去挡路的荆棘,适时插咀:“是啊,庾庄主,我们在外喝着酒,等着鬼老头收网便成,作甚还要跑进来找罪受?” 庾萧寒冷笑了一句:“破阵?其他人我谅他们也没这个能耐,但是我那位好贤弟,本事可大上了天去,若不能亲眼瞧见他死在我面前,实难安心!”顿了顿,又道:“那夜翎也是个棘手角色,若再遇上,也便顺手除了去。” 包铁辛面上附和着,暗地里则瞅了他一眼,心道:“那夜家堡堡主也就是叫你出了个糗,你便忌恨上了,若是我以后不小心得罪到你,还不定给我使甚么阴险的绊子。想到此节,便低眉垂眼再不吭声,只埋头赶路。 乔白在前挥着砍刀斩除荆棘,偶尔骂咧几句,不多时,忽听他炸开嗓门,吆喝了一句:“庾庄主,你瞧!” 二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便见路旁的林子里伏卧着两个人,一人玄色劲装,手里紧紧握着一把雕弓,正是夜翎,另一人青衫松散,黑发凌乱,面目隐在寸长的荒草中,看不真切。 庾萧寒拨开矮树,踏过荒草,蹲下身用两根手指捏起青衫男子的下颚,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道,继而纵声大笑起来: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!” 朦胧月色下,男子长目紧闭,被牙齿咬破的唇间,凝起一层紫赭的血痂,虽有几分狼狈,却依然不掩眉间的佻达,不是木风又是谁? 包铁辛刷一声抽出佩剑,抵在他脖颈上:“庾庄主,这二人就这样杀了了事?” 稍一沉吟,庾萧寒露出一丝冷笑:“不,我要用他引出‘鬼纹刀’,将其一网打尽。” 乔白同包铁辛互望一眼,问道:“庾庄主有何妙计?” “——既然‘鬼纹刀’这么在乎他,我们就从这一点下手。” 庾萧寒笑意渐深,但眼角的笑纹,却透出一抹诡异。 木风本已醒来,但由于失血过多头晕目眩,又被人抗在背上一颠一簸,终又陷入了昏迷。直到半夜,腹间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,才被迫睁开干涩的眼,打量四周。 所处之地,是个逼仄狭隘的山洞,洞中本就闷热,加之正中空地上又生了一堆篝火,火光灼灼熏得人更是燥热难当,木风捂住口鼻,咳了两声,不料引来角落里悉悉索索一阵动静,一个人影翻身坐了起来。 看来失去内力之后,连感官都变得迟钝了,木风摇头笑笑,垂目瞧了眼手脚上的铁链,再就眯起长目,打量角落里的男子,噼啪燃起的火光照在这人脸上,他的脸色登时变了。 果然是,冤家路窄。 夜翎一醒来,只觉浑身似散架一般,抚着额头撑身坐起,一抬眼,就同对面的男子对上了目光。“杜、迎、风!”从牙缝里逼出三个字,挣扎着起身,一掌拍将过去! 掌到半路,却是跄踉倒地,夜翎捂住胸口,似不信邪,起身,再又一摔倒地。 木风无奈的撇了撇嘴,最近真是每个人瞧见他都是咬牙切齿。“别白费功夫了,我们被人喂了软筋散。” 夜翎仰面朝天,胸膛剧烈起伏,急喘几下之后,慢慢冷静下来:“你也中了软筋散?” 木风懒洋洋靠着石壁,似是十分不屑:“天下间,还没甚迷药能奈何得了小爷。” 夜翎冷笑一声:“那你为何不逃。”见对方一脸无关痛痒,他讥嘲道:“难道真是失了内力,成了废人一个?” 木风危险的眯起眸子:“夜堡主,不要忘了一个时辰之前,你还被我这个废人干翻在地。” 他不提还好,一提此事,夜翎不顾全身虚脱跳将起来,戟指怒目:“你尽使些下三滥的招式,算甚么英雄好汉!?” 木风一摊手,铁链随之铿锵一响。“小爷从来便不充英雄好汉。” “你!” “夜堡主既然这么有精神,莫不如考虑一下自身处境,想想怎么出去为好。” 经他一提,夜翎环顾四周道:“抓我们的是甚么人?” 木风摸着下巴道:“布下珠玑阵的是甚么人,抓我们的便是甚么人。” 夜翎微眯双目,喃喃道:“灵隐门,鬼谷子。”念及客店中的一幕,继续道:“庾萧寒、乔白、包铁辛,这四人是一伙的?” 木风点点头道:“蛇与鼠,当属一窝。” 夜翎问道:“他们到底有何目的?” 木风呵呵笑了声,却是不答。 夜翎心中自有计较,是以也不奢望从他口中得到答案,视线从他苍白的唇移到被鲜血浸染的小腹,半晌后道:“你真失了内力?” 木风刁滑一笑:“夜堡主尽可以来试一试,看倒下的究竟是谁。” “……”这人总是三言两语,便叫人气得牙痒,夜翎简直怀疑,他被誉为天下第一的,究竟是那一手剑术,还是这副伶牙俐齿? 两人争锋相对间,洞外忽地响起一阵脚步声,木风神色微动,接着便阖起双目,装作沉睡,夜翎则盘腿坐下,一双厉目,精光闪闪的盯着进来的几人。 三人鱼贯而入,为首一人锦袍玉带,风度潇洒,正是庾萧寒,他进得洞来,目光在两人身上各转了一圈,击掌笑道:“夜堡主果然好气度,如此还能临危不乱。” 夜翎沉着脸,一语不发。 庾萧寒嗤笑一声,再不管他,踱步走到木风身前,森冷的目光罩在男子身上:“杜贤弟,人生何处不相逢,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。” 见对方未加理睬,他冷哼了声,一脚踹了下去。 “唔……”咬牙忍住呻吟,木风伏在地下,伸手紧捂小腹。 庾萧寒用脚尖点起他的下巴,讽刺道:“天下第一?真该让所有人都来瞧瞧你这副狼狈的样子。” 抹去嘴角的血迹,木风缓缓爬起,嘴角牵起嘲意:“是么?我倒觉得,江湖人称‘小孟尝’的玉茗山庄庄主,实则是个厚颜无耻、卑鄙下作的小人这件事,更能引起轩然大波。” 见他死到临头还在嘴硬,庾萧寒眼角一抽,怒极反笑:“好,很好!”他连道几声好,接着便向身后的乔白一使眼色。 乔白越过几人上前,从腰间掏出一只黑瓷小瓶,倒出两粒药丸,一捏木风下颚,逼他吞了下去。 包铁辛怔了怔,问道:“这是……?” 火光下,庾萧寒一张俊颜逐渐扭曲,笑声分外尖锐:“这小子不是喜欢男人么,那今日便教他享受个够!” -未完待续- 第51章 第十九回:只愿君心似我心,定不负你相思意 木风被人抓着头发拖出山洞,重重摔在地下,额头碰上尖锐的岩石,鲜血直流,兼之沾着污泥的靴底在他腹部一阵蹂躏,新伤旧痛一起发作,疼得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。 庾萧寒居高临下的欣赏着他的丑态,道:“杜贤弟,被人踩在脚下的感觉如何?” 木风吐掉嘴里的血沫子,反唇相讥:“玉茗山庄被万剑山庄踩了那么些年,这滋味庾庄主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?” 这件事一直是他的骨中针、肉中刺,听他提及,庾萧寒岂能不怒?当即沉下脸色,一脚将他踹至悬崖边上,弯身提起他的衣领:“杜迎风,你给我好好听着,除去你之后,接下来便是你那个残废的哥哥,我倒要瞧瞧,万剑山庄缺了你兄弟二人,还能在江湖上横行多久!” 听其辱及兄长,木风冷眯着长目,一瞬不瞬的盯着他,庾萧寒被这冰冷的目光瞧得有些发憷,一耳光扇将上去,同时冲着身后喝道:“请夜堡主!” 夜翎被人从洞中架出,下颚一痛,一粒药丸被强塞入口,不及吐出,跟着热府穴上遭人拍了一记,药丸顺势滑入喉咙。少顷,一股热意窜上小腹,他坚毅的脸庞,亦被惊人的热度熏至通红。“你……你们给我吃了甚么?” 庾萧寒甩袖往大石上一坐,勾起唇看着他:“夜堡主,听闻你与杜三少有宿仇,今日便给你个一雪前耻的机会。” 热意四下奔窜,几乎要将他烧个透彻,夜翎蜷在地下,身体剧烈发抖,不到半柱香的时辰,全身便被冷汗浸透了——他并非不经人事,此时身体的诸般反应,如何还不令他明悟过来,自己被喂了何种药物!“你们……好卑鄙!” 庾萧寒却是嘲弄一笑,冷眼看着。 见过了良久,木风仍是一声不吭的伏在一旁,乔白纳闷道:“这杜家小子怎地一点反应没有,莫不是药的分量不足?” 包铁辛神色一动,插言道:“江湖传闻,杜三少当年为了替‘血蜘蛛’唐妙讨回公道,独自一人挑上了四川唐门,如此亦能全身而退……恐怕寻常的迷药,很难对其造成威胁。” 庾萧寒眉头紧了紧,旋即又松开:“那又如何,如今他内力尽失,同个废人有何区别?”站起身,一把扯起夜翎的头发,将他汗湿的脸庞曝露人前,阴狠狠地道:“夜堡主,美色当前,你可得拿出些魄力来,我们可都等着瞧好戏。” 一言甫毕,将人提了,甩手扔至木风身旁。 夜翎绯红的脸上已满布汗珠,气息粗浊,眼神涣散,双手胡乱抓着一条臂膀,只觉触手滑腻,温凉似玉,极是舒服,下一刻,他整个人扑了上去,贪婪的摄取这份沁凉,然而越是靠近,心底越是叫嚣着渴望,再不满足于肢体碰触,双手探进男子微敞的衣领,一路攀下…… 乌云似铅,蔽星遮月,疾风吹落夜露,弹指成霜。 树下的男子陡地睁开双目,惊呼出声:“风!” 当先映入眼帘的,却是一张清秀稚嫩的娃娃脸,他定了定神,仍掩不住讶异:“阮天钧……唔!”微一动身,左臂上立时传来火辣剧痛,垂目一看,伤势已被草草处理过,只殷红的鲜血浸透层层葛纱,望之怵人。 阮天均正盘腿打坐,见他醒了,递上一只水囊。“我不知你怎样受的伤,发现你二人时,你们已倒在溪水旁了。”说罢一指兀自昏睡的珍莲,口气略微不满:“不过,为何你不同公子一起,却带着这个女人?” 薛辰心中满是苦涩,那时若能捉住他的手,又何来分别?面上却是疏冷,咄咄逼问道:“苏傲派你来,究竟甚么目的,你又为何要救我们?” 阮天均闻言摇了摇头,面露失望道:“原以为找到你,便能得知公子的下落,却原来是我想错了。”收起水囊,挎上竹剑,转身便走。 他行动间干脆利落,毫不拖泥带水,倒教薛辰愣了半晌,脱口叫住他:“你知道他在哪?” 阮天均步伐一顿,话中充满讽刺:“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?如今却问我他在哪里,薛庄主,你不觉得你这情人当的,太不称职?” 这一番话,便如五雷轰顶般砸落下来,薛辰如梦初醒,喃喃道:“是……我……” 珍莲适时醒来,护犊一般,为男子辩护道:“我们从山崖坠下时,连东西南北也分识不清,哪还顾忌得了那么多,你别不讲理!” 阮天钧淡淡‘哦’了一声,掀起嘴角:“照这么个说法,你们坠崖前是同公子在一道?”但紧接着,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阴沉,与年龄完全不符的阴鸷之色,在他眼中一闪而过:“‘鬼纹刀’,如果你无法保护他,便滚远点,不要同主子抢人!” 他遇事犀刻,武功卓绝,一路行来,不论出手制敌还是推谋营策,皆是一派的处变不惊,纵然之后失了内力,也还是安卧暖辗行若无事,甚至于,在澧水寨一役中,智取韶尘,技退苏傲,这般的强势,风采过人,不禁令他生出一股错觉,仿佛这个人,是永远也不会倒下的。 正因如此,他很少去琢磨他的想法,也一厢情愿的认为,即便自己不在他身旁,他仍能活得惬意潇洒,但事实若真是如此,当他放开了他的手,他眼中的泪水及绝望,又作何解释? 男儿之泪,未到伤心至极,绝不轻易落下,而这天下间,亦无人能够永远屹立不倒,对于自己来说,失去对方便如天地崩陷,对于他而言,又何尝不是? 愿我如星君如月,夜夜流光相皎洁。星月相随,白首不离,直到此时,他才真正懂了,却是否,还来得及? 阵中地貌巨变,四季交迭,前一刻尚是秋露白霜,后一步便是炎炎似火,珍莲举袖拭去汗水,脚步摇摇,转头看薛辰,但见他心思完全不在,臂伤复重,乃至血流及履,也似浑然不知。她轻咬朱唇,一句话到了嘴边,却又问不出口。薛辰,你醒来之时,发现身边之人是我而非他,是否失望之至…… 正是感怆,抬眸望去,只见远处山涧袅袅升起一道烟雾,指了它道:“薛辰,你看!” 薛辰驻足,凝眸看了几眼,阮天钧则敲了敲抗在肩上的竹剑,道:“有人生火。”见身后的男子越过他上前,一把将之拦下:“尚不清楚是敌是友。” 薛辰挥开他的手:“他身上有伤,撑不了多久,不管是敌是友我都要去看一看。” 阮天钧歪头瞧了他一眼,再便点了点头。他环顾四周,发现右侧有一条小径直通上山,因半掩在绿树丛中,不易被人发觉,朝身旁的男子做了个手势,率先走了过去。 薛辰迈步跟上,珍莲亦步亦趋,紧随在他身后,三人行了一刻钟,进到一间山洞,洞中燃着一堆篝火,却无人迹,薛辰四下顾看,接着便蹲下身,自角落里捡起一条铁链。 铁链拇指粗细,上有血迹,薛辰蘸指一闻,但觉腥味之中,隐隐夹着一股草木幽香,这香味伴他朝夕,早便沁骨透髓,他焉能不识?双目微瞠:“木风……” 正在此时,洞外传来一阵说话声,他扔下铁链,不顾阮天钧伸手相阻,急冲了出去。 木风这一下咬得极深,也极狠,夜翎被汗水浸湿的肩头,迅速晕开了一圈殷红。 男子粗浊的呼吸喷在他的耳畔,又热又烫,声音也变得暗哑低沉:“你竟然……咬人……” 木风眼中尽是犀冷,沉声道:“你再欺近,便不止咬人这般简单!” “你……我……” 此时的夜翎,头发、衣衫皆已被汗水湿透了,玄色的劲装贴在身上,愈发显得筋肉匀实,木风的视线从他壮实的胸膛缓缓下移,警告道:“再要得寸进尺,小爷立马废了你。” “……” 见他一双手又不安分,木风眼神骤寒,张口在同一个地方狠狠咬下!须臾,却觉腕上一轻,铁链被他解下,讶然道:“你……” 夜翎忍着肩上激痛,侧身挡住其他几人的视线:“我从不趁人之危,待我拖住他们……你从旁侧小径逃跑,下一回遇见,绝不……饶过你……” 狭长凤眸闪过一丝惊愕,接着,木风的嘴角,不可抑制的向上弯起。这个人同他父亲,到底是完全的不一样。 “夜翎!” 二人正思脱身之计,忽听一声怒斥响自身后,却是薛辰从山洞中冲了出来。一张俊颜乌云密布,漆黑的双瞳中,寒星烁闪。 夜翎经他一叱,只觉心脏抽搐,脑中倏尔闪过一道荒谬错觉——仿佛,被人捉奸在床。 薛辰死死盯着压在木风身上的男子,反倒将其余人忽略了过去。庾萧寒甫见来人,蓦地大笑出声:“好戏才开演,主角儿便都齐了,‘鬼纹刀’,你来得可真是时候。”几乎不予对方反应的时间,长剑一抖,向他攻了过去。 衣袖一振,鬼纹刀‘唰’地出鞘,架开来剑。 包、乔二人待要上来围攻,却教打横里伸出的一柄竹剑拦住去路,剑尖硬如锥,点向乔白胸腹,剑锋韧似柳,抽向包铁辛手臂,但听嗤嗤两响,两人的衣襟袖子,各破了一个大洞。 一柄竹剑,使来竟如活了一般,这般本事,舍‘潇湘剑’外,当取何人?二人一来就被人挫了锐气,又惊又怒,当下剑掌齐上,欲将这目中无人的少年毙于当场! 几人在场中酣斗,薛、阮二人的一刀一剑,逢上对方的两剑一掌,虽不落下风,却也无喘息余暇,便见乔白寻了个空隙,欺近木风身侧,想要擒了他当做人质,但薛辰时时刻刻注意这边动向,岂能称他心意,五指一扣,已捏住了对方小臂。 一股炙热之气沿着腕脉急流而上,蒸腾的白雾中,乔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条手臂皮焦肉烂,化作枯骨。 “不……放手!求……”极端的恐惧,竟而令得一个七尺大汉,哀求出声,且因他的身子正在剧烈发抖,这一声哀求,也在簌簌打颤,怎么也说不完整。 而他身旁的另外两人,则完全惊呆了。 庾萧寒的长剑哐当一声,落在地下。 “妖孽……妖孽……” “撤,赶紧撤!” -未完待续- 第52章 第二十回:烈焰焚身才知苦,情殇溃心方明意 他眸中含冰,五根手指却炙烈如火,深深嵌入乔白的臂肉当中,皮肤肌骨,转眼成枯。 乔白双眼鼓突,脸上的每一条筋肉,都因痛苦而痉挛,他实无勇气再看,但视线却盯在那上面,移不开去。眼见炙气一路烧到了肩膀,鬓角眉发亦在嗤嗤声中,燃烧卷曲,他突然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,拾起脚边的长剑,发疯似的砍向自己的右臂! 九转丹魂经的霸道真力,在男子冲天的怒火中,发挥的淋漓尽致! 此时庾萧寒弃剑而遁,已进到了山洞,包铁辛却因过度惊骇,仍旧怔在原地,直到乔白一声惨叫,他才缓过劲来,拽住同伴那条完好的胳膊,仓惶而逃。 阮天钧见着这一幕,眉间深拢,似在思忖眼下的境况,跟着眸子一转,向洞中追去。 断臂被一只靴子踏过,‘喀’地一声碎成了齑粉,月色下,男子一袭靛色深衣,下摆精绣的虺纹随风微拂,夜翎的视线由下而上,最终落在那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庞上。 一股压迫感,当头罩来。 “你……唔!”话未出口,一只拳头便狠狠砸落,夜翎捂住左颊,紧跟着右脸又挨了一记,碎裂的牙齿合着鲜血喷在地下,他欲辩,却不知从何辩起,而对方显然也吝于给他申辩的机会,拳重如山,拳出如雨,一下紧挨着一下,毫不容情。 夜翎自小到大,从未像今日这般狼狈,薛辰的最后一拳,直揍得他仰面倒地,再也爬不起身,他捂住鼻梁,看着鲜血从对方的指缝间丝丝滑落,心中焦灼难安——片刻前,正是这只手废去了‘裂石掌’乔白的一条手臂!是以,当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一张,他的心跳,陡然加速! 顷刻间,下颚骨已教人拿住,他虽未惨呼出声,面色却在刹那之间,变得煞白。炙热的高温透掌而来,经由咽喉侵入体内,饶是他心性甚坚,也被心底涌上的恐慌淹没。 这个人,是真的要杀他! 周身白雾弥散,蒸蒸腾腾,夜翎原道今日定要丢去性命,俯眼一瞥,却是微微呆愣,但见自己的身躯不仅完好,连软筋散的药效,也随着雾气排出了体外,正是惊魂甫定,薛辰突然撤了手掌,伸手抓住他的背心,将他扔进了崖边的水潭。 木风安静的坐在一旁,夜风带起他的长发,凌空飞舞。薛辰走近,一把将他纳入怀抱。“……我来晚了。” 木风侧过脸,神色淡淡地道:“小爷又没等你。” “伤口疼不疼?” “我疼不疼,同你薛大庄主有何干系?” “……”知他还在为先前的事置气,薛辰轻叹,执起他的手,与他十指紧扣。 木风的嘴角,几不可见的弯了一下,口中却凉凉地道:“薛庄主不是急于甩脱我么,这又是作甚么?” 薛辰瞧了他一会儿,凑近他的耳畔,喃喃说了几个字,也不知他说了甚么,木风满腹的怒气,登时消弭于无形,轻咳了声道:“既然认错,那就当罚!” 薛辰微微一笑:“悉听发落。” 木风道:“到了高昌王都,我要喝御酿‘无暇’,你负责替我寻来。” 薛辰取出伤药,轻轻敷于他的伤处,口中应承道:“待你身子好些了,便是要喝九天仙露,我也去寻。” 木风听了微微一愣,遂即轻声笑出,这人何时也学会哄人了?忙摆着手道:“不成,不成。” 薛辰顿下动作,不解道:“如何不成?” 木风正儿八经道:“九天仙女各个姿色不凡,你去偷酒,万一教她们缠上了,乐不归蜀,那我岂非得不偿失。”斜瞄他一眼,再又加上一句:“是以,我只喝人间的酒便好。” 薛辰‘哦’了一声,按捺笑意:“你叫我去高昌王宫寻酒,便不怕我被宫里的美娇娥迷了去?” 木风伸出食指晃了晃:“此言差矣,须知天宫仙阙远在九天之外,眼触不及,手伸不到,你便去了,我也无计可施,可人间帝氏,再怎么说也还在我眼皮底下,谬说一个小小宫娥,就是王侯贵胄,也休想同小爷抢人。” “哪一位王侯这般无趣,放着如花美眷不娶,要来抢我这大男人?” “你这话,莫不是暗讽小爷……十分无趣?” “……” 薛辰一面同他胡扯,一面替他敷药,忽听得山洞里传来一阵脚步声,原是阮天钧追敌未果,掉头回来了。 少年瞟了二人一眼,再就将挎在背上的长弓随手置在一旁。 夜翎经凉水一浸,浑身燥意已退了个干净,此际提气跃出水面,一双厉目在少年身上停留片刻,才弯身拾起地下的弓箭。“谢了。” 珍莲从洞中奔出,指着阮天钧厉声道:“你将这弓箭还了他,他再要对付木风哥哥怎么办?”原来方才她藏身洞穴,见到阮天钧提剑紧追三人而去,便悄悄尾随在后,一路跟到半山腰,敌人已不见了踪影,只有一把弓箭弃在路旁,她一眼便认出那是夜翎的‘偏阳神弓’,正要一脚踢下山去,却被阮天钧一手阻了。 却见她未提此事还好,一提及,寒光熠熠的箭尖立时便对准了木风。夜翎见二人兀自谈笑,不顾旁人,大声叱道:“杜迎风!” 木风与薛辰小别重逢,虽是没要紧的闲话乱说一通,但被人打断,神色间颇有不悦:“作甚?” 夜翎走近两步,道:“今日夜某欠下你们人情,日后若有机会,定当报答。”话锋一转,却又道:“但恩是恩,仇是仇,不可混作一谈!” 听其言下之意,竟是杀心未泯,薛辰抢上一步,挡在木风身前:“我早便说过,他的一切仇冤,均由我来承担!” 夜翎哼地一声冷笑:“天下第一的杜三少,难道只会躲在男人身后么!” 见他出言相讥,薛辰面上一冷,正要发作,木风却轻轻推开他,从后走出。“夜堡主,你口口声声说要寻我报仇,可知我为何要杀你父亲?” 夜翎立在原地,眼中微露迷茫,一咬牙道:“父亲扶持太子即位,遭其余二王阻拦,你便受命将他一剑横杀!” 大风袭来,吹得各人衣袍猎猎作响,木风将鬓边的乱发撩向耳后,神色泠泠:“当年一场宫闱之乱,知情者尽数被灭口,你不晓得其中缘由也属正常。” 夜翎听他这话,心中微疑,暗道当年之事,难不成另有蹊跷?稍一迟疑,放下手里的弓箭,道:“甚么缘由,你且道来。” “因为你父亲,杀了……”木风未及续话,突然间轰隆隆一声巨响,山头巨颤,岩石纷纷滚落。 阮天钧脚下不稳,扶住一颗高树,低声喝道:“阵法有变!” 薛辰将木风搂进臂弯,抬目所见,乱云飞渡,星月无迹,俯眼一瞧,林中野兽奔走,鸟雀惊飞,俨然是一幅灾变将至的景象。暗想他们身处巅地,若有异变定是首当其冲,当下便建议道:“下山再说。” 惊变骤至,再大的恩怨,也要放置一边,夜翎收了弓箭,凛冽的目光扫过木风脸庞,却不知怎地,落在了他青色的衣领间,耳根处莫名起了一阵烧意,他略不自在的别过了脸。 一行五人下得山来,只觉天地苍莽,不知去往何处,阮天钧朝薛辰怀中的木风打了个拱手:“公子,这阵法如何破解,还请拿个主意。” 木风微一沉吟,道:“阵中地貌未变之前,应是往东去,却如今天翻地覆,这方向我也不知了。”想了一想,继续道:“当务之急,是要找到阵眼,看龟壳上的卦文有甚么变化。” 夜翎神思微动:“你已找到了阵眼?” 木风点了点头,将来时破阵的种种叙述给众人听,珍莲插嘴道:“那龟壳藏在鸟窝里,竟也教木风哥哥寻着了。” 他这话旁人听不出门道,内行一听,却是大不一样,夜翎惊得一跳:“龟壳?难道这并非珠玑阵,而是珠玑玄阵?”珠玑阵与珠玑玄阵听来只差一字,实际上却是天差地别,因珠玑阵虽然诡异莫测,却好歹只是个困阵,而珠玑玄阵,却是个极凶的杀阵。 念及庾萧寒几人恶行,他恨恨地道:“看来大家一踏进龙水客栈,就入了他们的圈套!” 阮天钧凝起目力,四下打量道:“公子可还记得,阵眼在哪一个方向?” 木风皱眉道:“阵眼是一株巨树,高达七丈,本来不论多远都能瞧见,但如今……” 众人举目望去,但见夜色茫茫,天上连颗星子也没有,更不提能辨别方向了。 薛辰建议道:“我们就这么站在原地也无济于事,往前走一走,指不定能找到些线索。”说着便迈步先行。众人想了一想,当下也只有如此,便随了在他身后,行了一段路,珍莲忽然问道:“薛辰,你也能在夜间视物?”听对方含糊的应了句,她更是奇道:“木风哥哥也有这本事,你们练得甚么武功,改日也教我一教。” 九转丹魂经固然是一门绝世武学,却非人人可习,而女子阴气尤重,最不适宜修炼。木风转了转眼珠子,嘴角蕴笑:“你当真想学?” 见她星眸闪动,跃跃欲试,木风的笑容愈发显得促弄:“学来作甚?就为了能在夜里瞧清楚?” 珍莲点头道:“那是当然!” 她性格纯朴,不谙世事,说话间自无所顾忌,但夜翎与阮天钧听了,均暗暗皱眉,因之中原武学虽能海纳百川策源天下,各家各派却都有门规限制,同门之间尚且忌讳互授武艺,更何况是异派异族。 不过木风瞧来倒是甚不在意,只是意味深长的‘哦’了一声,压低声音道:“可这周围除了豺狼便是虎豹,你不怕么?”他纯粹吓她一吓,好教她知难而退,岂料少女听后惊呼一声,直往薛辰怀里扑去。 此刻薛辰怀里已有了一个木风,忽而多了一人,猝不及防下,脚步跄踉。 三人一同摔倒在地,突然头顶风声迅疾,一个黑影扑击下来,两只铁爪擦着珍莲的头皮掠过。少女吓得花容失色,伏在薛辰怀中簌簌发抖,薛辰一把将之推开,反手握刀劈向来敌,当啷一响,好似砍在金石之上。 空中飘下几根黑色的尾翎,众人这才瞧清楚,那黑影竟是一只体型巨大的禽鸟,周身乌黑发亮,怪突出一双凶眼,闪着幽幽绿光。那巨禽一击不中,振翅高飞,在空中盘旋了几道,又扑将下来。 木风见这畜生笔直朝自己扑来,就地一滚,躲在树下,哪知巨禽力大无比,猛挥双翅,连人带树将他掀飞,尚处半空,一只巨喙便向他啄下! 情急中,薛辰在树上一踏,借力飞起,将空中的木风往怀里一带,那巨禽见猎物被夺,尖声嘶叫,铁爪乱挥,激得四周飞沙走石,一片混沌。 薛辰单手搂住木风,腾出一手执刀御敌。 阮天钧仰首而望,只听半空中叮呤当啷一阵乱响,接着便坠下一人,怀中抱着木风。见二人落地,他立时蹬足上树,竹剑圈舞,又削那畜生几条尾翎,却这巨禽看似颇通灵智,见自己被人合击,挥舞双翅,腾空退走,如此一来,即便阮天钧跃上树梢,也够之不着了。 巨禽远远遁开,转瞬便只能瞧见一个黑点,薛辰将木风放在树下,查看他的伤势,夜翎及阮天钧则分立左右,警惕的望向空中。 珍莲心中害怕,抱膝坐在一旁,突然头顶刮起一阵怪风,她美目圆瞪,瞳孔中映出两只巨大的钩爪,紧跟着背脊一痛,身子凌空飞起! “薛辰,救我!” -未完待续- 第53章 第二十一回:看朱成碧思纷纷,憔悴支离为忆君 『古剑寒黯黯,铸来几千秋,莫凝日月光,不问赤与寒,至宝有本性,金木无与俦,今日与君示,携我荡九州。』 『红粉送佳人,宝剑赠英雄,宇文兄,请笑纳。』 笑纳,笑纳……简直可笑!宇文无极将酒杯狠狠摔在地下,摇摇晃晃的起身:“当日你赠剑,便是叫我挥剑斩情丝,可笑我直到今日……方得明悟。” 挥袖扫落一桌盘盏,他将佩剑置在桌上,轻轻抚摸。醉眼望去,逐影剑的剑身古朴无华,漆黑暗沉,就好似这一段永无结果的感情,唯有孤夜,每每相伴。“你宁可另结新欢,也不愿回来找我……当真于我……如此绝情……” 酒入愁肠,纵然是愁上加愁,但相思入骨,又焉不是痛贯心膂,心中的苦涩漫到嘴边,也唯有浊酒一杯,方能纾解,他探手摸去,但见桌上空空如也,一拍桌子,叫道:“小二,添酒!” 店伙计闻声赶至,见地上一片狼藉,直是捶胸顿足,但一触及宇文无极冰冷的目光,登时便吓得噤声了,半晌过后,才哆嗦着腿脖子,颤声道:“客官……小店的酒都已经被你喝光了,哪里……哪里还有剩余。” 酒肆一般都设有酒窖,储量颇丰,绝无售罄一说,但店伙计巴不得送走这尊瘟神,岂敢再给他添酒,是以才出言糊弄,而宇文无极此刻已是酩酊大醉,也分辨不得真假,摇晃着起身,一把揪过他来。 店伙计盯着他手里的长剑,腿脚一软,只差点儿没跪在地上,突地手心里一重,低头瞅了眼,见是个足十两的银锭子,立时便眉开眼笑。 宇文无极扶着门框,跌跌撞撞踏出门去,刚拐进街角,迎面便撞来个人影。 那人行色匆忙,脚步歪斜,比之宇文无极更好不到哪儿去,同他一撞,闷哼一声,一头栽进对方怀里。 怀里莫名其妙多了个人,若在平日,宇文无极早就施手推开,更甚至,还未近得他身,便丧命在逐影之下,不过现下,他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醉鬼,而一个醉鬼最爱做的事,便是盯着手里的东西发呆,是以,一双淡琥珀色的眸子,就这般闯入了他的眼帘。 骄傲、倔强,带有一丝癫狂,曾几何时,他为这抹眼神,如痴如醉……他搂住来人,欣喜若狂:“风……是你……你……” 那人被他箍在怀中,唇瓣无力的开阖:“放手……” “刺客——抓刺客——” “往那边跑了,追!” 随着几声呼斥,漆黑静谧的街道上,登时火光炽盛,锣鼓喧天,那人身子一震,本就苍白的脸庞更是面无血色,正是仓皇无措,猛地里身子一轻,被人打横抱起。 “放……”黑暗中虽看不清对方样貌,但那身酒气直教人闻之欲呕!可恶,若不是中了迷魂散,他冷祈何须这般狼狈,被个醉汉任意轻薄! 宇文无极虽已烂醉,但练武之人,不论何时脑中都会留有一丝清明,倒也晓得怀中之人惹了是非,搂人倚进一处暗角,待到人声远去,才踱步而出。“别怕,我会保护你。” “混账!”谁要你保护!冷祈眼神一寒,探手摸向腰际,却突然间想起,匕首早在逃离都尉府时就已经遗失了。“放开……唔……” 霸道的吻如风雨骤来,将他的呼吸掠夺,冷祈气得浑身颤抖,却因手脚软绵,实无挣扎之力,他紧紧咬住牙,下颚登时又被人捏住,被迫松了口,对方的舌便毫不客气的登堂入室,长驱直入! 而如此近的距离之下,他也终于看清了男子的容貌,脑中‘轰’的一声,再抵不住怒意与药效的双重侵袭,眼前一黑,晕了过去。 宇文无极—— 时值深夜,暖阳阁依然歌舞喧嚣,灯火通明。雕花牙床上,两具身影交叠缠绵,炽烈如火,宇文无极将自己深深埋入男子体内,一双醉眼,尽是痴缠。 一只白皙的手臂伸出罗帐,却又无力落下,压抑着的呻吟,断断续续的自男子的唇边泻出,夹杂着谩骂。 “滚开……嗯……” “宇文无极你这混蛋……我要杀了你……” “嗯啊……” 晨曦透入窗棂,照亮一室微光。宇文无极扶着额头,撑身坐起,宿醉带来的头痛,令他深深皱起眉,但接着,他身躯一颤,凝目看向身旁尚在昏睡的男子。 锐利的鹰眸,缓缓眯起,他记得昨夜从街巷上带回一个人,这人的眼神与他如出一辙,以至于自己深深的迷醉,无可自拔的要了他整整一夜,但万未料到,他碰了一个绝不该碰的人——千秋殿殿主,冷祈! 正在这时,琥珀色的眸子蓦然一张,杀气夹裹着怒气,汹汹射来。“宇文无极——”寒光闪动,尖锐的指甲彷如利剑,向宇文无极肩头抓下。 宇文无极尚在沉思,闻声应变奇速,沉肩抬掌,一把扣住对方脉门。 冷祈意识虽清,全身气力仍未恢复,兼之昨晚同他虚耗一夜,腰背无不酸涩,一招发出,后继无力,当下便被对方捉住了手腕,压在身下。 腿根处一片湿黏,身后更是撕裂般的疼痛,冷祈倒在床上,脸色又青又白,突地抡起一拳,向他面门挥去,可他出招软绵,怎奈何得了眼前这个精力体力均胜过自己数倍的男子,拳到半路,便被对方一手阻拦。 冷祈睚眦目裂,叱道:“宇文无极,你灭我千秋殿,这笔账我还未同你算,如今又来辱我,你这混账,禽兽!” 宇文无极薄唇紧抿,神色如冰一如平昔,可心中,却乱作了一团,他不擅言辞,即便有心辩解,也不知从何说起。“我……” 正不知拿他如何是好,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催命似的叩门声。 “七爷,不好了!有点子来闯堂!” 宇文无极眉间一紧,沉声问道:“倪六和阎鬼何在?” “被人……被人扒了。” “一群废物!” 宇文无极沉吟了片刻,伸手封住冷祈穴道,又取来被褥裹在他身上,接着起身着衣,携了逐影出门,走至门口,回眸一瞥:“等我回来。” 冷祈狠狠瞪着他,眸中闪动着疯狂之色。宇文无极……我迟早要将你千刀万剐! 宇文无极握剑来到大厅时,暖阳阁中的打手俱已遭了顿打,七颠八倒趴在地下,话也说不利索。“臭小子!别嚣张,等七爷来了看怎么收拾你们!”“就是,有种别跑!” 大厅里,一名公子哥慢悠悠的摇着手里的折扇。“早先本公子说要见七当家,你们一个个都推说阻拦,现下又急着要我去见他,你们这态度,未免转得太快了罢。” 灯火下,他一双杏眸似珠如玉,纯净无暇,微微翘起的嘴角,却又带了一丝俏皮。 一个喽啰捂住高高肿起的脸颊,朝他嚷道:“你要见七爷就得按规矩来,不守规矩,七爷作甚么要见你?” 公子哥登时便不乐意了,将扇子一收,质问道:“奇了,我要见自家七哥,甚时候须轮到你们首肯?岚山阁何时多出这一条规矩,我怎地不知?十一,你知道么?”杏眸一移,望向身旁衣着朴素的男子。 那男子用小指掏了掏耳朵,嘿嘿笑了声:“这规矩,怕是这帮孙子自己定下的,用来糊弄外人。”他半张面庞掩在枯燥的黄发之后,令人瞧不清长相,只笑起来的时候,露出两排皓齿犹若编贝。 听那公子哥称七当家为‘七哥’,又称另一人为‘十一’,众人不由面面相觑,因之岚山阁中,唯有十二位当家之间才互以排行或兄弟相称,这二人莫非是…… 忽听帷幕后脚步声起,一名黑衣男子撩帘走了出来,在看到厅中二人时,锐利的鹰眸透出一丝讶异。“十一,十二?” 原来,此二人正是岚山阁十一当家沐亭之,及十二当家悠子期。 沐亭之转过脸来,眸子一亮:“七哥!” 悠子期不疾不徐地吹走掌心里的花生壳,痞痞一笑。 偏厅之中,三人分主宾落座,丫鬟递上茶水,欠了欠身便退下了。 宇文无极把盏在手,面无表情地开口:“二位此来,所谓何事。” 沐亭之眨了眨眼:“七哥,你许久未回去落日峰,便不挂念大家伙儿么?十二可想你了,特意来看一看你。” 宇文无极眼也不抬,冷冰冰地道:“那现在看过了,你们可以回去了。” 见对方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,沐亭之垮下脸,暗暗朝身旁的男子递去一个眼神。 悠子期一摸鼻子,从椅子里站起身,装模作样地拱手一辑:“大当家身处危殆,七当家竟还能安坐于室,真叫兄弟我好生佩服,佩服!” 有些人,有些事,便如逆鳞,一旦被人触及,就再也无法无动于衷。宇文无极双目一瞠,一把攥起对方的衣领:“你胡说甚么?大当家怎么了?” 悠子期此人,一身顽皮赖骨,常以戏人为乐,而岚山阁诸位当家之中,只宇文无极这座万年冰山从未叫他拿住过话柄,此即逮着机会,岂能放过,视线往他颈子里瞟了两眼,见到几道未愈合的抓痕,讥讽道:“瞧你夜夜笙歌,还有功夫惦记大当家?怕是大当家葬身了异域,你还在哪个小倌身上风流快活着!” 宇文无极哪有心思同他胡闹,一把拽起对方的衣领,将他摁在墙头:“快说,大当家怎么了?” 悠子期指着他的手,嚷嚷道:“喂,君子动口不动手,你先放开!” 宇文无极的眼中,已是阴翳一片:“悠子期!” 男子撇了撇嘴,一副无赖的模样:“我同十二大老远跑来看你,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么?” “你……” 唰地一声,一柄折扇在两人当中张开。沐亭之凑将过来,先是白了悠子期一眼,转过头向宇文无极道:“七哥,你别听这呆子胡说八道。” 宇文无极松开那痞子的衣领,转而问他:“大当家到底出了何事?” 沐亭之摇了摇头:“他没事。” 一双鹰眸涌起恼怒,宇文无极低声警告道:“十二,连你也要挑战我的耐性?” 沐亭之缩了缩脖子,道:“七哥往日里最疼十二,可现下同我讲几句话便耐不住性子了……” 他在岚山阁十二位当家之中排行最末,年龄也是最小,打小就被宠出个骄纵性子,成年之后虽收敛了些,却仍是众人心里的‘小十二’,上头几位哥哥疼都疼不过来,何曾训斥过他,此时露出一脸委屈,倒叫宇文无极再忍不下心来责怪。 重重叹了一声,宇文无极坐回椅子里,一只手紧紧按着眉心。 沐亭之见对方这幅模样,也知道他二人有些过分了,端起一旁的茶盏,赔罪道:“七哥,用茶。” 宇文无极接过,轻啜了一口,再就置于案上,却仍旧寒着脸一语不发。 沐亭之望望他,又望望悠子期,待对方点了点头,才从袖中摸出一截竹管,递至男子跟前。“七哥,你还是自己看罢。” 竹管只寸许长度,色泽嫩黄,节处有一道碧绿色浅沟,一眼望去,便如金条之上镶嵌着一圈碧玉,而这竹子名如其形,恰被称之为‘金镶碧嵌’,只生长在琅嬛山落日峰附近,极其稀有。因其外形特殊又颇为雅观,岚山阁诸位当家便选此作为互递消息的工具,是以,宇文无极一见他取出此物,便立即认出:“青鹰令?” 沐亭之颔首道:“我们一收到消息,便立即马不停蹄地赶来同你汇合。” 青鹰令为岚山阁诸位当家之间紧急救援之用,一旦发出,收到消息之人势必倾尽全力执行,非到了紧急时刻,绝无人敢滥用,宇文无极呼吸一紧,取来竹签挑出卷藏于内的绢帛,展开一看,数寸长的绢帛之上,只寥寥数字:今吾顽疴缠身,汝等须同赴蕃昌,善庇汝主。 宇文无极复读数遍,面色变了几变,终变得一片惨白:“他果然出事了……” -未完待续- 第54章 第二十二回:遇巨禽探颅取珠,逢怪尸剥茧抽丝 第二十二章:遇巨禽探颅取珠,逢怪尸剥茧抽丝 巨禽一飞冲天,在众人头顶盘旋不下,珍莲被它钳住肩膀,脸色惊恐至极,却不敢大声呼救,生怕惊到了它,将自己从高空抛下。 巨禽愈飞愈高,少女的哭声也渐渐听不真切,情急中忽听得一声破空之音,众人回头望去,便见偏阳神弓的弓弦,兀自嗡嗡而颤。 夜翎紧闭双目,一只手伸向背后,慢慢抽出箭矢,竟是凭着听声辩位,寻到了巨禽的位置,下一箭待要射出,却被薛辰伸手一阻,他双眼未睁,微皱眉头:“你不相信我的箭术?” 薛辰摇了摇头,道:“并非是我不信任你,而是这畜生鬼精得很,怕会拿珍莲挡箭。” 众人想想,也是道理,但一时间又无甚计策,薛辰的目光在弓箭上掠过,道:“我有个法子,但需‘偏阳神弓’助我一臂之力。” 夜翎稍加思索,便明白了他的意思,向他点了点头。 两人行动之前,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人,便见木风已背过了身去,脸上的表情叫人看不见。“昆仑之丘,有鸟焉,其名曰鹑鸟,是司帝之百服,其身坚如磐石,故不破也,唯轻脑颅。” 薛辰扯起嘴角,微漾笑意,接着足尖在树上一踏,跃至丈高。夜翎看准时机,一箭射出,助他——平步云霄! 薛辰踏着箭矢跃上半空,眼见再无借力之点,夜翎五指一松,又一枝箭矢适时射到了他的脚下,时间、距离皆拿捏得毫厘不差。薛辰就着箭杆上的推力,一下攀上鸟背,紧紧攥住了巨禽颈后的翎毛。 疾风掠过耳畔,神州大地,尽在脚下,他全身的血液,都仿佛沸腾起来! 举目四顾,见一株擎天大树偏矗东南,形貌与木风所述分毫不差,暗暗记下了方位。 绝望之际,见到心爱的男子只身来救,珍莲眼中噙泪,心下砰砰乱跳,叫道:“薛辰,你小心些!” 察觉背上有人,巨禽不住幌动身躯,想要将其甩下,薛辰念及木风的提点,一手揪住它的背翎,一手直取它头颅,但是一掌劈下,却如击在了一块顽石之上,半点作用不见。 那巨禽也忒得可恶,不停摇来晃去,教他站立不稳,突然间怪叫一声,将头颅兜转过弯,要来啄他手臂,薛辰不料它如此猛恶,险些被它啄中,心头火起,暗运九转丹魂真经,五指成爪,向它头颅罩下! 半空中只闻得一声凄厉唳叫,薛辰的手掌已穿透巨禽颅骨,一把捏碎了颅内大脑。颅内腥不可闻,他得手之后便立即撤掌,忽然食指指尖触到一样异物,冰凉圆润,似琼似璆,他心下一动,顺手将之取了出来,攥在掌心。 珍莲身处下方,先是闻到一股糊味,跟着便有黏糊黄液翻洒下来,沾在她的衣领、脸颊,虽不知是何物,却叫她泛起一阵恶心,胃里翻了几翻,突然间身子一沉,往下坠去。 原来那巨禽被薛辰直取要害,已死得不能再死,而死禽焉有会飞之理?待它双翅一敛,二人一禽便同往下坠。 一想到就要摔个肚破肠流,珍莲吓得捂住眼睛,薛辰双脚勾住鸟背,拦腰将她抱住,恰时一枝箭矢递到,他携了珍莲从鸟背上翻身落下,足尖一踏箭矢,借力腾跃,上了株高树。 千钧重力砸到地下,立时便现出了一只深坑,待到烟尘散尽,众人见坑中只有一只死禽,不见二人踪迹,正自纳闷,树上便落下了两道身影。 薛辰走到夜翎跟前,两人互一击掌,眼中均流露出欣赏之意,转眼,却见木风拿起一支树枝在尸体身上戳戳拣拣,眸光一闪,拍着他的肩膀道:“沾了一身腥臊,你陪我去溪边洗一洗罢。” 珍莲吵嚷着要跟去,却因男女有别,挨不得近去,小嘴一扁,蹲在小溪东头,往溪中扔着石子。 薛辰在溪中清洗双手,蓦地背上一重,木风压将上来,呼吸灼灼:“有一个问题我思来想去,仍是不解。” 薛辰‘哦’了一声,却不回头:“甚么问题?” 木风的双手圈过他的脖子,闷声道:“鹑鸟是《南山经》中记载的仙鸟,传说是凤凰的一种,瞧这只鹑鸟体型硕大,定是修炼了不少时日,体内不可能没有……” 薛辰将水珠弹在他的额头,笑道:“《南山经》是古人痴人说梦,而且你也道是传说了,岂能当真?” 木风眨了眨眼,道:“你破开它的脑颅之时,真没发现有甚么异物?” 薛辰佯作不解:“甚么异物?” 木风想了想,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尺寸:“一粒算盘珠大小的珠子。” 薛辰微微一惊,暗道:果然任何事都瞒不过他。面上却露出一抹不以为然:“你若喜欢珠子,改日我们去玉器行挑串成色好的,那怪鸟体内又腥又臭,焉有好物?” 木风屈指点了点额头:“倒是提醒我了,待我去将那畜生剁成十块八块,便不信找不着。”说罢便撇下薛辰,径自去料理那只怪鸟。 见他行动间尚不利索,却还惦记着珠子,薛辰摇了摇头,伸手将人捞了回来:“到底甚么东西这般重要?” 木风神秘一笑:“凤凰虽是虚构,鹑鸟却是真有其物,只因生在蓬莱巅境,世人对其一无所知,故不懂得它的价值,鹑鸟寿命极长,性喜日月光华,又常衔灵草筑巢,久而久之,体内渐育精华,结成灵丹。” “灵丹?”此话听来虚无缥缈,但他确然从鸟颅中寻得了一颗珠子,薛辰心中念着,抬眸间,又教眼前的景色,失了神。 长睫上轻沾的水珠,为他一双晶亮凤眸更添了妖冶,许是受到这双眼的蛊惑,又或许是夜色太过醉人,薛辰不由自主,凑唇吻了上去。他轻声呢喃:“其实,刚才我受了伤。” 木风心下一惊,待要推开他查看伤势,却被对方吻得更深。“唔……哪里受伤……” “胸口……” 木风伸手探入他的衣襟,摸到胸口位置,微微怔住,素知他所有的衣衫,都会在胸口处缝上一只暗袋,此际这只暗袋里,就有一颗滚圆的珠子。 狭目微微眯起,暗忖:好你个薛辰,竟然又耍小爷。推开他,取出珠子在月下一照,赞叹道:“果然是涅槃珠!” 月色下,明珠光华绽放,彩泽光润逾于玉而胜于琼,最神奇之处,在于其色一半水润透明,一半烟染朱砂,真谓是:一道残阳铺水中,半江瑟瑟半江红。 薛辰看了片晌儿,冒了句:“瞧来只是普通的琉璃珠,纵使颜色特异,市价也不过十贯。” 木风取得至宝,正是爱不释手,闻言勾起一笑:“涅槃珠是上古宝物,汲取日月光华,怎可与世俗凡物同日而语?” 商贾以价议物,薛辰经商已久,这习惯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,笑道:“那是可值得百八十两。” “……”见他说此话时一脸正经,能言善辩的杜三少一时间竟也无言以对,又听得对方说道:“既是好物,你便收着罢。” 木风眼珠转了转,道:“还是先搁你那儿,不然回头我又找不见。”将珠子放回薛辰胸口的暗袋,却突然‘哎呀’一声。 “怎么了?” “放岔地儿,掉衣领里去了。” “……” “别乱动,我帮你取出来。” “……” “你一动,落得更下面了。” “……” “打上头够不着。” “……” “你别动。” “风……” “嗯?” “……你到底在摸哪儿?” “我找珠子。” “……珠子能掉那里头么。” “你不是挺享受的。” “……” 被他一通乱摸,所到之处,无不起火,薛辰见对方并没有停手的意思,一转身,将人压在身下。木风双手被对方扣在头顶,却仍不安分,向身上的男子勾起一抹坏笑,膝盖朝上一顶。 薛辰一向端肃的容颜,几乎要凝出血来,此刻再不放过他,俯身深深吻下。唇瓣贴合无间,舌头互相追逐,少顷,齿颊一凉,一颗圆润之物顺着对方的舌头顶了进来,他微微愣住:涅槃珠! 接着舌尖一痛,鲜血混着珠子一同滑入腹中。他尚无法置信,眼前景物一翻,反被人压在了身下。“你!” 木风轻抚他的脸庞,叹道:“我希望,你永远也用不上,但为了以备万一……”最后几个字,却是轻得听不真切。 薛辰待要问个清楚,激烈的吻便如排山倒海而来,白皙的指尖点起他的下巴,他抬眼相望,望进一泓暗涛汹涌的湖水,就想此生此世,沉溺其中。 木风贪婪的吮吸着他口中的腥甜,强势里,更带了一丝不容置疑。两人于溪边激吻缠绵,浑然忘我,殊不知这一幕,已全然落入了另一人眼中。 夜翎站在石后,呼吸渐促,他虽曾从薛辰口中得知二人的关系,但知道是一回事,亲眼所见又是另外一回事!此际迷药虽已褪尽,但浑身却又升起一股燥意,之前同木风相触之处,更是烫如烧灼,一种极怪的感觉自心里蔓延至全身,意识到那是甚么,他浑身一个激灵,登时又彷如置身冰窖。 怎么会……不可能…… 绝不可能! 恰遇阮天钧至溪边汲水,见他呆立在一块大石后,脸色青白交替,探头往后一瞧,便知了究竟,继而状若无事的朝他一颔首,往另头去了。 “啊——”遽然间,一声惊叫从小溪东头传来,石后溪边的三人、乃至行至一半的阮天钧俱抬头而望。 “是珍莲!难道出事了?”薛辰暗道一声糟糕,与木风互整了衣衫,匆匆循声而去。 几人聚到溪东,果见珍莲缩在树旁,双手抱住膝盖,两眼瞪得极大。在她面前,一具麋鹿的尸体只剩了个皮殼,血肉肌骨,尽数不见。 她见到薛辰,一下偎到了他身旁,死死拽起他的袖子。 阮天钧用竹剑挑起鹿皮,横竖望了两眼,道:“不是被人扒下的,倒有些像……” 身旁的木风接过话头,道:“像是被掏空了。” 薛辰不着痕迹的抽出自己的袖子,垂眼望向少女:“怎么回事?” 珍莲的神色仍有余悸,颤声道:“这小鹿方才还好好的,一下便成这样了……”她指向溪旁的一株矮树,继续道:“我在溪边梳洗,看见它蹭过来,便投了野果喂它,它吃了两只,先还有些欢愉,后就发起疯来,我一靠近,就蹬蹄子,待它不动了,我才敢上前查看,谁知突然……突然就……”讲到这里,身子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。 木风蹲在地上,将鹿皮铺平,翻来覆去看了几遍,目光倏尔一凝,指着它颈下两寸处的一道细微伤口,道:“你们看这,像是被咬的。” 夜翎疑道:“难道是被周围的野兽咬死的?” 珍莲却摇了摇头:“没见着野兽,我见到小鹿时,它也没受伤。” 木风摸了摸下巴,道:“这便怪了……”却见薛辰弯身捡起地下吃剩到一半的果子,道:“也可能,是教虫子咬了。” 他将野果被啃食过的一面示于人前,众人凑上观看,便见这果子中间已大片溃烂,米粒大小的虫卵分布在果核周围,有些已破囊而出。 木风蹙眉,沉吟了片刻,道:“你的意思是,这麋鹿吃下了虫子,继而又被虫子吃了?” 他此言一出,众人皆感到一阵寒意,从脚底直窜上来! -未完待续- 第55章 第二十三回:人生自是有情痴,此恨不关风与月 既然已得知了阵眼方位,诸人便不再耽搁,稍作整顿,取径东南,不过鹿皮一事却似在各人心底投下了大片阴霾,一路上,活泼如珍莲,竟也再未开口说话。 约莫行了里许,走在最前方的阮天钧忽地顿足不前,珍莲收势不住,一下撞在他背上,捂着鼻子道:“你作甚么一下子不走了?” 阮天钧斜斜睨了她一眼,让开道路,众人一眼望去,见路旁的草丛里,横七竖八地倒了好些野兽的尸体,死状竟与先前的麋鹿一般无二。 诡异的气氛在众人之间蔓延,夜翎忍不住道:“这若真是凶虫所为,胃口也未免太大了罢。” 木风在尸体身上打量了几眼,朝他挑眉道:“夜堡主难道没听过一句话,叫作‘蚁多咬死象’?” 夜翎闻言,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,暗道:若这虫子真能咬破野兽皮囊,光是一只,便也够骇人听闻,如若成群结队而来,叫他们在途中遇见,可如何是好?转头看另外几人,均也是愁眉不展。 又行半里,遥遥可见一株巨树如鹤立鸡群,矗立在夜色之中,少女惊喜道:“就是这株大树,我和木风哥哥来过这里!” 几人快步走近,忽听珍莲一声惊呼,原来这大树周围,兽尸堆堆叠叠,不下百具,竟将高达数丈的巨树,也埋进了小半截去。 木风与薛辰互看了一眼,薛辰会意,足尖一蹬,施展轻功飞上树梢,再跃下时,手中已多了一只尺许来长的龟壳。 他将龟壳翻过面来,珍莲凑上一看,忙摆手道:“不是这一只,木风哥哥找到的那一只,背后刻了许多怪字。” 薛辰皱紧了眉头,望向身旁的男子:“果然不是?” 木风自他手中接过龟壳,神色渐渐凝重起来,他确认再三,道:“确然就是这一只,但上面雕刻的卦文,被人抹去了。” 夜翎愕然一顿,斥骂出声:“如无卦文提示,我们要寻到出路便是难如登天……到底何人这般可恶!” 阮天钧眸子一转,轻蔑似地一声冷笑:“除了玉茗山庄的庾大庄主,还会有谁?” 到底是女子,比不得男子胆大,此际听到脱险无望,珍莲已红了眼眶:“木风哥哥,我们是否永远也出不去了?” 木风背靠着大树,轻叹了声道:“那倒也不是。” 少女转忧为喜,道:“木风哥哥,我就知道你有办法!” 木风双手环胸,似笑非笑的瞧了她一眼,接着轻移目光,转望夜翎。 那一双凤目,在黑夜中顾盼生辉,琉璃也似,夜翎接触到他的视线,略不自在的偏过面颊:“珠玑玄阵一旦到了时辰,便会不攻自破。” 珍莲拍怕胸脯,欷歔道:“原来如此,那便不怕了。”但见对方的面色颇为不妥,心中也跟着七上八下,继续问道:“那接下来,我们便能出去了?” 夜翎苦笑着道:“不,接下来,我们全要葬身此地。” 闻他此言,少女一阵错愕,攥在衣袖上手指,也剧烈发起抖来,指节骨发出的‘咯咯’声,在寂静深夜里,尤是碜人。 阮天钧正听得不耐,忽觉这‘咯咯’声中,还夹杂着几丝其他声响,侧耳聆听之下,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,隐隐从尸堆下传来,手指悄然搭上竹剑,此际却有人比他更快一步,咻地一声,一支箭矢飞离弓弦,钻入了树下尸堆。 尸堆轰一声炸开,碎裂的皮囊四下飞散,众人忙向旁跃开,纵是如此,仍被溅起的泥土碎屑落了满头满脸,不过当下却无人计较,因之所有人,都被眼前的一幕深深震撼了! 尸体堆中,一只雪白的蜂子正停在一头云豹的尸体上,头顶的两根触须左右晃摆,似在触探位置,片刻之后,触须一顿,尖细的口器猛地扎入尸体的脖子,狠狠吸吮,转眼间,一头壮硕的云豹便只剩下一张皮囊。 那只蜂子吸食了云豹血肉,身子在陡然间胀大了数倍,紫胀的肚皮薄到透明,隐约可见到里面的骨渣肉糜,它摇摇晃晃向众人飞来,珍莲瞧见,吓得失声尖叫。 薛辰第一个回过神来,足尖勾起一具兽尸,向它撞去,那蜂子看似行动迟缓,受到袭击时,却异常的灵敏迅捷,口器一扬,兽尸便教它撕了个粉碎,凶目一闪,欺身迫近。 夜翎的手指搭上弓弦,又一箭往它肚皮射去,心料那厮的肚皮鼓胀沉重,必是弱点,焉知箭到跟前,仿佛射在一团软绵之上,留了道凹痕,便就滑了开去。 偏阳神弓,竟也奈它不何! 阮天钧目色一沉,提剑便上,剑到之处,青光乱闪,然而那蜂子浑身滑不溜丢,竹剑总也砍不到实处,珍莲虽吓得面色煞白,仍是抖索着手掌,伸进百宝囊里捏了一把银针,抖手挥出。 银针打在蜂子两翼,嗤嗤几声,尽数弹回,珍莲哪来本事躲闪?后退一步,脸上惊慌失措,突见鬼纹刀银光一闪,横伸过来替她挡下了暗器,再是一转,往那蜂子飞去。 那蜂子眼见鬼刀飞来,目中红光陡盛,双翼疾扇。鬼纹刀在它周身一个盘旋,被其口器一撞,偏去方向,薛辰瞅准时机,足尖在他口器轻点,一招‘轩辕跨虎’,反身上了蜂背,又一左一右,分别拿住它两边翼翅,但听他口中清啸一声,这怪蜂的两只翅膀,便被他硬生生拔下! 那蜂子失了平衡,摔落在地,一对凶眼幽幽闪烁,似在表吐恨意,薛辰卸了它的双翼,一个鹞子翻身轻轻落地,伸手接住了从空中落下的鬼纹刀,行动间行云流水,俨然一副武学大宗的风范,与之当初见了刺客毫无还手之力的时候比较起来,岂止天壤相别,木风瞧在眼里,嘴角微微弯起,心下的喜意,尽自眼角眉梢流露出来。 蜂子体型硕大,平日间皆靠一双翼翅飞行,此刻翼翅被人拔去,任有再大的能耐也使将不出,匐在地下,翻来滚去,搅得四周乌烟瘴气,薛辰见木风眼中闪过厌恶,知他不喜虫鼠一类,呼地一掌,往那蜂子头颅按去,直进中宫,取它要害。 便在此时,那蜂子诡异地一转身,将一支蓝光熠熠的尾针,直直对准了薛辰! 这厮先是佯作挣扎,待人去了戒心,再将人一击格杀,薛辰掌到半路,陡然急转,心下暗惊:果然是青竹蛇儿口,毒不过黄蜂尾后针,若是自己稍有大意,一只手掌就要白白废去!促起一变,改攻它左路空隙,但万料不到,这蜂子腹部一阵紧缩,尾针竟脱了身体,当空射来! 众人神色骤变,木风的那一丝笑意,也凝在了脸上,非是忧心薛辰躲不过去,而是那支蓝盈盈的尾针,正往自己这厢射来!躲?他内力尽失,行动迟缓,怎快得过破空利器。挡?他手无寸铁,气力衰竭,拿何去挡?一瞬间心头掠过无数计策,却无一条可行,踌躇之时,又是半息过去,尾针距离鼻尖,不足盈寸,此时便是旁人来救,也已不及,于众人的抽气声中,一只手掌疾若电掣,快过针矢,稳稳将其拿住。 怪蜂射出毒针,浑身抽搐而亡。众人刚松了一口气,突然又听到木风轻叱道:“薛辰!快扔了!”蜂针色泽鲜润,腥气扑鼻,必是剧毒之物,他呼声一出,薛辰便立即松了手掌,毒针落在地下,周围的青草野花,立时便枯死了一片,抬头再看自己的手掌,从掌心处开始,渐渐转为乌紫。 头脑阵阵晕眩,几欲站立不住,忙盘腿坐下,运功抵御。 珍莲大叫道:“薛辰!”奔过来便要搀他。 木风一把将她推开,疾言厉色道:“不要命了?”薛辰身重蜂毒,他自是心急如焚,却也不敢伸手搀扶,便是想着自己再若中毒,谁来顾他,少女不知好歹,当他只顾到自身,赌气道:“我才不怕,木风哥哥要是怕,离远些便是!” 木风无暇理会她,低头与薛辰授受逼毒法门,这一惊一乍,他背后已是汗水涔涔,面上也是少有的端肃冷峻,珍莲被其余光一扫,咬住下唇,再不敢上前。 薛辰中毒之后,掌心的紫斑迅速向上扩散,一股阴绵之力也随之侵入,半柱香的功夫,半截手臂便没了知觉,之前遭遇千秋殿杀手暗害时,日常的饮食茶水也曾被人投毒,但俱不及此次来得猛烈,只稍微一碰,便沾染上身,但这最猛烈的一次,他反而不觉慌乱,稍一动念,体内真气便从令如流,督护各处血脉。 随着时间的推移,他的鬓发已全被汗水打湿,面色也略显苍白,不过指尖滴落的血液,渐渐由污黑转为鲜红,见此徵状,木风暗舒了一口气,轻声问道:“感觉如何?” 薛辰睁开眼眸,向他微微一笑,伸出手掌。 木风会意,将手掌交付予他。 见那两只手紧紧相握,严丝密合,仿佛再容不下任何其他,珍莲眸光一黯,心中最后的一点希冀,也化作泡影。 夜翎五指渐拢,望着他们一语不发,许久之后,喟叹一声,将目光投向远处。 林中万籁俱寂,只一轮圆月淡洒银辉,夜翎抬头时,一片乌云恰好遮住了月光,他眯了眯眼,凌厉的目光闪过一丝疑惑,紧跟着,双目倏地睁大。 “快跑——” -未完待续- 第56章 第二十四回:出得虎穴入狼窝,峰回路转觅生机 无数白色的蜂子从天而降,仅是挥翅之声,便震得人耳膜生疼。一只蜂子,尚且如此难缠,这嗡嗡喁喁的一大群,怎不令人心头发怵?望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白蜂,珍莲的身子晃了晃,一下子坐倒在地,口唇半张,愣是发不出一个音。 阮天钧抬目瞧了眼,稳步走至木风跟前:“公子,现下怎么办?” 木风若有所思的目光停顿在周围的尸体上,突然问了句无关紧要的话:“你们说,此处的尸体为何聚集得如此之多?” 身旁的三名男子均愣了下,齐齐侧目过来,又听得木风继续讲道:“林子这么大,这些野兽偏生跑到这颗树下送死,你们不觉奇怪么?” 夜翎神色一凝,道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 突然间,薛辰双目放光,接道:“这大树中,定是另有乾坤!”话音甫落,一只手掌往树干按下,哔哔啵啵的碎裂声后,树上多了一个黝黑大洞。 珍莲探头一看,喜道:“下面是空的!” 原来此树看着雄伟粗实,内里却已被虫豸蛀空,是为绝佳的藏身之所,林中野兽奔赴至此,多是知道有这样一条生路,但它们虽知其门,却不得入,以至撞断颈骨,死在树下。如此这般,倒给木风一行人指了条明路,终应了那句诗云:山重水复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。 却说薛辰拍开树洞之后,一手抱过木风,率先跳入,夜翎一提珍莲衣领紧随其后,阮天钧垫后,五人虽分先后坠下,却差不去多少距离,中途不知出了甚么变故,挤作了一团,以至于落地之时,全成了腹背相贴的姿势。 底下漆黑一团,纵是习惯于黑暗中视物的木风,也瞧不清众人的脸孔,伸手摸到身下的男子,料想他此时也瞧不见自己,顽心顿起,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,察觉到对方的身躯微微一僵,轻笑了声,起身掏出火折。 火光亮起,周围的景象,渐都依稀可辩,薛辰过来他身边,问道:“没摔着罢?” 木风心想:你作了我的铺垫,怎地还不知我有没受伤?这话应是我问你才对。笑吟吟地凑近,将人自上而下的打量了一番,轻声道:“没压疼你罢?” “我……” “啊!” 两人不待说上几句话,便被珍莲的一声惊呼打断,众人聚到她身侧,看清周围,俱是一愣。 原以为自树洞跃下,定是跌入了甚么地下岩洞,此时细一打量,才发觉仍在树中,巨树高达数丈,树根深入地下竟也有丈余,龙蟠虬结,形如木笼,将几人罩在其中。众人一番查探之后,发现四面皆被泥土堵得严严实实,俨无任何出路,再仰首望去,头顶上的一点光亮,已遥如星辰。 好不辛苦才躲过了怪蜂追袭,此时又遭囚困,众人心中自然是无比抑塞,珍莲垂头丧气的坐到角落里,身未沾地,又惊叫着跳将起来,凑上火折一照,一张扭曲的脸庞映入眼帘。 “啊——”她惊声后退,火折失手掉在地下,滚落到角落里。 火光下,一具干瘪的尸体显露出来,姿势极其诡异,面朝下,背朝上,四肢被反折过来绑在背后,一截树根从其后心深深扎入,又从口中探出,像一条狰狞的舌头。 感受到对方的手掌紧了紧,薛辰低声问道:“怎么了,这尸体有何特别?” 木风并不作答,而是牵起他的手,在四周走了一圈,每到角落处,便弯身凑下火折。随着他的动作,众人的呼吸愈来愈紧,珍莲的一双眼眸,更是睁得不能再大。 这四周的角落里,竟有不下十余具的干尸! 夜翎闭了闭眼,再又张开,声音又干又涩:“怪不得……这树被蛀空了仍是能活,原来和那些蜂子一样,靠吸食尸体的血肉。” 木风点了点头,道:“无论何种法阵,阵眼只能是死物,对方这样做,无疑是教死物活了过来,阵法威力大增不说,变化也无穷无尽。”狭目一眯,哼了声:“撇开手段不谈,灵隐门的鬼谷子,当属我辈中的奇才!” 珍莲呐呐开口:“木风哥哥,你别光顾着夸他,现下我们该怎么办?” 木风指着头顶道:“其一,生一双翅膀飞出去。”再一指地下,继续道:“其二,我们掘一条地道,爬出去。” 见薛辰默默望过来,他扬眉道:“莫非薛大庄主还有更好的法子?” “……”薛辰虽没有更好的法子,但却十分清楚木风的为人,若无把握,怎会有心思开玩笑?可对方不说,定有缘由,是以也不急着开口询问。 木风径自往下说道:“其三嘛……” 另外二人听他还有下文,纷纷向他望来。 清亮凤眸凝起一丝厉光,他冷冷牵起嘴角:“其三,自然是唯一的一条路,可你二人一个要我性命,一个目的不纯,我因何要带你们出去?” 坑洞中的气氛,霎时间紧张起来! 夜翎盯着他嘴角边那丝狡猾的笑意,抿了抿唇:“我早已说过,恩是恩,仇是仇,你相助之恩,夜某日后定当报答……” 不待他将话说完,木风便冷笑着打断:“夜堡主,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么?无论你如何报答,事后定还是要来寻我算账,横竖是要我死,那你报不报答,又有何意义?” 夜翎握紧手里的长弓,沉声道:“父仇不共戴天,你与我之间,今生今世,不死不休!” “好一个不死不休!”木风遂一击掌,眼中冷得没有一丝温度。“既然如此,我更无理由去救一个将要杀我之人。” 夜翎陡然间沉默下来,片刻后,缓缓开口:“你便是不说,我难道不会跟随在后么?” 木风听了,玩味一笑:“夜堡主,你难道不晓,杜三少手中沾染过多少血腥?今日多你一个不多,少你一个,也不嫌少。我能同你相安无事处到现在,是因为适才需要大家同舟共济,共渡难关,但并不代表我会放虎归山,给自己留下无穷后患。” 夜翎抬头,望见薛辰黑若幽潭的双眸正朝自己望来,念及乔白的那一条断臂,一时间心乱如麻,他一点也不怀疑,若是对方执意要杀自己,这个男人会毫不犹豫的出手!自打他们坠下坑洞,那个狡猾如狐的男子,就将一切算计好了! 眼中闪过迟疑、彷徨,但最终还是没有退缩,夜翎执弓上前,道:“那今日,夜某就再向‘鬼纹刀’讨教一番!” 木风眸光一闪,蓦地轻笑出声:“夜堡主,凡事都有商量的余地,你何必这般激动。” 夜翎一向直来直去,哪里绕得过他的心思,怔了怔,道:“你到底要如何?” 木风敛去笑意,望了他道:“你要报父仇必不急在一时,待从古墓里出来,寻我报仇也算不迟。” 夜翎未料到只是这么个条件,颔首道:“可以。” 木风再道:“还有……” 见他还有后话,夜翎登时觉得自己教对方耍了,升起一股恼怒:“你别得寸进尺!” 木风眉峰微挑:“我还未得‘寸’,如何进尺?”不顾对方瞬间黑下来的脸色,自顾自往下说道:“古墓里甚是凶险,我要‘偏阳神弓’,助我三次!” 半晌无言,弓箭在他手中被捏得咯吱作响,夜翎一咬牙道:“好。” 木风笑了笑,眸光一斜,望向站在薛辰身后,一脸淡然的少年。 阮天钧与他视线相触之际,不慌不忙上前一步,朝他拱手道:“主人说了,天钧一切以公子马首是瞻,公子说甚么,天钧便做甚么,如有违抗,便不用回去了。” 木风‘哦’了一声,垂下眼帘:“若是我令你去死呢。” 竹剑悄无声息的出鞘,横在少年白皙的颈项上,阮天钧并未应答,但以实际行动证明了答案。 木风满意的一颔首:“两位在江湖中均是有头有脸的人物,想必也不会予我扯谎。”走到正中,弯下身来,拨开脚下的泥土。 见他这番动作,诸人都感奇怪,暗道难不成真要挖掘一条隧道? 薛辰知他定有深意,蹲下身同他一块儿清理泥土,不多时,手指触到一方坚硬之物,他拂去上面的浮土,见是一块刻了图案的石砖,微微讶然。 石砖呈圆形,径宽三尺,上刻太极双鱼,薛辰屈指轻叩,但听一阵空响自下方传来,当即知晓,砖下必有出路。 夜翎和阮天钧立刻上前,几人合力将石砖搬开,露出下方黑黝黝的通道。 夜翎面色古怪,忍不住问道:“你怎知这下面会有通道?” 木风拿下巴努了努一旁的干尸:“如果没有通道,他们是如何进来的?” 众人均是一顿,如此浅显的道理,一时间竟无人想到,不由面面相觑,大感愧然。 薛辰定了定神,问道:“这甬道通往何处?” 木风耸肩道:“也许通到出口,亦或许直达地府,谁知道呢。”笑着望他,问道:“薛大庄主可愿随同?” 薛辰浅勾唇角,将人一揽,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。 与你一起,纵是地狱黄泉,又有何惧? *** 前唐为了进一步巩固西北边疆,于庭州设立北庭都护府,开荒种地、屯垦戌边,历经数十年发展,已颇具规模,安史之乱后,唐王无力西顾,北庭孤悬塞外,之后被回鹘大军占领,迄今三百余年。任是如此,北庭始终沿袭了汉人的习俗,酒楼茶铺,青楼楚馆,比之江南之地,竟也不遑多让。 午后烈阳如骄,宽敞的街道上,两道身影并肩走来。一人青袍玉冠,神清骨秀,容貌甚是清丽绝伦,另一人褐色衣袍,仪表英挺不凡,偏生了对细长的桃花眼,那么微微一眄,一路上不知惹来多少芳心暗醉。 如此出众的外貌,不禁叫这些见惯了西北蛮夷的北庭居民眼前一亮,一名卖花少女怔怔上前,递出手里的花枝,吱唔道:“公子,这是今晨刚摘下的曼陀罗……”红透半边面颊,后半句话却噎在喉咙里,道不出口。 见她此举,周围众人皆哗然而笑,曼陀罗虽好,却是男子赠予女子之物,这两位公子一看便是打外乡而来,身旁也不见女眷,买来作甚? 却见那褐袍公子双眸一眯,直呼妙哉,掏出银两买下花枝,亲手赠予身旁的青衫公子,众人不禁一愣,难道这公子不知本地习俗?可即便不知,又焉有买花赠予男子的道理? 沈遥云正为薛辰一事烦心,不曾注意到这一出,突觉一只手伸过来,搭上自己的肩头,又听得一个声音在耳畔道:“出来散心,怎地还是这般闷闷不乐?” 抬目瞧见那抹露骨的笑容,沈遥云冷淡的拨开他的手。“是你要出来散心,吾只作陪同。” 方惜宴见他挥开自己的手,也不以为忤,将花枝递到他跟前,笑道:“送你。” 火红的曼陀罗娇艳欲滴,美到极致,便是沈遥云少有喜恶,心中亦是一动,顺手接了来,放在鼻下轻嗅。 他长年在山中修行,超然物外,于世俗半点不沾,自然不知晓这送花的含义,但方惜宴却是风流场中的常客,又岂会不知? 一个懵懂一个刻意,但此时谁也不知,送出去的情,是怎样也收不回来…… 二人走走停停过了半条街,忽然迎面走来一行镖队。 沈遥云望着旗幡上的‘龙远’二字,脚步一顿。 -未完待续- 第57章 第二十五回:云间青鹤绿堪染,风中曼陀红欲燃 沈遥云满怀心事的从驿站中走出,继而加快步伐,向下榻的客栈行去。方惜宴举步跟上,道:“虽然错过,但知道他们去往何处,我们也不急在这一时赶路罢。” 见对方明明听见,却不作理会,方惜宴心生恼意,暗道:我一路上对你关怀备至,你却丝毫不领情,整日惦记另一个男人,是何道理?牵过他的手,扯入一条暗巷,不待他挣扎,一手揽过他的腰,一手将他按在墙头:“沈师叔,我耐心有限,你答应我之事,究竟何时兑现?还是说,师叔只是敷衍于我,待到事成,便要抵赖?” 两旁道路人来人往,已有不少人往这边观望,沈遥云即便不经世事,也还知道礼义廉耻,秀颜染上薄怒,轻叱道:“吾沈遥云答应之事,岂会反悔?放手!” 方惜宴凑上脸庞,言语中颇有些嘲意:“‘凝蔘丹’一事,师叔已欺瞒过一次,这一回,要我再信你……”啧啧两声,轻叹道:“难咯。” ‘凝蔘丹’一事,确实是自己理亏,沈遥云松开将要挥出的拂尘,垂下眼睫,语气也软了三分:“你要如何才信?” 方惜宴看见他青衫下的一截滑腻颈项,早已魂不守舍,此际听他温言软语,只觉飘在云端,动作也不由放肆起来,轻轻咬住他的耳垂:“今晚,你将诺言兑现了……” 沈遥云浑身一颤,冷冷打断他:“不可能。” 男子拥着他,笑得轻浮:“你终究是要给我,早一天,晚一天,有何区别?” “……待你救了他再说。” “哈哈!” “你笑甚么?” 方惜宴从他的颈窝里抬起头来,笑叹:“便知道你不肯,今日我也不强求,不过为了表达诚意,师叔是否先要给出一些利息?” 见他笑得不怀好意,沈遥云眉头轻蹙:“甚么利息?” “你吻我一下。” “……” 方惜宴促狭道:“怎么,师叔连这么个要求都做不到?那承诺之事想必也是糊弄我的,我还是打道回府罢,省得浪费时间……” 柔软的唇瓣贴合上来,仿若蜻蜓点水,触之即离,方惜宴剩下的话语消失在嘴边,双目怔怔,犹似不信,要他吻他,不过是戏言,可竟然…… 如此,便再不放过你了。唇边扬起一抹邪笑,他捏起他尖削的下颚:“师叔,这么轻轻一碰,便叫作吻么?让我来教你,甚么才是吻……”揽了人隐入一处暗角,他俯下身,深深摄取他口中的甘甜。 半迫的,沈遥云被他撬开唇齿,一双手抵在对方胸前,成了欲拒还迎。 指尖一松,曼陀罗花掉落在地,如火欲燃。 *** 甬道不过丈许来高,脚踏实地之后,前方出现了一条暗道,曲折蛇行,不知通往何处。其余三人跟着跃下,黑暗中,以薛辰为首,五人小心翼翼的向前行进,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,甬道渐渐向上倾斜,也更狭隘逼仄,待到后来,几乎要猫着身子才能通过。 再行一段距离,走在最前方的薛辰忽然凝住不动,木风挨在他身后,问道:“怎么了?” 薛辰侧开身子:“没路了。” 木风挤到他身侧,推了推面前的石壁,再又叩了两记,摇头道:“完全堵死了。” 夜翎在后头道:“如此大费周章的挖掘一条死路,这也太不合情理。” 木风想了想,将火折凑近岩壁:“大家在各处找找,莫要漏了甚么机关。” 众人点头,在四周一阵摸索,珍莲拿一支暗镖敲敲打打,回眸却见阮天钧闭着双眼,盘腿坐在地下,歪着头道:“你怎地不帮着一块儿找?” 阮天钧向她作了个噤声的姿势,珍莲撇了撇嘴,不知他故弄甚么玄虚,少顷,便见他眼眸一睁,叫道:“找到了!” 珍莲疑道:“我们睁着眼寻了半天也未有结果,你闭了眼一坐就能找着?” 阮天钧道:“此处气息流畅,不可能完全封死。”原来方才闭目打坐,是要静下心来,找寻气流的位置。他摘下竹剑顶了顶头上的石壁,听得一阵笃笃空响,珍莲‘啊’了声,道:“上头是空的!” 夜翎探手摸去,果然摸到几丝缝隙,接着伸臂一推,喀啦啦地一声脆响,碎石塌落,一束月光当头照下。 这月光与阵中的并无不同,却令众人生出一种重见天日之感。 薛辰深深吸了一口气,伸手揽过身旁的男子,左右一踏,飞身跃了出去。待踩上实地,四下环顾之后,才知已然回到了龙水客栈,回眸看时,夜翎正携了珍莲从一口枯井中跃出,两人看见周围景象,也是一愣。 一只手掌搭上井口,阮天钧跟着翻身而出,看了一眼周围,略微蹙眉。过来向木风拱手道:“公子,那庾萧寒设计陷害,忒得可恶,待天钧去摘了他的人头,我们再行赶路。” 被庾萧寒几次欺到头上,木风早就恼怒已极,听他提及,自是再好不过。阮天钧得了首肯,携剑冲入屋中,突被一声巨响震了回来,只见屋内烟火并起,再一摸房梁檐下,皆被涂了层油脂,火油一遇,烈光熊熊,将他们生生阻在了院外,此时再要进去前屋,必须穿越火场,如此一耽误,罪魁祸首早便逃之夭夭了。 惨叫声此起彼伏,不断有人向外奔出,滚在地下扑灭身上的火焰,那消雪楼的女弟子捂住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孔,口中不住发出嘶嚎,薛辰于心不忍,上前查看她的伤势,被对方一下抓住了手臂:“公子,救……我!” 谬说薛辰不精医术,便是在世华佗,于这张红肿焦黑的脸庞也是束手无策。他手握成拳,眼中闪过愤慨之色:“为了一己私欲,累及无辜……” 木风取了块湿布,覆在女子脸上,闻言轻叹道:“这里所有人,都是冲着舍利子去的,没有一人是无辜。”顿了顿,再又道:“欲有所得,必要所失,江湖便是这么个弱肉强食的地方。” 夜翎望着冲天火光,咬牙怒叱:“他们这般行事,便不怕被天下英雄声讨么!” 将众人扶到一旁,留下伤药,薛辰再不言语,起身自一旁的马厩牵过马来。木风与他共乘一骑,阮天钧携了珍莲一道,四人翻身上马,便欲离去,临到门口,木风在马背上回眸:“天下英雄皆忙着争权夺利,谁来管这闲事,而且此事除了你我几人,还有谁知晓是他们做的。”稳了稳有些躁动的马匹,勾起唇道:“夜堡主,青山不改,绿水长流,我们,后会有期。” 骏马扬尘而去,夜翎面色复杂的望着几人淡去的背影,许久之后,他抬起食指,在唇上轻轻抚过。那一吻,也许永远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…… 马匹在夜色中疾驰,薛辰一手执着缰绳,另一只手揽着昏昏欲睡的男子,令他更舒适的靠在自己怀中。木风揉了揉眼,抬眼望向夜空,道:“快要天亮了。” “还有半个时辰就到高昌城,你再睡会罢。”说着,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,松了口气道:“烧也退了。” 木风坐正身子,侧过脸来:“我令镖队先行去往北庭,你没有意见?” 薛辰轻轻摇头:“若非你做了这个决定,镖队就要折在龙水客栈了。” 木风嘻嘻一笑:“你不担心那些药材?” 薛辰俯眼一瞥,道:“事到如今,还要瞒我?”前往北庭一事,若不是这人一手策划,路上岂会有这般多的巧合?先是有人赠刀,再便是九转丹魂经功法,接而有天门寨的‘雪香玉露丸’,如果追溯到更前,是否连湖边那一次赠药,也是他刻意安排下的? 木风嗯哼一声,懒洋洋倒回他怀里:“我助你达成心愿,你不高兴么?” 黑夜中,薛辰一双眸子更是深沉如墨,缓缓开口:“我的心愿,你是如何看出的。”耳畔传来一声叹息,男子的声音仿佛隔了层轻纱:“我怎会不知呢。” 你就是他,他沟壑于胸的大业,这世上有谁比我,更了解。 半个时辰后,一道壁垒自天边拔地而起,马蹄停在城墙之外,脚下,俨然已是高昌回鹘的王土。 刚至卯时,城门未启,守城小将将人拦下,一看是汉人,态度便恶劣起来,挥手便要赶人。 大宋与回鹘虽有商贸往来,但汉商唯利是图,十有九诈,不少回鹘人在他们手底下吃过亏,昂贵的玛瑙、象牙却只换来劣质的丝绸茶叶,可这两样物品偏偏又在国中日渐紧俏,是以,即使吃亏,也不得不继续同他们交易。久而久之,在一些回鹘人眼中,汉人便只剩下一个诡诈的形象。 薛辰伸手递过几两碎银:“我们有急事入城,这位官爷,烦请行个方便。” 他一口流利的突厥语倒是教对方一愣,守城小将眯眼打量,瞧见马上之人虽然风尘仆仆,却是穿绸裹缎,极尽讲究,与那些奸商狡贾,何其类似,冷哼一声:“你们汉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守着规矩,到了高昌,便就要藐视法度?城门未开,任何人不得通行!” 见对方态度强硬,薛辰皱了皱眉,与木风互看了一眼。他熟习突厥语,便是考虑到进入异域之后,方便与人沟通,岂料还未进城,便被人立了个下马威。此来为了舍利子,不宜得罪高昌王族,是以也不能硬闯,两人正愁无计,忽听得身后一声娇笑,珍莲轻夹马腹,执缰向前。 “任何人,也包括我么?” 守城小将抬眼望去,一名妙龄少女安坐马背,下巴微微抬起,蓝眸中神采熠熠,盛气凌人。 他眸子一亮,突然大叫道:“瓦依提汗!”周边差吏闻他一声大喊,纷纷聚来,向少女叩首行礼。 “瓦依提汗回来了!”“快去禀告王爷,郡主回来了!” “我们的瓦依提汗回来了!” 瓦依提汗,在突厥语中寓意珍珠,而作为封号,举国上下只有一个女子享此殊荣——左贤王之女珍莲。传闻她出生之时口衔明珠,体带异香,高昌国师闻她一声啼哭,当即预言,此女携祥瑞而生,必为高昌国带来空前繁盛,那一年,高昌回鹘吞并西州,与辽军首战大捷,高昌王龙颜大悦,赐下封号,珍莲郡主一时风头无两,殊荣尤胜皇女。 欢呼声中,木风向身旁的男子一扯嘴角。这一回,任何问题都迎刃而解了。 继而,他轻眯起一双狭眸,遥望城内的十里长街—— 云谷舍利,我势在必得! -未完待续- 第58章 第二十六回:扶桑古木千尺高,誓把烛龙指间绕 是夜,左贤王得知爱女归来,喜不胜收,于府内设下洗尘宴,同邀薛、木二人。 大殿中,婀娜舞姬翩然红毯,丝竹管弦洋洋盈耳,王府中的家眷、客卿分坐大厅两侧。木风坐在下首,一只手搁在面前的食案上,惬意的打着拍子,狭目微带醉意,时而瞟向宝座上的中年男子。 那人锦衣绣袍,腰缠宝带,身躯虽生得臃肿,一双眼却厉如鹰隼,正是高昌左贤王多罗克·葛萨。 西魏大统十二年,突厥在其首领土门领导之下,西并天山铁勒各部,东灭漠北柔然,自称可汗,九姓铁勒无一不在其统治之下,受尽名族压迫之苦。贞观四年,铁勒诸部之一薛延陀联合回鹘部助唐同灭东突厥,薛延陀大胜之后,树牙鄂尔浑河上游郁督军山,建立汗国,而回鹘则暂附于薛延陀之下,树牙鄂尔浑河之南土拉河上,同它分争漠北。 唐贞观二十一年,以回鹘为首的九姓铁勒相率叛而附唐,共灭薛延陀,同年,唐以薛延陀故地划归回鹘,定都高昌,设六府七州,九姓相继并入,其中最强大的一支,为葛萨氏族,沿袭至今,现任族长多罗克·葛萨已是高昌回鹘的左贤王,权势甚盛,其女珍莲·葛萨册封‘瓦依提汗’,意为明珠郡主。 大半生的戎马生涯,致使多罗克即便到了大衍之年,仍是神采奕奕,不输壮年。他从宝座上站起身,与薛、木二人遥遥举杯:“两位护送小女归国,本王感激不尽,先以薄酒为敬,宴后,更有明珠良驹酬赠。”说着一口饮尽杯中酒水。 左贤王身份尊荣,二人又是有求而来,自是不敢摆谱拿大,相继站起。薛辰举杯道:“王爷不需如此客气,大宋同高昌一向交好,此事也仅是举手之劳,何谈酬劳。” 左贤王捋了捋胡须,看向自己的爱女,犹豫道:“这……” 此刻,珍莲已换了身精致华服,秀发编成长辨,绕着翠珠垂在肩上,少了几丝调皮,多了一分雍容。她抿了抿嘴,笑盈盈的斜眼瞅着薛辰,却对着左贤王道:“父王,薛庄主在中原富甲一方,哪里瞧得上我们西蛮之地的这点东西。” 薛辰本意推辞,被她拿话一堵,愣了一愣,扫了眼四周,众人目中均含疑色,左贤王亦是一脸怫然,向他望来。当即执杯一揖,向对方道:“郡主说笑了,高昌国极是富饶,怎算蛮地?若将我大宋汴梁来比,怕也不及高昌城繁盛,王爷馈赠明珠良驹,我二人心喜尚且不及,怎敢小睽,只是护送一事,实乃举手之劳,王爷盛宴款待,已教我二人怀愠诚恐,焉敢再求报酬?” 他谈吐有度,不亢不卑,一番话说得左贤王老怀宽慰,心下大是激赏,座下众人,也一并扫去不悦之色,纷纷向他敬酒。可珍莲似是故意与他为难,哼了声,从座位上站起,道:“说来说去,也便是瞧不起这点报酬。”转而面向左贤王,微嘟嘴唇:“父王,女儿的安危难道只值这明珠良驹?这也怪不得别人不收受,怕还在心中笑您小气呢!” 左贤王闻言一顿,颔首道:“此事确是为父思虑不周,明珠良驹虽价值不菲,却无法与你的安危相提并论。”沉吟片刻,道:“金银珠宝,确实难以表达本王谢意,若不这样罢,二位有何需求,尽管向本王提出,只要本王力所能及,定予以满足。” 薛辰皱了皱眉,一时猜不透珍莲是何用意,他身旁的木风却是目光一闪,笑着泯了口酒水,仍不作声。 未待薛辰答话,珍莲已端起酒杯,挨近左贤王身旁,娇嗔道:“父王,中原人就是俗礼多,您这样问,他们怎敢开口?依女儿看,您须得自己好好想一想,我们府中有甚么宝物,是拿得出手的。” 这哪里是刁难对方,分明是在为他讨赏!左贤王位居高职,城府深沉,此时再要瞧不出她的目的,多年官场也便算是白混了。抚须大笑道:“女儿所言甚是,依你之意,需赠何物,才能不显得为父小气?” 珍莲假意想了想,突然‘啊’了一声,道:“女儿觉得‘云谷舍利’最是适合,既能表达我们的诚意,又方显得我高昌国泱泱大气……” 她口中滔滔不绝,一双眼却觑着薛辰,不曾注意到自己父王的脸色已变得极为难看,‘气’字还未出口,便教左贤王叱责着打断:“住口!” 少女被吓得一跳,手中的酒杯失手摔在地下,酒液翻洒了一地。她望着前一刻尚是和颜悦色,现已阴沉着一张脸的父亲,眸中透着委屈:“父王……” 左贤王一甩衣袖,回到宝座上,道:“‘云谷舍利’关系到你母妃的性命,怎能随便拿出给人?简直胡闹!” 珍莲气呼呼道:“那妖人信口开河,父王也信?他医不好母妃的病症,便随便杜撰出从来无人见过的‘赤霞草’,还差人送来‘赤霞草’的线索,父王,您明知那古墓里危险重重,有进无回,还要人去送死,你……” 左贤王显是怒极,当众训斥道:“放肆,国师地位尊崇,岂容你随便诋毁,这一趟你瞒着所有人偷偷跑出,本王还未予你追究,现又来无理取闹,简直……简直岂有此理!” 她抬眼瞧了瞧左贤王的脸色,服软道:“父王,‘赤霞草’一事空穴来风,您别听那妖人胡说八道……”见其仍僵着脸色,赌气道:“母妃的病,女儿自会想办法!此去中原,就是为了寻求良方,若不是得他二人相救,早便客死异乡了,再见不着父王了……” “府中宝物何止上千,任挑几样,赏下便是,想要云谷舍利,但凭本事,拿‘赤霞草’来换!” 他父女二人争吵不休,厅上众人似乎早就见怪不怪,只闷头喝酒,薛辰见左贤王向自己望来,知他这话虽是说给珍莲听得,实则是向自己透出威胁之意,心下苦笑。知此事全由自己而起,无法放任不管,上前一步,道:“郡主美意,我二人心领了,不过左贤王既然已张榜昭告天下,将云谷舍利作为寻得‘赤霞草’的酬劳,我们又怎能坏了规矩,令王爷失信于天下英雄?” 左贤王颇是意外的睨了他一眼,转而望向自己的爱女:“怎么,你想要为父在天下英雄面前,颜面尽失?” 珍莲一听,气得跺脚,却是语塞。愤愤然盯了那不识趣的男子一眼,坐回自己的位子。 左贤王深沉一笑,一扬手,歌舞再起,不多时,厅中又开始推杯换盏,方才之事,仿佛不曾发生过。 夜深之后,众人酒酣宴足、尽兴而散。 空中偶有闪电划过,树枝乱摆,似有一场骤雨将至。 薛辰在从大厅回去客房的途中,一路细想方才之事,瞥眼瞧见木风从宴上顺了只酒壶出来,拿在手里时不时饮上一口,当即夺了来,藏在背后:“你重伤未愈,少喝些罢。” 木风任他取走酒壶,也不抢回,只眯了眼将他上上下下的打量,薛辰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,疑惑道:“你看甚么?” 木风再又绕着他走了一圈,低声道:“我瞧瞧未来的郡马爷长得甚么模样。” 薛辰将手里的酒壶凑近鼻端一闻,讶异道:“我还当你喝了一宿的酒呢,原来不是。” 木风眨了眨眼,道:“可不就是酒么?” 薛辰一捏鼻子,将酒壶递将过去:“有这么酸的酒么?” 木风一愣,这才回过味儿来:“你说我吃了一晚上的醋?” 薛辰咳了声,清了下喉咙:“我可没说。”继而轻叹:“我的心意,你难道还不清楚么?” 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,木风轻声道:“树欲静而风不止,我是怕有些人看不清楚,而被迫于无奈,人有时候必要做出些违背本意的事来。” 纵然对他了解甚深,薛辰也不解他何以会说出这样一句话,缄默片刻,皱眉道:“你不信我?” 狭眸微微眯起,映出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瞳。木风的手指抚上他的脸颊,缓缓摩挲:“我信。”接着,他敛去笑意,缓声道:“薛辰,你记住,你是我的,天下间无人能够染指。” 薛辰双眉舒展,笑道:“好。” 木风的手指在他的脸上停顿了片刻,继而滑到他的胸前:“为了证明这一点,我要在你身上,留一样东西。” 薛辰呼吸一紧。 自打进了左贤王府,这个人便有些不对劲,尽管言语甚少,薛辰仍能从他的眉眼之间,发现一丝焦躁之色,但因何如此,却猜之不透。若说为了舍利子,这担忧未免过早,若说为了自己……为何一路上不曾见他表露出来? 暴雨抽打着窗台,微弱的烛光在风中摇曳轻颤。木风收起银针,起身打开窗户。 薛辰侧身站在镜前,一手撩起长发,墨色的烛龙刺青在一道闪电的照耀下,栩栩若生。龙首蛰于前胸,龙身自左肩开始,横贯整个背脊,龙尾则绕过股部,环缠腿间,昂首曲颈,俾睨天地——如同,黑暗的帝王。 这刺青仿佛将他的心事述诸于画,薛辰满意的翘起嘴角,并不急于着上衣物,而是走到一张扶椅前坐下,向窗边的男子发出邀请。“风,过来。” 木风离开窗台,微湿的衣衫散落地下,待到了男子身前,缓缓坐了下去。 动作之下,男子胸前的烛龙仿若须髯飞扬,木风的指甲嵌入他的肩头,声音再也压抑不住。“嗯……嗯啊……” “叫我一声。” “……嗯……薛辰。” “不对。” “……啊……不要……辰……” “再叫,一直叫我。” “辰……辰……” 暴雨下了一夜,清晨方歇。水珠悬挂枝头,被风一吹,散落园中。 珍莲撩着裙摆,疾步奔向薛辰栖身的小院,快到屋前,整了整衣饰,扬声道:“薛辰、木风哥哥,我替你们备了早膳,快开门!” 少顷,见屋中毫无动静,她寻了附近的下人一问才知,二人一早便出府去了。少女轻咬樱唇,恨恨跺脚:“可恶,出去玩也不带上我!” -未完待续- 第59章 第二十七回:杜三少巧戏番王,薛庄主邂逅迦南 街道上人来熙攘,摩肩接踵,木风站在树荫下,缓缓摇着手里的扇子,视线一刻不离的注视着路旁正在挑选货物的男子。 薛辰提着挑好的香料慢步走来,笑道:“逛累了?”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腰际,凑近道:“还是说昨晚……” 折扇一收,木风挑衅般地扬起下巴:“你当小爷是那些个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的大姑娘?”眸子微微一转,瞥向他手里的货物,道:“薛大庄主真是时时刻刻不忘了生意,你栖云庄已有了如今的规模,还嫌不够?” 薛辰含笑点头:“原本倒是够了,而如今要多养一人,却是怎么也不够。”似笑非笑的在他脸上瞅了眼,继续道:“这人吃饭要挑最好的酒楼,出门便是名马华辇,非美酒不尝,出手动辄便是千两纹银,我不努力挣钱,拿甚么来养活他?” 木风怔了怔,才意识到他所指何人,轻哼道:“小爷要花钱,不会自己赚么?还要劳烦你薛大庄主。”背过身去,嘴角却是微微上扬。 高昌城作为两北边陲重镇,虽不及宋都繁华,却自有一番沧桑古韵,两人东走西逛,不觉半日已去,待要寻个地方用膳,忽然从旁传来一声喝叱,循声望去,一个乞丐被个大汉提着衣领,从酒肆扔到了大街上。 这大汉鼻大而勾,颧骨突出,一副辽人打扮,站在酒肆门前掸了掸袖子,叱道:“臭乞丐,也不瞧瞧这里头坐着谁,滚别的地儿要饭去!” 那乞丐骨瘦如柴,被他以蛮力扔出之后,在地下滚了数圈才止住势头,爬起身,却是敢怒不敢言,捡起破碗,一瘸一拐的走了。 大汉嗤笑一声,转身进了酒肆。 见无热闹可看,街上刚聚起的路人顷刻间便散了,只有木风仍站在路中,半步不挪。 这事若放在平日,他几乎连瞧都懒得瞧上一眼。可是,方才那乞丐倒地之际,手里的破碗扣在地下,残羹剩菜溅将出来,弄脏了他的袍子。 他不好管闲事,但并不代表被人欺到了头上,仍会闷不作声。望了眼衣袍上的污渍,折扇一张,进了路旁的酒肆。 薛辰摇了摇头,举步跟上。 正值午时,酒肆中座无虚席,也甚是吵闹,而吵闹的源头,正来自于对门的一张桌子。 那一桌对坐着两人,均生得十分魁梧,不同之处在于,左边一人着了身回鹘人的装束,而右边一人则穿着辽人服饰,两人手掌相握,脸面憋得通红,显然正在进行着一场腕力的角逐。 两人身后,分别各站了数人,木风斜眼望去,发现刚才的大汉也在其中,正站在辽人身后,为其助威。 他向薛辰递了个眼色,不动声色的靠了过去。 “巴图王子,教他瞧瞧我们辽人的铁腕!” “洪将军,千万别输给这鞑子!” “巴图王子,掰倒他!” “洪将军,给他点颜色瞧瞧!不能让这些外族小看了!” 原来这辽人竟大有来头,木风捏着下巴寻思着,跟着眼珠子一转,向身旁的男子道:“你猜他二人谁会赢?” 薛辰瞥了他一眼,摇了摇头。 木风啧啧两声,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模样:“这位辽国王子生得高大威猛,必有一身神力,而这位将军大人瞧着也是英武不凡,定有一副铁腕,乍看之下实难分辨谁更胜一筹,可我细细一瞧,发现这位辽国王子下盘略浮,眼睑浮肿充血,是为沉溺酒色、纵欲过度之像,通常情况下,都不耐久战。” 薛辰看了看他,又望了望眼角抽搐的辽国王子,缄默不言。 但就像是要验证他的话一般,木风话音刚落,巴图的手腕便咚一声被磕倒在桌上。 洪将军胜了。 “洪将军!洪将军!” “洪将军——” 喧闹声中,巴图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,恶狠狠地盯着木风:“臭小子,若不是你摇唇鼓舌,小王怎地会输!” 木风刁滑一笑:“王子大人敢说最近不曾饮过酒,找过女人?” 巴图大怒,拍案而起:“油嘴滑舌!来人,把他给我扔出去!” 洪将军皱了皱眉,从座椅上站起身:“巴图王子,我敬你是客,已多番忍让,你也须自持身份,不要在我高昌国土上生事。” 巴图哼的一声冷笑:“高昌国土?数十年之后,我大辽铁蹄踏遍天下,届时莫说是小小一个高昌国……”冷不丁的睇向木风,继续道:“就连大宋,也将一并归入我大辽疆域!” 此言甫出,周围登时肃静一片。 洪将军冷下脸来,语气已极不客气:“巴图王子,请将方才的话收回!”他身后几名随从亦是义愤填膺,各个抽出兵器,怒视巴图。 于这剑拔弩张的气氛,巴图似是置若罔闻,仰首大笑起来:“好!今日小王败于你手,便卖你个面子,这话,小王收回一半!” 众人听他此言,一时间你望我,我望你,脸上皆现迷茫。这甩出去的话,便如泼出去的水,焉有收回之理?退一步讲,即便是当了放屁,又岂有放半个的道理? 巴图敛去笑容,举起手掌紧握成拳:“我大辽自马背上征战天下,凡事诉诸武力,只以强者为尊!高昌国大将军铁腕神力,小王佩服,收回前半句话自也不在话下,但宋人柔柔弱弱,只会逞口舌之能,凭何令小王收回后半句话!?”语气争锋相对,直指木风。 听到这‘柔柔弱弱’四个字,木风动作一顿,缓缓合起手里的扇子。 辽人尚武,不论男女皆生得魁硕健壮,宋人崇文,乃至当朝仁宗帝更是推崇儒道玄学,是以国人身材多是纤细匀称,即便习武之人,也少有辽人这般肌肉冉冉,两方风土人情大不相同,自无法相较优劣。 而这辽国皇子巴图许是在大辽专横跋扈惯了,全不将其余人放在眼里,之前与回鹘人比试腕力,也是由于出言不逊,激起两方矛盾,现下输掉比试,激怒难当,见宋人文弱,于是便一股脑的迁怒上去。 却不知他此举正中了某人下怀,便见木风将折扇往腰里一插,撩起袖子:“孰强孰弱,比过才知道。” 巴图见状哈哈大笑:“小子,你要同本王比试腕力?这胳膊细得跟个娘们似的,可别教人扭断了!” 将桌上的酒水仰头饮尽,木风抹去唇边酒液,微微一笑:“谁输,谁是娘们。” “说的好!”巴图的目光在他细如白瓷的脸颊上转了一道,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:“你若输了,便扮作娘们,陪上小王一夜罢,哈哈——” 笑声未歇,突觉一股杀意迎面逼来,巴图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,仅仅一瞬间,浑身上下便被冷汗浸透了!他惶然四顾,一双幽冷黑瞳如利箭一般,刺入了他的眼帘。 他不由自主的后退,直到咚一声撞上桌角。而此时木风的举动,又抢回了他的注意。 “你要赢了小爷,陪你一夜又何妨?可你要是输了,就要打这儿钻过!”一撩衣袍,举步跨在桌上,指了指胯下。 那巴图嚣张自傲,早已激起众愤,见此情形,周围看热闹的,不论是往来食客,或是酒肆里的店伙,无不拍手称绝,就连以铁面著称的洪将军,嘴角也露出一丝笑意。 巴图嘿嘿冷笑,将小臂撑在桌面,斜睨着对方。 木风大喇喇的在长凳上坐下,搁起手臂,挑衅一笑。 两条手臂一粗一细,一褐一白,凑到一块儿,不禁令人生出股极不协调之感,但这感觉只维持了一息,便就烟消云散,只因下一刻,巴图已然输了。 整个酒肆又一次安静下来。 死死盯住自己被按倒的手腕,巴图张着嘴,瞪大眼,犹似不信,甚自揉了揉眼,以为出现了幻觉。 薛辰抱臂靠着柱子,面上不露声色,心下却是笑叹。刚才那一下,若非他目力远胜常人,亦绝难发现——就在两人手掌交握的瞬间,木风左手暗捏的石子,便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射向巴图右肘上的曲池穴。曲池乃是人体少数几个麻穴之一,熟谙穴道的高手只消找准位置,甚至勿须动用内力,便能神不知鬼不觉的,令人失去力道。 这巴图王子乃是一介粗蛮武夫,哪里懂得这等精妙招数,尚不及反应,便栽在了木风手里,兼之旁观者多也是不谙武艺,少数知些功夫的,譬如洪将军一行,也与巴图半斤八两,焉能瞧出蹊跷? 抬眼见到对方已摆好了架势,巴图虎着脸,醋钵似的两只拳头在袖子里捏得咯咯作响。 木风拿下巴指了指胯下:“巴图王子,你身为大辽储君,当是一言九鼎,不会随便拿话诳骗我这‘柔柔弱弱’的宋人罢?” “你……你使诈!”“对!宋人诡诈,一定耍了甚么奸计!”巴图的侍从见主子受辱,心知若不阻止,回去定要吃番苦头,纷纷上前,戟指怒骂。 “愿赌服输!”众目睽睽之下,输掉比试已大丢颜面,再要失信于人,他堂堂大辽王子还有何面目立足于世。扬手喝退侍从,他咚一声跪倒在地,忍着屈辱,一步一步爬过对方胯下。 顾盼之下,木风咬着一抹冷笑道:“那些个欺善怕恶的,今日小爷便教你们个乖,好好记下这‘胯下之辱’!” 他虽是一副恶少模样,可眼中飞扬的神采,直教薛辰看的呆了。他似乎能够想象,当年这位万剑山庄的小少爷,是如何把江湖搅得天翻地覆……正自沉思,猝然间眸光一厉,转眼瞧向门外。 一道背影匆匆没入人群。 薛辰立即施展轻功跟了上去,追到一家店铺前,突然人影一幌,失了踪迹,他在四周查探,却是一无所获,于是转身进了铺子去寻。 店铺共有二层,薛辰上下看过,并未发现可疑人迹。目光不经意的扫过柜架,见陈列之物多是赝品,极少是真正的古董,摇了摇头,迈步下楼。 途径一只紫檀雕暗的八仙小柜,脚步稍顿。一段时期内,他曾跟随父亲经营古董生意,耳濡目染,渐成行家,真品与赝品只消一眼便能辨出,眼前这柜上摆的一支流云簪,不单是货真价实的珍品,更是战国时期的象牙雕件,有市无价。 发簪素身铭纹,古朴清雅,端端引得人心生喜意,薛辰尚在观赏,几根白玉似的手指便先他一步,取走了簪子。 抬眼所见,是一张素净雅致的容颜,长眉若柳,玉颊明眸,一身水色长袍,檀香微染。 -未完待续- 第60章 第二十八回:男儿何不带吴钩,收取关山五十州 被人抢先一步,薛辰在心中暗道可惜,面上却是微微笑道:“这位公子好眼光。” 那人稍作颔首:“过奖了。”声如其人,温文尔雅,疏淡的目光从手里的簪子移向薛辰脸庞,蓦地一闪,变得饶有兴致。“阁下也瞧上了这支簪子?” 薛辰点了点头,道:“战国名匠晴子峰的巅峰之作,传世不过三件,真正是可遇而不可求,不过看起来,它同公子比较有缘。” 那人手里捏了串佛珠,原本正细细数着,闻言顿下动作,露出一副恍然之色:“原来是晴子峰的雕件,莫怪乎这般精巧了。”将簪子举近眉前,再一打量,更觉雅致,前端的祥云虽只寥寥几刀,却刻得细腻传神,仿佛真会流动一般。 见对方更有些爱不释手,薛辰淡然一笑,背身离去。 那人继续数着佛珠,不急不缓道:“晴子峰是战国名匠,雕工精湛,天下无双,可惜被魏王赐死了。” 薛辰离去的脚步一顿。 那人语声平缓,接着道:“相传战国时,秦国围攻赵都邯郸,赵国向魏国求救,魏王不作理会,于是赵王改求魏国公子信陵君,信陵君于魏王宠妃如姬有恩,便请求如姬为他盗出兵符,从而夺取兵权,率兵解除了邯郸之围。这便是你们中原历史上,窃符救赵的典故。 薛辰此时并不回身,只是驻足聆听。 那人见他顿足,淡然一笑,继而往下说道:“但魏王谨小慎微,兵符岂是这般容易就能得手,如姬得手的,实则是一块赝品,出自其兄——晴子峰之手。鬼斧神工,瞒过了所有将领,于这等鬼才,魏王焉能不恨,焉能不杀?” 他继续道:“秦王征服六国,赵王有谋有智,皆是杰出人物,你中原历经数朝,亦是能人辈出,可惜到了如今……宋帝崇文抑武,只会纸上谈兵,宋朝……危矣。” 他由一支发簪引申到了战国群雄,再批削宋朝国政,身为外族人,对中原历史如数家珍,当是令人刮目相看,但其言中的讽意,却教薛辰心生不快,回身道:“我朝纵然不崇尚武力,却也不是柔弱可欺,当朝仁宗兴文教,抑武事,乃是为了避免前唐藩镇割据之祸。”缓步靠近,慢声道:“建国之初,的确当以强武雄军以安定四海,威慑毗邻。但国家安定,则当以文政来滋养百姓,休养生息,着重武事,征兵四战,只会搅得民不聊生,天下大乱!” 那人眸中闪过一丝讶异,转而轻笑出声:“真是精彩,好久没有人反驳过我的言论,这些年来,阁下是头一个。”两人之间不过相距数尺,他将佛珠收进袖中,款款举步。 直到二人的鼻尖几乎碰到一起,他才驻步停下,双目闭了又睁,温雅的眸光登时犀如利剑:“天下如若不乱,你,我,又何来机会!” 闻见对方身上传来的缕缕檀香,薛辰呼吸一窒,往后倒退。然而,他退一步,那人便逼近一步,直到楼梯转角,两人之间的距离仍是没有缩减。 那人抬起指尖,向他一点,道:“我第一眼瞧见你,便知道我们是同一种人。” 他的语气并不如何迫人,动作也是舒雅至极,可薛辰在他的逼近之下,竟背生冷意,连连后退! 接着,两条手臂从背后伸出,一把将他纳入怀中。木风低沉的嗓音透着威胁,冷冷开口:“你看错了,他只是一名普通商贾,而且已有家室。” 两道目光在空中交遇,一方激流蕴藏,一方暗涛汹涌,仅仅一瞬,周边空气却好似凝结,迫得人喘不过气来! 木风圈着薛辰,斜睨对面的男子:“文治武功,相辅相成,文以治国,武以安邦,两者缺一不可。宋帝幻念于文恬武嬉中得治天下固然不智,高昌君主执念于武控四洲又何尝不是一场笑谈,而且……”他促狭一笑,手下力道更紧:“你高昌国若要扩展版图,先将东面的党项人赶出去再说罢。” 他霸道的拥着他的所有物,一双眸子精光四射,于对方咄咄逼人的气势之下,丝毫不落下风。 男子微微蹙眉,面上露出不悦,可木风哪管他高不高兴,不待对方出言相驳,牵过薛辰的手,转身下楼。 门外精兵肃立,巴图铁青着脸,站在人前等着猎物出来。适才他在酒肆之中遭受侮辱,回到驿站,愈想愈咽不下这口气,派人查清二人动向之后,立马带了一干亲兵到古董铺外堵人。 木风携着薛辰踏出门槛,恰与他撞了个正着,腹中怒气正无处发泄,见了巴图,唇边冷冷溢出一丝笑:“王子殿下太客气了,如此摆驾相迎,真教我二人消受不起。” “谁来迎接你了,你……”巴图浓眉倒竖,直被他气得语塞,词穷之下,张口叱道:“来人,拿下!” 木风左睨右瞥,百来个辽兵已将古董铺子围得水泄不通,如要硬闯出去,势必要大动干戈,他虽不惧,却极讨厌处理善后,在此地动手,又定会引来高昌国注意,若被驱逐出境……心下正自计议得失,不料周边情形又有了变化。 这数百辽兵尚未动手,从暗处又涌出几队回鹘士兵,以二挟一,逼迫辽兵放下兵器。 霞姿月韵的男子缓步下楼,声音不疾不徐:“王子殿下那么大火气,定是我高昌馆驿招待不周,来人,将巴图王子下榻的馆驿官杖责八十,罚俸一年。” 巴图甫见来人,一身气焰登时去了八分,忙摆手道:“不……不用了,小王住得挺好。” 男子‘哦’了一声,淡然颔首:“住得挺好,那定是有其他地方不满,说来听一听,兴许——我可为王子殿下排忧解难。” 巴图鬓边见汗,讪笑道:“高昌国于小王重礼相待,哪能有甚么不满。” 男子轻绕手里的佛珠,漫不经心的一抬眸:“既然没有不满,王子殿下为何要派兵围铺?难道,是故意在我高昌国内生事?” 巴图一指薛、木二人,急道:“他们……” 男子笑了笑,打断他:“此二人是我府中贵客,怎么,他们同王子殿下有过节?” 巴图脸现愕然,硬生生忍下一句谩骂,咬牙道:“只是一场误会……误会。” 男子点了点,向门外一扬手,回鹘士兵登时退得干干净净。“王子殿下说是误会,那便是误会罢。” 巴图暗自抹了把汗,向身后轻叱:“退下!”迈步向前,冲着对方挤出一丝笑容,只是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,男子眸底闪过一丝厌恶,甩袖道:“误会既已澄清,王子殿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,宵禁以后,街上可不安生。” 巴图忍下怒气,悻悻然带了人离去。 待人走远,男子走近薛辰身旁,低声喟叹:“阁下既然已有珠玉在傍,迦南便不多加打扰了。你们中原有一句话,叫作‘君子不夺人所好’,这一支簪子便赠予你,权作迦南与你一见如故的……见面礼。”从袖中递出流云簪,放进薛辰掌中,而不给对方拒绝的机会,一挥衣袖,踏出了铺子。 木风冷眯着长目,见他上了一顶软轿,在侍卫簇拥之下渐行渐远,玩味一笑:“薛大庄主,你的魅力可真是大到没边儿了。” 身旁的男子望着手里的簪子,默然不语。 酉时,烈日淡去,如玉盘一般垂挂天际。木风摇着折扇,晃进街上最大的一间酒楼,薛辰随于身后,招来店伙要了个雅间,赏下一两碎银,反手放下帷帘。 木风摆弄着桌案上的茶花,冷不防被人揽进怀里。“作甚么……嗯……” 薛辰从背后拥住他,吻着他的耳垂:“你一路上都不理我,是何道理?” 木风躲着他的亲吻,道:“你又没同我说话,怎知我不理你?”说着用胳膊肘推开他。 于情事上,他鲜少会有拒绝,薛辰微微一愣,将他的脸扳正过来,与自己四目相对。“怎么了?”手指抵上他形状完美的唇,来回摩挲,拇指更是探入口中,轻触他的牙齿。 知道对方正试图挑起自己的欲念,木风眸光轻闪,合作的张开口唇,放他进来,接着,狠狠咬下! 见对方皱起眉头,极力忍下痛楚的模样,木风解气的松开牙齿。薛辰却不缩回手指,反而更往里探去,触摸到柔软的舌头,轻轻按下,不停地打着旋儿。 嘴里还弥漫着刚才的血腥味,木风怎舍得再咬下,乖乖地张着口,任他在其中驰骋,而如此露骨的调情,不消多时,两人身上已均是火热。木风尚存的理智令他推开身上的男子:“……别在这里。” 薛辰在他耳边笑道:“怕其他人瞧见?你何时变得这么害羞了?” “是你变得需索无度!”木风暗自咬牙,这人不但在武学上极有天分,于其余一些不必要的事情之上,更是天赋异禀,且不知疲倦! “这些事,不都是你教我的么……”尾音消失在对方的衣领间,薛辰轻咬他的颈项,双手四处游走。 “……小爷后悔了。” “你总是只管撩拨,却不肯善后……”素来知道他的坏心眼,薛辰也从一次又一次的教训中学得乖了。 后背抵上梆硬的桌案,木风不敢置信的瞪大凤目:“……真要在这……” 男子撩起他的黑发,凑近唇边亲吻:“放心,一个时辰之内,不会有人进来。” “……” 一个时辰后木风歪歪斜斜地坐在椅子里,而窗外,已是月上柳树梢。 薛辰夹了一箸菜在他碗里,另只手为他揉着腰。 象牙雕的流云簪被放置在两人中间,木风的一只手指,在上面轻轻叩着。突然他动作一顿,拾起簪子放在手里把玩,道:“……不是郡主,就是高昌国师,简直令我防不胜防。” 薛辰失笑,接过簪子,替他插入发髻之中,“又在胡说,这高昌国的国师我连面都没见过,怎么……”说到这里,猛然醒悟过来:“刚才那人,是高昌国师?” 木风斜睨着他,举起茶杯:“若不然你以为呢?那辽国王子能这么容易善罢甘休。” 能够随意调动士兵,那人的身份必然不简单,却未料到,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昌国师!薛辰转眼看向身旁的男子:“你怎会知道?” 木风咽下嘴里的茶水,随口道:“不是他自个儿说得么。”出了一身汗,连灌几杯茶水亦嫌不够,见壶中空了,顺手取了薛辰面前的一杯来喝。 薛辰奇道:“他自己说得?我怎么没听见?” 木风差点儿将口中的茶水喷出,好不容易咽下,却笑趴在了桌上。“人家将‘闺名’都相告予你了,你却还说没听见,这若教他知道,还不得气死。” 薛辰念及他离开时提到的姓名,问道:“迦南?” 木风从桌面上抬起头,笑着叹气:“高昌国师迦南·奚耶勿,也算是一方人杰,现下……我倒有些同情他了。” 薛辰回想那人的气势,背脊上似又攀起一丝凉意,问道:“这人,很了不起么?” 木风懒洋洋的靠向椅背:“东有党项大军虎视眈眈,北有大辽狼顾鸱跱,诸边小国更是蠢蠢欲动,不知安分,高昌国数十年来历经战火,却仍在这一片土地上屹立不倒,其军政手腕,不可谓不高明,而这许多年来,替高昌王打理国事的,正是这位迦南国师。”眸子一转,问他道:“如此,算不算了不起呢?” 薛辰暗惊:“看他年纪不逾三十,竟有如此高明的手段?” 木风凑过脸来:“你瞧着我有多大年纪?” 见其抿了抿唇,并不应答,木风微睨狭目,浅浅笑着:“怎么,是否觉得我怎么瞧都不像二十六岁?” 薛辰点了点头:“的确不像。” 木风神秘一笑:“这便验证了一句话——人不可貌相,那珈南瞧着年轻,实则定也不是看起来的岁数了。” 薛辰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许久,终是伸出手,抚摸上去:“这也是那门功夫的效果?” 木风笑眯眯的回望他,故意不给出答复,而是绕开话题:“之前在酒肆里,你为何突然跑出去?” 薛辰听他提起这茬事,神色骤然一沉。 “因为我看见了一个本该死去的人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61章 第二十九回:白首相知犹按剑,人情翻覆似波澜 眼见天色渐晚,二人下楼会了账,并肩走出酒楼。木风把玩手里的扇子,眉头蹙起:“陈文,他还活着?” 西蛮之地昼夜温差极大,虽说正值盛夏,日落之后,晚风仍是沁凉。见他一身白衫单薄,薛辰褪下外袍为他披上,换来对方斜睨一眼,忙安抚道:“你身子还没好利索,再吹着风,晚上怕是要发烧。” 木风将手臂伸进袖子,折扇从袖口探出,直抵到薛辰的下巴:“我身子一直好不利索,薛大庄主可谓功不可没。” 心知自己最近是有些过分,薛辰也不反驳,识趣的转移话题:“陈文一事,确然透着蹊跷,你有何看法。”为他系好衣带,牵过他的手,握在掌中。 木风任他带着,一面走一面沉思道:“那日他中了珍莲的暗器倒在地下,我们走得急,并未派人细查,现在想来,他定是穿着软甲之类的护身衣物,才侥幸保得性命。” 薛辰想了一想,颔首道:“是我们大意了。” 木风又道:“此人奸险狡猾,又极是记恨,留之必然后患无穷,再见着他……”目中闪过凉意,斜睇着薛辰。 薛辰点了点头:“我明白怎么做。” 时局动荡,寇虏无常,是以,高昌城宵禁时间设得极早,戌时刚过一刻,城门便已关闭,街旁店铺也已早早打烊,十里长街,竟是空无一人。 远处传来巡街人的敲锣声,薛、木二人不由加紧脚步赶回王府。穿过一条陋巷,忽听得几声铿铿响动,似是铁链敲击之声,先是没在意,可越往里走,动静越是大得吓人,更伴随着殴打、斥骂之声。 二人不愿招惹是非,故而绕开一面墙,从旁边的小道通过,岂料深进巷子里,竟发现是一条死路,如此只能绕回刚才的地方,却是小心翼翼的不教人发现。 殴打声并未停止,反而愈演愈烈,二人心下生疑,都道:莫非是有人遇上夜里打劫的了?可即便是盗匪强人,夺了财物巴不得早些逃遁,作甚么还要打人?低声交换了意见,接着便紧贴墙壁,悄然靠近,看一看究竟发生了何事。 巷深处停着一辆板车,车上堆着半人高的杂物,二人借着杂物掩去身形,蹲在地下往明处看。 墙边上,两个身形彪悍的回鹘大汉提着牛皮灯笼守在一旁,火光濯濯处,照见一个人全身五花大绑,跪在地下,脖颈上搭了一副铁枷,双臂被反剪于身后,浓须覆脸,瞧不清模样。在他身前,站着个身形粗短,皮肤黝黑的大汉,手里挥着皮鞭,嘴里斥骂道:“逃,老子瞧你今日往哪里逃!”说着鞭子落下。 带有倒刺的鞭子落在身上时,那跪在地下的人浑身一颤,脊背上登时多了一条血痕。而随着鞭子不停的、狠狠的落下,他开始发出呜呜叫唤,却由于被堵了口,叫唤声即使在寂静的黑夜里,仍是几不可闻。 绳索密匝匝地捆绑住他的手脚和身体,鲜血不断的顺着绳索流淌下来,执鞭大汉狞笑道:“偷跑的奴隶有几个能得好下场?有种再给老子跑啊!跑啊!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!”挥鞭向他双腿抽去。 木风看着这一幕,不由暗道:看来那迦南并未胡言,宵禁后街上确实不安生。突然想到一事,转眼看薛辰,就见他鬓边已然见汗,双目赤红,牙关紧咬——若不是被自己握着手掌,怕是已经冲上前去。 念及初遇珍莲之时,他也是因此而失控,木风疑虑之下不免生出一股心疼,薛辰,在我不曾看顾你的那几年中,究竟遭遇了何事?伸手抚摸他的背脊,像是安抚暴怒的野兽。 感到他的呼吸渐渐平稳,凑近其耳边道:“走罢,别惹事。” 薛辰勉励定了定神,向他点头,随后抱起他,施展轻功掠上房顶,往夜色里去了。 近日各路英豪齐聚高昌,平日肃静的左贤王府由于涌进了一群江湖客,而显得热闹非凡。左贤王克尽地主之谊,着人安排住宿饮食,更于三日后设下英雄大宴,款待众豪。珍莲得知这一消息后,雀跃不已,急招侍从备下几套华服,给薛辰与木风送去。 二人栖身的小院偏居东隅,院中植满了梧桐与丹桂,踏入院中,清香袭来,沁人心脾。珍莲不及下人通报,提着裙摆一路飞奔,进到屋中却不见人,四下寻找,见到一道靛青色的身影从耳房出来,忙跟了上去。 “薛……”欲要呼喊,突然捂住口,美目一转,暗道:这个点儿两人不在房中用膳,神神秘秘的去做甚么?蹑手蹑脚地跟在后头,打算一探究竟。 她一路跟随薛辰来到院中,忽见对方脚步一顿,还道是被其发现了行踪,忙闪到一株大树后,屏住呼吸。半晌后不见动静,她悄悄从树后探出头来,瞧见薛辰仍站在原地,一双眼瞳满含复杂之色,一瞬不瞬的望着远处。 珍莲掩不住好奇,顺着他的目光看去。 梧桐树下,一身白衣的男子安静坐着,头颅微微侧过,轻抚手中的玉佩。他长发如绢而狭眸若水,掌中赭褐的色泽衬着白玉般的手指,美到令人屏息。 那玉佩半掌大小,面上雕了支孤藤,依石而长,栩栩如生。白皙的指尖就在孤藤上来回抚摩,不曾停顿。 『青,为何这一招‘雪里乾坤’,你使将出来要比我有气势,更有一番妙境?』 『你剑法虽是娴熟,但就因太在意剑形,而忽略了剑意。』 『我不明白,何为剑形,何为剑意,剑招练得愈熟,难道不好么? 』 『招是死的,而人却是活的,死招即便练得再熟,遇上能克制你的招式,终究要给人破去。 』 『可‘落风回雪剑’罕逢敌手,何种武功能破? 』 『俗言道:一物降一物,天下间并没有无敌的招式,即便是‘九转丹魂经’亦存在弱点。但只要懂得一个‘活’字,再普通的招式,也可变作无敌,克敌制胜。』 『你一会儿说,天下间没有无敌的招式,一会儿又讲,再普通的招式也可变作无敌,我糊涂了…… 』 『呵呵,风儿天资聪颖,很快便会明白。为夫同你喂上几招,你慢慢领悟。』 黑衫的男子执起少年的手,一式一招悉心教授,神情专注而宠溺,远处琴音缭绕,韵韵袅袅,似把情诉。 ——却终是弦断曲终,空留悲肠。 木风从回忆中抬眸,将玉佩塞入腰间,唇边绽露笑容:“薛辰,我等你好久,怎么这会儿才来?” 记不得是第几回了,经常是夜半无人时,看见他轻抚着玉佩,陷入怔憧,这个时候,你在想谁,在思念谁?薛辰收起纷乱思绪,含笑上前。“去厨房做了你爱吃的点心,耽搁了一会儿。”捧出食盒,摆在树下,端出一碟金黄酥脆的凤梨酥。 “正好饿了。”见着美食,木风笑眯了眼,拈起一块放进嘴里,细细咀嚼。 薛辰尽量不令自己的目光移向他腰间的玉佩,启唇道:“三日后英雄大宴,我们也要去么。” 木风咽下嘴里的糕点,颔首道:“自然要去,不但要去,还要风风光光的去。” 薛辰奇道:“如何风光?” 凤眸闪过一丝得意:“你以为,万剑山庄‘杜三少’的名头是假的么?”跳起身,拍去身上的碎屑,牵过他的手道:“那些莽汉一旦聚到一块,就迫不及待地要争个高下,为此,我们再练习两招,届时教他们好瞧!” 薛辰犹豫道:“你的伤……” 木风从背后圈过他的腰身,另只手则握住他的手腕,嘻嘻笑道:“借你的内力使,不碍事。一会儿你尽量放松,将自己交给我。” 胸背相贴之下,薛辰不禁有些心猿意马,强自按下,轻轻颔首。两根温凉的手指触上他的腕脉,内力顺其传入对方体内,丹田内真气鼓荡,不受控制——此为九转丹魂经中的一门特殊心法:借力化力,即借取他人之力,化为自用。 木风在他耳边朗声一笑:“薛辰,看好了!”握住他的手腕起了个刀势,往前劈出。这一刀去势飘忽,似有形而无路,刀到半路,陡然朝上撩起,薛辰脚底踏空,被他带上树梢,足底尚未落稳,身子后仰,直坠下去。 眼见便要后脑着地,耳听得一声哈哈大笑,鬼纹刀叮一声顶在地下,化去二人坠力。 木风携着他翩然落地,将他调转过身面对自己,问道:“如何?” 脑中正在演化这一招的精妙之处,薛辰不住点头:“极妙,以无形克有形,刀无路而人有意,当真绝妙!”眼中瞬间爆发出璀璨的光彩,将面前的男子抱起,连转了两个大圈,欢喜道:“风儿真是聪明绝顶,竟而参悟出这一招!” 想当年自己足足花了半日才参悟的奥意,这人竟只看过一遍就领会,木风讶异的瞪大眼,但随即又释然,他与他,本就是同一个人,重拾往日招式又有何难。不过心里总归升起一股嫉妒,轻哼道:“这招式又不是小爷创的。” 薛辰纳闷的看着他:“那是谁创的?日后定要拜访这位前辈,向他讨教高招。” 木风煞有其事地道:“一个武功绝顶的笨蛋。”不解气的又加一句:“还是个负心汉。” “哦?那这位前辈定是个大智若愚,以天下为己任的大侠。” “……” 半晌之后,木风终是憋不住笑意,哈哈大笑起来。 见他笑得开怀,薛辰也不由露出一丝笑意。转而轻叹道:“不过武功再高,也怕人暗算,这一趟去到古墓,也不知有多少艰险,还要防范一些小人的毒药、迷药。” 木风止住笑声,挑眉道:“怕甚么,如今你功法已上六层,再不畏惧任何毒药、迷药。” 薛辰摇头:“有一种迷药,我中之已逾数月,却始终无解。” 木风捏过他的腕脉,探了半晌,只感平稳有力,并无异常,疑惑道:“甚么迷药?我怎地没瞧出来?”抬眸间,却见他一双黑瞳掠过笑意,整个人俯贴过来。 被他禁锢在树前,木风眯起眸子:“你耍我?” 薛辰灼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耳畔:“我确实被一种名为‘木风’的迷药迷得神魂颠倒。”轻含他的耳垂,同时带着他的手掌来到身下之处:“不信,你摸。” 掌心中的灼热突突跳动着,木风红着双颊,别过脸去。“咳……这我可没法子。” 薛辰将人拦腰抱起,向屋中走去。“虽然没有解药,但我找到了暂时压制的办法。” 木风心里一慌,推拒道:“你别胡来,今日已经两次了!” “嗯,恰巧还差这最后一次。” “小爷警告你……” “你等着享受就好。” “……滚!” 晚风拂过发梢,将男子的笑声带至远处。 梧桐树后,两汪泪眼婆娑如洗,芙蓉帐内,一双蛟龙云覆雨翻。 谁应了谁的劫,谁又成了谁的痴念,即便前尘如镜似水,一世纠葛随风散,我亦于人世间,苦苦追寻你的背影—— -未完待续- 第62章 第三十回:英雄宴大挫群雄,鬼纹刀再显神威 是日,府中挂灯结彩,红毯铺地,左贤王设宴烈义厅,请众豪饮酒赏舞。众豪早早来到,待侯多时,仍不见主人出来,议论中,厅口有二人慢步行来,并肩走入。 左边一位白衣公子目如凤鸾,姿若琼树,手中一柄折扇轻摇,端的是风流潇洒。右边的青衫男子身形挺拔,面容俊美,一双深若幽潭的眼眸盯着看久了,仿能吸人神魄。 在座有大理世子段素真,虽生得也是人中龙凤,但终日沉溺酒色,身上呈现出一幅萎靡不振之态,目视木风走进,双眸陡然睁大,手中酒杯也险些握持不住,向邻座巴图询问道:“这位是……” 巴图甫见二人进厅时,面色已变了数变,终是按捺住情绪,没有发作。转头瞧见段素真一脸急色,在心中冷笑:早闻大理世子贪杯好色,男女不拘,今日见到,果是如此,真是丢尽大理皇室的脸面。表面上却是应酬道:“是国师府上的贵客,却不知怎么到这里来。” 段素真显然对这答案不甚满意,随口道他声谢,坐正身子。他身后立了几名侍卫,其中有个罩着斗篷的,将帽檐压了一压,附耳上前,不知说了甚么好话,逗得大理世子直点头称妙。 段素真下位坐着一名女子,二十出头年纪,容貌虽谈不上天香国色,却也是位清秀佳人,一双眸子望定木风,满脸忿愤,乃是蜀中唐门的下任掌门人——唐陌。 厅中排场虽大,但座椅仅有一十二张,除主位之外,左右各设五张坐席,左边以大辽巴图王子为首,依次是大理段氏段素真、唐门少主唐陌、夜家堡堡主夜翎以及回鹘第一勇士塔洪;右面首席暂时无人,往后是玉茗山庄庄主庾萧寒、消雪楼楼主冯自在、琼海派掌门季汝年,及一名身形枯瘦的老僧。 由于座椅稀少,多数人只能站立一旁,是以右首唯一一张空席,便成了众人猜测的对象,心下均疑,究竟何人能与王侯平起而坐,又高出玉茗山庄庄主一头? 直到木风摇着扇儿晃进厅来,众豪才露出恍然之色。 万剑山庄的杜三少,江湖排名第一的高手,除了他,世间又有几人坐得那张椅子。 厅中登时哗然,有抱拳行礼的,亦有戟指怒叱的,更多则是惊魂不定,坐如针毡的。 薛辰目不斜视,仅以余光探顾周围,凑近他耳旁道:“看来杜三少的名头……颇有些狼藉斑斑呢。”这举止极是亲昵,立即惹来众人侧目,木风怎会不知他打的甚么主意,莞尔一笑,牵过他的手,一路走到右首的位置坐下。 两人的关系,颇有些耐人寻味。 木风于繁文缛节视为无物,但厅中众豪眼瞧薛辰随他并座首席,皆是愤慨,当即有人挺身上前,抱拳道:“阁下敢与杜三少同起并坐,想必是有些本事了,不知如何称呼?”此人是飞虎门的掌事弟子,生得年少英俊,一双虎目不怒自威,望定薛辰。 身后数人应声,有人索性讽道:“武大侠都轮不上座位,却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坐了,传出去真教人笑掉大牙。” 本来,左贤王说是宴客,却只摆出十席,其目的就有些不言而喻,这些江湖莽汉偏又要做那正中别人下怀之事,木风连连暗叹,又不胜其烦,心道他都同本少爷睡一起了,坐在一起又有甚么大惊小怪,要轮到你们来多管闲事。有心给他教训,折扇一合,凤眸微睨:“飞虎门?” 天下第一,自是备受江湖中人钦羡,尤以初出茅庐的少年人为甚,这掌事弟子亦不例外,且近处看这仰慕之人,更觉俊俏不凡,耳根子都兴奋得红了。“正是,在下飞虎门武……” “没听过。” “……” 犹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,掌事弟子呆立原地,完全忘了初衷。身旁传来数声讥笑,他整张脸腾地红了,羞愤之时,忽听得门外侍者高声通报:“左贤王到——” “珍莲郡主到——”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相继走入,走在前方的自是左贤王多罗克,锦衣绣袍,大腹便便。珍莲郡主随在其父身后,面上略施粉黛,像一朵含苞芙蓉,俏媚绝俗,路过右席首座时,眼波盈盈更如要滴出水来。 东席摆了两张雕花扶椅,左贤王走向其中一张坐了,珍莲郡主站立一旁,众人瞧见,皆有些摸不着头脑。郡主身份何等尊贵,她既不入座,另张椅子难道只是摆来好看?疑不多时,又听得门外侍者高声喊道:“国师到——” 门外落下一乘肩舆,软帘掀起,一名男子缓缓走出,仿若从莲花宝座上踏下,步履轻缓,衣带生香。 段素真几乎看直了眼,用手揉了揉,又去询问邻位巴图:“这位真是高昌国师?怎会如此……如此……” 巴图懒得理会,径自倒了一杯酒水,闷头饮尽。段素真全副心神都挂在踏进门的美人身上,对他的无理倒也无暇顾及。 对于众人惊艳的目光,迦南早就习以为常,缓缓步入,走向主位,却在路过右首席位时,稍一侧眸。 白衣男子俊眉斜挑,向他露齿一笑。 目光再又往上,见其如娟的墨发,被一支精巧的流云簪松松挽起,迦南素来淡漠的眼眸中,一丝戾气闪纵即逝,衣袖轻拂,踏上主位。 左贤王见人已到齐,挥手招来侍从,宣布宴会开始。 稍隔片刻,厅中涌入数名美姬,为众豪献上歌舞,舞助酒兴,众人多饮几杯,话便多了起来。那飞虎门的武文通适才受到羞辱,一口气咽之不下,趁着酒意,又站将出来,向左贤王一拱手:“我等千里迢迢从中原赶来,无不是想为王爷尽一份绵薄之力,王爷今日设宴款待,大伙心头都存有感激,只不过在下有一事如骨鲠在喉,不吐不快!” 左贤王放下酒杯,面露疑色:“武英雄何事不满?” 武文通道:“就怕在下讲出来,惹得王爷心有不悦。” 左贤王道:“今日只求尽兴,武英雄有话但讲无妨。” 武文通气愤道:“王爷这座位布置的不妥!神武门的乔大侠、琼海派包掌门尚坐不得席位,却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占去,我武文通,首先替他们不服!” 左贤王眸光微斜,看了看薛辰,微微一笑:“薛庄主于小女有救命之恩,本王奉他为上宾,自是理所当然。” 他有心偏袒,遇见识趣之人早便退下,但这武文通却是个直肠子,闻言更是忿忿不平:“王爷知恩图报,此乃仁义之举,但这番做为,却予我等有失公允。” 未待左贤王开口,珍莲便首先沉不住气,负手缓缓踱出,讥讽他道:“我看武英雄并不是为乔大侠和包掌门鸣不平,而是为自个儿罢,这首席是否该让武英雄来坐,才算得上实至名归?” 江湖人于排名看之甚重,平日间挣得头破血流,只为挤进百晓生那本兵器谱,今日虽说只是一场英雄大宴,却是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,武文通年少气盛,心里确实有那么点意思,但岂敢在众豪面前承认?当即退后一步,向珍莲郡主拱手施礼:“在下不敢。” 接着,他虎目一凛,直视左贤王:“在下自知没有资格坐上首席,但斗胆请左贤王给予一个机会,令我与其一较高下,若在下侥幸胜了,还请薛庄主,退位让贤!” 左贤王拈须不语,侧首向迦南请示道:“国师大人,此事你如何看待?” 迦南半阖双眸,淡然道:“今日是王爷设宴,迦南不便出言干涉,王爷拿主意即可。”语毕,缓闭眼眸,细数指尖的佛珠,仿佛于周边之事充耳不闻。 左贤王面露难色,皱眉道:“这……” 薛辰与木风交换了眼色,起身向左贤王作揖道:“既然武英雄执意要比,那在下只有力求一败了。”深邃黑瞳携着几分漠然,睇向武文通。 此话极是轻狂,大有瞧不起他的意思,武文通受他所激,拔出兵刃,叱道:“小子,今日便给些教训你,亮兵器罢!”切磋比试,竟是礼也不见,挥刀便砍,可见已是怒极。 薛辰恐他伤及木风,目中露出不悦,伸指在他刀上一弹,武文通虎口巨震,三环刀当啷一声脱手飞出。 他深衣广袖,衣饰华美,瞧来就像一名不谙武艺的富家公子,谁料竟是深藏不露!武文通大感惊诧,急向后跃,伸手接住兵刃,再聚内力,蓄劲攻来。 眼见刀至,薛辰稳步不动,只将宽袖一扬,卷住武文通的一条右臂,武文通虎目怒瞠,举刀劈向他的袖袍,他刀快,薛辰的手更快,扬臂挥袖,偌大一条大汉,陡然间被他甩将出去。 重重撞在墙上,武文通周身剧痛,全身骨骼仿佛都被摔裂,半天不吭一声。他大话在前,而此时对方谬说亮出兵刃,连脚步都未移动丝毫,便已教他躺在了地下!自是毫无颜面再出声了。 大厅之内,鸦雀无音。 片晌儿后,左贤王率先击掌笑道:“果然是英雄出少年,薛庄主今日可教本王大开眼界。”环顾四周,询问道:“可还有人敢与薛庄主一较高下?若无人,酒宴便就照常。” 话音甫落,左席站起一人,他坐着时,身形已极是雄壮,此时立直了身子,众人只觉眼前好似有一座铁塔升起,均看得呆了。 “末将塔洪,敢与其一较!” 这塔洪号称回鹘第一勇士,力道之大只看他身形便就知晓,但见他身后有一件兵器,杆长六尺,刀头弯曲,形似半月,称偃月刀,两个侍从替他捧来,一人托起刀头,一人抬着末杆,走得数步,竟是气喘如牛,可见沉重无比。 待左贤王首肯,塔洪单手举刀,跨步走到场中,却是对着木风拱手道:“杜公子,请。” 见他如此举动,群豪均是不解,一时间场下七嘴八舌,议论开了。 自己虽偶有涉足异疆,却甚少来到高昌,同这回鹘第一勇士也素无往来,更谈不上得罪,但对方于自己显有敌意,却是为何?木风心下疑惑,面上不动声色,悠悠然给自己倒了杯酒。“塔洪将军这是何意?” 被人称为第一勇士,自然是有些本事的,而塔洪向来自恃甚高,于一般高手甚是不屑,唯独对传闻中武功冠绝天下的杜三少慕名钦羡,更期待有朝一日能与其一较高下,可今日见到,却是失望至极,转而衍生出一股忿恨来。 于塔洪看来,男儿顶天立地,自当像他一般魁梧有力,而眼前的男子身形纤细不说,一张脸庞更是白净俊俏,胜过女子,哪里担当得起天下第一这个称号? 冷眼斜睨他道:“怎么,杜公子不敢?” 木风再是聪颖也料不到是自己的长相惹出的祸事,浅浅饮着杯中酒水,半晌想不出个究竟来,忽地手里一空,酒杯被身旁的男子夺去。他嗔道:“今日你也不让我饮酒?” 薛辰执壶倒了一杯清茶,递到他跟前。“一壶已经去了,你喝了不少了。” 木风心道:这也被你瞧在眼里。不悦的瞪了他一眼,恨恨地道:“哪一日小爷被肚里的酒虫咬死了,一定是你害得。”话虽如此,却乖乖地就着他的手喝了口茶。 被完全撂在一旁的塔洪腾地怒了,一拳轰向二人面前的桌案。 他拳大如钵,携开碑裂石之力直击而下,若被打中,桌案上非得穿出一个大洞不可,一桌佳肴去之倒不可惜,但被酒水菜汁溅上一身就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了。薛辰出手如电,一下托住塔洪的拳头,道:“这是要作甚么,塔洪将军不懂为客之道么?” 见他轻轻松松就卸去自己聚起的内力,塔洪心下暗惊,同时怒火更盈,狠狠盯着木风道:“今日你到底有无胆量接受本将军的挑战?” 薛辰见他紧咬木风不放,脸色骤沉:“要找他较量,先过我这一关。”站起身来,将托在手里的拳头向前一拨。 塔洪忽觉千钧大力随他手掌推来,右手偃月刀挥起一架,往他胸前劈下。 对付这等莽汉,当不能以力硬拼,薛辰聪颖无匹,又尽得木风真传,自是懂得克制之法,便见他手腕一转,借力使力,在刀杆上顺势轻推,犹如四两拨千斤般,将偃月刀卸去力道,塔洪收力不住,身形向前仰倒,不过他反应也算不慢,使刀在地下一撑,扳回身子,同时挥动长刀,强攻薛辰。 足尖在椅上轻蹬,薛辰纵身而起,反身落在塔洪身后,食指疾点他后肩曲垣穴,一指落下,塔洪才堪堪转身,但动作舒展,并未受他所制。 塔洪冷笑道:“素闻中原高手的点穴功夫了得,不知比起我这身皮肉来如何!” 他这般说法,必是练过些避穴功夫,薛辰微微皱眉,手臂自长刀空隙下穿过,直取他上路。 塔洪刀柄绕回,守住胸前,薛辰举手再攻,忽地见塔洪作了一个奇怪动作,便见他急旋刀柄,偃月刀突然向旁飞出,竟是弃刀不守,徒手来接薛辰掌势。 偃月刀虽然笨重,但在塔洪的怪力之下,竟势如急梭,直朝木风而去! 薛辰暗道不妙,猝然间向旁疾窜,但去势不及刀快,眼瞧刀锋就要碰触到他的胸口,掌间一道厉光倏闪,狰狞兽头已咬上偃月刀的刀刃,将其击飞出去! 厉芒倒飞而回,薛辰扬手接过鬼纹刀,一双冷厉黑瞳,狠狠盯着塔洪。 而大厅之中,登时也响起一片抽气之声。 “鬼纹刀——” “鬼……鬼鬼纹刀!?” “不可能!” 见其三番两次找寻木风麻烦,薛辰焉得不恼,下手再不留情,反手执刀,刀刀取他要害。他前后似换作一人,塔洪左支右绌,衣衫尽是裂口,狼狈至极。 忽地,薛辰一刀横出,敲在偃月刀刀柄之上,塔洪手臂巨震,拿捏不住。 铿地一响,武器击碎地下青石,陷入半尺有余。塔洪上前欲要拔出,使劲浑身力气,愣是纹丝不动,他面上憋得通红,心下亦是骇然,薛辰看着好笑,向他道:“我来助你一臂之力。”左脚向前轻轻一踏,石板翻起,百余斤的偃月刀倏地离地,携起大汉飞出门外。 须臾,只听得呛啷一声,大汉同刀一同落在地下。 近两日阴雨连绵,塔洪趴在地下,啃了一嘴湿泥,厅内众豪见他出尽洋相,皆纵声大笑。 左贤王不料本族第一勇士竟如此不堪一击,面上有些挂不住,轻咳了声,道:“薛庄主武艺超群,本王佩服,现还有谁人不服,尽可出来挑战。” 转眼看女儿,却见她一脸喜意,不由愣住,寻思半晌,终是明白过来,拈须笑道:“我儿觉得这薛辰如何?” 珍莲目睹薛辰大败群雄,威风无比,心中正自甜蜜,耳听父亲问起,不疑有他:“比起那些个粗蛮汉子,好上百倍不止。”话方出口,心中砰然一跳,慢慢转过头来,看见父亲嘴边挂起一抹别具深意的笑容,她两颊晕红,嗔道:“父王取笑女儿!” 左贤王佯作疑容:“本王只问你这薛辰如何,如何算是取笑你了?” 珍莲被他堵得讲不出话来。二人小声交谈,是以除了身旁的迦南,并无其他人听见,珍莲斜眼向旁望了一望,但见国师端端坐着,表情自始至终未有变化,缓缓舒了口气,心下却又漫上一股苦涩,这薛辰便是再好又如何,终究是别人的。 厅内静了一瞬,接着响起几声大笑。 右手最末的位置站起一名老僧,双手合十道:“贫僧数多年前有幸得遇鬼纹刀,得他赐教,铩羽而归,之后苦练功法,整整三十八年,后略有小成,料想再遇鬼纹刀,今生恐是无望,奈何冥冥中自有定数,教贫僧得遇他的传人!”他身形虽是枯瘦,声音却是宏亮,显见内力深厚。 执起搁在案前的禅杖,走到薛辰跟前:“今日还望薛庄主,不吝赐教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63章 第三十一回:花不迷人人自迷,酒不醉人人自醉 薛辰近处观察这老僧时,只见他双目犀澈,太阳穴往外鼓突,两只枯瘦手掌横握禅杖,平平稳稳,无一丝抖动,便知此人必不可小窥。 鬓边发丝一动,急忙侧身闪避,原来对方的禅杖已无声无息朝他攻来,直击脑门。 不料杖击是虚,发掌是实,薛辰堪堪斜出一步,那老僧枯瘦的手掌便悄然按向他的左肩。 令人骇异的是,不论出杖或是推掌,对方都未发出丝毫动静,仿佛并未动用内力一般。但当薛辰一刀架在禅杖上时,刀刃上传来的反震之力,却逼的他虎口阵阵僵麻,可见其攻势中暗含的内劲,实非表面看来这般无害! 对方攻势愈疾,薛辰不敢轻忽,尽出全力与之相斗,二人一个脚步轻盈,一个身手迅捷,周旋场中,只教人看得眼花缭乱,辨不出身形。 木风摸着下巴,眸中掩着猜思,暗暗计较着老僧的身份,稍一晃神,再抬头时,相斗的两人已呈双掌交叠之势,显在比拼掌力。 薛辰暗运九转丹魂经,老僧骤感从对方掌中传来的热力,心下一突,嘴唇抖动,却终未说出一个字来。 便在此时,一道银光当空一闪,自坐席射出,直袭向鏖战中的薛辰。 木风察觉时,手里的杯子‘喀’地捏成粉碎。 “薛辰,小心——” 他言出及时,但薛辰与老僧正自对掌,已到了生死攸关之刻,根本腾不出手来抵御暗器,亦无暇分神。 眼见银针就要射入薛辰后心,主位上的迦南略抬了抬眼皮,指尖的佛珠忽如一道急梭,疾向那道银光迎去。 两道暗器在空中相遇,银芒颤了颤,转瞬化作一蓬细粉。 佛珠落在地下,滚到男子脚旁,一双妖冶的凤眸,直直盯向段素真的身后! 轰地一响,场中激斗的二人陡然分开,离开他们最近的两张桌案亦被搅成了碎片,大厅中烟尘四起,目不能视。 待到烟尘散尽,木风抬眼再望,那发出暗器的歹人已不见了踪影,他握着手里的佛珠,将目光移向主位上的迦南。 四目相顾,均携疑惑。 暗器一事,自引起了不小轰动,但一时却揪不出凶手,众人讨论一阵,只得暂时作罢。 反观场上,那老僧被薛辰的内力震伤胸臆,手捂胸口靠在柱上,喘息片刻后,喟叹一声,双手合十道:“天意,天意,教贫僧败在同一个人,同一招式之下。”目中虽有遗憾,却无恨意。 他随口一句,却令薛辰眉头紧皱:“大师何出此言?” 老僧摇了摇头,似是不愿多说,留下莫名其妙的一干众人,转身出了大厅,扬长而去。 那老僧虽未表露身份,但他与薛辰一战,众豪都瞧在眼里,其功力之深,已臻至化境,如此尚敌对不过,可见这一代的‘鬼纹刀’亦如当年,神鬼莫测。 一时间再无人说话。 男子卓立厅中,沉吟不语,妖刀便如蛰兽,服帖在他的腰际。 突然右席传来一阵击掌声,庾萧寒自席间站起,缓步踱到厅中。“薛庄主,士别三日,真当刮目相看啊!看来这段时日,你与我那杜贤弟‘朝夕相处’,颇得了些指点。”他此话虽是夸赞,但话中浓浓的讽意,任谁都能听出。 二人举止亲昵,起先只引得众人怀疑,现下听庾萧寒一语道破,看向二人的目光不由暧昧起来,其中自也不乏含着一些轻视、不屑之意。 他们的关系并非不可见人,薛辰也无意遮掩,兼之他一身功夫确为木风所授,庾萧寒这一席话纵然阴毒,却并未说错,是以也未加以反驳。 庾萧寒见着众豪反映,冷笑着靠近薛辰,仅以两人能听清的音量低声说道:“天下第一的‘滋味’如何?你虽只是替身,但也一定尝过了罢……” 他言辞轻佻,又辱及二人感情,薛辰再不能忍,其话音未落,已伸出五指,往他肩胛抓下。庾萧寒沉肩急避,让开数尺,岂料薛辰一个旋身,手臂又伸至跟前,动作之快,如鬼似魅。 经遇澧水寨一役及珠玑玄阵之后,薛辰进境神速,加之木风时常在旁点化,此时已不输任何一位武学大家。庾萧寒长袖善舞,精于应酬,虽有‘小孟尝’之称,但于武学修为上实则一般,根本及不上如今的薛辰,是以,一招不敌,便被对方拿住。 庾萧寒被他握住手臂,一下魂飞天外,若不是顾及身份,早便失声惊叫。这一瞬间,他念及乔白那条手臂在他掌中生生化为白骨的一幕,恐惧登时如堤防溃决,喷涌而出,高声喝道:“作甚么,放开!” 薛辰见周围几十双眼睛唰的望来,依言将他放了,却沉下脸警告道:“你再要胡言乱语,便不止卸你一条胳膊便罢了!” 庾萧寒铁青着脸收回手臂,又狠狠盯了他一眼,环顾四周道:“现下除了杜公子,恐怕已无人是薛庄主的对手了。”目光路过唐陌时,故意顿了一顿,再又转开。 蜀中唐门的下一任掌门人,同时亦是江湖排名第九的高手岂能忍受这等屈辱?便见唐陌清秀的容颜,蓦地憋至通红,柳眉倒竖,拍案而起。 然而尚不待她出声,右首席的白衣公子已举起酒杯,向她遥遥一敬:“唐姑娘,昔日一别,已隔数秋,不知唐姥姥可安好,唐门诸人可安好?” 唐陌听见这道熟悉的嗓音,身子几不可见的颤了一下,压下怒气,抬眸相望。 那笑容一如既往,佻达风流,仿佛世间的所有愁事,均与之毫不相干。她看见他缓缓开阖的双唇,向她无声的传递着一句话。 ——你若出手,我便将你的密秘,公、诸、于、世! 一瞬间,唐陌脸上血色尽褪,身子摇晃,几欲站立不住。片刻后,她端起自己的酒杯,咬牙回敬:“承蒙杜三少惦记,唐门一切安好!”仰首饮尽酒水,忿忿坐下。 这一出又教人有些摸不着头脑,但众豪念及二人都是前十名的高手,想来是有些故交,便也不作深究。庾萧寒见挑拨之计未成,暗暗气恼,却也无计可施,甩了袖子,坐回席位。 接下来再无人挑战,宴会照常进行,待到夜深,众豪酒兴方尽,逐渐散去。 薛辰被左贤王私下召见,木风穷极无聊,一人去了后院的温泉,待收拾完出来,已将近子夜。 泡了将近一个时辰,浑身说不出的爽利。木风回到屋中,也不掌灯,和衣往床上扑倒,不料触及一具温热的身体,矍然惊到,伸臂在对方肩头一扣,沉声道:“谁?” 那人被制住,竟也不慌不惊,黑暗中只闻他低低笑了声,紧跟着手腕一翻,一把扯了木风入怀,压在床上。 被人牢牢禁锢在身下,灼热的鼻息喷在耳侧,木风暗咬银牙,这般的狂妄又肆无忌惮,深入王府如入无人之境,除了那人还能有谁!膝盖一顶,向他腰里撞去。 那人似早料他有此一招,向右避开,长臂揽住他的腰身,膝盖顶住他的膝盖,一只手扣住他的双腕,举过头顶。 他身上尚沾着沐浴后的水汽,凝脂般的雪肤之下,隐隐透出一抹嫣红,男子赞叹着,一伸手,抽走他挽发的簪子,半湿的黑发散乱在床,如盛放的墨莲,任君采撷。 在对方的控制之下,木风全身动弹不得,叱道:“苏傲,将小爷放开!” 苏傲在他耳边轻声呢喃:“你怎知道是本尊,嗯?这么毫无防备,万一是其他男人……岂不是要吃亏?”被他猜着身份,苏傲非但不恼,反而十分愉悦,手掌在他腰间摸来抚去,甚不安分。 眼睛适应了黑暗,便能看清常人所看不清的东西,木风睇着他嘴角邪魅至极的笑容,一阵气闷:“除了你,谁人会同我开这种玩笑?” 苏傲眯着眼眸,捏起他的下颚:“你以为本尊在同你开玩笑?” 木风扬起揶揄般的冷笑:“若不然,教主这般戏弄我却是为何?” 苏傲在他脸庞上来回抚摸,享受指尖传来的滑腻触感。“你以为呢,本尊深夜造访,所谓何事?” 木风挥开他的手掌,别过脸去:“我怎知晓,教主兴许只是无聊了随处走走,亦或是为了再向我下些毒虫,以便更好的控制我——控制岚山阁。”斟酌着是否喊来侍卫赶走这人,突地腰间一松,身上迫人的重量也消失了。 木风揉着酸涩的肩膀坐起身,看见对方站在床前,垂眸盯着自己,那目光深沉凛冽,与平时判若两人。他不懂哪句话将他得罪了,亦无暇深究,缓缓移开视线:“教主曾提及与高昌王室有过节,今日不知何事,竟令教主不顾自身安危——深探虎穴?” 屋中静了片刻,苏傲重扬笑容:“当然是为了你。” 木风蹙了蹙眉,缄默着等他下文。 苏傲继续道:“明日便要进去古墓,本尊特意来提醒你,别耍甚么花样。” 木风斜睨着对方:“教主不是已经派了阮天钧来盯梢,还有何事放心不下。” 他斜看人时,微微上挑的眼角别有一番诱人风情,却不自知。苏傲眸色一深,俯身凑近:“本尊对你,从来都未曾放心。” 似从这话中听出些别的意味,木风往后退了一退,伸手按在他胸前。见到他眼里的慌乱,苏傲忽而笑了,倾身将他压倒在床。“杜三少,竟也有害怕的时候?” 他颖悟绝伦,却也分不清这个轻狂不羁的男人哪一句话是玩笑,哪一句是认真。就像这般被他困于身下,对方的语气虽是促狭,但身上传来的滚烫热力,即便隔着衣物,依然煨烫着自己的皮肤。 霸道的舌探入他的口腔,舔过每一寸领地,木风完全懵了,再是后知后觉,他也明白这与之前威胁、玩笑般的亲吻不同,带着一种更深层的掠夺,席卷而来。 同是男人,他岂会不知这意味着甚么,如果先前他对他只是忌惮,那此时,便是真正的慌了—— 在他身下抵死挣扎,被对方凌辱的唇间,逸出警告:“你敢……”他愤恨自己的无力,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,此时正压在身上,对他施加侮辱,胸腹间怒意渐盈,逐渐压过惧意,牙齿狠狠咬下,却突然被扣住了下颚。 “你以为,同样的错误本尊会犯第二次?” 绢发散乱,狭眸盛水,这副美景,世间难寻。苏傲修长的手指拂过他略带红肿的唇瓣,笑容逐渐邪恶。 霸道的吻如雨点般落下,男子滚烫的手掌抚上他的肌肤,一会儿的功夫,浑身便似烈火燎原,下颚被两根手指紧紧控住,木风使劲咬着牙,拒绝他的入侵。 “乖,张嘴。” “是否要本尊给些教训,你才肯乖乖听话?”手掌一路往下,来到他身后,动作愈加粗鲁。 “住手!”木风一得空隙,张口往他肩膀咬下,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,身上的男子却依然我行我素。他气得浑身颤抖,威胁道:“苏傲,你敢进去,小爷定教你断子绝孙!” 身上的男子动作一顿,继而趴在他身上,低低笑出声来。并非是怕了这威胁,而是突然硬不起心肠,他轻叹,埋首在他的发间:“本尊,该拿你如何是好……” 正在此时,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,木风露出喜意,张口喊道:“薛……唔唔……”口唇被一只大手捂住,他一抬眼,看见苏傲嘲弄般的目光。 “你叫他进来,好让本尊杀了他?” 木风猛地揪起他的衣领,一双狭眸窜上怒气,似在控诉他的言不守信。 苏傲微微一笑,放开了手,为他整了整胸前的衣襟。 木风拍开他的手掌,待要斥责,眼前一花,绛红色的身影已无踪迹,而身后,屋门正被人推开。 薛辰入得屋内,怔了一怔,笑道:“乌漆墨黑的,怎么不点灯。”来到桌前,亮起一盏青铜灯。 灯火下,男子靠坐床沿,绢发垂肩,遮了半边面颊。薛辰倾身靠近,往他身旁一坐:“怎么了?” 木风陡然扑上,将他按倒在床,声音透着几分不悦:“没怎么。” 感到两人紧扣的手指传来一阵颤意,薛辰心下一惊:“你在发抖?”搂着人坐起身子,撩起他鬓边的长发。 烛光微摇,照在他的脸庞,长睫下一双凤目隐含水光,雪白双颊透出迷人绯红,丰润的唇微有些肿,却更添一丝性感。他一身傲气仿佛消弭于无形,徒留娇娆美到猖狂,薛辰的呼吸渐渐紧促,想就这般将人压在身下狠狠欺负,却急急扯回一丝理智。 “谁来过了……”将他搂入怀里,薛辰端肃的容颜渐渐扭曲,颤声道:“是苏傲,对不对?” 木风抱住他,声音闷在胸前:“他没得逞。” 薛辰缄默不语,揽在对方腰间的手臂,却愈收愈紧,似是要将人揉入胸臆,揉进骨血。直到胸前传来一声痛哼,他才如梦初醒,放松了力道。 木风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背脊:“放心,他永远没可能得逞。”突然间精神一振,凑近对方胸前,皱了皱鼻子:“甚么味儿?” 在他的安抚之下,薛辰怒意渐消,从身后递出一只碧玉小坛。 小坛只手掌大小,高不过半尺,坛口镶着封泥,一股浓香隔着木塞沁透出来。木风立时来了兴趣,伸手去抢。 薛辰将之举高,木风便吊着他的手臂,换了一只手,木风便吊着他另外一条手臂,如此反复,木风终是怒了,一把揪住他的衣领。 “你耍小爷?” 他这般急不可耐,逗得薛辰忍不住笑起来,摇头道:“原来这世间能令杜三少大失风度的,不是绝世武功,亦不是倾世佳人,而是——”捧上小坛,一字一顿道:“‘无暇’。” “这便是御酿‘无暇’?你怎么得来的?”木风接过酒坛,抱着它深深吸了一口气,接着,如获至宝般笑眯了眼。 薛辰道:“俗言道‘有钱能使鬼推磨’。” 木风将酒坛置在膝上,恍然道:“你使银子,买通了宫里的官吏?” 薛辰颔首道:“除此之外,也别无他法。” 木风戏狭的望着他:“这一趟出来,薛大庄主可算血本无归了,可后悔么?” 薛辰将人揽至胸前,轻嗅他颈间的淡香。“你错了,这一趟,我做成了此生最成功的一笔生意。” 木风讶然的抬起脸,薛辰俯下身,在他耳畔道: ——易得无价宝,难得有情郎。 笑闹一阵,木风终忍不住腹中酒虫作祟,将他推开,拾起身旁的小酒坛。 薛辰失笑:“原来我尚不及一坛子酒。” 木风睇了他一眼,拍开封泥,拔去木塞,一股浓郁的酒香瞬间充斥在屋中,不由赞道:“不愧为御品佳酿!” 薛辰将膝盖上的人往里挪了挪,以防他太过兴奋而掉落下去。“可惜‘无暇’太过珍贵,每年进贡到宫里也只得数坛,这一小坛原是高昌王赏赐给新嫔妃的,但那嫔妃得罪了国师,高昌王大怒,将其打入冷宫,这坛酒也便‘顺理成章’的下落不明了。” 木风浅饮了一口,只觉齿颊生香,美妙无比。“迦南就不是省油的灯,这嫔妃不尽力巴结,反而将其得罪,自是没甚好下场。” 薛辰点了点头,转而言道:“不过你也别小瞧了这酒,虽只有一小坛,却足够醉死一头牛。” 木风显然不信,心道:这世间除了子午琼露,岂还有能将小爷醉死的酒。咕咚咕咚灌下两口,烧辣的液体滑入咽喉,进到腹中,如点燃了一团烈焰,通体的舒畅,笑道:“爽快!” 眸中蒙上薄薄的一层氤氲,双颊如绯,丰唇似火,灼热的气息喷在薛辰面庞,微含酒香:“告诉你,小爷千杯不醉!” 瞧见眼前的男子露出古怪笑容,他拧起眉:“怎么,你不信?”手指戳在对方胸膛,一字字道:“你敢不信?” 薛辰忙道不敢。 木风满意的坐正身子,继续灌了一大口,扳起薛辰的下巴:“你也尝尝。” 滚烫的唇压下,灵巧的舌撬开他的牙齿,将酒水一点一点的哺入。薛辰咽下酒水,却不打算这么放过他,伸出舌头与他缠绕,木风察觉他的挽留之意,更放肆的将舌探入深处,掠夺一般,卷走他口中的津汁蜜液。 唇齿胶着,互尝彼此口中的酒液,许久后,木风喘息着后退,绮艳红唇在两人之间拖出一条银丝,更添了扉靡。伸手按住薛辰的肩头:“你……不许晃。” 他蛮横而娇憨的醉态落在对方眼中,直触到男子心底最柔之处。薛辰怜惜着,抚摸他的脸庞:“好,我不晃。风儿,你醉了。” “小爷没醉!” “好……好,没醉。” 一仰头,将坛中的酒水饮尽,木风意犹未尽舔舔唇。薛辰取走他手中的空坛,执起他的手:“风儿,我们歇息罢。” 木风呆了一瞬,垂目看向他,骤然将他往床间撂倒,张臂抱住,又伸手撕扯他的衣衫。他动作太快,实教人猝不及防,待到健实的胸膛暴露在空气之中,薛辰才反应过来。 原来他的情人醉酒之后,就是一恶少啊……薛辰在心中苦笑着,从他臂膀中挣脱出来,反将人搂在怀里。木风怎肯就范,使了手擒拿法捏住他的手腕,转身跨坐在男子身上。 “小爷要在上面!” “……” 薛辰无语的盯着上方的男子,暗暗发誓,再不让他有喝醉的机会。但见对方满脸执着,若不依着他,怕要同自己闹上一宿,想了一想,嘴角微微勾起,放柔声音道:“好,你在上面。” “……真的?”微微不信的语气。 “嗯,我甚么时候骗过你,风儿……过来些。” “倒是没有……你……不许晃!” “不晃,不晃,坐上来。” “嗯唔……” “你之前……真的未曾醉过酒?” “没有,问这个作甚么?” “……随便问问,风儿,试着自己动。” “好像哪儿不对……嗯啊……薛辰……” “我在这儿,你太好了……嗯……” 烛光黯去,窗中传出激烈的喘息,刻意压抑着,却掩不住浓浓春情,绛袍男子负手立在院中,脸上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。 他的目光看着窗内,又好似没有,阮天钧垂首站在一旁,在主子未发话前,不敢擅言。片刻之后,耳边落下一道叹息,男子的嗓音透着一丝疲倦:“明日进到古墓,你见机行事。” 谈及正事,阮天钧柔和的表情立时变得严肃起来:“是。” 苏傲继续吩咐道:“这一趟来的都是各门各派的菁英,只要将之除去,便算削弱了正派中的一大股力量。” “主子放心,天钧定当竭尽所能,为陨天教铲除一切阻碍!” 苏傲并不怀疑他的能力,闻言略作颔首,接着,从袖中递出一只白瓷小瓶:“这是缓解疼痛的药物,你交给他。” 阮天钧双手接过,眉间隆起疑虑:“主子为何不当面交给他……”抬眼瞧见苏傲的眼神,倏地噤声了。 “下去罢。” 阮天钧依言退下,径自回去屋中。苏傲则站在原地,许久未有挪步。 本尊,该拿你如何…… -未完待续- 第64章 第三十二回:今宵剩把银红烧,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第一次醉酒,是在邂逅那个男人之后,那段记忆如此鲜明,仿佛就在昨日。直到今日他仍是分不清,究竟是酒醉人,亦或是人自醉。 为追查家人下落,杜迎风自汴京出发,一路南下。白衣骏马,纵然是神采飞扬,但眉间总也索绕一些愁事。途径汴州,人倦马乏,遂欲寻一处歇脚的地方。 烟花三月,拂堤杨柳醉春烟,他牵着马儿在堤坝上漫步,只感温风如酒,神怡心旷,又走一阵,忽闻一阵琴声入耳,他虽不懂音律,却也觉得清越绝伦,不似凡音。 不由迈动脚步,循声而去,路过一片竹林,但见苍翠之中,一幅飞檐翘伸出来。又走近几步,看见几间平台敞轩,檐下挂起一帆酒旗,俨然是个酒铺模样。 杜迎风脸上的倦意一扫而光,喜道:“这琴声领我寻到此地,必是知音。”牵马走近,忽那琴音‘铮’的一声,林中鸟雀纷纷惊起。杜迎风正自不解,但闻身边竹叶沙沙作响,一股杀气向酒铺渐渐围拢。 看这阵仗,来者不下百余人。江湖仇杀见得多了,杜迎风并不惊惶,将马匹拴在远处,寻了个背光地遁去身形。只心里好奇,这酒铺中的到底是何人? 凝眸望去,竹帘后坐着一个模糊背影,案头点着檀香,身前架起瑶琴,十根修长的手指轻抚琴弦,缓缓奏弹。隐隐觉得这背影有几分熟悉,杜迎风刚想撩帘去探,一枝箭矢便咻地射入铺子,钉进大梁。 一群携弓挎剑的江湖人士迅速将酒铺包围起来,领头的是一绀青长袍的壮年男子,身后并排站了几人,皆是白道上的杰出人物。这几人杜迎风全然认识,心下也愈来愈疑,这几大势力明面上和睦共处,暗地里却龙争虎斗,如今却为了对付一个人而连成一气,想到此处,心下不仅是疑,而是惊了!那人难道是…… 领头人装模作样的向屋内拱了拱手,道:“久闻岚山阁阁主盛名,今日特来拜会,还望阁主出来相见。” 果然是他!杜迎风矮身窗下,难掩心中鼓动,接着又差点儿笑出声来。这些正义之士以众欺寡,竟还这般缩首畏尾,简直窝囊至极,当下对他们十分瞧不起,而屋中之人显然也具同感,‘铮铮’两声琴音,似在逐客。 领头人冷哼一声,叱道:“阁主既不愿出来一见,我等只有强请了!”朝身后一挥手,吩咐众人架起弓弩。弓弩造型极奇,箭匣宽厚,弦臂紧窄,结构尺寸,皆与寻常弓弩大相庭径,杜迎风在阳光下看得分明,心中暗呼:诸葛连弩!而不待他出言向屋中之人提醒,那领头人便右手一挥,施令放箭! 百余寒光如飞蝗过境,激射而出,眼见这几间轩子今日难逃屋倒墙倾之祸,猛听得琴音激亢,震得屋摇瓦晃,射出的箭矢在空中一顿,突又掉头折回。 屋外众人一呆,接着便惊声叫嚷,弃弩而逃,可箭矢飞回之速比之去势更甚,脚力岂可匹敌,一些身手好的,险险避过,功夫差些的,当场被扎穿肺腑,钉死在地。 领头人方寸大乱,一面躲避袭来的箭矢,一面下令众人从旁突袭。数人顶着同伴尸体进到屋中,还未见着那人颜面,便觉一股劲风刮面,身子往后飞起,摔出屋去。 琴音骤停,一道冷漠的声音自屋中传出:“滚。” 领头人浑身一颤,垂首望见满地尸首,心下萌生退意,此时却有人激愤道:“这大魔头孤身一人,总有力竭之时,我们人多势众,便是耗也耗死他!”当即引得众人呼应,领头人心想:错过今日,今后再要擒这魔头便是难如登天。将心一横,喊道:“正是!大伙动手!” 杜迎风在窗下暗暗摇头:那人难得给出一条活路,乃是你们祖上积德,莽汉不知珍惜,还要去撩拔虎须,不是自寻死路么。这念头只在心中一闪间,便闻一阵杀气铺天盖地笼来,将这青天白日,硬生生罩上了一层阴霾。 明明无风,林中竹叶却簌簌发着抖,连同檐下的风铃,亦是一阵急颤,众人汗毛倒竖,提剑便冲!顷刻间琴音骤起,大含杀伐之意,杜迎风抱臂抖了两下,为众人哀叹:呜呼,哀哉! 纷落的竹叶化作利剑,嗤嗤割断众人咽喉,一曲毕了,这清雅幽静之地,俨然已成为地狱,残破的尸体堆叠地下,鲜血沁入泥土。 琴音又起,这一次却如溪水流淌,涓涓缓缓。领头人见同伴全然死绝,又惊又骇,捂住半条残臂,背身欲逃,嘴里不住嚷叫:“妖孽!妖孽!”奔出几步,忽觉后心锐痛,垂目一瞧,一截带着血丝的剑尖扎穿了他的胸腹。 剑刃极透极薄,在鲜血的清润下闪着猩红光泽,他的头颅咯咯转动,看向身后的白衣少年:“是你——你竟与这妖孽为伍……” 杜迎风扬起俊眉,露齿一笑:“可不就是小爷。”转动剑柄,将那长剑在对方体内搅动数下,见那人凄厉惨叫,整张脸扭曲成了一团,他‘嘿’地一声冷笑:“漏网之鱼,焉能放你归去。” 领头人被绞碎心脏,痛极致死,杜迎风收剑入鞘,跨过他的尸首走向屋中,掀起竹帘。“颜兄——” 抚琴的手微微一顿,一袭黑色锦袍的男子侧转过身,向他望来。 那双眼孤桀漠然,仿佛摒弃了尘世万物,却又有一种俘虏人心的魅力,令人醉心沉沦。仅是一眼,彷如万年,杜迎风从失神中清醒过来,笑眯眯的凑上前,再又唤道:“颜兄。” 颜少青看了他一眼,再又背过身去。“又是你。”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,便如他的人一般,冷漠、淡然,拒人于千里之外。杜迎风却不以为忤,笑着走近,在他对面坐下。“有缘千里来相逢,这话真一点儿也不错,短短数日,我们已遇着了三回。”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拂动,男子缓声道:“良缘也是缘,孽缘也是缘,杜公子别搅混了。” 杜迎风以手支颐,眯眼打量他:“我见着你时,心里尽是喜意,怎会是孽缘。”伸长脖子,倾身靠前:“颜兄见着我,心里可高兴?” 等了许久,对方却是缄默不答,他失望的靠回椅背。“我真嫉妒这琴。” 琴声一缓,颜少青抬起头来:“一架古琴,有甚么好嫉妒的。” 杜迎风撇了撇嘴道:“至少此时,你待它比待我要好。” 男子的薄唇边浮出极浅的弧度,手指自弦上移开,执起案上的茶壶,为两人各倒了杯茶。 杜迎风不客气的接过,左右四顾,不解道:“这酒铺怎拿茶水招待客人,这不是糊弄小爷么?岂有此理!”抬首叫道:“小二——小二——” 喊了半晌儿不见跑堂,杜迎风怔了怔,这才想到:方才那么大动静,怕都已吓跑了罢。嘴上抱怨道:“颜兄怎么不先叫上十几二十坛好酒,这么一来,我也好解解馋。” 颜少青半阖着眼帘,瞧着杯中的茶水。“颜某滴酒不沾,教杜公子失望了。” 少年眨了眨眼:“不对,那回你明明……”话到嘴边,念及上回也是自己逼了他饮的,杜迎风悻悻然闭了嘴。接着一挥手,道:“人生若无酒,岂非少了一半的乐子。” 颜少青淡淡‘哦’了一声:“那另一半乐子,又是如何说法?” 杜迎风交叠起双腿,侃侃而谈:“俗言道‘美酒佳人’,其中一半是美酒,这另一半,自然是佳人了。”伸出手臂,作了一个搂抱的姿势,继续道:“美酒在手,佳人在怀,世间焉有比这更美之事。” 颜少青略一点头:“看来杜公子,是胭脂粉中的常客了。” “那是……自然是不可能的。“硬生生将话扭了过来,杜迎风一下握住他的手:“弱水三千,我只取一瓢饮。” 少年的皮肤柔嫩细腻,凝脂也似,但掌心传来的温度,却炽烈滚烫,隐隐向他传递着说不清、道不明的意味。颜少青抬眸看了他一眼,抽回自己的手掌:“杜公子欲取几瓢饮,不必向我解释。”扫了一眼屋外,继续道:“你想必也有要事在身,喝了茶便走罢。” 朝思暮想之人近在眼前,杜迎风岂得放过,转了转眼珠子道:“颜兄,方才我替你解决了漏网之鱼,你可还没谢我。” 那领头人能留得性命,原是颜少青蓄意为之,意在放他回去通风报信,好将其余人一网打尽,不料被杜迎风撞上,虽居于好心,却坏了计划。 精心布局被人破坏,颜少青并未露出不悦,只淡然问道:“杜公子认为,颜某该如何酬谢你?” 杜迎风心下计议:我要是提出过分要求,他定不肯答应,指不定还会心生厌恶。睨了眼案上瑶琴,道:“颜兄的琴艺令人钦羡,若不然……也教一教我罢。” 颜少青心下讶然,扫了眼一脸正经的少年:“教你弹琴?” 杜迎风眨了眨眼:“颜兄不愿?”于心中暗笑:弹琴,自也谈情。正自臆想间,突然手腕一紧,整个人离了座椅,落入一副宽厚的胸膛。耳边响起男子低沉悦耳的嗓音:“有何不可。” 颜少青执起他的双手放上琴弦,察觉到怀里的身子微微僵硬,淡然道:“怎么了,不是要学琴么。” “要……学。”本意与他亲近,但真坐在了男人的膝盖上,杜迎风却完全懵了,此时莫说学琴,便是正常思考也是困难。而他更不知的是,在他身后,那双淡漠的眼瞳之中,渐渐漾起了一抹笑意,便如,冰雪消融。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,颜少青又岂会不知,谁先对谁动了情,这千古谜题,至今无解—— “弹琴切忌急躁,须有平和之心。” “嗯……” “不知曲意而胡乱拨弄是大忌,但也无需刻意执着于调,随心所至。” “嗯。” “怎么,杜公子很紧张?” “笑……笑话,小爷自小到大,便不知甚么是紧张!”杜迎风酡红着双颊,如是说道。因此时,不知有意或是无意,对方的一条手臂已揽上了他的腰身,温热鼻息喷在耳畔,又热又痒,血气方刚的少年,如何禁得起这般刺激? 呼吸渐促,手下的瑶琴亦变得曲不成曲,调不成调,颜少青却似不知他的窘境,在他耳边轻声呢喃:“你说要学,如今却不专心。” 被他微带凉意的唇瓣摩挲着耳廓,杜迎风只觉浑身血液都朝着下身流去。这个男人,是故意的—— 意识到这一点,他突然回过身,一把扣住了男子揽在他腰间的手腕!身后的男子回望着他,神情淡漠如水。杜迎风眯起狭眸,启唇道:“颜兄倾囊相授,我也当给予回礼。” 颜少青任他扣着,声音里带了一丝兴趣:“哦?杜公子要回赠何物?” 杜迎风自他膝头跃下,转身出门,进到旁边几间轩子一一翻找,须臾后,搬来数坛未开封的美酒。他拍开封泥,寻了两只大碗相继斟满,挑衅般看着眼前的男子:“就让我,来教颜兄喝酒。” 颜少青眸中的意兴更浓:“你要教我喝酒?” 杜迎风更正道:“我要教你体验人生的另外一半乐趣。” 滴酒不沾,并不意味着不会喝酒,但少年显然忽略了这一点,兴致勃勃地将其中一碗酒推到男子跟前。“学喝酒的唯一诀窍便是……”顿了顿,咧嘴笑开:“一直喝,喝到倒!” 颜少青端起酒碗凑到唇边,瞧着他道:“只我一人喝么?” 杜迎风在他对面坐下,摇了摇手指:“一人独饮那是借酒消愁,今日这么高兴,怎能令颜兄一个人喝闷酒。”端起自己面前的那一碗酒,咕咚咕咚一口喝干,倒转过碗来。 用衣袖拭去唇边的酒液,他大呼爽快,笑道:“颜兄喝多少,我都奉陪到底。”此时他脑中的唯一念头,便是将这个男人灌醉!他想看这个男人酒醉的姿态,想看他这一副冷漠表情下掩藏的七情六欲。 颜少青的眼眸在他脸上顿了片刻,别有意味的道:“……若是醉了,可怨不得我。” 他语意含糊,杜迎风似没听清,凑上前问道:“甚么?” 男子却再不言语,一碗接着一碗的喝酒。杜迎风既然言明作陪,也便跟了他一道喝空了身旁的酒坛。 “原来你这么能喝……”杜迎风伸手按上男子的手背,站起身道:“待我再搬几坛过来。” 颜少青望着他因酒气上涌,而显得微醺的凤眸,淡淡应了声好。 喝下数坛酒,这人全然面不改色,杜迎风心下虽疑,却也未作多想,有些人生来便不易喝醉,指得便是他这一类人罢。复又寻了些酒来,与其对饮。 数坛酒很快便空,杜迎风站起身,指了他道:“你……”只道了一个字,便脚步不稳,往后仰倒。一阵天旋地转后,他落入一个结实的怀抱,因醉得七荤八素,看甚么都成叠影,他狠命扯住男子的衣衫,咬牙道:“别……别晃!” 男子在他耳边轻喃:“你醉了。” 少年捧起他俊美至极的脸庞,硬是不让其‘晃动’:“笑话,小爷千杯不醉!你,不许晃!” 脸颊上传来的滑腻触感,令颜少青愉悦的扬起唇。伸手托住他的腰肢,使其更舒适的靠在自己怀里,缓缓开口:“我不喝酒,是因为酒精对我完全不起作用。” 少年瞠大双眸,不是因为他的话,而是因为这个男人,笑了。 略带笑意的眼,仿佛将自己的灵魂都吸扯进去,他出神的望着对方,喃喃出声:“青,以后只对我笑,好不好?” 男子不答,唇边的笑意却逐渐加深,许久之后,少年听到他低沉迷人的嗓音在自己耳边轻轻唤了一声:“风儿。” 那一双令人魂牵梦绕的眼,终于属于自己了。 “风儿……” “嗯……” “风儿……” “青……” 木风猛地从梦中惊醒,映入眼帘的,是薛辰绝望到扭曲的脸。 他捂住口,心中渐渐漫上惊惶:“不是……薛辰……” “你果然,只拿我当作替身——” -未完待续- 第65章 第三十三回:重叠泪痕缄锦字,人生只有情难死 “砰——” 盛着精致早膳的碗碟摔落在地。 晨曦漏进窗棂,慢慢地照亮一室,薛辰失色的脸庞便如满地碎瓷一般,森白沧冷。 昨夜旖旎仿佛如梦一场,梦醒过后,一切成空,到头来,他终究沦为了那个男人的替身——薛辰抚着额头,惨笑起来。 这笑声悲怆欲绝,叫人听了,心如刀绞,木风死命将他抱住,急道:“薛辰,你冷静下来!事情绝非你想象的那样!” 任他抱着,薛辰颓然的靠向墙边:“你爱的人,自始至终都不是我。” 木风捧起他的脸,一字字道:“薛辰,你听好,你就是他,你们是同一个人——” “事到如今,你还要骗我!?”生平第一次,薛辰将心爱的男子从怀里推开,看着他跌坐在地,不露半点怜惜。 虽未动用真力,但极怒之下,男子的力道显也是大得惊人,木风忍下痛楚,向他继续道:“我从未骗过你,七年前你因一场叛乱而死,我请求师兄将你的魂魄移到如今这具身体……” “你认为,我会接受这种无稽之谈?”这几个字仿若从牙缝中挤出,令人心头发凉。 木风早便知晓他不信鬼神,一直以来将真相隐瞒,也是因此之故。欲再作解释,腹部登时绞痛不止,他伏在床边,冷汗直流,眼瞧男子摘下腰间短刀,哐当一声置在桌上,却发不出话来阻止。 薛辰背身走至门口,侧过身来,温柔褪尽的脸庞上,只剩下冷漠:“刀还给你,自此,你我两不相欠。” 木风挣扎着追到门口,拼尽全身力气唤道:“薛辰!” 但是,他唤不回男子愈走愈远的背影,亦如当年,他救不回濒临死亡的情人。缓缓闭上眼,被牙齿咬破的唇间,血珠一滴一滴地渗落,从未像此刻这般恼恨自己的无力,狠狠一拳,砸在地下。“薛辰——” 阮天钧闻声赶来,瞧见木风满脸血色褪尽,蜷着身子倒在地下,立即将他扶起,从小瓶中取出药丸,倒了茶水喂他服下。 服了药,木风面色稍缓,眸中却仍是阴郁一片,一把抓了他道:“扶我去找他,赶快!” 对方的手指深深扣进他的臂肉当中,阮天钧不敢拂开,只皱眉道:“公子,时辰到了。” 木风的身子陡然僵硬,艰难的仰起脖子。云罅中,旭日冉冉而升,泛出霞光万道。时至卯时,亦是古墓开启的时刻。 阮天钧观察着他的神色,继续道:“王爷派人来请过,看你们尚未起身,便没敢打扰,只吩咐我到了时辰再来请。公子,你的身子……” 片刻的沉默后,木风低敛起眸子,双手紧握成拳,感受指甲刺进肉里的痛楚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漠然开口:“我身子不碍事,事不宜迟,你跟我进去古墓。” “是!” 薛辰,舍利子千载难逢,我绝不能放弃,而万一我毙命于古墓之中,你的一身武艺,也足够在乱世中自保无虞。 至于误会,那便交给时间罢,终有一日,你能够想起过往,想起我杜迎风。 丹桂吐蕊,满院馨香,但这香气之中,却又隐隐带着一分苦涩,彷如那一声,男子并未道出口的叹息。 到点仍不见薛、木二人踪影,珍莲守在院外,焦急踱步。 少女甩着手里的花枝,向院里不住张望,心道:昨日已支会过他二人,古墓过了时辰就要关闭,怎地到此时还不见人?眼看卯时将过一刻,将花枝扔在地下,撩起裙摆急急跨入院中,喊道:“薛辰,木风哥哥,到时辰了!” 没奔出几步,便看见一道靛青色的身影从墙弯里走出,她面露喜色,唤道:“薛……”话方出口,突然怔了怔:“薛辰,你怎么了?” 阳光下,男子发髻散乱,脸上阴翳一片。纵然跟着他们几经生死,她亦未在对方脸上瞧见过这般可怕的神色,少女顿时有些不知所措,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。 薛辰对她视而不见,脚步不停,一路穿庭过院,直往大门而去。珍莲追得气喘吁吁,眼见他踏出府邸,急忙上前拽住他的衣袖:“薛辰,木风哥哥呢?” 闻见‘木风’二字,薛辰遽然驻足,缓缓回过头来。 他的目光全然没了平日的温和,变得森冷无情,少女不自觉的向后退去一步,眼露怯意:“你们不会是……吵架了罢。” 薛辰盯着她看了片刻,冷冷启唇:“别跟着我!”丢下话语,转身即走。 珍莲虽不知他二人发生了何事,但也瞧出对方正处在极怒当中,收起心中酸涩,劝道:“你们感情这般好,平日间还一起练武,作甚么要吵架?” 她虽嫉妒木风能得薛辰倾心相顾,但从未想过要去阻扰破坏,其一是心性使然,其二则是因为她身为郡主,当不能自贬身份与个男子争风吃醋。此时规劝,亦完全出自善意,无半点挑拨之心,岂料男子听过之后,全身僵立不动,犹如被人点住穴道一般。 珍莲见他如此,一时间更是云里雾里,小心翼翼的唤道:“薛辰?” 男子陡然之间,发出有如自嘲般的笑声:“是啊,我一身武艺全由他授,还说甚么两不相欠……” 见他步伐不稳,珍莲伸手欲扶,却被其一把推开,眼泪夺眶而出,颤声道:“薛辰,你……你怎么了,不要吓我。” 薛辰仰望天际,许久的沉默后,深深吸了一口气,抬起右掌。“还给你,全部都还给你——” 灌注全身真力的手掌按向心口,鲜血登如泉涌,珍莲看得心惊肉跳,尖叫道:“薛辰!住手!” 催烈的真气自俞府穴开始,冲破神封、灵墟、幽门,直逼丹田,一路割筋断脉,势如破竹,犹如被千万支钢针狠狠扎进体内,又似被尖锥一下捅穿心肺,薛辰紧紧咬住牙,忍受这摧心裂肺的散功之痛。 九转丹魂经确是一门霸道至极的武功,于这紧要关头,竟自行运转保他任督二脉,但如此一来,更加剧了他的痛苦——两道真气以他的身体为战场,抵死拼斗,互不相让,途径之处,无不是炙热焦烂,鲜血淋漓。 他浑身的肌肉痉挛着,抽搐着,双眼瞪得极大,冷汗自额头蜿蜒而下,神情痛苦至极。 在这无法形容的疼痛中渐渐毁灭,他心中反而落得了一丝解脱。 自此,真的是不欠他了。 珍莲瞪大眼眸,看着他黑发散乱,七窍溢出鲜血,腿脚一软,坐倒在地。“薛……辰……” 昨日尚还是英姿焕发的男子,如何在一夕之间,沦落成这般人不人,鬼不鬼的模样?似是无法忍受这刺激,她突然间失声惊叫起来:“不——木风哥哥!木风哥哥!你救救他!” “木风哥哥——救救薛辰!” “不要——啊啊啊啊——” 天之骄子,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杜三少,岂会钟情于一介平凡商贾?悉心教授武艺,也只不过是令他更接近那个人而已,他太傻,傻到看不清现实,自以为是他心中的唯一,直到现实血淋淋的在眼前揭开,被伤到体无完肤。 所有的期望一夕幻灭,如云端跌落深渊,万念俱灰。他如行尸走肉一般,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,鲜血不断自体内涌出,沾湿衣襟,浸透鞋履,每一次呼吸,伤口都疼到痉挛,却不及,心痛之万一。 深知功力散尽之际,便是自己命丧黄泉之时,他有些凄惨的笑起来。 『风前欲劝春光住,春在城南芳草路。未随流落……』 『这个时候,可否别念诗……』 『怎么,你很紧张么?』 『……』 『哎呀,谁能预料到,神通广大的薛庄主竟然不会骑马。』 『木风!』 『哈哈,薛辰,坐稳咯——』 既已绝望,为何还会有泪从脸庞滑落。 为何,为何…… 『如此这般的下去,可叫我为难了。』 『有何为难?』 『俗言道,由俭入奢易,由奢入俭难,薛庄主你手艺这般了得,将我的胃口养刁,我以后便再吃不下除了你烹饪之外的食物了,万一哪天你离我而去,我岂不是要饿死?』 『木公子可以选择不吃,这样也不会为难了。或者,你也可以选择一直呆在我身边。』 原来早已习惯有他在身旁,原来对他的眷恋已深骨透髓,原来这便是,情到深处难自禁。 泪水滑落脸庞,混着血水滴在地下,随着功力散去,他的四肢逐渐软绵,眼前阵阵发黑,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,摔倒在地。 阴云蔽日,一道闪电掠过苍穹。 天,下起雨来。 -未完待续- 第66章 第三十四回:墓前恨斩仇人臂,炉下施点烛龙睛 坠入黑暗之际,他隐隐听见极轻地,‘嗤’地一声,随后,空空如也的丹田内,竟而涌入了一股温热之气。 一片混沌中,他无意识的启唇喃喃:“……涅槃珠。” 第三十四回:墓前恨斩仇人臂,炉下施点烛龙睛 一名侍卫在前引路,将木风与阮天钧带至一处荒园,二人四顾之下,只见园内树木光秃,杂草丛生,几间屋舍亦是朽烂不堪,门扉窗棂皆被虫子蛀得不成形状,显是空置已久,又无人打理。 实难想象,金碧辉煌的左贤王府,竟有这等衰败萧条之地。可左贤王既约众人相聚于此,到了这刻却又为何不见其他人?木风骤起疑心,瞥眼向阮天钧传递神色,暗咐他小心提防。 领二人来到一间旧屋前,侍卫从腰间摸出钥匙钻入锁眼,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,落下一层灰尘。进得屋中,那侍卫手脚麻利的搬开桌凳,又将一幅悬在墙壁上的佛画摘下,在墙上摩挲一阵,拇指抵住一块石砖,使劲往里摁去。 石砖陷入半寸,咔咔两声机簧转动的声响,半面墙壁向上升起,露出可供二人通行的入口。侍卫自取一支火把点燃,率先踏入,木风微一扬眉,却并未多问,举步跟随,阮天钧紧握竹剑,四下里惕望了一眼,迅速跟了上去。 甬道既窄且黑,诸多岔路,若非有人领路,绝难畅行,木风数着步伐,起先还能记得拐弯位置,但走之愈深,岔路愈是交错纵横,便是他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,亦有些头晕眼花。不由心道:修筑这条地道,显是不愿暴露古墓的真正所在,如此小心谨慎,可见多罗克此人疑心甚重。 跟着那侍卫在甬道里七弯八绕,蛇行里许,又是一刻过去。侍卫将他们领到一扇门前,又从腰间摸出钥匙,开启一道大锁。门后火光灼灼,人声嘈杂,俨然揭榜而来的各路好手均聚集在此,他们或坐或立,相互交谈,眉间颇有不耐之色,显已久候多时。 隔得老远,便听得一个声音大声叱道:“这杜三少好大的架子,教我们大家伙儿这么干等着,若没胆子来早些支会一声得了,何必浪费大家时间!”嗓门粗豪,正是神武门的乔白。 众豪听了,多是讪讪而笑,不敢接话,乔白兀自生着闷气,心下嘀咕:这帮脓包,都教那小子吓怕了,真没出息!思及此,一阵疾风袭来,左脸上‘啪’地吃了一记耳光,声音响亮至极。他霍地站起,厉声道:“谁?” 木风负手缓步,踏入门来,一贯地白衣若雪,一贯地翩翩潇洒。“乔大侠这是在数落杜某么?” 乔白心中咯噔一下,未及答话,右颊上又挨了一掌,怒道:“杜迎风……定是你搞的鬼!”咬牙怒叱,却由于两边面颊高高肿起,口齿含糊不清。 木风眯起长目,勾唇笑道:“小爷好端端站在这儿,能捣甚么鬼?怕是乔大侠夜路走多了,遇着大头鬼了罢!” 乔白被他三言两语激得怒火中烧,恨不能扑过去将那张嘴撕了。木风从腰里抽出折扇,惬意的摇了一摇:“有些人便是断了条胳膊仍是死性不改,天钧以为,这种人该如何才能教他长记性?” 先行潜入的阮天钧轻飘飘落在木风身后,恭敬答道:“再卸他一条胳膊,必能记得教训。” 折扇一收,木风满意道:“所言甚是。”他虽是笑着,但暗沉的眸光中尽是翻滚的寒意,斜睨身旁的少年:“既然如此,那你还在等甚么?” 阮天钧盯了乔白一眼,那张紫赯脸皮上的十道指痕极是醒目,正是自己的杰作。心中好笑,公子心绪不快正愁没地儿撒气,你偏要送上门来,简直是死有余辜。 乔白同他交过手,知道他的厉害,被那双眼睛盯得心里发毛,暗吞了一口唾沫。他全盛时期尚斗他不过,如今缺了条臂膀,更不能胜,只得向庾萧寒投去求救般的眼神。但他频频相顾,对方却完全视若无睹,不禁在腹中暗骂:好你个庾萧寒,之前待我如心腹,如今看我残废,便视作弃子! 正自骂着,一柄竹剑刷地出鞘,往他左臂削下,仓促之际,乔白只得贴地一滚,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躲过断臂之祸。 阮天钧一击不中,身形幌动,又欺到乔白跟前,伸手捏住他剩余一条臂膀,挥剑便斩,这一下出手更是迅捷,乔白不及躲过,左臂嗤地一声被斩断,鲜血狂喷。 “啊啊啊啊啊——”七尺大汉,登时发出犹如狼嚎般的惨叫。 木风缓步走向人群,一面走,一面轻摇折扇:“还有哪一位要怪罪小爷姗姗来迟,耽误了时辰的?” 不知是否错觉,今日的杜三少比之以往更添了几分邪性,众豪为他气势所迫,纷纷让开道路。木风走至一旁,寻了张石台坐下,目光一一扫过众人,途径夜翎,意味深长的笑了笑。 夜翎紧握手中长弓,厉目中略微的透出一丝不自在。 片刻后,甬道中又走出几名王府侍卫,将受了重伤的乔白抬了出去,一名统领模样的人留了下来,并不过问乔白受伤的情由,而是粗略地一点人数,向众人拱手道:“王爷吩咐各位英雄聚齐之后便可开启古墓,现下人既已到齐,便容小人为诸位开路。”慎之又慎的自后腰里摸出一块铜片,抬手举起,嵌进众人身后的石门。 那铜片上有一道棱形凹槽,与石门正中的图形正相吻合,两物一触,严丝密缝,侍卫统领把着铜片边缘,轻轻转动,但闻喀喇一声响动,厚重的石门向两侧缓缓滑开。 众人凝目望去,门内紫雾漾漾,幽深暗绝,更有阴气阵阵扑面而来,景貌全然不似阳间,胆子小的,禁不住背脊发凉、牙齿打颤。 侍卫统领从门上拔下铜片,拱手道:“王爷交待,古墓之中危险重重,若是半途放弃,王爷也不会怪罪,届时只须返回此处,拉响墙上铁环,自会有人前来接应。”说罢举起火把往身后一照,硕大一只铁环吊在墙角,幽幽泛着寒光。 巴图闻言,立即便嗤之以鼻:“男子汉大丈夫,岂会识得这个‘怕’字,此去定将赤霞草带出,到时,你们王爷别舍不得那颗舍利子才好!” 庾萧寒朗声笑道:“古墓之中,除了机关便是尸首,这两样东西,大伙儿闯荡江湖均见得多了,何惧之有?”余光瞥向木风,却见他眸光低垂,不知所思何事。 众人听他这般一说,本有些胆怯的,也不由跟着豪情万丈,纷纷响应。 侍卫统领交代了琐事,又提醒众人检查食水干粮,毕了,卸下肩头包袱,取出一叠软羊皮,向众人分发下去。“这是古墓大致的地形图,其上以朱砂标示之处,皆有可能是赤霞草生长之地。” 陵墓斩山作廓、穿石为藏,地势极其复杂,他们虽得门径,但若无地图指示,像无头苍蝇一般胡乱闯荡,极可能生生困死其中。木风接过地图,细一端详,发现画得极是简陋,墓穴结构无一不是草草几笔带过,而其上,以朱砂标示处竟达五六个之多,分布于各个角落,每处相隔甚远。心道:这地图定是之前左贤王派部下冒死进入画下的,就不知既然寻到了赤霞草,为何没有带出墓室。 陵墓呈回字形,分上中下三层,上层为通道入口,中层外围为殉葬坑,中央是蓄水池,两侧有耳室,下层八间侧墓室围绕主墓室,四周设陪葬墓,而联接上下二层的通道则设在蓄水池底部,除此之外,也可从耳室进入,但具体如何,地图上却未有提及。 木风的视线从羊皮上抬起时,侍卫统领已将诸事交代完毕,按原路返回,留下一干人等,自行进入古墓。 此时已有人先行进入,木风抬步欲走,一阵心悸突如其来,紧接着,浑身经脉似被针尖扎破一般刺痛起来,他脸色陡地苍白,半捂着胸口慢慢弯下腰去。 “公子?”阮天钧道他腹间伤势复发,忙从袖中取出药丸,喂他服食。 木风抬手推拒:“不是……”痛楚并非来自腹部,而是由心而生,来得疾,去得也快,顷刻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,但疼痛过后,心中却窒闷难当,仿有一股怨气无以宣泄。他苦思不解,眉头轻轻蹙起。 段素真盯着他一张苍白俊俏的脸蛋,心中未息的邪火又渐渐旺盛起来,但念及乔白的下场,又不敢太过造次,只小心翼翼的凑向前道:“杜公子脸色不好,是否身子抱恙?” 众豪见他去招惹杜三少,唯恐殃及自身,争先抢后地避进古墓,只有庾萧寒、包铁辛等人仍留在原地,摆出一副看好戏的架势。 看戏之余,庾萧寒亦不忘落井下石:“段世子有所不知,我这位杜贤弟武功尽失,日常起居尚要人仔细伺候着,更不提长途跋涉的体力活儿了,如今照顾他的人不在,这进入古墓之后,可就要劳烦世子……”顿了一顿,朝段素真投去心照不宣的笑意,继续道:“多加照拂。” 段素真起先由于忌惮木风的一身武艺而不敢擅越雷池,可庾萧寒的这一番话,将他心里仅有的顾虑也排除了,当即抚掌而笑:“那是一定,那是一定,杜公子若不嫌弃,就随本世子一道罢,也好有个照应。”向身边的侍从使了眼色,将人团团围住。 木风冷眯起长目,望着明显已狼狈为奸的二人,暗暗思忖对策。 段素真瞧见他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目,无比欢喜,竟不由自主伸手摸去,突然一股凉气窜上背脊,回眸时,脖颈上已多了一柄竹剑,他吓得瑟瑟发抖:“你……你敢弑杀大理皇族!?”他身边的侍从均未看清这少年是如何出手,大是骇异,抽刀围在一旁,却不敢贸然上前。 于阮天钧眼里,一个草包皇族,同地上的蝼蚁并无不同,待要挥剑砍下,木风忽然出声阻止:“且慢。”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,他朝着段素真扬起嘴角,微微一笑:“世子既然诚意相邀,杜某又岂能辜负这一番美意,就依世子的意思,你我结伴同行,相互‘照应’。” ****** 晕眩、头疼、全身乏力,仿佛自地狱中更醒,薛辰慢慢撑开沉重的眼皮。 昏黄的光线下,他看见两条粗壮的手臂架着自己往前拖动。脖颈上,一副枷锁勒进皮肉,扼住呼吸,他艰难的呛咳起来。 一道鞭子落在背上,倒刺卷进皮肉,带出一蓬血花。他浑身止不住地轻颤,咬住血迹斑驳的下唇,再不吭声。不过疼痛却令他的神思清醒许多,侧目而顾,皆是一些衣衫褴褛,神情木讷的回鹘大汉,同他一样头套枷锁,被人押解着向前缓行,长长的队伍望不见首尾,周遭充斥着令人欲呕的血腥味,以及皮肉焦炙的臭味。 如此被人拖行,走了约莫半个时辰,空气虽仍是污浊,光线却渐渐明亮,原来不远处置有一只青铜熔炉,火光耀耀,可媲日月。 熔炉几乎与人等高,宽约四尺,腰上有一排小孔,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正从小孔中抄起烙铁,往队伍最前端的那人身上烫去。 于那人的尖叫声中,大汉不耐烦地喊道:“下一个!” 薛辰被人拖上前,继而扒去上衣,露出一身结实矫健的肌肤,但见一条烛龙栩栩如生,横贯项背,那汉子竟而呆住了,举着烙铁,双目圆睁:“龙?”围上另外几个汉子,皆是啧啧称奇。 烛龙张牙舞爪,望之令人心生畏意,可如今烛龙的主人却是奄奄一息,哪能发挥半分魄力。一人道:“烛龙?到了此地,真龙也得打上奴印。”其余人皆哈哈大笑,拍腿称是,其中一人扣住薛辰肩膀,强迫他转过身来,另一人迅速炮下烙铁,嗤嗤的皮肉焦炙声中,薛辰抵不住痛楚,又一次晕了过去。 而此时并无人注意,这一枚鲜红的奴印竟恰好落在龙首,彷如,画龙点睛一般—— -未完待续- 第67章 第三十五回:梦里不知身是谁,忆得前尘枉为幻 高昌南临于阗,西接葱岭,地处丝路孔道,商贸堪称繁荣。都城中,城隍坚固,多楼台卉木,庄严又不失秀丽,其国人自古尊崇佛教,上至君臣,下到百姓均笃信佛法,城中因此寺庙盛行,香火极盛。 看内城,渊蜎蠖伏,迂回曲折,观外巷,殿宇宝刹,鳞次栉比,而其中一座七层佛塔,仿与那龙楼凤阁遥遥呼应般,高耸直插云天。 佛塔巍峨壮丽,斗拱朵朵若百尺莲开,逐层向上递收,顶层托起一方高台,正是高昌国师开坛祭祀之地。此际,迦南正站在这高昌之巅,俯瞰不远处的迤逦宫闱。 佛珠在指尖一粒一粒数过,一百零八颗,佛曰是为求证百八三昧,抛十界烦恼,修无上功德,而如今,他秀眉轻蹙,眸光不定,显是被凡尘俗事索绕心头,达不到这佛祖要求的境界。 塔内传来一阵脚步声,循着阶梯由下而上,迦南并未回眸,待对方踏上高台,才缓缓启音:“怎么样了。” “大人,城内均已寻遍,并无任何发现,属下也曾向守城官吏询问,确实也未见他出城。” 迦南眸光一斜:“一个大活人绝不可能凭空消失,他一定还在城内的某个地方,继续找,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人给我带回来。” “是!” 迦南思索了片刻,话锋一转:“那件事进行的如何?” 那人答道:“大人放心,事情进行得十分顺利,‘浮屠塔’顶多再有一月便可竣工。” “太迟了,十五日之内我就要结果。” “……是!” 迦南满意颔首,挥手令其退下。 高台上疾风骤来,吹起男子层层叠叠的衣褶,更添一分仙家的飘然。 “……薛辰,你究竟在何处。” 再次醒来时,浑身钝痛,胸口更似火烧火燎,薛辰费力的睁开眼,借由门缝中漏进的微弱光亮,缓缓打量四周。目中所见,是一间丈许见方的粗糙石室,高度仅够弯腰而行,几个蓬头垢面的汉子窝在角落,见他醒来,警惕的向他望去一眼,昏黄的光线下,他们身后的石壁呈现出诡异的赭色,遍布霉斑。 这里虫鼠肆虐,空气污浊,犹似牢笼,薛辰费尽脑力,依然记不起是如何被人掳来。起身攀向门栅,忽地膝盖一软,又倒回地下,只得撑着手臂慢慢靠回石壁,可当手指触到粗粝的地面,传来的刺胀感火辣辣连着心肺一块儿抽疼。 垂眼看向伤痕交错的手掌,他的唇边逸出苦笑。强行散功,这举动无疑等同于自戕,若非涅槃珠在最后一刻护住心脉,保他一息尚存,他早就赴了黄泉,走在奈何桥上了。可纵然得回一条性命,也是经脉尽断,形同废人,这般窝囊的活着,又有何意义? 那人一番心血就此付诸东流,定会心有不甘,就不知会否为了自己的死,而感到一丝一毫的伤心?想到了这般地步,他仍对那人念念不忘,薛辰不由自嘲般的笑起来,这一笑间,却又牵动到伤口,周身立即泛起一阵痉挛,他俯卧在地,用双臂环住膝盖,仿佛借此将身子蜷成一团,便可减少几分痛楚。 额头抵住冰冷的石板,疼痛将身体的温度一点一滴抽走,不消多时,便仿若置身于冰窖。忽然,牢门从外打开,他被人一把提起衣领,拖出石室:“装甚么死,以为装死便不用干活么!” 疲软的手脚根本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,他被人拖拽着来到一处幽暗洞穴,监工模样的人扔下一副工具,指着洞穴中正在劳役的奴隶说道:“知道这是在做甚么?开凿地穴,修建佛塔,你们这些低贱的奴隶能享此殊荣,该打从心底里感激!” 薛辰看着他两片厚唇一开一阖,眼底尽是漠然,猝然间听到‘奴隶’二字,神情变得狰狞起来,下一刻,他抄起一支铁凿便往那监工咽喉刺下! 若在平日,这一击必能穿骨透喉,但此刻他手脚使不上劲,速度力道均也大不如前,铁凿半路便拿捏不住,失手跌在地下,背上更是落下好几鞭子。那监工一面鞭笞,一面大骂:“贱奴,反了你!” 背上皮开肉绽,血肉模糊,薛辰却无暇顾及,此时唯一的念头,便是杀杀杀!杀了他!他僵着身子,艰难的移动手指,眼看便要握住铁凿,一道鞭子‘啪’地抽向他的手背。那监工简直气红了眼,叫道:“你这贱奴,真是反了!看老子今天活剐了你!” “教你反抗!” “打死你!” “告诉你,一旦被烙上奴印,生生世世都是贱奴!” 奴隶啊…… 极力回避着噩梦般的过去,却终又走上这条末路,此时若有余力,薛辰定会纵声大笑——这究竟是他时运不济命途多舛,还是天意如此造化弄人? 鞭子落在他的颈项、脊背,一下重过一下,无法忍受的折磨之中,他的神智逐渐模糊,终又坠入了黑暗。这一昏迷,便是数日,中途昏昏噩噩的醒来,看见身旁放着食物,尽管此时腹中已饿到抽搐,胃里却直泛酸水,恶心欲吐,他别开眼,忽然一只手掌横伸过来,将他的食物悄悄取走。 他愣了下,接着便缓缓闭了眼。罢了,反正他也不需要,与其沦为奴隶,不如就这般……死了干净。 本就千疮百孔的身体再加上饥饿,即使是涅槃珠亦无力保他性命,他在死亡的边缘游走,时而昏迷,时而清醒,眼看食物一次次被掠夺,眸中兴不起半点波动。如此沉沉过得几日,一天醒来时心口蓦地抽痛,浑身筋肉开始猛烈痉挛,他睁大眼眸,口中腥涩的液体缓缓流出。 终于到极限了么…… 那么,就此结束罢。 呼吸停止时,耳中隐约听见一阵马蹄声,嘚嘚嘚…… 嘚嘚嘚…… 嘚嘚嘚…… “在前面,追!” “别让他们跑了,快追!” “妖孽,速速下马受死!” 夜雾中奔出一骑骏马,执缰的是个黑衣少年,十五来岁年纪,他怀中抱着一名女童,只八九岁模样,却是鹑衣百结,颜貌憔悴。 少年的衣衫、脸庞上均沾满粘稠血迹,极难辨出形貌,唯有一双漆黑的眼瞳,在月色下闪烁出彷如黑曜石般的光泽。疾行中,他用力抱紧怀里的女童,贴着她的耳边说道:“阿真,再忍一忍,出了村界我们就安全了。” 话音刚落,一枝箭矢便贴着鬓边飞过,他神色一凛,俯身护住女童,同时手探腰间,反手挥出一柄短刀,身后传来数声惨呼,少年略一抬手,那短刀又嗖地飞回手中。 女童攥紧身下马鬃,问道:“哥哥,父亲为甚么还不来接我们。” 少年沉颜不语,只狠狠挥动马鞭,催动马匹疾驰。如今他们的行踪已然暴露,追兵只会愈来愈强,接下来,便不是那么容易甩脱了。 又奔出十余里,进到一片树林,黑夜中突见幽光闪闪,女童回身抱住少年:“……哥哥,是狼群。”未待少年应声,饥饿的狼群已冲向他们,毫不留情的撕咬着身下的马匹。 马匹尚不及发出嘶鸣,就被扯成了碎肉,月色下,少年漆黑的眼瞳闪过狠戾,提身纵起,跃上树梢,将女童安置在一根稳健的树枝上,随即足尖一踏,趁着下落之势踢向一头野狼,那野狼正在啃食马肉,被他蓄力一脚揣在肚腹,直撞上身后的树杆,折了脊椎。 此时,少年的身子还未着地,手里的短刀已唰地出鞘,向旁横削,他出手又快又狠,一头野狼闪避不过,身首登时分离,他将砍下的狼首踩在足下,用力踏碎,‘咔’地一响,血沫子伴着腥味,四下飞散。 眸光一闪,他执起短刀,大开杀戒!野狼的数量不断减少,少年亦浑身浴血,一身戾气,丝毫不输于暴动的狼群! 群狼见到同伴相继惨死,龇牙怒目,一方面却又慑于他的威势而不敢上前。正在犹豫间,一声凄厉狼嗥发自远处的小坡,下一刻,群狼仿佛受到鼓舞,猛地里扑跃而起,向少年发起攻击。 是狼王!少年警惕地盯了一眼坡后,手起刀落间,又有几只狼头落地,而当短刀深深砍入最后一头野狼的脖颈时,憋足劲的狼王终于出现,从他身后发起突袭,此时少年再要抽刀回砍,已是不及,甫见尖锐的獠牙深陷少年手臂,女童在树上惊叫道:“哥哥,小心!” 她折下树枝向下抛去,试图惊走狼王,可这微小的力量,只激得狼王更是亢奋。她咬住牙,泪水潸然而下。“为甚么……连狼群也要欺负我们……我们就真的该死么?哥哥……” 少年被狼王咬住手臂,竟也毫不动容,但闻见女童的几声呜咽,身子一颤,骤然抬眸:“真儿,不许哭!”此时刀刃脱手,只得赖以肉搏,他右手使不上劲,仅以左手掐住狼喉,不令它咬断自己手臂。 鲜血不断地自肩膀中渗出,将他的一身黑衣,浆染得更为暗沉。女童望着这一幕,手指在树杆上抠出印痕,硬生生止住眼泪。“母亲说哥哥是妖孽,叫真儿怪物,如今连父亲也……我们就不该存活于世上么。” 狼王含着一条臂膀半天咬之不下,登时狂怒,利爪向前挥拍,要撕烂少年脸颊,不过如此一来,胸口要害也即袒露出来,少年忍痛负伤,便是等这一刻,左手五指作爪,腕力一沉,直取狼王心脏! 狼王知晓少年意图,猛地撤爪回防,同时张口狠狠咬下,但它动作虽然敏捷至极,少年的攻势却显然更快,噗地一声,已牢牢捏住了它胸腔间的弱点! 少年抽出手掌,冷冷开口:“我们历经千辛逃出虎穴,是为了甚么?”背后,狼王巨大的身躯缓缓倒地,胸口处,拳头大的窟窿泊泊流出鲜血。 女童抱紧树杆,哽咽道:“……为了活下去。” 少年举起掌心里尚在跳动的心脏,道:“狼群不惜牺牲性命来袭,图的又是甚么!” 女童渐渐睁大眼瞳,颤声道:“……为了食物,为了活下去。” 少年又举起满是齿痕的右臂:“那此举,又是为何?” “为了保护真儿,为了使我们活下去!哥哥,真儿错了……”泪水终于决堤而出,女童哭着向前扑到。 蓦听得呼的一声,一条绳索自身后飞来,将她的颈子套得正着,她骇然回眸,百余骑追兵正自身后悄无声息的出现。 “哥……唔!”她张口求救,脖颈忽地一紧,小小的身子向下坠去,落入对方手里。 徒手捏碎狼王的心脏,少年慢慢侧转过身,沾满血迹的脸庞上,一双黑眸尤是摄人,他冷冷道:“放开她。” 他虽然年幼,可眉宇间的冰冷萧杀,愣是令一群成年大汉心怵神慌。其中一人催动马匹走到人前,抚掌笑道:“说得好,说得真好,不过连狼群都奈何不了你,啧啧,妖孽就是妖孽。” 少年走上前,一指他手里的女童:“我命你放了她!” “命令?啧啧……事到如今,你还当自己是主子?难道你还不知我是奉了谁的命令来追杀你们?”那人扬起一抹讥讽的笑容,继续道:“就让你们死个明白,派我来的,正是你们的父亲,哈哈哈……” 少年沉着脸,丝毫不为所动,那女童却是愕然一颤,失声道:“不可能,你骗人……父亲不会……” 那人看着二人反映,突然觉得有趣起来:“哥哥早就料到了,是不是?妹妹却被蒙在鼓里,太惹人疼了。”说着,提起女童,在她娇嫩的脸蛋上舔了一口。 但万料不及,一直乖顺不动的女童突然发起疯来,死命咬住他伸出口的舌头,并将其生生咬下一截! 女童干裂的嘴唇在鲜血的浸润下变得娇艳欲滴,牙齿咬住一截断舌,张口吞咽下去。这一幕,人人都瞧得清楚,却无人想到要去阻止,因之所以人都惊呆了。 那人双目中怒火迸射,却痛得发不出声,只含糊叫道:“杀……杀了这两个妖孽!”将手里的女童狠狠往地下摔去。 眼见女童坠地,少年双目赤红,倏地窜将上去,将她接在手里,又在地上滚了个大圈,避开追兵扎来的长矛。 混乱中拾得了自己的兵刃,少年自地下一跃而起,足尖轻点,退开丈许,感觉女童在他怀中簌簌发抖,当即叱道:“真儿,那人不配身为人父,自今日起,你只有兄长,没有父母,听清楚么!” “杀了他们!”“杀了那妖孽!”“杀死这两个妖孽!” “杀杀杀!” 女童捂紧耳朵,可怕的喊杀声依旧钻入耳膜,她使劲摇头,却又不住点头。少年疼惜的将她搂在怀里,执刀冲向人群。“就凭你们这些渣滓,能奈我何!” 这一夜,森林中展开了一场血腥的搏杀,一方为百余壮士,一方仅是稚龄少年。 但其实,只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。 躺在满是血肉脏腑的地上,少年连牵动一根手指都显得极为困难,他转动眼珠,发现随身不离的短刀断在敌人的胸臆间,而刀柄则没入另一人的脑颅。轻叹一声,转首仰望夜空。 女童枕在他的胸膛,听着他强健有力的心跳,眼角犹挂泪痕。“哥哥,今后我们要去哪里?” 少年沉思半晌,道:“去中原。” 女童的眸光登时亮了,侧身挨近兄长的脸庞:“真的?我听嫪婆婆讲过,中原远在万里之外,那儿的景色美极了,杭州西湖,黄山日出,洛阳牡丹,崀山瑶池……还有各种吃的玩儿的,应有尽有,做那中原皇帝,定是天下间最享受的!”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,接着,又透出许多琢磨不明的东西。突然见女童指了夜空道:“流星!哥哥快许愿!”说罢闭起眼眸。 一道星光在漆黑长空中急速坠落,只一瞬间,便隐去了踪影。 女童睁开双眸,用力眨了眨:“哥哥,你许了甚么愿望?” 少年摇了摇头。 兄长沉默寡言,女童是见惯了的,并不介意:“那哥哥猜一猜,真儿许了甚么愿望。”也不待对方回答,便兀自嘻嘻笑了起来。 “真儿,要做那中原的皇帝——” 皇帝…… 要做……中原的皇帝…… 曾几何时,亦有人在他耳边诉说这个遥不可及的愿望,但究竟是谁…… 太远……太久了,久到他已记不起。 干涩的眼眶流下两行清泪,虽是极其微弱,但胸腹间,总算又有了起伏。 薛辰缓缓睁开眼。 女童银铃般的笑声在耳边逐渐远去,一地的断肢残骸化作狱中枯黄的稻草,满地血腥俨成了三面赭褐的墙壁。 一梦醒来,恍如隔世。那梦中少年的面目始终模糊,但一双眼,却又隐隐透着几分熟稔,其几番话语,更叫他羞愧不已。狼群不惜于虎口争食,蝼蚁尚自偷生,他一介少年都知庇护幼妹,反抗命运,自己虚有年岁,迭遭些挫折却只会感叹造化弄人,实在万万不该。 他必须继承父亲的遗愿将栖云庄发扬光大,同时照顾年幼的薛飞将其抚养成人,最重要的是,鸿鹄之志尚未实现,他岂能这般沉默着死去!他不甘心!他更不甘心就这般沦为他人的替身,他要再去问一问那个人,于他心中,自己究竟算甚么!? 求生的意志,致使他从死亡的边缘又挣扎回来,而头脑一旦清醒,饥饿感便如潮水般激涌而来,是以,当那只手又来夺他食物时,薛辰刷的睁大眼眸,死死瞪住对方! 他一双眼瞳漆黑幽深,本有着慑人心魄之力,但此刻眼眶中血丝密布,充满暴戾疯狂之色,只令人头皮发麻。 我,不能死。 -未完待续- 第68章 第三十六回:古墓浮屠夜两重,龙困梵轮木沉香 狭窄的墓道由南向北,一路倾斜而下。路旁骨架累累,堆叠成坡,在众人的踩踏之下,不停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,骸骨的头颅则规整地摆在道旁的壁龛前,三个一叠,五个一垒,阴森森地尤为瘆人。一切皆在火把的照耀下看得分明,而愈往前行,尸骨愈是密集,到了后来,完全没了落脚之处。有几具完整的尸骨,甚至被嵌进道旁的石墙里,只伸出一截指骨,指着过往‘行人’。 殉葬坑诡异的气氛迫得人几欲喘不上气,队伍中本来还有几声交谈,待到后来,只能闻见粗浊的喘息。看来即便是江湖豪侠,也有紧张害怕之时,木风信手捧起一只头骨,启唇轻叹:“天子杀殉,众者数百,寡者数十;将军大夫杀殉,众者数十,寡者数人,舆马女乐皆具……”殉葬之说,古来有之,殉者贵至嫔妃,下至工匠,其手段之残酷,令人发指。而今,这个墓道内的尸体,又岂止百具? 眼见木风脸色不愉,段素真适时凑上:“始作俑者,其无后乎,使用活人殉葬,太有失仁道了。” 木风稍一颔首,将头骨放回壁龛。 自从进入古墓,段素真便不遗余力的游说木风同他共赴大理,此际见对方稍稍假以辞色,立时便滔滔不绝道:“大理国地广人庶,景色怡人,而我段氏向以儒治国,以佛治心,杜公子若肯随我回去,待我继位之后……” 他不及将后话道出口,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,就听几个声音欣喜若狂道:“赤霞草!”“真是赤霞草,没错!” 只片刻间,那声音却又转为惊疑:“怎么这草一摘下就枯了?” 木风走在队伍最末,瞧不见究竟发生了何事,闻言微露疑色,吩咐阮天钧前去查探。 段素真亦觉奇怪,想了想,遣了几名侍从跟去。待那使竹剑的少年走远,他乘隙又来纠缠木风,木风折扇一张,斜睨着他:“世子不去摘赤霞草,老看着我作甚么,我又换不来舍利子。” 凤目微眄,端得是风致嫣然,距离这张脸庞如此之近,段素真岂能心如止水,神魂一荡,右臂倏出,已搂住他的腰身。“你也听见了,那草入手即枯,定是假的,况且舍利子怎及得上绝色佳人,杜公子若肯随我回去大理,舍利子我便放弃了又如何。”说着倾身靠前,要去摸他脸颊,忽感左臂僵麻,原来不知不觉中,左手脉门已教对方牢牢扣住。 木风身子微侧,拽过他的左臂反剪到身后,用力推向墙头:“世子真是痴子,可惜杜某心有所属,世子一番心意,怕是要辜负了。” 他口气虽是轻描淡写,手里的力道却一点儿不含糊,段素真天潢贵胄,享尽尊荣,何曾受过这等对待,嘴里斥道:“放……放开!”一抬眼,恰对上壁龛前两只空洞洞的眼窝,不由失声惊叫。 大理世子不谙武艺,木风施以薄惩,便即放手,段素真一屁股摔在地下,揉着酸疼手臂,一脸忌惮的盯着他。虽不敢再有任何轻薄举动,但想想仍不甘心,抬了下巴问道:“杜公子属意之人,为何不见他陪你一道进来?” 听他提起此事,木风眼神骤沉,不言不语的背转过身。不料这一转身,一枚暗器不知发自何处,嗖地向他背心袭来。这一下全然猝不及防,木风察觉到时,暗器已贴近身后,远处阮天钧得见这一幕,脸色刷白,惊呼道:“公子!” 墓道狭隘,无处闪避,危急时刻,木风只觉腰上一紧,被人搂住身子扑倒在地,接连滚了好几圈才止住势头,正有些眼晕,下颚突然被人捏起,头顶上一个声音训斥道:“你发甚么呆?不知自己仇家众多么?”来人一身黑色劲装,刚毅的脸庞上,厉目隐含薄怒,不是夜家堡堡主夜翎又是谁。 木风揉了揉额头,自他怀里坐起,拾起一旁的暗器放在掌心细细打量。这是一枚打磨得十分锋利的柳叶镖,中脊稍厚,双刃极薄,刀柄上系着一截红绸,衬着银光熠熠的刀刃,极是精致漂亮。 看过几眼,对于凶手木风心中已有了计较,可夜翎被他压在身下,却是极不自在,瞪着他道:“这是第一回,尚余两回,你好自为之!” 木风略略一想当日珠玑阵中,自己施计逼迫对方承诺之事,伸手将他按住:“接下来,请夜堡主随我一道走。” 见他得寸进尺,夜翎顿时黑下脸,一把将其推开:“别忘记你我之间的立场!”挎上弓箭,头也不回地走开。 木风撇了撇嘴,将暗器收入腰囊,阮天钧过来将他搀起,忧心道:“公子,没伤着罢?”木风摇了摇头,瞥见他手里攥着一株枯草,疑道:“这便是……?” 阮天钧点了点头,向他摊开手掌,一株枯萎的草药静静躺在他白皙的掌心之中。茎萼、花叶均蔫成一团,辨不出原来模样。 木风沉吟片刻,拨开人群走到队伍最前,这才发现原来殉葬坑已到了尽头,眼前是一只夯土搭建的祭祀台,台上供奉的果品历经百年,俱化作了尘土,青铜炉内的香火也已燃尽,只祭台四周的花草依然开得如火似荼,散发着蓬勃生机。 花茎长约一尺,叶布细茸,色似朝霞,木风走近看时,发现其与软羊皮中所描述的赤霞草的各个特征,都极为相似,蹲下身子,轻嗅之下,连香味也是八九不离。 轻轻折下一枝,眼见娇嫩的花枝,在手中以肉眼可见之速枯萎,饶是他见多识广,也不由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。转念一想,难怪先前那些人进得古墓,找到赤霞草却带不出去了。 如此空见宝山却只能干瞪着眼,脾气最为暴躁的巴图当场便斥骂出声:“这左贤王该不是耍我们大家夥罢?” 这一开腔,立即引得众人响应,一时间斥责谩骂之声此起彼伏,有些人索性掉头走回,扬言去找左贤王问个清楚。更多人则不甘心就此空手而归,进了一旁的墓道。 木风却并不急着离开,复蹲下身,捏起一撮泥土,只觉触手沁凉,尤胜冰雪,微微一愣。 “你也发现了。”思量间,身边挨近一人,正是夜翎。 木风颔首,与他低声交谈:“这里的泥土与其它地方不同。”墓道中逼仄阴湿,却并不寒冷,祭台周围的泥土却冷成那样,显是被人布下了阵法。由此推断,那赤霞草必极喜阴寒,是以才会一离泥土便受不了周围温度,瞬间枯萎。 这一点,只要稍谙阵法之人,皆能猜到,夜翎往那祭台稍一打量,压低声音道:“是两仪阵。”侧目一看,对方那双狭目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,心里突地一跳,问道:“作甚么?” 木风眨了眨眼,凑近他耳边:“夜堡主真不考虑同我一道?你我合作,定能找到破解之法,届时那舍利子……还不是手到擒来?” 温热的气息喷在脸庞,耳根子一阵酥麻,夜翎正待要答一个好,但听其口吻,真挚没见几分,促狭倒占了多数,忿忿然起身道:“休要作弄我!” 瞧他快步走开,如避毒蛇猛兽,木风纳闷地摇了摇扇子:“跑甚么,小爷还能把你吃了不成。”将扇子插在腰里,起身走向祭台,端起供奉的神龛和果盘一一察看,又将那只青铜炉翻转过来,倒尽香灰,一面朝里摸索,一面嘀咕:“奇怪,怎地没有。” 阮天钧不解道:“公子在找甚么。”木风随口道:“我也不知。” 阮天钧一愣,眸中疑惑更甚。木风将青铜炉放回祭台,解释道:“之前得知那些人顺利进到古墓,却只画下草药的位置而未将其带出,我便觉得奇怪,现下看来,实非不愿,而是不能,只因他们同我们一样,缺少一样能够将赤霞草带出古墓的,至关重要之物。” 段素真听了半天,仍是云里雾里,问道:“甚么至关重要之物?” 木风淡淡的看了他一眼:“怎么世子还在这里?” 段素真讪笑道:“说好结伴同行,杜公子不走,本世子岂能先行一步。”正说着,左肩上忽地一痛,回头见阮天钧直直盯着自己,眼底的阴鸷,仿能将人灼出一个洞来。心道有这煞星在,自己如何有机会接近佳人,不由暗暗叫苦。 木风抽出折扇,好整以暇的摇了一摇:“世子一言九鼎,真乃当世人杰。”往前走了两步,回过身来,笑道:“既然如此,那我们便一道去寻——那关键之物。” *** 不曾料到这半死不活的人忽然睁开眼,那人惊得一跳,像只猴儿似的向旁窜了开去。等了半晌不见对方有下一步动作,才拍了拍胸脯,切了声道:“老子还当你翘掉了,原来还差口气。”抓起食物急往嘴里送去,唯恐迟上一步,对方又来夺回。 这人衣着邋遢,蓬头垢面,一双眼却极为灵动,瞅着薛辰,又道:“你怎地被人打成这幅模样?不该啊,只要你不逃跑、不犯事,监管一般不会虐待奴隶。” 薛辰自不会有事无事便向人解释这一身伤的由来,嘴唇掀动,艰涩地吐出几个字。“这……是……哪里……”几日未出声,此时方一开口,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辨认不出。 那人被食物噎了下,捶胸顿足,折腾半晌才缓过气来。“你被抓来那么些时日,连这都没搞明白?” 薛辰被掳来数日,不是遭受毒打便是昏迷不醒,哪有功夫考虑自身处境。闻言垂下眼眸,缄默不语。 那人眼珠子骨碌一转,朝他扬了扬手里的食物:“看在你提供我那么多天食物的份上,我就好心给你提个醒。” “……一……半。” 见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死死盯住自己,那人浑身一个激灵:“一半就一半,你你你……别瞪老子,怪怕人的。”掰下一小半食物,想了想,又掰了些,一同递到对方嘴边,道:“这里叫作浮屠塔。” 薛辰含住食物,慢慢嚼碎了吞咽下去,粗糙的食物经过干涩食道,似刀刮一般的疼,那人见他额头上沁出一溜汗珠,啧了声,自角落里扒拉出一只破瓦罐。 听到瓦罐内晃荡的水声,薛辰下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。那人将瓦罐凑近他唇边,继续道:“浮屠塔是高昌圣地,也是国师用来祭祀祈福的地方。” 未料再次听到这个名字,竟是在这样一个处境之下,薛辰讶异道:“国师……迦南?” 他话一出口,那人忙捂住他的嘴,紧张地四下打量:“你不要命了?敢直呼国师名讳!” 高昌国内,国师的地位不喾于皇帝,直呼其名,便等同直呼皇帝的名讳,乃是大不敬,重则砍头,轻则刺配,他们身为奴隶,比一般人还不如,一旦被人知晓,说的人和听的人,皆没得好下场。 薛辰被他捂住口鼻,呼吸不畅,连连呛咳。那人松了手,严肃道:“今后你若是给人抓去,别怪我没给你提过醒,奴隶最重要的生存之道,便是不能乱讲话!” 若是平日听见这席话,薛辰顶多一笑置之,可如今他失意于情场,冲动之下又废去武功,于此人生最落魄之时,被掳来做了奴隶,心绪几番波动,性情大异于前,已受不得刺激,双目怒瞠,顾不得浑身伤势,张臂向那人扑去。 但见他蓬头散发,状似疯虎,那人‘哎哟’一声,坐倒在地,一时竟忘记躲闪。幸而其手上、脚下都戴了铐镣,行动受制不说,周身也软绵脱力,这一下扑势虽猛,后劲却不足,砰的一声,身子重重撞在门上。 路过的监管闻见动静,取钥匙打开牢门,斥骂道:“又是你!几百鞭子也打你不死,命还挺硬。”指了两名监工,吩咐道:“把他带去二层。” 接着,他冷笑着蹲下身,拿鞭子拍打薛辰满是血污的脸庞。 “我倒要瞧瞧,你小子的命到底有多硬!” -未完待续- 第69章 第三十七回:我本求心不求佛,奈何众‘佛’欲渡我 薛辰被两人架着胳膊,穿过漆黑窑洞,进入一条宽阔的拱廊。莹莹灯火之下,石壁上描绘的彩色佛画,以及两侧柱础雕出的莲花纹路皆是历历可辨。直到这时,他才意识到自己确然是置身于一座佛塔之内,但转而又生出一股疑惑,这佛塔,究竟因何要建在地下? 此时,他尚不知浮屠塔上有七层,下也有七层,便如光影始终相傍而生,高昌帝国繁华的背后,亦有见不得光的纸醉金迷,在暗无天日的塔底悄然滋生。 不过,地下七层浮屠塔究竟建来何用,他很快便有了答案—— 象牙镶边的鎏金大门在眼前缓缓开启,门后欢声雷动,锣鼓喧阗。正中的高台上,两名奴隶正进行着殊死搏斗,他们精赤着上身,纵然是手无寸铁,但每一招、每一式无不欲置对方于死地,直打得鼻梁断裂,眼眶凹陷。鲜血混合着汗水,不断地顺着涂满油脂的肌肤滑下,场面异常野蛮残暴,但周围的鼓声呐喊,却是一浪高过一浪。 薛辰抬起目光,看向逐排升起,层层叠高的观席,其中所坐,莫不是黼衣方领,金章紫绶,这些王侯贵族,竟将奴隶之间你死我活的厮杀,当作消遣娱乐……尖锐的指甲,深深刺进掌心,许是急怒所致,真气散尽的丹田内,好似有一把炙火熊熊燃烧,热流经过各处破损的经脉,针扎一般的难受,他急忙按捺住怒气,可热流一旦冲出,却是收也收不回来,只得咬住牙关,强忍疼痛。 此时台上胜负已分,胜者赢来欢声鼓动,败者则惨死台下。薛辰正被二人架着带往观席附近的通道,遇上一个浓髯大汉押着名奴隶迎面走来,见了他,驻步道:“穆萨,这人怎么半死不活的?被上头知道我们把奴隶虐待致死,可得吃不了兜着走。奴隶只能死在武斗场上,这规矩你该比任何人都清楚!” 押着他的监工,也便是对方口中的穆萨摆了摆手道:“这小子命硬得很,哪儿那么容易死。”浓髯大汉瞥了薛辰一眼,道:“我可看他只剩一口气了啊!” 穆萨朝他抬了抬眼皮,嘿地一声冷笑:“要不,我们来打一个赌。” 浓髯大汉一听到赌,登时眉开眼笑:“好,你说怎么个赌法!” 穆萨一指对方手里的奴隶道:“把这人替下,换他上场。”说着把薛辰推了过去。 浓髯大汉接住薛辰,提起他的领子横竖一瞧,啐了口唾沫:“穆萨,你这是消遣我?这小子只比死人多口气,能挨得住库尔班一拳?” 穆萨拿鞭子抬起薛辰的脸,慢慢咧嘴笑开:“我就赌,他今日死不了。” 库尔班今日连战六场,场场皆是大胜,周围欢呼雷动,令他全身的血液都为之沸腾,他几近贪婪地享受这种感觉,是以面对最后一名对手时,残忍的拗断了对方的脖子,以换来更为疯狂的尖叫呐喊。 此时,他正摩拳擦掌等待下一个对手,哪知上场的竟是个奄奄一息的汉人,看身形虽不算羸弱,却躺在地下一动不动,若非胸口还有起伏,库尔班几乎就要认为那是一个死人了。 身上的刺痛稍稍减缓,薛辰还未及缓上一口气,左颊上就突然挨了一拳,身子腾空飞起,撞上一旁的牛皮鼓,咚地一下,脑颅里尽是嗡嗡回音。他扶着鼓架,缓慢爬起,突然右脸上又挨了一拳,重重跌回地下。 库尔班的前几个对手,在奴隶中都算的上孔武有力,即使如此,仍挨不上他的三拳两脚,原道对方这时候被派上场来,必有些本事,是以还抱着几分谨慎之心,不料试探之下,竟真的只是个手脚软趴的病汉。他仰头大笑,一把将薛辰提在手里,拳头尽往他头脸招呼。 薛辰下意识的伸臂护住颜面,顷刻间腹部又挨得一拳,几乎要将先前好不容易咽下的食物给吐了出来。 对方劈头盖脸的打将下来,他身上本已结痂的伤口再次裂开,鲜血淋淋,煞是怵人。不过武斗场中,越是血腥残忍的场面,越是能挑动那些人的情绪,观席间不断响起尖叫:“库尔班!库尔班!”“杀死这个汉人!杀了他!不,撕裂他!”“撕裂他!库尔班——” 暴戾之气在库尔班的眼中凝聚,活活撕裂一个人,那是想想就令人心血沸腾的事。他舔了舔嘴唇,一手按住薛辰肩膀,一手捏起他的手臂,手足发力,口中狂吼,就要将他撕开两半。 薛辰体内的热流本已安缓,被这大汉一顿打,又升将起来,灼灼乱窜,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难受,此时手臂又教人重重拉扯,又痛又怒,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左手啪的一下,将那大汉拍倒在地。 库尔班猝不及防下受了一记,闷哼一声,仰头跌倒。这一下摔得眼冒金星,起身大喝道:“老子活撕了你!”蹬蹬蹬跨步走来,一手抓起薛辰胸前衣襟,一手提起他的裤腰,将人平举起来。 薛辰功力虽废,学过的招式却不曾遗忘,此时头脑未及思索,身体已自行给出反应,膝盖曲起,正中对方手腕,左腿跟着踢出,直中库尔班胸口。 库尔班庞大的身躯咚一声倒地,正待张口呼喝,薛辰两指一错,捏住他的下颚,左腿膝盖弯曲,抵住他腰间麻穴,令他一时动弹不得。 库尔班瞪大眼眸,似乎不明白,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汉,怎么突然间变得如此暴厉! 他不明白,薛辰亦不明白,只觉胸臆间有一股炙闷之气,若不放将出来,就要爆体而亡。他扣住库尔班的下颚,右手慢慢抬起,伸到他嘴里:“你要撕了我?” 眼见他一双漆黑的眼瞳,渐渐转为墨绿,库尔班见鬼似的惊呼出声:“你……你你……”话至一半,突然被捏住了舌头,意识到对方接下来要做甚么,他几乎魂飞魄散! 场上形势陡然倒转,观席上一片鸦雀无声,但突然间,又爆发出一阵更为疯狂的高呼,包括监工在内,几乎所有人皆在声嘶力竭的喊着:“汉人小子,杀了他!”“杀了他!杀了他!”“掰断他的脖颈,扯出他的肠子!杀了他!”“杀了他——” 今晚出乎意料的‘表演’,无疑令他们获得巨大的享受和满足,事实上他们根本不在乎谁输谁赢,他们期待的,只有血腥和屠戮。 库尔班不断摇晃头颅抵拒,黏湿的口涎顺着嘴角流下,在地下湿了一滩,若不是被人抵住麻穴,他浑身定是筛糠般抖起来。 薛辰弯起嘴角,捏紧手里的湿滑之物,用力向外一扯—— “唔唔呜呜!!!” “啊——太棒了——” “汉人小子,扯了他的舌头,剖下他的眼珠!” “杀了他!杀了他!” “杀了他——” “杀了他!” “……杀了他!” 在这疯狂之地,疯的,又岂止观席上的那些人。 *** 按照羊皮地图所示,殉葬坑之后,需要通过一条长达数里的甬道才能到达中央的蓄水池。至于甬道之中有无机关暗簧,地图中却只字未提。木风收起地图,望着眼前四条一模一样的甬道,又看了看一旁的夜翎,举步走近。 此时众人均已走散,他们到达此处时,也未见旁人,只有夜翎倚在墙边,翻阅着古墓地图。就不知是故意留下等人,还是尚在犹豫着要走哪一条路了。 “夜堡主,真是巧啊。”木风心知对方定是在等自己,却故意不戳破,佯装偶遇,微笑着靠近。夜翎从卷上抬起目光,冷漠的应了声,随后收好地图,迈步朝最左边的甬道走去。 他深谙机关阵法,早到的半刻间,已计算出正确的甬道位置,是以直直走入,未有停顿,但段素真怎知其中究竟,眼瞧木风跟随而入,竟也丝毫没有犹豫,心中吃味,面上也呈露出不悦之色:“杜公子,这四条道看起来虽是分毫不差,但其中必有三条蕴含凶险,我们是否该坐下来好好商议一番,再行决定不迟。” 木风回过身来,朝他笑道:“世子谨小慎微,原是不错,但如今我们远远落在后面,我忧心所找之物被人捷足先得,还是不耽误时辰了。世子若是担心这条道不通,大可不必跟随,我们也就此分道扬镳。” 段素真闻言大急,举步跟上,挤出笑容道:“杜公子所言甚是,我们快快赶路才是要紧。”向身后使了眼色,众仆连忙附言。 木风暗暗好笑,转身走入甬道,走在最前方的夜翎突然放缓脚步,与他并肩而行,轻声道:“薛庄主没有与你一起,想来必有原因,但大理世子性好渔色,你同他一路,不论目的为何,莫不是在与虎谋皮。” 木风侧目一笑:“我以为你会说,大理世子草包一个,跟他走不如跟我走。” 夜翎抿了抿唇:“他的确是个草包,这一点不假,但草包未必没有伤人之力,何况……” “何况如今我手无缚鸡之力?” 夜翎见他慢悠悠摇着手里的扇子,一派镇定自若,仿佛对失了武功这件事毫不在意,不由暗骂自己多管闲事,口气也疏冷了几分:“你知道就好。” 木风游历江湖已久,人情世故,悉数阅遍,甚么人对自己抱了甚么样的态度,一眼便就分晓,何况那大理世子全把垂涎之色摆在脸上,他想要装作看不见都难。眯了眼道:“虽说是个草包,但亦有用处。” 夜翎瞥眼见到那抹狡猾如狐的笑容,心里砰然一动,急忙转过脸去。便在此时,眼前一暗,黑暗毫无预警的笼罩下来。 他第一个反应,便是火把熄了,但身旁传来的热度,以及松香燃烧的噼啪声,提醒着他并非是这个原因。而他的第二个反应,便是他们落入了某个阵法,急忙去搀木风的手,可身旁空空如也,焉有人在?心里一紧,于黑暗中叫道:“木风!” 甬道里登时混乱一片。“哎哟,谁踩着我了?”“别推啊——”“谁推我?”“你是谁?” 这情形又令夜翎一愣,这般看来,他们并非是遇上阵法,但为何火把明明燃着,他们却看不清周围? 这问题木风也想知道,可当下他被人捂住口唇,抓住肩膀抵在冰冷的石壁上分毫动弹不得,便是想问,也无法出声。 他身体虽然受制,脑中却在不停思索:阮天钧少年身形,高度只到他鼻下,而这人鼻息却吐在他额头,显然于身高上超过他许多,耳闻夜翎的呼声在几步开外,更不可能是他,当下将这两人排除在外,可几人当中除开阮天钧与夜翎,还有谁能一下制住他而不露半点声色?难道除了那枚柳叶镖的主人,还有其他人欲取他性命?想到有这样一个高手潜伏在旁,背上不禁起了一层薄汗,暗责自己疏忽大意。 那人牢牢将他的双手缚在身后,嘴唇抵在他的额头,伸出舌头顺着脸颊往下舔吸,木风极感恶心,奋力抵拒,怎奈手足无力,无法挣脱,任他一路舔到了脖颈,感觉湿濡的舌头在自己的颈项来回游弋,像条小蛇一般,木风再不堪忍受,膝盖一弯,向那人胯下撞去。 那人似早有防备,极轻的一声冷笑,放开了他,遁入黑暗。 木风靠在石壁上急喘着气,举袖狠狠擦拭那人吻过的地方,突然手腕又教人捉住了,他当即弹跳起来,抬脚踢出。对方生生受了他一脚,闷哼一声俯下身来。 木风听那声音透着几分熟悉,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夜翎?” 对面传来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:“……是。” 木风舒了口气,摸索着将他扶起:“踢到哪儿了?” “……你说呢!” -未完待续- 第70章 第三十八回:古墓疑影杀机重,踏尽机关觅生路 自相遇以来,夜翎接二连三的着了他的道儿,不管有意无意,总是大伤小伤不断,此时好心来助,偏又无缘无故受了一脚,实在忍无可忍,咬牙道:“你……你这人……” 那一脚虽未蕴含任何内力,却也是蓄了十分力道踹出的,若是其余部位倒也罢了,真要是踹到那儿了……木风轻咳一声,撇过头道:“我以为有人偷袭,太暗了没瞧清楚……” “偷袭?”关键部位传来的阵阵钝痛,令他半天直不起身,夜翎弯着腰扶住石壁,额头上冷汗直流。 片刻的沉默后,木风在黑暗中含糊的应了声。 夜翎接着问道:“是谁?” 木风摇了摇头,想起他看不见,出声道:“我也不知,不过有一件事十分奇怪,既然大家都互相看不见,那人又如何分辨出是我?” 夜翎半捂着小腹慢慢起身,道:“你怎么不问,我是如何找到你的。” 木风身子一震。的确,刚才若非夜翎忽然出现,他又怎会心生警惕,倏出一脚?可黑暗中谁也瞧不见谁,他们怎能准确无误的找到自己? 夜翎往他的方向瞧了一眼:“因为你身上的香味暴露了你的位置。” “香……”木风万万没料到竟是这个原因,下意识的举起衣袖闻了一闻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 七年前他在终南山误食香菱果,体生异香终年不散,熏药沐浴也皆不抵事,这事虽说无伤大雅,但如女子一般带着一身体香总叫他心里有个疙瘩,本想时间一久终会慢慢淡去,岂料年复一年,那香味儿连半点散去的迹象也无,非但如此今日还教他吃了个暗亏——想到那股恶心的劲儿,木风捏紧拳头,狠狠砸在石壁上! 就凭这一点,任何人都能在黑暗中轻易认出自己,自己……俨然成了一个活靶!他愈想愈是心惊,再不敢逗留原地,发足急奔,同时开口喝道:“天钧,跟上!” 阮天钧听见他的声音,立时从黑暗中窜出,跟了上来。周围众人均不知发生了何事,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,急忙也跟了过去。 约莫奔出一里,黑暗依然毫无止境的向前延伸,夜翎四顾之下,出声问道:“这事你怎么看。” 木风心里已猜得大概,回道:“这石壁上应是给人涂了一层特殊的墨汁,能吸收光亮。” 夜翎摇了摇头,仍是思之不透:“若说机弩刀簇,尚还能起到防范作用,用墨汁将甬道涂黑,却是哪门子的道理?” 木风接着答道:“自东汉末年起,盗墓贼变得极其猖獗,且盗墓手段五花八门,一般的机括陷阱根本无从制止,是以也衍生出各类极其巧妙的防盗措施,其中有一种极为简单,却非常之有效的法子,叫作‘幽门’,也便是我们正在通过的这条甬道。” 夜翎脚步不停,口中重复着他的话:“幽门?” 木风继续道:“因之盗墓贼都是三五成群进入古墓,鲜少有单独行动,可他们生性贪婪,又想独吞墓中财物,是以往往在暗处朝自己人下手,而‘幽门’,恰为他们提供了一个绝妙的环境……” 夜翎心下一惊:“让他们自相残杀?”正说着,突然身形一顿。 木风见身后没了动静,缓下步来问道:“怎么不走了?” “别过来!”夜翎忽然大喝一声,声音之大,直激得甬道内回音荡荡。 木风刚要踏出一脚,闻言急忙刹住。 之前二人说话的功夫又奔出数里,途中并未注意身后的脚步声已渐渐稀落,这时凝神细听,才发现甬道里只剩下了他二人,连阮天钧也不知所踪。他修得夜眼,黑暗中勉强可以看到一个高大的轮廓站在甬道中央,像被人点住穴道般一动不动,不禁疑道:“你怎么了?” “没甚么,你走罢。” 心觉不对,木风摸索着走了过去。 夜翎欲要伸手阻拦,可身子稍往前倾,足底立时传来嘎达一声脆响,浑身肌肉紧紧绷起,再不敢有任何动作。 木风弯下腰身在地下一阵摸索,当触及他脚下的石板,轻叹道:“果然是踩中机关了,这可有些难办啊……” 石板陷入地面足有盈寸,伏地细听时,轻微的机括声似响在地下,又似响在墙内,看情形,怕是夜翎一抬脚,便会有数百支弩箭接连发出,将他们射成刺猬。 夜翎僵立原地,感觉对方的手指轻轻叩着自己的靴尖,登时起了一层薄汗:“与你无关,快走。” 木风抬眼一瞥:“我若走了,夜堡主就要在这里站上千年万年了。” 夜翎依然冷着声音:“你留在此地也只有妨碍我。” 木风笑了笑,扇子‘啪’地在他靴尖上敲了一记:“在夜堡主眼里,我杜迎风就是这般不中用么?”伸手摸到几步开外的另一块石板,施力按下。 两侧墙内登时响起一阵机轮转动之声,夜翎微微一愣:“你懂机关之术?” “机关与阵法本就是相铺相成,我相信夜堡主对此定也有涉及。”木风踏在机关上,凝神细听了一会儿,往回倒走三步,在另一块石板上踩下,见石板向下陷去,立即走回原来位置。 此时墙内轧轧之声更急,夜翎却松了一口气,向他提醒道:“暗闸在墙里,你踩着我的肩膀上去。”言罢缓缓伏低身子。 木风能模糊瞧见他的位置,却不知哪一处才是肩膀,只得伸手摸索,指尖先是触到夜翎的脸颊,再是嘴唇,下颚,最后慢慢移到胸膛。 随着他的动作,夜翎只觉一簇火苗自面庞上烧起,直达耳根,幸而周围一片漆黑,对方也瞧不见他的窘境。 正有些发愣,肩上骤然一沉,木风已踏足踩了上来,被他的衣摆扫到面颊,夜翎略不自在的侧过脸,而比想象中沉了许多的身重,更令他险些站立不稳,忙伸手扶住一旁的石壁。 察觉他的异状,木风弯起嘴角,无声的笑了,他身形看着纤细,但毕竟是男子,自不比女子轻盈。一面暗笑,一面在墙面上东敲西叩,伸臂摸到一处突起,待要按下,身形陡然一沉,低头问道:“怎么了?” 夜翎亦是惊出一身冷汗:“你快些,石板要塌了。”原来脚下石板承受不住两人重量,正往下沉。 木风立即去按机括,可伸长手臂,仍是差上一截,情急中他纵身一跃,手指终触到暗闸,使劲按下。 听见机括啪地一响,夜翎问道:“成了么?” 木风维持着方才的动作,半晌才幽幽回了句:“夜堡主,你逃跑的功夫如何?” 夜翎答道:“不如何,因为我从来不逃跑。”话音方落,头顶上便簌簌落下一蓬灰尘,他矍然一惊,问道:“怎么会这样?” 木风自他肩头攀下,抓了抓头道:“那暗闸许是年代太过久远,我一按就折了。”说着向他递出手里的铁片。 “……”将几声怒斥硬生生咽回喉咙,夜翎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,伸臂揽过对方腰身:“抓紧我。” ——既然失败,那便只有逃命了,足下一点,携起木风往前急奔,黑暗中摸不清方向,幸得木风不住出声提点,才勉强不撞在墙上。头顶上弩箭密如急雨,脚下又不停踩中其它机关,沙埋石砸,绳绊砖翻,惊险绝伦。 奔出十余里,眼前霍地一亮,终于绕出了甬道,夜翎脚步稍顿,忽听木风叫道:“切莫疏忽,还未脱离险地!” 便在这稍一耽搁之际,脚下石板翻转,夜翎急忙跃起,在石壁上一蹬,纵出丈许距离,他不敢轻易下地,是以伸手扯住壁顶悬下的铁索。 木风悬在半空,俯眼一瞥,但见所处之地,是一间丈许进深的石室,正中央放置着一具棺椁,四周数盏青铜莲花灯台托起永久不熄的长明灯,明晃晃的灯火下,地面上铺就的石板泛起幽幽青光。他凝目细看,发现每一块石板上刻的图案均各不同,而靠近门口处,有一块上刻飞鸟纹的已被翻转过来,露出底下暗藏的刀锥利刃。 木风从袖中摸出适才掰断的铁片,随手掷下,铁片落地即弹了开去,但掷中的石板却‘咯’地一声翻转过来,从中窜出一支箭矢,几乎贴着二人身子飞过。他皱眉道:“看来这里的每一块石板,都内有乾坤。” 夜翎也是吃惊不小,刚才进来时若非他反应及时,二人已遭利刃割身,这小小一间墓室,竟比甬道之内还要来得凶险! 木风想了一想,道:“这里应是第一层的耳室,按照地图所示,有通向第二层的通道,我们须得好好找上一找。” 夜翎点了点头,手上力道一松,环了他的腰身落在正中的棺椁上。木风站在棺椁一端,举目四顾,忽见地下寒芒一闪,定睛看时,发现正是先前随手掷出的铁片,之前甬道中乌漆墨黑看不出究竟,此时灯火灿然,铁片上雕刻的图案尤是分明,当即伸臂捞在手里细瞧。 夜翎见他盯着块废铜烂铁眉头深锁,走近问道:“这就是从那暗闸上扯下来的机括?有何特别?” 木风抚摸铁片上的蟠螭纹路,道:“照理来说,这座古墓有多少年,这机括便被安插在甬道里多少年。” 夜翎颔首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 木风挑眉望他:“这古墓,少说也有几百年了罢。” 夜翎待要答是,忽然神色一怔,垂眼看向他掌中的铁片。 木风侧目道:“夜堡主认为,甚么样的铁器,能够历经百年不锈不腐,光泽如新?” 铁片只两寸来长,刻有一条蟠螭,自腰处截断,断裂处有三个大小一致的圆孔,不知作何用处。夜翎眉头隆起,道:“看这切口如此平滑,也并不像是今日才扯断的。” 木风赞同道:“的确,以我的力道,绝无可能扯断它。”接着微微一笑:“因为这深海玄铁,是世上最为坚硬之物。” 夜翎双目一瞠:“深海玄铁!?” 木风掂了掂手里的铁片:“由它铸造出的兵器无坚不摧,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之物,万金难求,使用这等材质制出的,定是相当重要之物。” 说此话时,他不由想到了鬼纹刀,而此刻这天下间唯一一件由深海玄铁打造的神兵利器,却不在主人身旁,想想便是黯然。这片刻间的失神,正好教夜翎瞧见,轻咳了一声道:“既然重要,那便收好,当务之急是找到第二层的入口。” 木风定了定神,收起铁片,两人当即在石室内展开搜索。夜翎投石试出几处机关,按位置计算出可以落脚之处,木风便顺着这落脚之处到处搜寻,但四处摸索之下,均寻不到密道所在。 此时二人正逐盏挪开青铜灯,待到最后一盏,发现底托与下面的石板牢牢焊在一起,木风心知必有蹊跷,施力转动灯盘,跟着身后传来一声轻响,回身看去,棺椁竟向旁滑开了稍许。 木风向旁道:“……你说密道会否设在棺下?” 夜翎抿了抿唇:“看看不就知道了。” 两人对望一眼,合力将椁盖移开,木风拍去掌中灰尘,眯眼打量着眼前的玄漆木棺,只见棺沿处的铁钉露出棺盖半寸,显然并未钉死。 夜翎待要拔除铁钉,被他伸手一阻,着恼道:“作甚么?” 木风向他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,指了指木棺道:“你听。” 虽不知他故弄甚么玄虚,夜翎还是贴耳过去,细听之下,不由惊得一跳! 一阵‘汩汩’之声,正自棺中隐隐传出。 -未完待续- 第71章 第三十九回:谁曾想千金一诺,此情悠悠竟为何 薛辰闭上眼,感受温热的鲜血顺着额头淌到脸颊,又自脸颊滑入嘴角,舌尖尝到苦涩的腥味,体内的热流又再一次狂动乱窜。 他心下不禁疑惑:为护住他的心脉,涅槃珠的力量早便消耗殆尽,可所形成的热力非但不散,反而有愈涌愈烈的趋势,难道,这股热力的最终目的,是想将他破损的经脉尽皆修复? 若真是如此,这涅槃珠的力量,岂非逆天,而这般重要之物,那人却毫不犹豫地给了自己,木风,你对我到底…… 正自思量间,对面忽而多了一个人,扬拳向他打来,他急忙向后一仰,双手顺势击出,同对方的两只拳头撞在一起,阵阵擂鼓声中,只闻得砰的一响,来人庞大的身躯往后便倒。 薛辰微微一愣,垂目看向自己的手掌。此际他内力空乏,所有招数俱徒有虚势,并不含半点真力,这一招又是仓促间发出,力道大是不济,哪料竟将个彪壮大汉一招击倒,心中又是震惊又是疑惑。 见这一幕,场下又是欢声雷动,那大汉一跃上场便被薛辰使拳撂倒,此时抬头,方瞧清楚对方模样,但见他黑发散乱,满脸血污,再配合一身纵横交错的伤口,三分像人,七分像鬼,心中惧意更甚,自地下爬起,再不敢贸然上前,站在原地大声斥道:“臭小子,你为何拔了库尔班的舌头?” 薛辰不知库尔班是谁,但一听‘拔了舌头’,便即明白过来,冷冷打量来人:“他能折人头颅,我为何不能拔了他的舌头。” 那人怒吼一声,扑将过来:“库尔班是我兄弟,他断了舌头,已然活不成了,我要替他报仇!” 薛辰暗道此人还有几分义气,斜身一让,原本打算击在他后脑的招式转攻他后背,跟着左脚在他腿弯一勾,这大汉便如喝醉酒一般摇晃跌倒。 这些奴隶半点武功不会,打架全凭一身蛮力,自己若同他们较真,倒有欺人之嫌了,薛辰摇了摇头,转头便走,不料那大汉不依不挠,爬起身如疯虎般向他扑来。 耳听背后风声响起,薛辰一招‘凤点头’避过,反手捏住对方的后颈皮肉,用力向前掼出。那大汉少说两百来斤,撞在石柱上好大一声动静,几声骨节错位声后,便伏地不动了。 薛辰看也不看,径自走开。 刚才想起那人,思绪便如奔涛潮涌,再不可抑制,想到他临敌时的飞扬风采,想到他平日间对自己的脉脉深情,薛辰一阵心摧神驰,恨不能再将人搂进怀里;又一想那日自己决然离去,他单独进入古墓无人照料,心头不禁凄然。 自己身陷塔底生死尚不由己,那古墓中定然更是机关密布危险重重,此生,莫非是再无相逢之日? 思及此,他的步伐顿住,仅仅几层的台阶愣是跨不过去。 薛辰怔了片刻,突然间一惊而醒,身形微幌,如风摆荷叶般,闪到了柱后,身后偷袭之人收势不住,砰一声,脑袋撞上大柱,又蹬蹬蹬跄踉着后退,身形还未站稳,抄起一旁的鼓槌,气势汹汹又挥将过来。 见对方死缠烂打,薛辰出手再也不留余地,手掌绕着他脖颈轻轻往旁一拨,那大汉便在原地转了半圈,跟着右脚一起,踢中他脑后的风府穴,那大汉惨呼一声,如纸扎的一般向空中盘旋飞起,将落地时,薛辰斜身上前,曲起膝盖往他腹部重重撞去。 大汉闷哼一声,扑地倒了,手里的鼓槌抛在身侧,骨碌碌滚了开去。 这几下兔起鹘落,快到极致,薛辰反身走下台阶,观席前前后后,登如春雷炸开,彩声不绝,他却半句也听不入耳,心心念念,俱是一抹白色翩然的身影。 走出两步,双腿忽然教人抱住,薛辰低头喝道:“放手!” 那大汉死死扣住他的脚踝,双目圆睁:“你难道不晓,武斗台上只得活着走下一人?今日不是你死,便是我亡!”突然张开大口,往他小腿撕咬。 这规矩薛辰确然不知,陡听之下神情一怔,被他乘隙咬住,尖锐的犬齿刺进皮肤,剧痛袭来,忙侧肘敲击对方头顶的天灵盖,狠击数下,那大汉仍是死不松口。 眼见就要被他生生咬下一块皮肉,薛辰怒气渐盈,体内充斥的热流亦叫嚣得更为猛烈,仿佛要将他的身体撑破一般!蓄力一肘击在对方脑门,同时左掌横劈,斩向他的右肩。 那大汉的肩膀立时脱臼,疼得满脸是汗,牙齿依然深深陷进皮肉,硬不松口。这股疯狂的势头,连薛辰也愣住了,左掌接连斩下,但听得几下骨头碎裂之声,对方的手臂软软垂下,头颅也歪向一边,伸手探其鼻息,已然气绝。 薛辰掰开他的两排牙齿,便见自己脚踝上好几个小洞泊泊流着鲜血,当即扯下一截衣襟草草包扎,起身站立,脚步甚是不稳,缓步下场时,两名监工作势要来拿他,被他挥拳撂倒。 奴隶逃跑之事时而有之,但当众造反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,武斗场中登时像是炸开了锅,惊惶一片。 薛辰暗道:如今我的功力虽未恢复,身手却还算灵便,这些监工必不是对手,此时不走,更待何时?啪啪啪连出几掌,将迎面而来的几个监工推后数步,清出一条道儿来。 就这般冲到了门口,忽然背后传来数声冷笑,一条皮鞭自人群中飞出,卷住了他的手腕,薛辰应变极快,右手一抖,已从鞭中挣出,但那皮鞭颇为灵动,在空中一顿,又缠向他受伤的脚踝,薛辰向旁一纵,及时避开,可就这一耽搁,大门已在眼前缓缓关闭,从四周涌出一支军队,将武斗场整个包围起来。 观席中所坐的多是王亲贵胄,身边自也带了不少侍卫,此时纷纷抽出兵器,挡驾在前,刹那间,薛辰便成了一头困兽,被团团围住。 他慢慢回转过身,监工穆萨咧开嘴角,向他露出一个阴森笑容,手掌一扬,抖开皮鞭向他攻来。 薛辰挥手格挡,嗤地一声,捏住了鞭子的尾端,但手背上也多了条血痕,甫一交手,他便知对方多半有武艺傍身,再不敢轻敌,将那皮鞭在手掌上圈缠两道,施力拉扯。 鞭上的倒刺扎入掌心,鲜血顺着手腕落下,地上的青石仿若开出朵朵艳红的荼蘼,猛地里两人同时施力,鞭子啪一声断开,薛辰待要冲上,脖颈上一凉,两柄明晃晃的刀刃架了上来。 穆萨扔去手里的断鞭,冷笑道:“胆子倒是不小,众目睽睽下竟还想着逃跑。” 薛辰被人反绑双臂,脖颈、脚踝上均也上了一副枷锁,挣了几挣,抬眸望向他道:“放开我!” 穆萨哈哈大笑,转头向身旁说道:“你们瞧见哪个奴隶被罚几百鞭后,依然存活下来的?” 众人只当他说笑,一齐摇头。穆萨指了薛辰道:“那今次便教你们开开眼界,将他带去窑洞!” 塔底的窑洞是用来处置逃奴的地方,终年阴暗潮湿,几个大汉将薛辰绑上木桩,手脚皆用铁链固定住了,才请出穆萨,递上刑具。 穆萨对上那一双冷漠如霜的眼睛,嘴角扬起笑容,直到此时,这人仍是没有表现出丝毫惧意,便就不知,这份倔强能撑到几时?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,将手里的鞭子浸入桶中,待其吸足盐水,便朝着薛辰狠狠挥下! 鲜血溅上石壁,将暗绿的苔藓染成妖冶的赤红。薛辰低垂头颅,紧闭双眼,只期望这场刑罚快些过去,而每一次将要昏厥时,一大桶冷水便会适时淋下。 疼,无止境的疼,这几日他尝遍痛苦,但均没有此次来得长久,半个时辰已过,连刑具也换了数副,这些人折磨起人来,却仿佛永远不知疲倦。 几百鞭下来,他身上再无好肉,伤口叠着伤口,皮肉翻卷起来,露出下面白森森的骨头,想着自己此时的模样若被那人瞧见,定然气得七窍生烟,薛辰布满鞭痕的脸庞,缓缓扯出一抹笑容。 见到这丝笑容,穆萨眼角一抽,突然狂怒起来,死命往薛辰身上鞭笞!这几鞭不同之前,乃是他灌注真力而施,薛辰此时已虚弱至极,却又哪里吃得住?不到二十鞭,便口吐鲜血,陷入昏迷。 一桶冷水当头浇下,他被迫醒来继续忍受折磨,生命力随着鲜血不断流逝,意识在昏昏沉沉间,逐渐淡薄。 他,要死了么? 可他不甘心就此死去,他还想再见那人一面……如果他的功力……能够恢复……苍白的手指曲起,又无力的垂下,黑暗终将他湮没了。 他不能死…… 他不甘心…… 他不甘心!不甘心! 蓦地睁开眼,薛辰发现自己正跟着一条队伍缓慢行走,举目四顾,不见任何山石虫鸟,亦不见屋舍草木,只有一片黑暗延伸到极远之处。 队伍里极其安静,众人只低头行路,并无人交谈。薛辰动了动四肢,发现身上并无疼痛,只略有些冰冷,刚想出声询问,前面那人忽然回过头来,朝他看了一眼。 其实,薛辰并不确定那人是在‘看’他,因为对方根本没有眼珠,不止眼珠,那张脸上甚么都没有,鼻子、嘴唇、耳朵,黑色的斗篷下,赫然是一具骷髅。 心脏猛地一缩,薛辰定在原地,浑身僵硬。突然身后有人推了他一把,回首看去,一张腐烂的脸庞正不耐烦的盯着他。 惊骇之下,薛辰拔足便奔,霎时间,队伍里的人都侧目看他,饶是他心性甚坚,也被这一颗颗森白的头颅骇得面无血色。见他逃远,这些人也无甚动作,继续若无其事的向前行走。 只奔出几里地,便被一条滔滔大江拦住去路,此时他已感觉手足愈来愈僵,体力亦是不支,但心里总有个声音催促他赶快渡江,昏暗中看见江上有一座桥梁,忙奔了过去 。 便是此时,一个低沉的声音落在他的耳畔。“你不能过去。” 适才打量四周,并未发现人迹,这时突然冒出一个声音,又是冰冷冷的毫无温度,直叫人心里发憷,薛辰顿在桥头,艰难的转动脖子,但见江边的一块石碑后,慢慢踱出一个人。 对方一身黑色锦袍随着江风飘起,冷漠的目光透过层层翻滚的雾气,向他望来。 “你,不能过去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72章 第四十回:踏过黄泉忘川水,饮尽人间悲欢泪 如墨的发,谧黑的瞳,挺拔的身形裹在一袭黑袍下,宛若寂夜里的莲,孤孑冷峻,与世隔绝。雾霭中他负手而立,眸光淡淡扫了过来,启唇道:“一旦过去,便再也回不来了。” 薛辰犹豫了一下,却终是抵不过脑中叫嚣的声音,再次跨开步伐,突然眼前一花,黑衣男子已站定在他跟前,拦住了去路。 那双眼冷若玄冰,映出自己苍白失色的脸庞,站在桥头,四目相对之下,薛辰不由自主,向后退了一步。 这个人身上,有一种令人恐惧的冷漠。 黑衣男子伸手扣住他的手腕,声音里已有了不悦:“你要去哪里。” 在他面前,薛辰直觉想逃,更何况脑中的声音催得更急,手腕一翻,身子向右斜掠而出,已脱离了对方掌控。 黑衣男子微微一怔,眸中露出奇异之色:“你要同我动手么?”身形幌动,又拦在薛辰身前,两指一骈,点中他腕间太渊穴,搭着他的右腕向左推挤,手掌张处,已牢牢将他的双腕一齐握住。 这一招如鹰拿燕雀,一气呵成,薛辰一向自负身手快捷,却也看不清他的动作,惊觉不妙时,已被对方擒住,情急中,他顺势运掌往对方胸口推去,算准了这时对方若不撤手,必要中他一掌,可那黑衣男子只稍稍一侧身,便将他的招式尽数化解,接着一提他的衣领,掠下桥头。 ‘砰’的一声,薛辰被一股大力按在江边的石碑上,怒道:“我渡不渡江与你何干,作甚么要拦我?” 黑衣男子的目光自他的脸庞移向滔滔江水:“你身后这条江,叫作忘川。” 薛辰本欲发作,闻言浑身一颤:“忘川……黄泉!?”见对方点了点头,他的背脊登时窜上一股凉气:“我……死了?” 黑衣男子迟疑了一下,若有所思的看着他:“‘薛辰’的确已经死了。” 薛辰背靠石碑,慢慢回想起自己被穆萨鞭打到气绝的情形,纵然一直不信鬼神,可目前所经历的一切,却又教人不得不信。他扶住额头,惨笑起来:“我死了!我就这么死了?哈哈哈……开甚么玩笑……” 原来,他终是没有熬过,笑过之后,两行泪水自他的眼角滑下,他仰起脖子,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,喃喃道:“风……” 黑衣男子听见这一个‘风’字,眸光闪了一闪。他松开手,任由对方像滩软泥似的滑倒在地,声音仍是毫无起伏:“‘薛辰’的确死了,但是你却未死。” 薛辰给他说得一脸茫然,问道:“你甚么意思?” 黑衣男子垂下目光,缓缓开口:“还不明白么,你并不是薛辰。” 薛辰给气笑了:“我活了十八年,直到死了才有人告诉我,我不是薛辰。” 黑衣男子似是不想同他辩解,移开目光,出神的望着江水。 薛辰见他不像与自己开玩笑,皱眉道:“我若不是薛辰,那又是谁?既已入了黄泉,为何你又说我没死?” 黑衣男子侧过身,淡然道:“你看。”薛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黑暗里远远走来一支队伍,初看时还在极远处,眨眼的功夫,便到了近前。他心中突地一跳,握着细沙的手掌微微发抖。 那支队伍不就是…… 江边风急,吹开他们身上的黑色斗篷,森然的白骨若隐若现,黝黑的眼窝中,更有腐蛆钻出爬进。他们行走之际悄无声响,路过之处,也未留下脚印,只有一股极淡的腐臭味道隐隐散出。 路过他二人身旁时,也全然视作不见,一个紧挨一个,井然有序的上了桥。说来也奇,那座桥梁明明通向对岸,可这些‘人’走到桥正中,便突然消失了。 黑衣男子看向地上的薛辰,道:“过了奈何桥,便再也回不了头。” 薛辰的手指深深插进细沙之中,背上已教冷汗浸透了。 原来,这便是奈何桥!方才,他只差一步便要和这些人一样了,尚在惊慌不定,突然从旁伸来一只枯手,捏住了他的肩膀。原来那队伍中不知何时走出一个人,趁他不留神便来偷袭! 那只手又阴又冷,薛辰刚被触及,整条手臂便没了知觉,他心下大骇,身子在地下一个急转,飞腿扫出。 足尖踢在那截臂骨上,立时变得僵麻无比,反观对方,仍旧纹丝不动。他心下惊惧不已,手臂撑地,急往后跃,可对方的指骨已深嵌他的肩膀,他这一跃,只堪堪后缩了几寸,只一愣的功夫,另只枯手忽然从旁窜出,又来抓他的脖子。 手臂被其擒住,都这般僵麻不仁,若是脖颈被抓了,那还得了?当下毫不犹豫,抬起左掌向自己右臂斩下。 眼见他欲要弃臂保命,黑衣男子轻声叹息,袖袍一卷,对方的臂骨顿时裂开两截,薛辰的身子同时被一股大力推到石后,再抬眼时,正看到黑衣男子踏前一步,衣袖挥处,炽烈的罡风将几具骨头架子扫进了江里。 他面无表情地向那些‘人’开口:“滚开!” 薛辰捂住僵麻的右臂,伏在地上急喘着气,暗道:这人的功夫好生厉害,不知是江湖上哪一路高手,又如何会在这九幽之地。 黑衣男子转头看他:“你跟着他那么久,才学得这么些皮毛?” 薛辰怔住:“他?” 黑衣男子只说了一句,便又转回头去专心应敌,徒留薛辰一个人在石后百思不解。 那队伍中的‘人’见同伴受袭,立即一涌而上,黑衣男子寒声道:“你们这些孤魂野鬼,过不去忘川,便想拉人入伙么,想碰他,凭你们也配?”也不见他如何动作,袖袍挥处,登时又有几人给摔得四分五裂。 他修长的手指掩在衣袖之中,一条墨绿的小龙在指间跳腾舞动,随他指挥来去,龙尾扫到敌身,立时响起嗤嗤之声,一具骨架便散作了齑粉。 薛辰甫见这一幕,失声叫道:“九转丹魂经!” 别人或许看不明白,但他修习这门功夫已久,自然知道究竟,九转丹魂经只要习到第五层,出招时,掌心便会隐现青焰,功力愈精,青焰的颜色便会愈深,直到第九层,青焰化形,随念来去…… 他简直无法置信,竟然会在这样一个地方,遇见将九转丹魂经练至大成的人!这黑袍男子,究竟是谁? “他们也是可怜人,死后无人殓葬,便成了孤魂野鬼,即使上了奈何桥也到不了彼岸。”满地的断骨残骸很快便被疾风卷入江里,漫天飞舞的斗篷碎片中,黑衣男子从容走来,继续道:“你的伤臂需得治一治。” 薛辰心中虽是惊疑,但确定了对方于自己并无恶意,松了口气道:“多谢。” 黑衣男子意味深长的扫了他一眼:“你不必向我道谢。” “为何?”薛辰不明白。 黑衣男子扶住他那条僵麻的右臂,轻拂了几处穴道,叹道:“以后你便知道了。其实,若非那时出了些岔子,也生不出这许多事端,实在是……造化弄人。” 薛辰动了动舒缓下来的手臂,抬眸对上他的目光:“你究竟是谁?”初见他时,只觉此人有几分熟悉,之后越看越觉得他的身形姿势,衣着打扮,无一不与自己相似到了极处。 黑衣男子捏住他的手臂,倾身靠近:“你是谁,我就是谁。” 两双极像的黑瞳相互对视,薛辰着魔一般,伸手抚上对方的脸庞,指尖触到冰凉的皮肤,遽然惊醒:“胡说八道,你是你,我是我,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!” 黑衣男子手上施力,压着他的肩将他强搂入怀,轻嗅对方身上一股令人怀念的气息,感慨道:“我苦等七年,你终于来了。” 虽不排斥他的碰触,但心底总有一丝极怪的感觉,薛辰推开身前的男子,喝道:“你究竟甚么人?” 黑衣男子摇了摇头:“我不能告诉你,一切都要靠你自己想起。” 薛辰听他继续打着哑谜,愈发焦躁起来:“那如今我记不起,又该如何?” 削薄的唇抿出一丝冷意,黑衣男子一把攥起他的衣领,提到江边:“记不起,就强迫自己记起。” “放开我!”薛辰奋力反抗,但对方武功绝世,岂容他动弹半分?只得被强按着头颅,面向翻滚的江水。 黑衣男子漠然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:“忘川能令人看清前世今生,你若想不起,就好好看一看。知道么,这七年来,我嫉妒你,几乎嫉妒得要发疯,你却不仅不知珍惜,还彻底将他忘了。” 愈说愈有恼意,手上力道渐重,直将薛辰的额头,抵进翻涌的水面。 传闻中,忘川是黄泉的一条河流,阴间的灵魂跨过它,便能进入地府再入轮回;又传闻,忘川水里都是孤魂野鬼,河面上腥风扑面,虫蛇遍布。薛辰今日亲眼所见,才知这只是一条寻常至极的江流,水中没有孤魂,也不见蛇虫,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浪涛。 此时他被攥着衣领,被迫望向翻滚不迭的江水,额头的冷汗顺着下颚淌落,在水面泛起涟漪,随着涟漪一圈一圈不断地扩大,头脑中不断袭来阵阵晕眩。 黑衣男子的声音渐渐飘忽,也渐渐听不见了。 “努力回想起来,自己究竟是谁……” 薛家在泽州,乃是数一数二的高门大户,家主薛云轩为人豁达,交游广阔,将偌大一间栖云庄打理的有声有色,晚年才得一子,取名薛辰,生得聪明伶俐,颇得庄中众人宠爱,不料稚子在十一岁那年,遭人贩掳劫,下落不明。 薛辰被一只粗厚的手掌捂住口唇,强行塞进一辆马车,车中同伙早已等候多时,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绳索,将他的手脚捆绑起来。 “唔唔……放开我!”薛辰剧烈挣扎,奈何身小力弱,无论怎样踢打,都于对方造不成半点威胁,且胡乱扭动之际,身上的衣袍滑下稍许,露出肩上粉雕玉琢的肌肤。 两名歹人瞧见,不由暗吞了一口口水,将他小小的身子扳正,扯落衣物,欲施暴行,薛辰自出生到现在,享极荣宠,哪里遇到过这般龌蹉肮脏之事,一时吓得呆了。 一名歹人见他安静不动,涎笑着来摸他的脸:“乖孩儿,叔子这就教你行极乐之事,保管你尝过一遍,夜夜想要。” 十一岁的孩童哪懂这些,只觉对方神情说不出的淫邪可恶,一呆之后,张口咬住来摸他脸颊的手掌,那歹人吃痛松手,顺手一个耳刮子打来:“贱货,还敢咬人!”粗鲁的把人抱在怀里,往他身后探去。 另外一人未免他吵闹,伸手捂住他的嘴,薛辰疯狂扭动腰身,抗拒身后的那只手,那人不耐烦起来,又反手抽了他一记耳光:“再不老实,老子叫你生不如死!” 三人动作之际幅度极大,直震得马车一颠一晃,忽然车帘一掀,外头那人探进脑袋,怒道:“妈的,好不容易逮了个上等货,老子想把他干干净净送进王府里狠赚一笔,你们别毛手毛脚!” 那人正在兴头上,岂肯就此收手,不以为然的朝对方翻了个白眼:“干不干净,那些狗腿能有这眼力劲儿瞧出来?老子先得尝尝味道!” 车外那人呸了声:“那帮人眼尖着呢,是不是雏儿摸着看了反应就知道,熊老六,你不会和银子过不去罢?” 听他提到银子,熊老六这才不情不愿的罢了手,指了薛辰骂道:“小贱货,等那帮龟儿子来料理你!” 车外那人嘿嘿冷笑几声,松手将车帘放下,不一会儿,马车再次颠簸起来。熊老六看得见吃不着,憋了一肚子火,自少不得骂骂咧咧,薛辰蜷在角落,一动不敢动,几个时辰之后,终抵不住困意,沉沉睡去。 睡梦中感觉有人摸他的身子,薛辰迷迷糊糊的睁开眼,看见一张满是褶子的脸皮,当即惊走了睡意。 惶然四顾,发现身处一间宅院,廊腰缦回,檐牙高啄,其奢华更胜过栖云庄不知凡几,熊老六正站在一旁搓着手道:“王总管,这可是好人家顺出来的货,您看这……” 王总管来回抚摸手中光洁白皙的肌肤,半晌之后,松垮的脸皮动了动:“是个极品,正好十五那日拿来宴客,这事儿办得不错,下去领赏罢。” 见对方颇为满意,熊老六黝黑的脸上乐开了花,一路拱手倒退着差点儿跌个跟头。 “至于你……”待对方走远,王总管眯起眼再又将薛辰打量了一番,交给身后的小厮:“给他收拾妥了,教些规矩,免得到时候怠慢了贵客。” 被那双阴鸷的细眼从头看到脚,薛辰兀自出了一身冷汗,壮起胆子道:“放我回家!” “回家?”抬步欲走的王总管闻言转过头来,似是听到极有趣之事:“你家住哪里?” 薛辰在他令人发毛的目光下抖索道:“泽州……栖云庄,快放了我,不然我爹定不放过你们!” 王总管捏起他的下巴尖儿左右又看了几眼:“啧啧,原来还是个大少爷,这可有趣了。”突然,他的神情变得狰狞无比,甩手便是一巴掌:“给我记好了,到了这地儿你的身份就是奴隶!别指望你爹来救你,更别指望能逃走!” 将人往那小厮怀里一甩,吩咐道:“给我把人看紧咯。” 那小厮忙不失迭的点头,领了薛辰一路去到间空屋,薛辰趁着小厮反身关门的空当,攀上窗沿欲要逃走,岂料那窗棂的接缝处全填上了生石灰,任他怎么掰扯亦无半分动摇。 “你乖点儿还能过几天安生日子,老寻思着逃跑,接下来可有苦头吃了。” 小厮冲他摇了摇头,把人擒在手里,从床头牵出条铁链,套住薛辰纤细的脖颈。 薛辰脸色惨白,对他拳打脚踢:“我又不是狗,作甚么要拴住我,放开我!”他从小到大何曾受过半点委屈,此时被人拐到陌生之地,言语侮辱不说,还将他当做畜生一般对待,哪里能忍? 那小厮给他踢中胸腹,虽说并不疼痛,但也有了几分恼意,恶狠狠地将链子勒紧:“事到如今你还当自己是大少爷?” 薛辰骤感呼吸不畅,流下泪来:“呜呜……放了我……” 小厮瞥见他眼泪纵横的脸蛋上五道清晰的指印,心头不禁一软,放松了力道。薛辰跌在床上,捂着脖子呛咳不止,须臾后听到门闩落下的声音,才急忙从床头跃下,扑向大门,扑至一半,喉咙像被人掐住一般,火辣辣地疼痛,原来那铁链一头系在他脖子上,另一头则钉死在墙内,长度只够他在房中走动,要想出去,那是绝无可能了。 薛辰绝望之际,将屋中的桌凳摔得个稀巴烂,然后蒙进被窝,嚎啕大哭。哭累了,又暗自琢磨起自己的处境,心想那拐了自己的人贩子曾扬言要将他送入王府,如今看这碧瓦朱甍,墙院深深,也不像寻常人家,当即抹干眼泪,攀到窗边往外张望,远处廊下几名丫鬟簇拥着一个人走过,看年纪与自己相仿,衣着打扮却极尽华丽,态度也甚是嚣张跋扈,隐隐听到丫鬟称他为‘小王爷’,薛辰心里咯噔一声,沮丧的软倒在地。 自己果然被带进了是非之地,接下来,该如何逃去? 当日申牌时分,仆役送来晚饭,见屋中满地狼藉,自没有好眼色,薛辰默默将饭菜吃完,半途打碎一只汤碗,又惹来对方怒目相向,待人收拾完碗筷出门,薛辰从袖中摸出方才趁人不备偷偷藏起的碎瓷,往铁链上割去。如此折腾了半个时辰,铁链丝毫未损,自己的手指却已割破几处,他气馁的躺回床上,继续想着脱身之策。 忽听得隔壁传来数声巨响,疑是桌椅被掀翻在地,他将耳朵贴向墙面,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话,一个尖细嗓子,像是王总管,另外一个声音软软糯糯,约莫是个少年。 “求你们放了我……” “你这贱奴敢咬伤王爷,活腻味了是罢!” “不要打我……我再不敢了……” “给我往死里打!” “呜呜……饶过我,我再不敢了……” 之后传来一阵棍棒交加之声,哭泣声渐渐羸弱,跟着大门砰一声被人从里踹开,又重重合上。薛辰伏低身子,从窗口往外望去,就见隔壁院里走出几名凶神恶煞的家丁,其中一人胳膊下夹了名奄奄一息的少年,头颈上的铁链垂在地下,一双哭至红肿的眼睛茫然的望向天空。 王总管从人后走出,一扬手,吩咐道:“将这贱奴投到井里。” 薛辰险些惊叫出声。那少年分明还活着,他们怎么能…… 听着铁链拖地之声渐渐远去,薛辰捂住自己的嘴,浑身止不住颤抖。太可怕了,他一定要逃离这个地方! 那日之后他处心积虑藏起各种铁片、瓷片,甚至花了一夜功夫将墙面凿开,但是深深凹陷的墙洞里,铁链仍是根深蒂固,念及王总管曾言十五那日要拿他来宴客,而今距离十五仅剩数日,他愈发恐惧,茶饭均也咽之不下,如此神不守舍度了几日,整个人瘦了一大圈。 十五转眼即至,一早便有人过来给他梳洗,薛辰踢翻桌椅,又将丫鬟给他绑好的发髻扯乱,整个人疯疯癫癫,好几个家丁竟也拿他不住,这厢动静引来了王总管,进门时细眼一眯:“以为装疯卖傻,便能逃过去么。” 一把扯过他的头发,森然一笑:“这样也好,你能有多疯,便就装作多疯,那些人就喜欢这新奇的调调,保不准就向王爷讨了你去。” 便是讨了他去,也是从狼窝入到虎穴。薛辰心下黯然,疯也不装了,任由丫鬟替他换衣梳头。这日从早到晚,屋外一直有人把守,生怕这节骨眼上被他逃走。 夕时,屋门一开,王总管命人打开他脖上的锁镣,而后将人带至前厅。 当今新帝年幼,太后干政,宫闱之乱频频,各王侯俱奋力以争,为巩固各自势力,不惜手段拉党结派,厉兵秣马。众王之中,唯襄王独善其身,既不拉拢势力,也不急着向皇帝表忠心,终日纵情声色,疏远政事,每月十五,必在府中大摆筵席,宴请一些江湖人士,更将一些的美貌的娈童提供众人享乐。 薛辰被带至前厅时,便看见这样一副淫靡的画面。这些人趁着酒兴,也不顾众目睽睽之下,便将美貌少年压在桌上,当众行事。有个少年不从,被个形貌猥琐的汉子一巴掌掀到桌下,众人哄笑着涌上,撕烂他的衣衫,那少年忽然从一人腰间拔出剑来,横剑自刎。 鲜血溅了众人一身,那些江湖人被打断兴致,怒不可遏,将少年的尸体反复蹂躏,直至血肉模糊。薛辰看到这一幕,腿脚发软,几欲站立不住。 坐于主位的锦衣男子看见他,抚着下巴道:“今日主菜到了,诸位英雄不必客气,尽情享用。” 被一双双凶戾的眼睛盯着瞧,薛辰只觉手足冰凉,转身欲逃,腰身突然被人伸手揽住,接着便落入一副硬邦邦的胸膛。他失声惊叫,忽而身子一轻,被人抛向空中,落下时,又被另一人接个正着。 见他一张惨白的小脸布满惊慌失措,这些人似是寻到了乐子,不断地将他抛上抛下,薛辰纵然是两日未曾进食,也被颠得晕头转向,胃中翻腾不止。 谁来……谁来救救他…… 他闭上眼,心中祈盼这只是一场噩梦,待到醒来,自己仍身在栖云庄,可耳边粗豪的笑声和杯盏碰撞之声,尽提醒他这不是一场梦。他心生绝望,却绝不愿被这些人侮辱,瞅准时机,从一人腰间拔出佩刀,发狠似地往周围胡乱挥砍,那些江湖客虽然身手了得,却料不得他一个垂髻小儿会突然发难,猝不及防下,险些被他砍中。 薛辰握着刀站在厅中,浑身簌簌发抖:“别过来!” 众人一愣,随即哈哈大笑。主位上的锦衣男子举着酒杯,饶有兴趣的瞧过来,薛辰不知他是谁,但想这人的衣饰最是华丽,身份必也极重,若能拿下此人,指不定可以脱身而去,心念一动,举刀便向他冲去。 他想法虽是没错,但襄王方舒怀岂是易于之辈,谬说他一介稚童,便是江湖上顶尖的高手要制住他也非易事。薛辰还未冲至他面前,便被一股大力甩将出去,浑身的骨头仿佛都摔裂了。 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垂目瞧了他一眼,又不言不语的退下。襄王懒洋洋地托着腮,斜目道:“诸位英雄还在等甚么,菜若凉了,可就吃不出味儿了。” 眼见众人慢慢围上,薛辰心若死灰,偏头往门外瞧去,一颗流星正往西边坠落。 谁来救救我……谁都可以,救我…… 一只手抚上他的身子,薛辰突然横生出一股力气,扑过去咬住那人的耳朵,那人当即大叫,却不敢伸手推他,就怕一推之下,自己的耳朵也给对方咬了下来,他掐住薛辰的脖子,不住叫道:“放手,放手!” 两人在地上滚作一团,片刻后那人陡发一声惨嚎,捂住血流如注的右耳,而他身旁的孩童则软软倒在地下,双眼圆睁,口中咬着半截鲜红的肉块。 众人伸手去探那孩童鼻息,发现已气绝身亡,被那双黑瞳盯着,都不由得浑身发寒。 襄王轻声道了句晦气,当下再无玩乐的兴致,起身回房,方踏出一步,倏然感到一阵风从颈边拂过,激得他汗毛直竖,回身看时,眼前诡异的情形,登时教他重新跌回了椅上。 那断气的孩童缓慢的自地下爬起,噗地吐出嘴里的肉块,又用袖子擦了擦嘴。见所有人怔怔看着自己,他将额前的乱发顺至脑后,气定神闲的一勾唇:“我来的莫非不是时候?” “妖……妖……妖……”死者返魂,必有妖物附身,襄王伸出手指,吓得肝胆俱裂,语不成调。 “妖孽!纳命来!”那道士抖开拂尘,挺身而上。 那孩童被他拂尘扫中,歪歪斜斜的倒在地下,晃了晃头颅,说道:“不妙……” 原道被自己的罡气扫中,对方必要脑浆迸裂,谁知竟只是跌了一跤,道士心中不由一惊,猛地里跃起,拂尘兜头盖脸的攻去。 那孩童一手抚着额头,一手急挥,竟将他的拂尘抓在手中,如果说那道士先前是惊,当下便是惧了,自己一身功夫在江湖上鲜逢敌手,如今却叫个孩童随手便抓住了兵器,倘若这不是妖孽,又是何物? 又见他表情极是痛苦,额头上黄豆大小的汗珠顺着脸颊淌落,再不犹豫,一掌拍向他的天灵盖。 那孩童的黑瞳幽幽一闪,左手五指作爪,转瞬便抵到道士的脖颈,只听得喀喇一声,众人也不见他如何动作,那道士便已撞上了东首的柱子,口吐鲜血,昏厥过去。 众人忙即涌上,那孩童大吼一声,袖袍翻卷,炽烈的罡风将离得最近的几人生生劈开,断为几截。 残破的尸块落在厅里,到处皆是血,襄王见势不妙,从后堂悄悄遁走,厅中宾客也作鸟兽散,那孩童伸手抓住一人,厉声问道:“这是哪儿……我,我是谁?” 那人给他狰狞的表情吓得懵了,一个字都答不出来,那孩童的手指嗤一声插进他的胸口,那人凄声惨呼,孩童的手缩了回来,手中已捏住一颗噗噗跳动的心脏。 众人见此情形,无不骇然,急往外逃,那孩童捏碎手里的心脏,从地下一跃而起,像野兽般,扑向离他最近的一人。他动作迅捷无比,手一伸,那人的肚腹便被剖开。“我是谁?” 那人垂眼看见自己肚破肠流,早已吓得疯了,只顾得惊叫,那孩童极不耐烦,啪一声捏碎了他的脊椎骨。 刹那间,整个大厅充满哀嚎惨叫,王总管躲在桌下,浑身抖得犹如风中落叶,待到身后安静下来,他的恐惧更甚,僵硬的转动脖子,正见一双幽深的黑瞳,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。 “啊——”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下,他尖叫道:“你你是薛辰,泽州人士……别杀我!” 那孩童皱起眉头,喃喃道:“薛辰,原来我叫薛辰。”袖子一拂,王总管的身子往后倒飞出去,撞上墙头,浑身爆裂而死。 死而复生的‘薛辰’一路念着自己的名字,踏着尸体离开了王府,跋山涉水想要回去泽州,最后晕倒在野外,被人救起。 再醒来时,这段记忆便仿佛上了一副枷锁,任他怎样回忆都记不起,作为一个平凡的商人活了七年,直到,遇见了他。 冰凉的江水彻底唤醒了他的记忆,颜少青伏在江边,长长叹了一口气。 黑衣男子从身后抱住他,问道:“你都想起了么。” 颜少青冲着江中自己的倒影,颔首道:“记起了。” 黑衣男子释怀的笑了。“知道我是谁?” 颜少青回过头来,轻抚他的脸庞:“进入薛辰的身体时,那道士打散了我的魂魄,我的一魂一魄被迫留在黄泉,无处可去,正因如此,我想不起自己,亦想不起‘他’。” 两双手掌互相交叠,渐渐融在一起,黑衣男子宽慰的闭上眼,身形渐渐消失不见。 -未完待续- 第73章 第四十一回:花容月貌藏尸毒,棺木底下隐乾坤 夜翎皱眉:“这是甚么声音?” 木风想了一想,难得露出一副正儿八经之色。“莫非是……尸变?” “……”夜翎的嘴角抽了一抽。 待拔除长钉,掀去棺盖,两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往里望去。 棺中所躺,乃是一名妙龄女子,长睫微垂,双手交握于胸前,仿佛熟睡一般。 她一头乌发如漆,皮肤晶莹雪白,丰满的娇躯裹在绛红的轻纱之下,红樱密丛,隐约若现,木风摸着下巴,直道可惜:“看她不过双十年华,真正是红颜薄命。” 推了推身旁的夜翎,别有意味的笑道:“这般尤物,是个正常男人都要把持不住,看来夜堡主也不例外。” 夜翎耳根微热,撇头轻叱:“休要胡说。” 某人轻声一笑:“哦?我哪一句是胡说了,是夜堡主眼高于顶,认为此女尚称不得尤物,还是夜堡主不是正常男人?” 夜翎是个敦厚性子,哪斗得过他的油嘴滑舌,憋了半晌才道:“都不是!” 木风长长地哦了一声:“……夜堡主原来不是正常男人啊。”说着斜下目光,往对方下身瞄了眼。 “谁说我不是正常男……”夜翎黑着张脸,突然意识到话题绕到了怪异之处,忙咳了声,以掩饰尴尬。 笑了笑,木风不再逗他,将视线转回棺内:“若无非分之想,夜堡主又何故瞧得目不转睛?” “我只是在想,这陵墓建来少说也有几百年,墓中的尸体早该化作枯骨,但这女子的面貌却如生前,定有蹊跷。” 木风点头道:“那你瞧出甚么端倪来了?” “保存尸体的方法有许多种,但没有一种能够做到如此……”眼见木风探手向棺材内摸去,忙截住他的动作。 “慢着!” 手中的触感细腻、柔滑,夜翎握住之际,仿如摸到一块最上等的羊脂暖玉,心恍神驰,舍不得松开。 木风噗嗤笑出:“夜堡主,我又不会亵渎你的美人,你着急甚么?” 一句话将夜翎呛住,满面通红的叱道:“甚么叫我的美人,难道我还能对一具尸体产生非分之想!” 木风眯了眸子,笑得意趣非常:“那你捉着我的手做甚至?” 夜翎忙不迭地松开,撇过脸道:“……小心尸毒。” 木风若有所思的怔了怔神,而后哼道:“这天下间,还没哪一种毒能奈何得了小爷。”他探出两指,小心掰开尸体的口唇,果见其口中所含之物,与自己料想得不差。 “这是……”夜翎凝目瞧时,便见尸体两片丰润的樱唇下,轻轻含了一颗色泽碧润的圆珠,青光蒙蒙,不似凡物。 木风也不由咂舌:“这尸体不干不腐,全靠了这颗‘定颜珠’,原本我只道是个传说,却不料真有其物。” 于这世人争破头的宝贝,夜翎俨无半点兴趣,只看了一眼便转过了头:“我们还是赶紧找到通道。” 木风在珠子上流连两眼,眸子一转:“也是。”伸手将尸体抱出,轻放于身侧,继而专心致志的在棺内摸索叩打,寻找机关。 他这般干脆,倒教夜翎出乎意料,暗暗向旁侧目,惹来对方一声轻笑:“怎么,你还以为我会将珠子取出来带走?” 被其道破心思,夜翎不自在的抿了抿唇:“看你这般爱不释手,我还道你挺喜欢的。” 木风笃笃笃敲着棺材板,直言不讳道:“我是中意,但那又如何,小爷可没兴趣同个死人抢东西。” 夜翎的嘴角弯了一弯,不再多话,同他一起寻找机关。 木风在棺内摸索一圈,又掀开垫在棺底的软褥,遍寻不着,索性侧身躺了进去,片刻间又被股大力扯起,耳边落下一声训斥:“好端端的你躺甚么棺材板,也不怕沾了晦气!” 见对方神思惶急,木风扶着棺沿笑道:“我沾了晦气不得好死,不正中夜堡主下怀么?你父仇得报,也不用整天追了我跑。” 这一副没边没谱的模样,直教夜翎气不打一处来:“我取你性命之前,你不准死。” 木风眼珠子一转:“那接下来,可要劳夜堡主护驾了啊。” “……”挖个坑给自己跳,说得莫非就是此时的情形? 往后一躺,附耳细听,木风向他招了招手。“原来怪声是自底下传来。” 夜翎也没多想,跨进棺内侧躺下来,一听果然如此:“似乎是水流声,离的有些远,听不真切。” 木风应了声,往旁挪了挪。 夜翎这才注意到棺内的空间极其狭小,两人的身子几乎紧挨在一块儿,心中怦咚乱跳,忙按下慌意道:“这通道可能连接正中央的蓄水池。” 距离如此之近,木风岂会察觉不到他的异常,听他呼吸渐重,蹙眉道:“夜翎,你么了?” “我……去别处找寻机关!”火一路烧到了耳根,夜翎逃也似的出了棺材,途中碰倒了青铜灯,好大一声动静,这才冷静下来,在心中责骂自己:这人是仇人,万不可……万不可…… 至于万不可甚么,却不敢往下深想。 木风翻身坐起,走过去扶起青铜灯,往灯盘里瞥了眼,而后转动灯盘。 卡勒一声,棺木整个往旁滑开,露出一条黑黝黝的通道,一时间墓中安静至极,只隐隐约约从地底传出些‘泊泊’的声响。 两人待要走下,忽然从外涌来数人,神情无不狼狈,其中一人更是火烧眉毛般窜进了墓室,不料脚下误踩机关,跌进陷阱一命呜呼,木风慢悠悠转头提醒:“各位莫要心急,这耳室中机关重重,稍有不慎便要枉送性命……” 说话间,又一人踏到陷阱,被支箭矢射穿了身子。木风见这些莽汉完全不听他劝,一味要进来,摇了摇头,反正也是两不相干,他出言提点已是仁至义尽,别人急着送死,他还能拦着不成。 “小子,这机关怎么过去,赶紧说出来!”巴图用侍卫当着肉盾躲避身后甬道内射来的箭雨,恶狠狠地盯着木风。 木风抬起下巴,挑衅般笑道:“我胆子小,受不得惊吓,王子殿下这般恶言相向,我便是知道也吓得忘记了。” 巴图急怒,奈何目睹那二人的死状之后更不敢越雷池半步,只得在原地气得跳脚:“臭小子,赶紧说出来,不然……” 迎面而来的乐子倒教木风不急着进去通道了,抱着手臂道:“哎呀,本来还记得些,被你一吼可全忘了,这可如何是好?” 咬牙切齿的忍住怒气,巴图妥协道:“你待要怎样才能记得!” 抽出折扇摇了摇,木风眯起眸子:“王子殿下叫两声好听的,指不定小爷就记得了。” “……甚么……好听的。” 切身体会过他恶劣本性的夜翎同情的望了对方一眼,继续保持沉默。 用扇子掩住嘴角的笑意,木风清了清嗓子道:“你叫两声宋爷爷,我就告诉你。” 巴图破口大骂:“小王何等身份,怎能纡尊降贵称你为……为……何况你不是姓杜么,甚么时又改姓宋了!?” 木风踏前一步,道:“小爷爱姓甚么,便姓甚么,与你何干?你只须叫两声宋爷爷,就能脱离如今的险境,这生意可是只赚不亏。” 身边侍卫差不多都被扎成了筛子,但甬道内的箭矢依然呼啸不止,巴图稍一回头,立即便出了一身的冷汗,此时甚么身份地位都抛到了九霄云外,直呼道:“我叫,我叫!” 木风兀自摇着手里的折扇:“那赶紧啊。” “……宋……宋爷爷。” 啪一声收了扇子,那张脸上忽然敛去了笑意:“乖孙子给小爷听好了,现在每一个宋人都是你爷爷,路上撞见要绕着走,说话亦要低着头!” 巴图这才意识到被对方诓了,怒指着他:“你——” “左三,退四,右二。” “啊?” “怎么王子殿下连围棋也不会下?” 巴图愣了愣,揪过一个侍卫吼道:“你们谁会下围棋,谁会!”手忙脚乱寻得一个会些皮毛的,情急中走错几步,又折两人。那巴图好辛苦从甬道出来,已是汗流浃背,喘着粗气,待要向木风发难,一名手下忽然向他禀道:“殿下,有具女尸。” 巴图狠狠向木风瞪了眼,转向女尸看去,那女尸口唇微张,嘴里的明珠恰给他看了个正着。巴图虽有些粗犷野蛮,但好歹出身皇室,对于珠宝自有几分鉴赏力,凝目一瞧,吃准是个宝贝,伸手欲将珠子从女尸口中抠出。 木风暗道不妙,手一伸,携了夜翎跳入棺底密道,那密道深不见底,两人急坠之时,上方同时传来一片惨嚎。 原来那女尸看着容颜无损,实则内脏皆已腐蚀成了液状,平日以‘定颜珠’塞住窍穴,瞧不出异样,但珠子若被盗取,体内的腐液则会喷射而出,那腐液历经百年,毒性极大,沾之立毙,就是为防止盗墓贼而设。 那巴图身为王子,甚么宝物没见过,如今却为一颗自己用不着的珠子而枉送性命,果然是人心不足蛇吞象。木风喟叹一声,忽然周身冰凉,跌进了一个深潭。 他虽会泅水,但这潭水冰凉刺骨,而他又无内功护体,在水中呆上几息,便冻得手脚僵硬,水中漆黑一团,他瞧不见与他一起跌下的夜翎身在何处,也无法出声询问,在周围寻游一圈,不见他的身影,又不敢在水中逗留太久,忙卯足了劲向前游去。 游到中途,感觉有一软物滑过手臂,触感似是鳞甲,这一惊非同小可,暗道莫不成这水里还有活物?骤一蹬足,退开数尺,突然腰侧被一股巨力撞到,整个人在水里翻跌出去。 暗沉沉的水中,迎面而来的两排利齿,令他脸色骤沉。 这竟然是一头巨鳄! -未完待续- 第74章 第四十二回:激流暗涌水中智斗鱼鳄,软语温绵室内情愫暗生 巨鳄丈许长的身子布满深褐的鳞甲,头顶两侧鼓起一对凶睛,粗尾一摇,转瞬便到了跟前,木风在水中稳住身形,见势忙向右避开,那巨鳄大嘴一张,锋锐的牙齿撕下一截衣襟。 趁着双方错开之际,木风从靴中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,那鳄鱼游开一丈,兜头又朝他直冲而来,木风身子后仰,左脚倏出,踢在它柔软的腹部,见对方庞大的身子只略微偏了偏,暗骂一声,侧身游开。 巨鳄摆着粗尾很快追至,木风猛地里一个转身,匕首往它眼睛捅去,巨鳄头颅一晃,匕首攻势落空,给它张口咬住。 利齿碰撞坚硬之物,吭地一声,木风俟机撤手,反身游向高处,浮出水面换了口气,再又潜下。巨鳄咬着匕首迎头赶上,被他双足一踏,下沉了稍许,木风顺着这一踏之势游开数丈,只是这巨鳄身在水中,反应异常灵敏,不多时,便又给它追到,下颚一张,向他拦腰咬来。 就你这畜生,也敢来找小爷的晦气!木风噙着抹冷笑,如同一条滑溜的鱼儿,自那张大嘴中钻了开去,长臂一伸,捞住沉落的匕首,刀柄向上,刀刃朝下,往那畜生嘴里一竖! 这番动作连贯至极,显是他事先便料好的制敌之策,巨鳄再是精敏,却哪能比得他的狡诈,待发现咬住的不是鲜嫩皮肉,而是尖锐的铁器,已来不及松口。 噗地一声,它的下颚被尖锐的铁器贯穿,剧烈的疼痛使得庞大的身躯不住翻滚,四肢乱扑,周围水花翻溅。 对巨鳄来说,这伤虽重却并不致命,待其缓过神来,势必发起更猛烈的攻击,而血腥味更会引来其他活物,深知这一点,木风不敢有丝毫耽搁,得手后一个转身,飞快的向岸边游去。 此时潭水经由血液浸染,变得浑浊不堪,目力受阻,极难视物,木风游出两丈,没来由地起了一阵心惊肉跳之感,凝神探顾,但见浑黑的水中,一个庞大巨影自左下方飞速靠近,只眨眼的功夫便到了近前,情急中他急将身子一矮,右手握拳,猛挥而出! 这一下蓄力击出,纵然不蕴真力,也是极重,不想对方来势猛恶,竟不闪不避,拳头击中粗粝的鳞甲,发出深沉的闷响,尚不及收回,臂上立时传来一阵钻心之痛。 此时方才看清,来物竟是一长相极凶的怪鱼! 尖锐的牙齿陷入臂肉,不仅疼得他直抽气,更限制了他的行动,情急下朝那白花花的鱼肚狠蹬数脚,怪鱼吃痛,牙关松了些许,木风乘隙脱出,纵身急退,突觉身后水流涌动,一个黑影自暗处直扑过来,将他撞得一个筋斗,险些又糟鱼吻,原来那巨鳄被他使计捅破下颚,心生怨恨,在原地寻他不着,嗅着气味一路尾随而至。 木风经其一撞,五脏六腑一齐翻转,几欲作呕,且此时于水底逗留过久,肺中空气耗尽,憋闷难当,动作难免有些迟缓,好难才稳住身形。眼见前有虎,后有狼,他自不敢掉以轻心,摘下发簪,牢牢握在掌中。 他未动,其余两方也蛰伏不动。 鳄鱼生性残猛,尤胜豺狼虎豹,此时盯着猎物,一双鼓突恶眼之中,冷光幽幽,极是险恶,而那怪鱼利齿栉密,厚鳞覆体,端端也是面目狰狞,与这两者渊停岳峙,纵使他一向镇定自若,后背上也不由生出了冷意。 一蹬足,踢起水底泥沙,污扰敌方视线,同时曲起身子,躲进一团乌糟糟的淤泥之中,他动作极是快捷,但前后敌袭来得更快,便见两道箭一般的身影随他窜入泥中一阵乱咬,一时间尘泥翻滚,昏天暗地,突然一道白影自泥沙团中游出,直往水面而去。 泥中骚动未歇,巨鳄首先发觉不对,粗尾甩动,追他而去,怪鱼动作稍迟,却也紧随而至。木风浮上水面,深深吸了一口气,垂眼望见水底跟来的庞然巨物,眸中闪过一抹冷光。 如此紧咬不放,还道小爷收拾不了你们?闭气潜入水中,在鳄头猛踏一脚,跟着挥脚踢出,正中怪鱼肚腹,巨鳄头颅被他踏得一低,陡生戾气,巨尾横扫,而那怪鱼的肚子正是脆弱之处,接连被他踢了数脚,也是獠牙毕现。 眼瞧两者夹袭而来,被困在中间的木风却不急着逃脱,而是瞄准巨鳄左眼,将手中的发簪狠狠刺入,巨鳄吃痛,张开血盆大口,欲要将他拦腰咬断! 就在此时,怪鱼已游至身旁,木风撤手沉身,一下钻到了鳄鱼腹下,举起发簪,毫不犹豫的扎进它的心脏! 两副利齿吭哧相撞,怪鱼被巨鳄咬断了头颅,而巨鳄亦被怪鱼顶破了喉咙,兼之木风那一下致命之击,两个庞然大物浑身抽搐着,向水中沉去。 夜翎赶来之时,远远便瞧见这凶险一幕,吓得肝胆俱裂,就怕稍有差池,那抹白影就要葬身鱼腹。 幸而,有惊无险。 他的一袭白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,黑发如浓墨泼洒,一眼瞧去说不出的空灵清逸,可及得近了,才发现那双狭目之中满是狠戾之气,令其浑身上下,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。 游到中途,夜翎几乎看得呆了。 ——这才是真正的,万剑山庄的杜三少。 那人浮在水中,眼神在他身上微微一转,又恢复了往日的嬉笑佻达。夜翎见他按着手臂,心中一突,急速游了过去,扶了人粗略一看,右边袖子破了好几个洞眼,却也瞧不出有没受伤。 木风朝上指了指,夜翎会意,携了他浮出水面。两人贪婪的呼吸着空气,好半晌才有人开口。 夜翎抿了抿唇:“我……” 将象牙簪子插回发髻,木风指了岸边道:“这水中有凶物,上岸再说罢。”说着挥动手臂,往前游去。 夜翎见他右臂软垂,全靠左臂划水,伸掌在他背心一托,将人带到怀里。木风已是极累,也未推拒,便由他带着。不料上岸之后方走得几步,便是一阵头晕目眩,往后仰倒。 夜翎知道他伤势定是不轻,轻叹着将人揽进怀里,木风伸手往前一指:“前方应有几间墓穴,寻个地方,我要疗伤。” 夜翎点了点头,抱起他,一路寻觅过去。 待寻到间狭小墓室,怀中之人已由于失血过多而昏厥,平日间总是含笑的俊颜一片惨白,而那一袭翩然的白衫,反而因鲜血的浸染而成了怵目惊心的殷红,夜翎小心翼翼拨开他按着伤臂的手,卷起衣袖后发现,其手臂上的伤势远比想象中来得更为严重。 狰狞的齿痕深陷肌理,形成几个相当深的洞,粘稠的鲜血不断自洞口中涌出,隐约可见到白森森的骨,伤口旁的肌肉则因潭水的浸泡而发白肿胀——伤口如此之深,光是看着便教人发憷,对方却愣是没有吭一声,夜翎皱起眉,心中某个地方隐隐抽疼。 点了他几处止血的穴道,又仔细清理了伤口,夜翎撕下一截衣襟,将他的伤处包扎起来,那人在睡梦中微微蹙起眉,张口发出一声呻吟,男人苦笑道:“这时知道疼了,前面也不见你叫唤。” 连他自己也未意识到,自己说此话时,语气有违平日的严谨刻板,而带了几分宠溺。 为对方处理完伤口,夜翎暗运内力,烘干衣袍上的水气,接着便寻了个角落盘腿而坐,养精蓄锐的同时,亦平复起连日来纷沓杂乱的思绪。 静坐不到半刻,身边便不断传来翻身的动静,许是湿漉漉的衣衫黏在身上颇为不适,木风辗转反侧,睡得极不安稳。 夜翎犹豫了一下,伸手褪下他的衣衫,为他擦干身子,见对方仍是瑟瑟发抖,他在斗室内转了转,寻了副棺木徒手劈了,掏出火折欲要生火,不曾料想火折经潭水泡过之后,再无法使用了。 瞥见身旁之人那两片冻得乌紫的唇,夜翎无奈,只得轻轻揽住他的腰身,将人拥进怀里,木风寻着热源,更不客气的死命抱住,夜翎身子一僵,即便由他去了。 抱着捂了许久,对方的身子依然冷如寒冰,夜翎索性解开衣襟,让他汲取自己的体温,那人寻了个舒服位置,很快便睡踏实了。劳累数日,夜翎亦觉困倦不已,趁此机会,也闭了目小憩,直到被一股滚烫的热力惊醒。 探手摸了摸对方的额头,夜翎眉间拢成了川字,此时无食无药,这人却发起高烧,可如何是好? “唔……别走……”昏睡中那人说起胡话,滚烫的额头抵住夜翎的脸颊,不停摩挲。夜翎轻拍他的背脊,试图将他唤醒,那人睁开眼来,烧得迷糊的双眼眨了眨,而后盯着夜翎,目不转睛。 被他瞧得有些发毛,夜翎不自在的动了动身子,忽然那人伸手搂住他的脖颈,力道大得几欲令人窒息。 “你发甚么疯!”夜翎掰开他的手臂,低头斥道,遽然对上一双盈满水光的眼眸,接下来的话语于是全堵在了嗓子眼,怎么也道不出口了。 “我好难受……” “唔,好痛好热……好难受……” 有胆量与巨鳄徒手搏斗,此时却哭得犹如受了委屈的孩童,一个劲儿地往自己怀里钻,夜翎捏起他的下颚,凝视这张令天下间的女子都为之嫉妒的脸,白皙的两颊由于高烧而呈显异样的潮红,嫣唇轻启,溢出微哑的,断断续续的呻吟,暧昧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氤氲滋生,再也忍耐不住,夜翎低下头,狠狠摄住这两片诱人的唇瓣! 比想象中更为柔软火热的触感令他发出舒爽的叹息,但紧随着,小腹中窜起的火焰,却教他浑身一个激灵! 该死!他在做甚么? 猛地推开怀中的男子,夜翎惊坐起身,急喘不停,岂料对方在呆了一呆之后,发出一声不满的轻哼,霸道的反缠上来。 夜翎完全懵了,手足僵硬的被他压在身下,不知作何反应。 “你逃了这么久,是不要我了么?”狭眸溢出水光,愈发显得楚楚可怜,夜翎推却的双手顿在半空,一时间心乱如麻。 “你扔下我一个人在世间,不知我会寂寞么,你可知我只有喝醉了才能不想你、不念你,可醉死了,梦里仍尽是你的影子。” 泪如珍珠,一滴一滴落在夜翎健硕的胸膛,颤抖的唇压了下来,磨蹭着身下古铜色的肌肤。“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我寻遍天下都找不到你……你故意躲起来不见我,是不是?” “……”被他压着脖子,明明不觉得重,夜翎却感觉呼吸为难。 “七年了,我好容易找着你……你却又狠心扔下我。”修长的手指抚上宽阔的背脊,夜翎全身肌肉绷得死紧,强行按捺着冲动,才不至于失去理智。 手指顺着腰线一路下滑,在结实的腹肌上来回游弋。“不许走,我甚么都依你,可好……” 明知对方要的不是自己,拒绝的话却说不出口,而赤身相对,怀里的人儿又不停的撩拨,任何男人都无法抵御这般诱惑,更要命的是,对方高热的体温,令他的身体变得异常敏感,但凡指尖过处,肌肉无不是跟着一阵轻颤。 忍耐已至极限,一股股气血直冲脑门,欲望叫嚣着缓缓抬头,怀里的人儿却固犹不知,继续撩拨着,给他致命一击。 “青,抱我……” 灼热的呼吸喷在耳蜗,他的最后一丝理智,也随着这一句话而烟消云散。 “啪——” 清脆的巴掌声在斗室中显得尤为响亮,木风摸着右颊,茫然无措的瞅着眼前的男人。“青?” 夜翎扶正他的身子,面色铁青地吼道:“睁大眼睛好好瞧清楚我是谁!再胡言乱语,我就教你看看我是不是正常男人!” 片刻的沉默后,迷离的凤眸一点一点恢复清明,转而眯起:“夜翎,你敢打小爷!” 听见这嚣张的语气,夜翎暗自舒了口气,有些粗鲁的推开对方。“食水在坠落时遗失了,我去附近转转,看能否找到些补给。” 他头也不回的迅速离去,自也没有瞧见,背后的男子也缓缓舒了一口气。 待墓中只剩他一人,木风曲起膝盖,将头埋了进去。 此时又是饥渴,又是疲累,可别再出甚么岔子才好,这般想着,困意再次袭上,沉沉欲睡。突然外头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,一个声音说道:“世子,这儿有个墓室,我们且进去歇一歇。”又一个声音道了声好,接着,脚步踏踏,愈来愈近。 木风从膝盖中抬起头,眉头紧紧蹙起。 真是怕甚么,来甚么! -未完待续- 第75章 第四十三回:未曾生我谁是我,生我之时我是谁 江水奔腾不息,滚滚流逝,颜少青站在岸边,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石碑上来回轻抚,似在等待,又似在思考,少顷,他轻眯起眸子,凝视江心。 但见湍急的水流之中,逐渐形成了一个漩涡,先只有碗盘大小,须臾之后,便成了个汹涌漆黑的深渊,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在水底不停翻搅、肆虐,漩涡越转越大,其中传出‘呜呜’的呼啸声,犹如来自地狱的召唤。 忘川在颤抖,在呜咽,他臣服在这个可怕的漩涡之下,彻底丧失了凝聚千万年的尊严。 见时机成熟,颜少青举步而行,奇的是,他踏在江水之上,非但鞋履未湿,更像是如履平地一般,待来到江心,再将袖袍一卷,跃入浪高渊深的漩涡中心。 黑色的锦袍很快便淹没在水下,待一切归于平常,岸边的雾霭之中,悄然行来了一支队伍,依旧是黑袍罩体,依旧是静默无言,上了奈何,渡过忘川,去往彼岸。 一切井然有序的进行着,凋谢了七年的曼珠沙华,也在彼岸悄然绽放,为这九幽之地添了几许香光丽景,不再显得死气沉沉,只唯独三生石旁不见了那抹寂寥身影——他,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过。 佛曰:命由己造,相由心生,世间万物皆是化相,心不动,万物皆不动,心不变,万物皆不变。 他借由薛辰的皮囊重返世间,历经生死,终寻回了缺失的一魂一魄,不过,在忆起过往的同时,也继承了薛辰的记忆,至如今,他究竟是商贾薛辰,还是那江湖中叱咤风云的岚山阁阁主,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。 佛曰:诸法从缘起,如来说是因,彼法因缘尽,是大沙门说。诸如世间万事,经由分分合合之后,便再也理不清,道不明了。 因修建下七层浮屠塔,塔基之下,又向下掘开了数十丈,挖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岩洞,这些岩洞终年阴暗潮湿,难见天日,也便是平日关押奴隶之处。 此时,其中一间较为宽敞的岩洞内,隐隐传出了一阵水声,扎尔木举着火把,缩头缩脑地打量四周,确定四下无人,才鬼鬼祟祟的闪进洞内。 他将火把支在岩壁,压着嗓子喊道:“喂,洗好了没有?万一教那些人发现,老子可得跟着受罪!” 话音方落,岩壁上的火把爆出噼啪一响,吓得他险些跳起来,末了,拍拍胸脯,惊魂未定的四下一打量,嘀咕道:“老子真是欠了你的!不就吃了你几口饭……” 潭中水花翻动,颜少青浮上水面,拢起黑色长发转身望来。 那双眼瞳彷如淬了冰霜,冷烁逼人,扎尔木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心房,抱臂打了个颤,话都讲不利索了。“这……你……” “出去。” 晶莹的水珠顺着腰线滑落,男子匀称的身躯在火光的熏染下泛起象牙色的光泽,扎尔木甩甩头,抬目瞧时,正对上那一片光裸健硕的胸膛,无法置信的揉了揉眼,复又定睛细瞧,最终见鬼似的跳将起来,口中直道:“不可能……不可能……” 倒也不能怪他如此失态,这人几日前才被折磨得不成人样,此刻身上却连一道伤痕也瞧不见,可不是个妖异至极之事! 正是瞠目结舌,跟着身子一轻,被阵怪风送到了洞外,他僵着姿势坐在地下,嘴唇哆嗦了几下,一个‘妖’字卡在喉咙口,愣是不敢说出。 两名监工巡路撞见,其中一个膀阔腰圆的,从腰里抽出皮条兜头就是一鞭子,扎尔木惊叫弹起,又噗咚一声跪地求饶。那监工一抬手,抄起他的衣领狠狠摔将出去,骂道:“你这贱奴好大狗胆,这地方也是你配来的么?” 你道是如何?原来这地下窑洞也是分了好几等,南向几间,空气较为干燥,乃是监工平日里休憩的场所,这水潭正是洗浴的地方,奴隶若是擅入,是要被斩断四肢,拔去舌头的,勿怪乎这扎尔木吓得手足俱软,爬也爬不起来了。 他浑身没长几两肉,鞭子抽在突出的肋骨上,梆梆作响,那监工听得有趣,下手更狠,于他们眼中,奴隶与虫蚁草芥并无异处,只要不将其致死,便不算违了规矩,正打得尽兴,后背上没来由的冒起一股凉气,不待惊疑,足尖便离了地,连人带鞭一同摔了出去。 另一名监工伸手来扶,岂料那股力道大得异乎寻常,扶未扶住,反倒同跌了出去,两个壮硕汉子撞在岩壁上,结结实实的一下子,连窑洞也晃了几晃。 扎尔木一脸呆像,仍旧匍匐于地,不敢起身,直到一双青靴停在眼皮底下,才颤巍巍的仰起脑袋。 此际颜少青已自取了监工身上的衣裤穿戴完毕,虽是粗衣麻布,却也显得挺拔玉立,卓尔不凡,扎尔木呆呆凝望,便是他想破脑袋,也想不出对方何故在短短一日之内,变得犹如脱胎换骨一般。不过也算他机灵,知事已至此,只剩下逃亡一途,当下扒去另外一人衣物,往自个儿身上胡乱套去。 顾不得计较缘由,将两名赤条条的监工捆成粽子踢进水池,转头向颜少青道:“我识得一条小路,无甚阻碍,你要想出去须得跟着我走。”紧了紧裤腰带,率先往个窄小岩洞走去。 走得两步,不想身后没了动静,转头看见颜少青径往另头行去,于自己丝毫不作理会,忙上前将人拦下,急道:“你不要命了?那头是比武场,教人发现又是好一顿毒打!” 黑瞳凝起一抹嘲意,颜少青背负双手道:“比武场?” “是啊!今个儿正好逢到佛塔竣工的日子,国主亲临,要在比武场看表演,大部分的人手因此都被抽调过去,我们才得空出来,你此时赶回,不是自投罗网么?” “高昌王……”颜少青若有所思的一凝眉,脚下却不停步。 见对方执意往前,扎尔木情急之下去抓他胳膊,可任他左拿右拽,均是探了个空,抹了把汗又道:“即便你功夫了得又如何?人说蚁多咬死象,对面人多势众,你能打过几个,况有国师坐镇,这一去还不是羊入虎口。” 这一会儿,颜少青才终于驻足望他:“迦南也来了?” 扎尔木惊呼:“直呼国师名讳可是死罪,你……” 眼前的男子从容举步,淡然道:“正好,待我去会一会他。” -未完待续- 作者有话要说: 各位亲不好意思啊,最近琐事缠身,真抽不出空写文,不过肯定不是坑,会继续更完的。 多谢长久以来的支持,鞠躬! 第76章 第四十四回:浅水焉能困烛龙,浮屠岂可容巨枭 比武场上正在进行一场生死肉搏,两名大汉你一拳、我一脚,尽使蛮力撂倒对手,场面精彩至极,不过今日的观席却有违平日的喧嚣而显得一片宁静,因之观席上坐了一位特殊的看客——高昌国的最高统治者,毗伽?王罕。 高昌王现年四十三岁,身形健朗,浓髯密髭,面庞上皮肤粗粝,犹见多年征战的痕迹。他端坐于观席之间,轻轻晃动杯中的酒液,道:“国师曾言今日将有盛宴相呈,本王观赏之下,亦不过如此而已。” 其语气虽缓,迦南仍从中听出了些微不耐,朝君主行了一礼,转向身旁的侍卫吩咐了几句。 少时,擂台四周被竖起了一道道铁杆,将两名奴隶圈围在内,台子中间滑开了一块石板,露出个黑黝黝的通道,几声野兽的嘶吼,跟着从通道中传出。 两名奴隶正打的胜负难分,闻声不由骇然,张着个嘴,一步步后退。通道之中,忽然跃出一头体型彪硕的狮子,竟有半人多高,一双眼睛火炭似的,鬃毛更长到了胸前,无比的狰狞可怖。 两人吓得拔腿便奔,可擂台早被封起,又往哪里逃去?奔到铁杆前,踢拉拽扯,铁杆纹丝不动,突然间一声咆哮发自身后,那狮子纵身向一人扑倒,张开血盆大口就要来咬他的脖子。 狮子许是饿了多日,眼中绿光闪动,那奴隶吓得筋虚骨软,口中直呼救命,狮子一只爪子撩搭上他的肩膀,喀的一响,咬碎了他的头颅,那人手足舞动了几下,便没了动静,再看另外一人时,只见他胯下湿成一滩,竟是吓得失禁了。 这两个奴隶莫不是百里挑一的精壮汉子,可面对雄狮依然无招架之力,眼见这血腥一幕,高昌王纵声而笑,举杯邀众人同饮:“我高昌帝国能有今日之繁华昌盛,诸位功不可没,今日权作犒赏,诸位也不必拘谨。”说罢一仰而尽。 再回首时,场中却变故陡生! 但见围起的铁杆被阵怪风吹倒,余下的那名奴隶连滚带爬跌下擂台,狮子岂容猎物逃跑,奋起直扑,突然自半空坠下,匍匐在地瑟瑟发抖,众人大感诧异,无人知晓究竟发生了何事。 忽见一人走近,犹若闲庭漫步,丰神隽朗,气度闲雅,不是颜少青是谁? “薛辰……”见苦寻数日之人忽然出现,纵是迦南向来喜怒不形于色,也不由面露诧异,不过观察几眼之后便即发现,眼前的男子虽然形貌未变,气度、风姿却均与之前大相庭径,再看那雄狮异状,必与他有关,当下断言道:“你不是薛辰,你是甚么人?” 颜少青负手踱步,随口道:“你不知道我,我却知道你。” 在对方的步步逼近之下,迦南竟而生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压迫感,他素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,便是高昌王也于他敬爱有加,何曾体会过这种感觉? 失神间,颜少青已靠近他周身三尺之内。“迦南?奚耶勿,我问你,古墓中到底有何乾坤,何以左贤王要大费周折,广邀群雄?” 听他直呼国师名讳,高昌王若有所思的望过来,即使遥遥相对,这个衣着普通的青年男子也令他有些坐立难安,向侍卫递了眼色,吩咐众人将比武场包围起来。 迦南平复心绪,看了对方一眼,便即说道:“左贤王不知打哪儿得来的消息,听说古墓内有赤霞草可用作药引医治王妃的怪病,不惜许下重赏请来武林众豪入墓探取,此事已张榜昭告天下,武林中更是人人皆知,阁下难道不清楚?” 颜少青‘哦’了声:“这消息不正是国师派人向外散布的么?依我看来,墓中若无赤霞草,左贤王便要枉做小人了。” 迦南从容答道:“阁下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,无凭无据,还是莫要胡乱指摘的好,即便坊间有些流言蜚语,也定是朝中宵小之徒想要挑拨我同左贤王之间的关系,从中牟利罢了。” 颜少青一摆手道:“孰真孰假,与我实无干系,你只需告诉我,古墓之中有何凶险,乃至左贤王要向疆外求援?” 迦南脸现不悦:“阁下若想探知究竟,何不亲自前往?” 一个是叱咤风云的黑道魁首,一个是权势滔天的高昌国师,两厢对峙,自是谁也不买谁的账。 颜少青略一思索,道了声打扰,转身即走。 见他这就离去,迦南有些愕然,转念一想,暗呼了声糟糕,五指疾弹,数颗佛珠向前飞去。 原来颜少青竟是向着观席而去,缓缓几步,也不见如何施展功夫,已站定在高昌王身后,袖袍轻拂,将迎面而来的佛珠兜在袖中,随手拈了颗把玩,抬眸看他:“国师这是何意。” 这人不但武功极高,智谋更是过人!眼见这寥寥数语之际,高昌王便受挟于人,迦南拢在袖中的手指渐渐握紧。“阁下擒住我高昌国国君……又是何意?” 颜少青低头看时,高昌王正好回过头来瞧他,一双虎目,不怒自威。点头道:“原来这位便是高昌国国君,果然气度不凡。” 一国之君被人擒住,周围士兵皆不敢轻举妄动,高昌王久经战场,也算临危不乱,轻叱道:“放了本王,留你个全尸!” 颜少青弹出手里的佛珠,啪地一声,高昌王手中的酒杯登时四分五裂,鲜红的葡萄酒淋湿了他的锦衣华服,模样好不狼狈。 这一下既是警告,也是威胁,高昌王只觉酒液泼处,身上的皮肤灼烫不已,再不敢多言。 衣袂飘动,迦南跃至两人身前,冷冷警告:“阁下若是伤了他,今日也休想全身而退!” 颜少青仍旧是不温不火:“国师果然忠心耿耿,看来外头传言你意图造反之事……”他的一只手掌按在高昌王的肩膀,感觉到对方的身体瞬间僵硬,而周围的士兵,也由于他随口一说而惶然大乱,故意顿了顿才继续道:“实属谣言了。” 他的一言一行,无不左右人心,且披着张少年面皮,却满肚子的鬼谋精算,迦南心中有气,质问道:“阁下到底是何许人!闯入浮屠塔,又有何阴谋?” 高昌王争强好胜,连年的征战早便掏空了国库,后为充盈国库不得不颁赋重税,民众苦不堪言,并不算有道明君,迦南有取而代之之意,除去朝中几名心腹并无几人得知,这时被人揭出,虽无实据,众人心中均各惊疑,尤其是高昌王,看着迦南的眼神一时变得复杂无比。 迦南虽欲除他而后快,但若对方在自己手中出了事,自己如何能逃脱干系?虽有些不情愿,当下又只得全力保他,自也是愁肠百结。 “奇了。”颜少青一扬眉道:“你们将我捉来,却如今倒打一耙问我有何阴谋,这……” 迦南面露疑虑,招来监工问清缘由,才知事实确如他所讲,暗道:果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。正计较着怎样才能救回高昌王,便又听对方说道:“我与高昌回鹘素无恩怨,也无心结怨。” 迦南只冷冷盯着他,以及受他所制的高昌王。 颜少青继续道:“你只须告诉我,古墓之中有何乾坤。” 迦南姣好的面容一片冰冷,沉默半晌,终是开口道:“墓中确实有赤霞草,但要带走它必要取得凝玉匣,此玉匣藏在一具棺木中,需得钥匙才能开启,且不说那把钥匙已遗落多年,即便找到了钥匙打开棺木也是徒劳,因之看守凝玉匣的是……” 颜少青正认真倾听,冷不防衣带生风,掌风呼啸而至,侧头避开,衣袖挥处,一串佛珠被打散抛向空中。 迦南猱身欺近,接连三掌,分击颜少青胸腹腰际,同时挥掌接住从空中落下的散珠。 颜少青却不教他得逞,衣袖轻抖,向他肩头拂去,这时迦南不得不俯身前窜,躲他招数,不料对方攻势倏变,衣袖携风,迎面挥到,化去他三掌不说,更抢先一步夺去了从空中落下的佛珠,跟着抖手发出。 迦南从他袖下避过,毫无片刻耽搁,足尖轻点,身子如箭离弦,向上腾空,咻咻几声,数枚佛珠贴衣飞过,嵌入身后石柱。 而不待他双足落地,又是两枚佛珠射到,他在半空扭身,左足在柱上轻轻一踏,借力纵前,径踢对方脖颈。半空中他衣袂飘飞,身轻若燕,但这一脚却是蓄足力道,劲猛绝伦。 “看守玉匣的是甚么?”颜少青左右不离高昌王三步,待敌袭至,只将身子微微侧转,两指捏住对方的脚踝。 迦南见对方不躲不闪,轻松便化去了自己招式,已是大惊,更不料自己这般容易便被对方制住,心中的惊骇无以复加! “放手!”倏地抬脚踢向对方胸腹,颜少青抓住他的衣襟下摆,两下一夺,嘶的一声,衣襟裂成两截。 迦南翩然落地,只长衫被人撕去一截,露出内里的中衣,显得有些狼狈。 颜少青双手递回衣襟,道:“得罪了。” 迦南面色一沉,不由分说,左掌临空虚按,一股凌厉罡风震得众人衣袍乱飞,颜少青知他动了真怒,不敢轻视,指间嗤嗤几响,森绿火焰携起罡风,向外推送。 两人都显露了真功夫,场中霎时被两股横冲直撞的罡气搅得天翻地覆,众人四下逃散,只有高昌王因受人牵制不得不坐在原处,忍受碎木割肤之痛,不多时,他身上的锦袍便被割得破破烂烂,却偏生不敢动弹。 迦南的招式一招胜过一招的凌厉,每一招,皆有说不出的妙处,颜少青斗到兴处,不由暗自激赏,本想再与他切磋几式,忽听得几声鹰啼响自远处,冷漠的脸庞上现出一抹笑意,喃喃轻语:“总算是到了。” 左掌斜劈,劲猛的罡气截断石柱,震塌屋顶,高昌王坐在下方,眼见石柱压身,惊得魂飞天外,危急时腰身一紧,被人提着身子向后跃出,还未落地,耳边便是轰隆巨响,仿若天塌地陷一般。 迦南携了人站定,但见弥漫的烟尘之中,一线阳光自屋顶的裂缝透入,颜少青站在废墟高处,一只隼鹰缓缓降落在他的肩头。 “良禽择木而栖,国师若在高昌呆不下去,自可来寻我。” 迦南捏着断裂的佛珠,脸色变了几变:“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!” 冷淡薄唇轻轻勾起,男人几不可闻的笑了。 “——岚山阁,颜少青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77章 第四十五回:待到重阳花开日,便是拨云见日时 “七爷,七爷,有消息了!” 软帘一掀,一个仆役模样的少年人跌跌撞撞闯进楼来。因是午牌时分,酒楼内客聚如潮,这少年穿梭其中免不得磕绊碰撞,途经东窗一桌时,摆在桌沿的酒壶被他衣袖带到,砰地摔得个粉碎。 那少年不及回身致歉,衣领已教个大汉拽住,提了起来。 大汉作辽人打扮,生得浓髯遮面,虎背熊腰,这细瘦少年被他提在手中时,就像拎着只小鸡,引得众人发笑。 少年见不仅无人为自己解围,反而引得满场哄堂,大叫:“放我下来!放我下来!” 辽人大汉抬脚踩在凳上,斜眼打量他:“好端端的你扰了大爷酒兴,说罢,要怎么赔?” 如今辽人兵强将勇,走至何处皆是这般耀武扬威,便是身处回鹘人的领地也依然不知收敛。店家见有人滋事,有意调协,却见那大汉身旁腾地站起两个同伙,都不像是好商量的模样,便就此打消了念头,退远了去。 那少年呼道:“我赔你就是,作甚么动手动脚,快放我下来!” 辽人大汉嘿地冷笑,摊开手来:“你肯赔便好,一共五十两,拿来罢!” 少年乍听之下吓得一跳:“甚么酒要五十两?!” 对方揪紧他的衣领,强词夺理道:“这店里的碗盘打碎都要一赔三,我这壶酒一口没喝便被你打翻了,自然也得按这规矩来陪!” 少年争辩道:“那也要不得五十两银子。” 辽人大汉冷哼道:“最上等的‘玉颜春’十两银子一壶,三倍便是三十两,再加上你扰了大爷我的兴致,少说也得赔个百八十两,收你五十两算是少的,废话少说,赶紧赔钱!” “你……你们这不是讹银子么!” 几人相视之下,哈哈大笑。少年见状,知被自己说中,不由又气又急,朝着楼上喊道:“七爷,七爷!” 辽人大汉一面笑着,一面抬眼往楼上看去:“也好,你赔不起,叫你主子来赔。”便要提人上楼,无巧不巧,刚好有个书生打从旁边经过,手里的酒杯被他撞到,翻洒在地。 书生向后退了几步,口中叫道:“哎哟,小生的酒!”酒液淋在身上,他忙又道:“小生的袍子!” 书生身量不高,着一袭儒衫,面上皮肤苍白,双眼细长浮肿,一副常年熬夜苦读的模样。辽人大汉嫌他挡着路,不耐烦的伸手推人:“走开,别挡道。”哪知手腕探出,书生恰好弯腰擦拭衣襟上的水迹,抓了个空。他只当是巧合,伸手往对方背上按去,书生又刚好蹲下身子,捡起地上的空杯。 暗骂了声见鬼,几人索性绕开他,径往二楼而去,那书生挡在路中,举着杯子道:“几位撞洒了小生的酒,便想这么一走了之么。” 辽人大汉左右绕不开他,怒道:“走开!” “各位要过去,也得赔了小生这酒钱才可。”书生慢条斯理的搬过把椅子坐下,挡住通往二楼的过道。 辽人大汉斥骂道:“滚开,别挡着爷爷发财!” 那书生闻他言语粗鲁,皱了眉头道:“兄台这般着急,是奔着意外之财去的,还是为着不义之财去的?” 辽人大汉道:“管你甚么事!” 书生坐在椅上,摇头晃脑道:“古有义母诫宰相之子,不义之财,非吾有也,不孝之子,非吾子也。意外之财取之无碍,小生自不拦着,兄台若是冲着不义之财而去,那小生便要奉叨几句。” 辽人大汉不及他说完,便呸了声:“他妈的,哪里来的酸秀才!”抬脚便向他踹去。 那书生不慌不忙带着椅子往后一退,辽人大汉脚未着力,向前跄踉了一步,险些摔倒。 书生作势去扶,口中道:“兄台不必行此大礼。” 辽人大汉大骂道:“你劝也劝了,还不滚开!” 书生仍是和气道:“规劝兄台是一码事,兄台归还小生酒钱是另外一码事,不可混成一谈。如今兄台只须赔了小生酒钱,想去何处我皆不阻拦。”他无视对方愈来愈难看的脸色,继续侃侃而谈:“便如兄台所言,最上等的‘玉颜春’十两银子一壶,照着酒楼的规矩,三倍便是三十两,兼之你扰了小生喝酒的雅兴,一百两子是少不得的。” 对方听了这话好生耳熟,稍微一想,不正是自己方才威胁少年的话语,冷冷盯着书生道:“你这是要为他人强出头了?” 书生道:“非也,非也,小生只欲以彼之道还施彼身,教各位明白事理。” “放屁!”辽人大汉一拍桌子,意识到自己手里提了人行动不便,于是朝另两人使了眼色,那两人受了他的指示,围到书生身旁,左右各一使力,将书生坐着的椅子搬了起来。 书生双脚离地,倒不显得如何慌张,只是道:“几位要抬小生去往何处?” 两人齐齐冷笑,猛将手里的椅子砸向窗外:“抬你去见阎王!” 椅子将窗棂撞出个大窟窿,架子跌在桌上,又是叮铃咣啷一阵响。这时附近几桌酒客为避是非,纷纷离去,有几个更是连酒钱也赖了,店掌柜一面安抚客人,一面叫人堵住门口,防止再有人赖账。 几个辽人眼瞅着书生飞出窗外,可当他们伸出头往外探时,却哪里有对方身影?突然后心一痛,呈个狗啃屎的姿势摔出窗外,直在花圃里滚了一身泥。几遭羞辱,这才明白过来对方是个练家子,再看那书生,兀自好端端的坐在那里,身旁站着一名少年,正向他致谢。 这厢热闹方歇,那头门帘便被人掀起,一人甩着扇子笑入门来,向身旁另一人摊了摊手掌:“我说老八铁定第一个到,你偏要同我唱反调,这下可服了罢,十两银子,愿赌服输。” 众人寻声而望,但见大门口站了个蓝衫公子,手里轻轻摇了把折扇,一张脸庞生得极其俊俏。塞外蛮地鲜少见到这等标致俊雅的人物,一些女子不由偷偷朝他瞧来。 蓝衫公子身旁那人,身材微胖,上唇留着浓髭,左颊上生有一道胎记,瞧着有些猥琐。他看了眼站在窗边的少年,嘿嘿两声:“九哥这话未免言之过早,这银子嘛,还指不定揣谁兜里。” 蓝衫公子放眼望去,厅中虽无虚席却再无熟识之人,摇了摇头道:“十弟此话怎讲?难不成除老八之外,还有人先到一步?我怎没瞧见?” 他问此话时,那书生打巧也向门口望来,遥遥朝二人抱了抱拳,满面含笑,显然与二人是熟识。 此三人,正是收到飞鸽传书,赶来会晤的岚山阁三位当家,那白面书生叫做李思函,于众弟兄中排行第八,使一对判官笔;蓝衫公子姓望,名唤玉溪,江湖人惯称他为玉溪公子,坐岚山阁第九把交椅,轻功卓绝,鲜有人及;而与他打赌那人则是十当家蒋唯,腰间的八棱铁锏轻易不离身,便是他最擅使的兵器。 蒋唯撇下一头雾水的望玉溪,上前同李思函打过招呼,又拍了拍那少年肩膀,问道:“小武,七哥何时到的?怎不见人?” 闻他此言,望玉溪才恍然大悟,怪不得对方一副吃定他的模样,原来这少年正是七当家宇文无极的小厮,因自己与七当家往来甚少,是以才不认得。想通始末,笑追了上去,在蒋唯肩上捶了一记。 蒋唯不敢真问他要那十两银子,搔了搔脑门,三人相视而笑,寒暄几句之后,小武将他们引上二楼,一路走一路道:“我们早些时日就到了,在此盘桓了数日,一直在打探大当家的消息。” 望玉溪听他说起正事,敛起了笑意:“可有打探到甚么?” 小武缓了缓脚步,道:“附近有人见到一名白衣公子出没左贤王府,听其描述,那人的身形、样貌都与大当家如出一辙,想来便是了。”见几人点了点头,他接着道:“至于……” 几人边走边聊,不多时已到了包间门外。这间酒楼布局极尽巧妙,自底楼大厅去向二楼的路上,须得经过一处园子,园中遍植高树,恰好阻隔了街市上的喧闹,是以方才尽管厅中大闹,二楼却并未受到影响。 叩门而入,但见房内除了宇文无极之外,另有二人,一人对门而坐,看衣着打扮,是个娇贵公子,另外一人紧挨着窗户,身上的衣物有些邋遢,正是随同宇文无极一并前来的沐亭之和悠子期。 沐亭之倏地从座位上站起,喜道:“秀才,九哥,十哥!” 因之岚山阁的几位当家时常在外走动,鲜有机会齐聚,此次若非大当家传唤,不知要过得几年才有这样的机会,对于在众人宠溺之下长大的沐亭之来说,这样的机会自是难得。一上来便给几人让了座,令小武去叫店伙计进来招呼茶水。 望玉溪落座之前,恭恭敬敬朝宇文无极抱了抱拳:“七哥,久违了。” 宇文无极朝众人点了点头:“都坐。” 对于他的冷漠大家早就习以为常,在桌前寒暄一阵,很快便进了正题。 “这是大当家的飞鸽传书。”宇文无极将袖中的绢帛取出并示于众人看,只见数寸长的绢帛之上,写着寥寥数字:——今吾顽疴缠身,汝等须同赴蕃昌,善庇汝主。 众人看后,均自身边取出卷一模一样的绢帛,并排放在桌上。 沉默片刻后,宇文无极叹了口气道:“诸位对此事有何看法。” 望玉溪皱眉道:“大当家的身子一向健朗,实难令人相信……”抬眼朝其他人望去,众人也皆是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模样,可大家都识得大当家的笔迹,岚山阁联络方式又颇为特殊,绢帛绝无可能是伪造的。 沐亭之道:“可事实摆在眼前,木叔叔这般心高气傲,若非迫不得已,岂肯向人求援。” 宇文无极招来小武问道:“事情调查的如何?” 小武将适才同望玉溪等人交代之事再又复述一遍,宇文无极遂又问道:“确定那人是……他?对方可有看出他身体有恙?” 小武摇了摇头:“这小的没问那么多,一打听到大当家的下落就急着回来禀告了。” 蒋唯率先拍案而起:“既然如此,那咱们还等甚么,直接去左贤王府把大当家接回来!” 李思函将他拽回椅上,道:“十弟莫急,现不知大当家到底作何打算,我们贸贸然闯进王府,怕是不妥。” 蒋唯挣开他的手,气呼呼道:“这不明摆着么,大当家定是落在官府手里了,是以才不得不向大伙儿求援!” 望玉溪靠着椅背,敲了敲手里的扇子,道:“十弟以为,大当家的武功如何?” 蒋唯愣了愣,答道:“当是独步天下。” 望玉溪瞧了他一眼道:“既然如此,区区左贤王府,凭何困得住他?” 蒋唯被他一堵,半晌说不出话来,稍后反问道:“那你说说,大当家现下是个甚么样的境况?” 望玉溪起身在周围踱着圈子。“于我看来,王府内定有某样值得大当家在意的东西,这样东西十分重要,也十分棘手,以至于凭借他的力量也没有把握得手,他这般招摇过市,便是要我们一到此地就能掌握他的行踪,去助他一臂之力。” 众人好奇道:“甚么东西?” 望玉溪驻足轻叹:“这样东西,高昌国的大街小巷都在议论。” 他话音刚落,房中一下便静得针落可闻,宇文无极跟着叹道:“只怕真如你所说,他此来的目的……就是左贤王出榜悬赏的舍利子。” 望玉溪弯了弯唇,笑容却有几分凉意:“七哥看起来并不如何着急。” 他素来知道宇文无极对大当家的感情,若在平日知道对方有难,早先几刻就要奔赴过去,如何还能像现在这般平静。可他却不知柳州城发生之事,此时宇文无极纵然是腹热心煎,也再不能如往常一般,表现在面上了。 宇文无极有些落寞的靠向椅背,定了定神,再道:“大当家有难,我自与诸位弟兄一样心急如焚,只是在此之前,我们必须要弄清一件事情。” 李思函道:“七哥还有何疑惑?” 宇文无极点了点桌上的绢帛:“这字里行间,你们没发现蹊跷么。” 蒋唯将头颅凑到桌前,横竖看过之后,抓了抓头发:“这大当家也是,写个条都要文绉绉的,一行字教人半数看不懂!” 李思函轻咳了声,取来绢帛大声念出,接着向他解释了一遍,继而问道:“七哥认为这句话有何蹊跷?” 宇文无极按了按眉心,道:“他自接手岚山阁以来,从不允许我们称呼他为阁主,而只叫他作大当家,并坦言岚山阁永远只有一个主人,那个人姓颜,而非姓杜。” 望玉溪首先听出了问题,吸了口气道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 宇文无极的食指落在绢帛的最后一个字上,径自往下道:“而他在信中,却用了这个‘主’字。”他的目光扫过众人,最终停留在沐亭之的脸庞上,缓缓开口:“小十二,他行事谨慎,不可能有此疏忽,你说对么?” 沐亭之垂下目光,答道:“十二也不清楚……” “你不清楚?这里只怕没人比你更清楚!”宇文无极一掌拍在桌上,震得数只茶盏都在簌簌的抖,沐亭之不料他突然变得如此疾言厉色,脸色白了一白,向后退却。 悠子期闪身挡在沐亭之身前,不客气道:“七哥,你这般为难十二作甚么?” 其他人也未料到宇文无极会突然发难,你望望我,我望望你,许久才想起上前给沐亭之解围,李思函将宇文无极劝回座椅,小武即刻为他添了茶。 宇文无极怒意稍平,一双鹰目却仍是盯着他,沐亭之委屈的扁扁嘴,乖巧的端起茶杯送到宇文无极跟前。 “小十二自问没有做过对不起岚山阁之事,七哥若心存误会,大可以质问十二。” 岚山阁几位当家自小一起长大,感情极深,平日虽偶有口角,却不曾真闹过矛盾。这时见宇文无极动了真怒,众人均是惊疑,暗道莫非小十二真干了甚么天怒人怨的事儿,惹着他了? 宇文无极见他几欲落泪,也是心软,顺手接了茶盏。“事到如今,你还要瞒着大家伙么,他要我们庇护的主子,究竟是甚么人。” 沐亭之抿了抿唇,转眼看向悠子期。 悠子期从身后握住他的手,跟着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,走到正前。 也该是,谜底揭开的时候了。 -未完待续- 第78章 第四十六回:禅心既作沾泥絮,春风岂可舞鹧鸪 一阵銮铃响,客栈门前停了匹通体雪白的骅骝马。店伙计闻见动静,放下手里的活出门招呼来客。 阳光下,沈遥云手执拂尘,青衫飘逸,店伙计自他手里接过缰绳,神情犹似做梦,乃至拂尘迎面扫来,才猛然清醒,忙道:“客官里面请,您是打尖还是住店?” “置一桌素食,再收拾两间上房。” “好咧!” 客店半旧不新,在城内鳞次栉比的建筑中更是显得毫不起眼,掌柜的是个汉人,住进这儿的,十之七八也是往来中原和回鹘两地的宋商,沈遥云不通异族语,为了省去麻烦,才选了这处落脚。 踏入厅中,各种目光随即而来,沈遥云如以往般漠然视之,走到一张空桌前坐下。跑堂的上来招呼茶水,照常闲碎了几句,但见这道人不咸不淡的应了两声,自讨了个没趣,抹了抹桌子走开了。 少时,饭菜上齐,杯中的茶水也见了底,沈遥云眉间隐露不耐,目光亦时不时移向门口。 此时正值午牌时分,客店中甚是忙碌,他坐了两刻,听得门外马蹄声响,竹帘被人掀开,抬眼望去,来者并非自己等候之人,再又别开目光。 来者共三人,俱作军官打扮,为首一人豹头环目,长相凶恶,踏进门后啪一声抖开手里的画像,往身旁几名客商逐一比对,众人见他们来势汹汹,都显慌张,掌柜的过来赔笑道:“几位军爷,小老儿小本生意,几位军爷包涵,包涵!”一面说,一面往对方手里塞银子。 那军官收下银子,装腔作势咳了声道:“这两日,可有看到可疑人物经过?” 掌柜弯腰笑道:“小老儿只知道安分守己,不曾见到可疑人物。”瞥眼瞧见画像上悬赏的通缉犯,疑道:“这人犯了甚么事?一大早就有几队官兵来盘查过。” 上悬赏的通缉犯,疑道:“这人犯了甚么事?一大早就有几队官兵来盘查过。” 另一名矮个的军官睁圆了眼,大声斥骂道:“这人毁去浮屠塔,罪大恶极,朝廷下令全城通缉,谁要是瞧见了却知情不报,便是与犯人同罪!” 掌柜见他一脸凶神恶煞,当即吓退两步,忙又过来作揖道:“哎唷,您就是借小老儿十个胆,小老儿也不敢包庇朝廷重犯啊!” 对方瞧不起他低三下四,胆小如鼠的样子,从鼻腔里哼出声。领头的既收了人银子,也不再逗留,卷起画像就要离开,忽然那始终未发话的军官附耳过来,同他说了些甚么,这领头的军官脚步一顿,转头往窗边看去。 沈遥云见三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向自己射来,冷冷扫了对方一眼。 三名军官将他包围在中间,一个道:“打哪儿来的。” 沈遥云不理不睬,端起茶杯饮茶。 另一个促狭道:“看模样像是中原来的,把你的通关文牒拿出来看看。” 沈遥云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,开口道:“掌柜,结账。” 他态度傲慢,于身旁三人完全视作无睹,领头的军官砰的一下,拍响桌面,大声道:“我看你就是这贼人的同党,给我拿下!” 矮个军官噌地窜到沈遥云背后,伸臂钳住他的胳膊,沈遥云冷笑一声,忽骈两指,暗点对方腰间麻穴,矮个军官手还未碰到他,已然中招,腿脚虚软,一屁股坐到地下。 领头的不知是沈遥云捣的鬼,骂道:“妈的,关键时刻虚了,早叫你少逛窑子!”抬起头来,只见沈遥云手执碧玉拂尘站在身前,虽说是俏颜含霜,却美得仿若天人,他胸口发热,咂舌道:“瞧着像是娘们假扮的,拿下再说!” 矮个子从地上爬起,偕同另一人堵住沈遥云后路,领头的军官手指探出,捏他下颚,哪知身旁忽然横伸过来一条手臂,将沈遥云拦腰一带,抱在怀里。 领头的军官伸手探空,怒火中烧,侧身看时,一名身着褐袍的男子正予他报以笑颜,他目含桃花,嘴角噙笑,神情似正亦邪。 “你好大的胆子,敢阻挠军爷捉拿朝廷钦犯!究竟甚么人!” 褐袍男子将沈遥云护在身后,道:“在下携内子前往西域经商,途经高昌,人生地不熟,内子更是不通贵族语言,若有得罪之处,还望几位军爷海涵。” 他虽然笑着,言语间的气势却万分迫人,几人一时摸不清他的底细,齐声喝道:“问你是甚么人!” 褐袍男子彬彬有礼的作揖:“在下方惜宴,是个行脚商人。” 沈遥云听不懂异族语言,见他们叽里呱啦,好不耐烦,从方惜宴身后走出,拂尘一卷,欲将这几个轻薄自己的人教训一顿。 方惜宴左掌前伸,绕住拂尘银丝,侧身在他耳边道:“这些是替朝廷办事的军官,将他们得罪了,今后如何行事?” 沈遥云睨了他一眼,收回递出的招式:“别同他们啰嗦。” 方惜宴为虏获佳人芳心,事事于对方惟命是从,当下自也不例外。他安抚了这头,转身便摸了锭银子放在对方手里,笑道:“西域千里迢迢,内子出门在外诸多不便,是以才女扮男装,并非是可疑之人。” 对方虽心有不甘,但得了银子,也不再纠缠,嚷嚷了几句,转身走了。待人走远,两人在桌前坐定,沈遥云不言不语,举箸吃喝。 方惜宴眼珠子转了转,转看窗外,那寻事的三人正骑着马往东面疾驰。从筷篓里抽出三支竹筷,施力掷出。 竹筷疾如飞蝗,瞬间便追上了远处的三人三骑,几声嘶鸣,对方登时人仰马翻。方惜宴仿若无事,又从筷篓里取了一双竹筷,给身旁的男子布菜。 这一幕沈遥云全看在眼里,口中无话,唇角却微微翘起,用过饭后,难得没有立即上楼,而是在桌前坐了一小会儿。问道:“不是说别生事儿么,刚才又是作甚么。” 方惜宴为他斟了茶,慢悠悠开口道:“他想碰我的人,可得付出点代价。” 沈遥云将杯子重重置在桌上:“谁是你的人?” 话一出口,四周便即静了一静。沈遥云握住拂尘的手指微微发白,警告道:“再要胡言乱语,便教你好瞧。” 方惜宴连道不敢,给他赔了几句不是,稍后又嬉皮笑脸贴了过来。沈遥云撵他不走,只好任他挨近,突然问道:“你适才同那些人说了甚么话,为何这几人听了之后就走了?” 方惜宴在心中暗笑,面上却装作一本正经:“我同他们说,这位是得道真人,得罪了他,全家可都要跟着倒霉。” 沈遥云回想那几人瞧自己的眼神透着古怪,狐疑道:“当真如此?” “可不止如此。”方惜宴摇摇手指,继续道:“还花了我十两银子。” 沈遥云心中仍是存疑,但想了一阵也得不出个所以然,姑且信了他。待一会儿店伙计过来收拾了碗筷,他便开始问起正事。方惜宴点了点头,轻声道:“消息是有,不过这里人多嘴杂,我们楼上去说。” 上楼进屋,方惜宴转身闩上门,一回头,沈遥云已坐在桌前看着他。 “现在四下无人,可以说了。” 方惜宴叹道:“师叔如此记挂那人,我心里可不舒坦。” 他一路上诸多花言巧语,逮着机会,就要向自己诉说情意,沈遥云听也听得烦了,偏过头道:“你舒坦也好,不舒坦也罢,于吾何干。” 被他奚落,方惜宴毫无怒意,依旧笑嘻嘻道:“你我已有肌肤之亲,师叔怎还是如此绝情……” 沈遥云立即打断他:“谁同你有肌肤之亲!休要胡言乱语!”却见对方伸出食指点了点嘴唇,急道:“还不是因为你……你……” “因为我如何?”趁对方不注意,方惜宴从后挨近,张臂将人抱在怀中。 鼻端尽是男子身上淡淡的熏香味,沈遥云红了耳根,挣脱道:“放开!” 方惜宴在他耳边轻笑:“这种程度你只需一招便能化解,师叔却任由我放肆,怕是心里早就有了我罢。” 这话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,纵使沈遥云百般不愿,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的态度确有所转变,从一开始的抗拒、抵触,渐到如今任他搂搂抱抱,亦不觉有何不妥。这个男人正以他的方式,一步一步令自己沦陷,再这般下去,自己总有一天……自心底里打了个冷颤,再不敢往下细想,低头侧身,一招‘飞流瀑’直击对方小腹。 他忽然出招,方惜宴猝不及防,脚下一个跄踉,往后便倒。身后正好是个花瓶,一头栽下,免不得要见红。沈遥云知他武艺高强,应变机敏,下手并未留有余地,焉知对方却像傻了一样不躲不闪,眼瞧就要撞上,抖手挥出拂尘,将人拦腰截住。 危急之时,方惜宴不惊反笑,腰间用力,竟将沈遥云的拂尘震开。沈遥云怒道:“你做甚么!?”当下弃了拂尘,伸臂将人搂住。 佳人投怀送抱,方惜宴如何不喜?纵声笑时,两人一起倒在床上。 方惜宴被他压在身下,促狭道:“师叔这么主动,倒教师侄有些难为情了。” 此时沈遥云已是怒极,反手一巴掌挥去,方惜宴捂住半边脸颊,龇牙道:“真狠……” 沈遥云脸上罩着寒霜,一字一顿道:“你听好了,吾沈遥云今生今世不会爱上任何人,也无暇陪你浪费时间,他的事,你相助固然是好,便是不助,吾仅凭自身之力,亦能扭转乾坤!” 推开他起身,忽然手腕被对方用力握住,重又倒回床上。他施力摆脱,对方这一式擒拿手却似蛆附骨,如影随形,始终挣脱不了,厉声警告道:“放手!” 耳边传来一声轻叹:“师叔,我千里迢迢随你奔赴回鹘,待办完事,你我就要分道扬镳了,相处之日无多。” 揽在他腰间的手掌移向脸庞,轻轻摩挲:“就让我再好好看看你……” 听对方语意酸楚,沈遥云动作一顿,方惜宴乘隙反身压上,将头脸埋在对方的肩窝里,颓然道:“师叔,这些日子,你当真对我……毫无感觉么……” 灼热的气息从颈边蔓延到全身,沈遥云张了张唇,却始终未语。暧昧的气息在两人之间弥漫,唇瓣上有一重物压了下来,霸道的掠夺着他的呼吸。 “嗯……唔,放……”抑制不住心里的悸动,沈遥云推却的双手慢慢环上对方的脖子。 他的信誓旦旦在对方几近无赖的攻势之下,显得脆弱而无助,不过,有些事看似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,而实则,又焉知不是此意别人应未觉,不胜情绪两风流? 午后阳光正浓,方惜宴捧起他嫣红一片的脸庞,总也觉得看不够。沈遥云挥开他的手,嗔道:“瞧够了没有。” 方惜宴牢牢抱住他的腰身,笑道:“不够,永远也不够。” 沈遥云在他怀里更是脸红,暗恨自己总是在不经意间,轻易便入了他的套。 抱了人翻身坐起,方惜宴满脸餍足的道:“在外打探了一上午,总算是有点收获。”自腰间取出一物,朝他晃了晃。 沈遥云精神一振,忙即去取。 方惜宴却将东西收回腰里,摇头轻叹:“为了这消息,师侄差点跑断了腿,师叔不犒劳一下可有些说不过去。” 见他又耍花招,沈遥云执起拂尘,作势要打:“你别得寸进尺!” 方惜宴盯着那两瓣被自己蹂躏至红肿的双唇,笑得不怀好意:“师叔若要强抢,师侄自绝非对手,不过师叔抢师侄的东西,这话说出去就不太好听了。” 他如此这般的一说,沈遥云便再下不去手:“谁要抢你的东西。” 方惜宴嘿嘿一笑:“照老规矩,师叔亲我一下,我就将东西给你,并将消息告之,如此可好?” “不好。” “哎呀,早上打探到甚么消息来着,你瞧这时间一长,我就有些记不清了。” “……” “估摸着再过个一时半刻,全给忘光了也说不定……” 沈遥云忍无可忍,低叱道:“……闭眼。” 方惜宴依言闭起双眸,预料中的吻却并未到来,反而掌上突然一空,再睁眼时,对方已坐到桌前,展开夺来的书信,他当即苦笑道:“师叔真会趁人不备。” 沈遥云头也不抬:“哪容得你每次都得逞。”细看信中所绘,乃是一副极其复杂的地图,眉头渐渐蹙起,道:“这是……地形图?” 方惜宴为自己倒了杯茶水,呷了一口才道:“确然是地形图。” 沈遥云看了看他,问出关键:“哪里的地形图?” 男子放下茶杯,缄默了片刻。 “左贤王府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79章 第四十七回:公输暗使张良计,楚王明架过墙梯(修订) 第四十七回:公输暗使张良计,楚王明架过墙梯(修订) 近昔寇盗肆暴,庶狱弥繁,皇宫大内自不必说,连同王府内的岗哨也增至了平日的两倍。 铁勒提着食盒,向刚换班的守卫打了个招呼。 那守卫取出钥匙打开院门,笑道:“怎么是你来给郡主送宵夜,麦尔提提呢?” 铁勒摸了摸后脑勺,咂声道:“说是家里孩子病了,女人就是事多。” 那守卫赞同的笑了两声,在他肩膀上拍了一记道:“赶紧给郡主送去罢,闹了整日,到现在甚么都没吃。” 铁勒点了点头,将食盒敲得梆梆响:“那我去了。”之后再不回头,一路行至东头厢房。 叩响房门,前来应门的是个年逾五十的老妪,见到是他,愣了愣:“麦尔提提呢?” 铁勒将刚才对守卫说过的话,复又向她说了一遍,老妪这才放他进屋。 打开食盒,将一碟油塔子、一盘囊肉包,并几样小菜放在桌上,环顾四周,只见屋内比之平日空旷了许多,凡是能砸易碎之物,皆不见了踪影。 菡萏灯在床前发出淡淡的光晕,纱帐内隐隐映出一抹纤细人影,憔悴到令人心凉。 老妪催促他放下东西快走,声音大了些,惊动了床帏内的人。 珍莲撩开纱帐,披了件罩袍起身下榻,铁勒看见她两颊微陷,整个人瘦了一大圈,想是许久未曾好好进食,于是劝道:“郡主,吃些东西罢,是王妃特意嘱咐厨房做的。” 珍莲心疼母妃卧病在床依然为她忧心劳神,落下泪来,转头向老妪说道:“嬷嬷,你回去照顾母亲罢,我想同铁勒说两句话。” 老妪却摇头推说王妃不允她随意离开。 珍莲听后,挥袖扫落桌上食盘,冷笑道:“别当我是瞎子,不知道是谁派你来盯着我!” 老妪跪到地下,泪眼浑浊:“郡主,王爷也是担心你……” 珍莲一脚踢翻椅子,叱道:“住口!别老拿父王压我!他将我关起来,难道我还要感谢他么?” “王爷也是为了郡主着想,那人来历不明,不值得郡主牵心……” “我喜欢谁,甚么时候轮到你一个下人来指手画脚?” “老奴不敢。” 珍莲冷哼一声,背过身去。 铁勒眼瞧两人争吵,慢慢走到老妪身后,伸指在她脑侧耳门穴一点。 珍莲感觉身后突然没了动静,转过身来,见老妪身子歪倒,铁勒正托着她的肩膀,将人扶在椅上,心生古怪,问道:“铁勒,你干甚么!” 铁勒俯身挑亮案上的青铜灯,跟着一伸手,揭去脸上的人皮面具。 濯濯灯火,照出一双眼亮如点漆,珍莲心中砰咚一下,险些撞翻了身后的高脚花架。 她捂住嘴,又使劲揉了揉眼,确认眼前所见,并非是由于日思夜念而产生的幻象,走到近前,凝看许久,依旧无法置信。 “薛……薛辰!?你没事,你真的没事!”连日来覆在心上的巨石终于落地,珍莲喜极而泣。 颜少青稍一颔首,重又戴回面具,见她张口欲言,抬手作了个噤声的姿势,沾了茶水在桌上写道:“屋外有人。” 珍莲学着他的样子在桌上写道:“是父王派来监视我的人。” 颜少青点了点头,表示理解。 珍莲坐在桌前,撑着腮帮子朝他甜甜一笑,脸上便如骤雨初晴,说不出的温婉可人。 男子俊颜含笑,但笑容却如冰如霜,珍莲看得着迷,纵然心觉有异,也无暇细究。 颜少青食指沾了茶水,再又写道:“带我去找他。” 这个‘他’所指何人,珍莲心知肚明,心里泛起苦涩,歉意的写道:“自那日所有人进入古墓之后,父王便派重兵驻守通道入口,任何人不得进入,也包括我。” 颜少青沉吟片刻,随手写道:“知道了。”接着挥袖拂去桌上的水迹。 见他动身要走,珍莲忙拦住他,极快的写道:“等等,我替你想法子!” 既有办法免去干戈,颜少青自不欲动手,复又坐下,且听她有何计策。 许久之后,屋门打开,守卫过来询问,铁勒给他看了看空空如也的食盒,笑道:“郡主本来说甚么都不肯吃饭,可一见着我,顿时就胃口大开。” 那守卫狐疑的望了望他,又探头向他身后张望,看见一人罩着黑色斗篷,不言不语跟在后头,就待上前盘问,忽听铁勒叹了口气道:“郡主身子不适,你好好守着,我带嬷嬷去请个大夫回来。” 守卫听了一愣,遂即让路:“那快去快回,郡主的病情可耽误不得。” 铁勒重重点头,携了嬷嬷走出院子。两人避过守卫,快步走到王妃居住的小院,珍莲卸下斗篷上的风帽,说道:“你在门外等我。”恋恋不舍的看了他一眼,转身进了院子。 半刻后,两名轿夫抬起一乘软轿,疾步行至府邸极西的荒园内。 此时已至深夜,园内树影婆娑,寒气森然。轿子甫一落地,忽然从黑暗中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,树荫下、假石旁,数百名侍卫钻了出来,迅速将轿子包围起来。 侍卫统领认得王妃驾辇,屈膝行礼,候了半晌,见两名轿夫垂首肃立,轿内毫无动静,躬身前行,在轿前跪下。 “王妃?” 许久才听轿中传出几声咳嗽,轿夫掀起帷帘,王妃提着藤篮跨下轿子。 她一张病容在月色下显得苍白憔悴,身材瘦得脱了形,每走一步,就要咳上几声。“诸位为了维护王府安宁,日夜操劳,妾身实为王爷过意不去,亲手做了几样宵夜,咳咳……慰劳……诸位。” 王妃在府中素以温婉贤淑著称,亦时有体恤下人之举,不过自染病以来,便甚少在人前露面,今夜探望,不得不教人心生惊疑。 侍卫统领心中有惑,却不敢多问,俯首称谢,同时双手举过头顶,接过食篮。 忽然,王妃捂住胸口,发出一阵猛咳,身旁侍女忙去搀扶,哪知她咳了几声,便即晕去。 这下子,众人全然猝不及防,轿夫惊声呼救,众侍手忙脚乱,有人去禀告王爷,有人去寻大夫。 院内乱糟糟一片,自也无人注意,有道黑影如烟絮般,自轿底窜入了后排旧屋。 远处枯叶覆盖的屋顶轻轻震了下,方惜宴从中探出头,喃喃道:“这人轻功好高,不知是江湖中哪路高手。” 转首看身旁之人,笑道:“若是在外遇见,师叔可有把握追上那人?” 沈遥云的目光追随那抹黑影,若有所思的皱起眉。 方惜宴习惯了自说自唱,往下说道:“轻功好又有何用,达到如此境界,还不是要偷偷摸摸行事。” 沈遥云被他打断思绪,微有不愉:“难不成你还想明目张胆的进去?” 他这话原有调侃他的意思,不料方惜宴竟答道:“不单是明目张胆,我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,大摇大摆的走进去。” 沈遥云自是不信,转过头继续留意林中的动静。 方惜宴凑近他道:“师叔若是不信,我们就来打一个赌。” 一路上沈遥云不知被他半哄半骗的打了多少个赌,也由此被吃尽豆腐,面颊一烫,低声叱道:“有主意就快说。” 方惜宴见他不上当,撇了撇嘴,自衣袋中摸出三枚古钱,呈品字形置于手背。 清溪观弟子精研阵理,所习堪舆之术,在道界被誉为首屈一指,沈遥云用以施术的法器,便是师门传下的三元罗盘,可演算八卦,通晓阴阳,平日耳闻凌华宗弟子于奇门异术之上,均颇有造诣,法器更是五花八门,今日得见,果然甚为奇特。 方惜宴所使古钱,椭圆凸面,刻有阴文,称为鬼脸钱,为战国时通行的货币。夜色下,青色的古钱泛着沁色,古朴沉逸。 见他左手捏诀,嘴中念念有词,沈遥云忽然按住他的手背:“你要施术?” 他的手指洁白细长,琼脂也似,方惜宴反手握住,眯起眼道:“你我源属道学正宗,又不用道术害人,有何不妥?” 沈遥云感觉掌中三枚古钱传来阵阵温热,知是对方的道术已然生效,忙阻止道:“尊师明涯道长与敝派开山祖师均有明令,所有弟子,但凡到山下行走,俱不得擅用道术干扰世间之事。” 几缕极淡的雾气从林中钻出,围绕在两人身旁。 方惜宴眸光轻闪:“据我所知,七年前的宫闱之变,太子能够顺利登基,全仗师叔在关键时刻用道术破了本门叛逆的邪术。” 沈遥云料到他要用这事反驳自己,立即回道:“此事自是得了师傅他老人家的首肯。” 方惜宴‘哦’了声:“那不知师叔施展禁术救人一事,是否也得到一阳真人的首肯?” 见对方垂下眼睑,方惜宴笑了笑,咬破左手食指,在右手背上迅速画下一道符。 “这般看来,师叔也并未遵依先人遗志,既如此,又拿甚么来约束师侄?” 月光下,那双桃花愈发显得勾人心神:“我辈既承天意,当以正术来剥落阴邪,顺天正道,若仅因门规教条之限,而视世间屈事于不顾,那这身道术学来何用?” 沈遥云看着他,一时答不上话来。 方惜宴继续道:“这蛮地藩王将人骗进古墓,派兵驻守入口,显是别有用心,你难道就没有怀疑?” 沈遥云闻他此言,终是松开手指, 方惜宴左手大指掐右手子纹,掐诀再念,手背上的符文脱离肉掌,浮到空中。 两人身旁,雾气渐浓,相距不逾一尺,却互不能视。 “别担心,只是障眼法。”自屋顶纵下,方惜宴在前引路,两人一前一后,缓步前行,途径各处,竟真的无人识破。 正应了方惜宴那句话:‘不单是明目张胆,我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,大摇大摆的走进去!’ 古墓之外,几人为避守卫,各显神通;而古墓之内,置身险境的杜三少,又有何遭遇?欲知后事,请待下回慢慢叙来。 -未完待续- 第80章 第四十八回:风吹荷摆烟波动,月移花影照栏杆(修订) 第四十八回:风吹荷摆烟波动,月移花影照栏杆(修订) 两人在甬道中并肩行了里许,接着被一扇石门拦住去路。 沈遥云俏立门前,不由思及七年前和师弟同闯景王府的情形,那时二人势单力孤,却是初生之犊不畏虎,将偌大一个景王府搅得天翻地覆。 方惜宴陪他站着,看见他嘴角微微扬起,还道他又在思念那冰中之人,心里有些吃味,道:“进了古墓你便能见着他了。” 沈遥云从回忆中抬起头来:“我们是有好些时日未见了。” 方惜宴听他答得干脆,心中更是淤塞,运起内力,将满腔郁意都发泄在门上。 几掌迭出,石门却纹丝不动,转头看沈遥云,两人不由面面相觑。 他师承凌华宗,同时也是明涯道长的关门弟子,其内功修为在同辈之中堪属出类拔萃,怎连区区一扇石门也应付不下?沈遥云心中疑惑,将火把渐渐凑近门前,一探究竟。 火光下,只见石门中央刻有一幅棱形图案,凑近细瞧,发现这图案竟是由无数米粒大小的梵文组成。 伸出手指,顺着图案的轮廓描摹,道:“这道门被施了禁术,堵死了。” 这时方惜宴也瞧出了门道,冷笑道:“这高昌王果然是别有用心,只怕那些人即使找到赤霞草,也要被活活困死在墓中。” 沈遥云开口道:“他劳师动众将人请来,却又将他们害死,这么做对他有何好处?” 方惜宴在门上踢了脚,骂道:“谁知道,许是那老匹夫在墓中养了头僵尸,要将这些人投作食物。” 沈遥云见他同一扇门置气,有些哭笑不得,轻拍他的肩膀道:“再找找,看是否有其他入口。” 不想,方惜宴得了便宜又卖乖,捉住他的手掌凑近唇边磨蹭。 指缝间又痒又热,沈遥云脸上登时起了烧意,拂尘跟着打去,方惜宴笑着躲开,回想刚才的滋味,心中郁闷一扫而空。 沈遥云将右手藏在袖中,撇过头再不理他,突然肩头一沉,被人从身后抱住。方惜宴抵着他的肩窝,笑道:“师叔肯主动亲近我,我便是死也甘愿了……” 话至半途,已被人捏住肩膀摔将出去,也算他反应迅捷,身处半空时,伸足在墙头一蹬,一个筋斗翻过来在地上站定,笑道:“我只是说笑,师叔还真要我的命。” 见沈遥云皱起眉头,定定望向自己身后,方惜宴转身看了看,可身后除了一面石壁,甚么也没有。 沈遥云越过他,在墙边蹲下身。 “奇怪。” 方惜宴跟着蹲下身来,问道:“有何奇怪?” 沈遥云指着石壁道:“你一踏之下,这石壁震了几下。” 方惜宴在石壁上叩了叩,不信道:“这石壁少说也有尺许来厚,怎可能被我一脚踢动?” 沈遥云睨了他一眼:“你有多少本事,我心中自然有数。” 听见这话,方惜宴嘴角抽了抽,蹲在旁边默不作声。 沈遥云忽然道:“你看!”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方惜宴愣是甚么也瞧不出来。 沈遥云握起他的手,带到石壁与地面交接处,感受指尖传来的异样,方惜宴愣了愣:“这是……” 两人将火把凑近,只见墙边渐渐显现出一道极淡的痕迹,这痕迹并不比发丝粗上多少,是以若非特别留意,极难发现。 沈遥云顺着这条痕迹往上抚摸,心中闪过个极其荒唐的念头。为了证明这念头,他弃了火把,向方惜宴道:“你让开。” 方惜宴猜到他要做甚么,依言走开,一霎时,凌厉的掌风刮疼脸颊,忙又退后几步。 石壁在发出惊人的巨响后,整块向内塌陷。 周围虫鼠惊走,烟尘四弥,方惜宴捂住口鼻,自地上捡起火把,移到石壁一照,但见一道入口出现在眼前,黑黝黝、空洞洞,不知通往何处。 从惊愕中回过神,他伸手摸了摸入口两旁的石壁,只觉触手光滑,不似被掌力强行破开。 沈遥云跨步走进,道:“怕是先我们一步的那位前辈所留。”方惜宴连忙跟上,皱眉道:“看不出这是如何做到的。” 沈遥云回过头来道:“身具神兵利器,开山凿壁,又有何难。” 方惜宴似懂未懂,跟在他身后进去了。 两人且行且探,不多久已深入穴中,墓中际遇,于此不再赘述,且说杜三少在室内休憩,忽闻外间有说话声,忙即寻了个隐蔽之处藏匿起来。 段素真在众人簇拥下进入墓室,侍从自包袱中取出毡垫,铺在一旁的石床上。他撩袍坐下,取出食水干粮,慢慢嚼咽,歇了一会,遣走侍从,余留一人在身旁伺候。 众侍依他命令守在门外,段素真又歇了片刻,才出声向那留下之人说道:“由你看来,接下来该如何行事?” 那人全身罩在宽大的斗篷下,面上蒙着黑巾,从角落里慢慢踱出,说道:“只怕我们都中了左贤王的诡计。” 段素真心里一突:“此话怎讲?” 那人在他周围踱了两步,缓缓道:“左贤王派人进来探查过数次,对途中的机关、陷阱又怎会不清楚?但事前并未给我们任何提示,其居心险恶,由此可知。” 听他这么一分析,段素真登时气得将水囊摔在地下:“本世子折了那么多人手,这笔账全要算在他头上!” 那人摇了摇头:“世子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。” 段素真待要询问,忽见对方朝他摆了摆手,伸手一拂,蘸起衣领上的粘稠血迹。 段素真忍不住问道:“你受伤了?” 那人眼珠动了动,忽然抬起头,向上拍出一掌。 说时迟,那时快,他稍有动作,一抹黑影便自头顶落下,站定在段素真身后,一带一扣,将其双手反剪起来。 段素真缓缓转过脖子,身后偷袭之人噙着抹笑,迎上他的目光。 “是你!” 木风扣住他的脉门,好整以暇的笑道:“世子,这么快又碰面了。” 段素真身为皇长孙,深居宫中,身边从不缺美人相伴,但长那么大,也从未见过这等风采过人的男子,每回见着他,莫不是手脚俱酥,柔声道:“你……你怎会在此,又抓我做甚么?” 木风但笑不语,眸子扫向对面,缓缓眯起。 墙上的火把发出噼啪一声,那人投在壁上的影子也跟着动了动,少顷,他卸下斗篷,露出一双布满血丝,利刃般的眼睛。 “恐怕,杜公子是冲着我来的罢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81章 第四十九回:世事如棋令人局局困迷,孽障随身何能般般如意(修订) 第四十九回:世事如棋令人局局困迷,孽障随身何能般般如意(修订) 那人除去斗篷黑巾,露出一袭宝蓝缎袍,领口镶着金丝,腰带上坠着只翡翠貔貅,活脱脱的富商打扮,但满脸阴沉狠辣之色,正是天门寨的二当家陈文。 他斜目望了眼天花板上的隔层,咧嘴笑道:“都说狡兔三窟,但兔子哪比得上杜公子会躲。” 木风一摸鼻子:“小爷在上头午睡,可被你们一顿聒噪吵醒了。”打了个哈欠,瞅了眼对方光秃秃的右肘,嘿嘿笑了两声。 在他的注视之下,断腕之处又开始隐隐作痛,陈文皮笑肉不笑道:“杜公子身上的伤可好些了?不如先放开世子,教随行的大夫看上一看。” 木风笑道:“陈二当家说笑了,我好端端的,何曾受伤。”在段素真肩头一拍,又道:“我只是同世子开个玩笑,世子不会介意罢?” 段素真忙即说道:“不会,不会。” 陈文见他神色痴迷,心下颇为不屑,转过头,脸色阴沉的盯了木风一眼:“杜公子确定不需要大夫?” 其实,木风整条手臂已疼得失去知觉,面上却不露破绽,笑道:“陈二当家很关心我的伤势?亦或是……只有确认我受伤了,你才有胆子向我动手?” 被他道破心机,陈文禁不住老脸一红。 “你!” 木风有意调侃,不顾他的脸色,继续说道:“我怎忘了,陈二当家最拿手的就是趁人不备,暗中偷袭,在天门寨中如此,先前在暗道中,亦是如此。” 原来之前木风于墓道中遇袭,便是这陈文趁乱所为,陈文不料他突然道出,脸现慌乱,被段素真瞧见,大声喝斥他道:“陈寨主,你对杜公子做了甚么见不得光的事?” 陈文在肚中骂了一句,面上却不敢违逆:“世子,他是在挑拨你我之间的关系,千万别被他得逞。” 段素真冷冷回望:“你我之间有何关系,本世子怎生不晓得。” 三人之间的气氛,登时微妙起来。 木风索性放开段素真,在他身旁站定:“那时虽然匆忙,我仍在陈二当家身上留下了迷踪散,二当家若是心里没鬼,可敢取来斗篷一看?” 他此行匆匆,哪来得及准备甚么迷踪散,可陈文却真被他信口胡诌的话唬住,脸色僵硬的立住不动。 段素真脸色更沉,斥道:“陈文,你敢背着我……” 陈文低声喝道:“世子切莫受他挑唆!”上前两步,走到段素真跟前,大声道:“这一路,若非有我破解机关,世子如何能走到这里,而且别忘了,这里是高昌回鹘,而非大理国土,世子即使得到舍利子,也未必能够安然返国!” 段素真哼了声:“你敢威胁本世子。” 陈文摇了摇头:“我只是想令世子明白现下的处境。高昌王别有居心,世子此行怕是正中他的下怀,大理兵强马壮,可也远水救不得近火,我天门寨虽说仅百余弟兄,却在此扎寨良久,于周遭地形了如指掌,要护送一人出去,那是再简单不过。” 见对方的神色犹豫,他乘热打铁,继续道:“世子将来继承大统,有舍利子便是如虎添翼,如果为了这事同在下翻脸,错过带走舍利子的机会,实不明智。” 段素真看了看木风,不由有些举棋不定。 权衡利弊,木风心知段素真迟早会被陈文说动,不再浪费口舌,慢慢退至门前。 陈文喝道:“杜迎风,能被世子瞧上,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,你若乖乖听话,我也可考虑不杀你。”” 木风抱住肩,怪里怪气道:“小爷好怕啊!” 陈文忍无可忍,左手挥出,直向对方胸口拍去:“你纵使没有受伤,也是个失了武功的空架子,还道我怕你么!” 木风看似漫不经心,实则暗暗堤防,只待他一发难,指间暗捏的石子,便猛得弹出。 陈文偏头躲过,讥讽道:“如今的杜三少,也只会这小孩玩耍的把戏了。”说着,一掌追到木风胸前,直取要害。 木风石子打出,便即向后仰倒,陈文一击不中,变掌为爪,从斜里抓向他的咽喉,陡觉寒气灌顶,心中大骇,忙将头颅一偏。 瞥眼瞧时,一柄匕首已没入肩膀三寸。 若非匕首寒气太盛,令他心生警兆,这一下已直中脑颅,这样想来,陈文不禁遍体生寒,怒道:“杜三少,原来这样精于算计!” 原来木风行走江湖,向以谨慎为上,左右靴中各藏有一柄匕首,其中一柄在水中激斗时遗失,另一柄则被他悄悄藏于天花板和屋梁之间的暗阁,只须发指弹石,便能触动伤人。 陈文死里逃生,但想自己万般提防之下,仍是着了他的道,心中气愤难当,挥手拔去匕首,摔在地下。 跟着,他揉身而上,出掌斩向木风肩头。 见他又发狠招,木风不闪不躲,嘴里数道:“一、二、三,倒!” 他话音甫落,只见陈文头脚下一个跄踉,旋即萎倒在地。 木风哈哈大笑:“这大礼我可受不起,还是向你主人跪拜罢。” 陈文大是惊惶,捂住肩膀叫道:“你……竟在刀刃上涂毒!万剑山庄好歹也是名门正派,你……你……” 木风在他肩头踢了脚:“对待君子,小爷自谦和有礼,但对付卑鄙小人,小爷向来不会吝啬于手段。” 陈文咬紧牙关,叱道:“……好一个杜三少,在下今日算见识了!” 木风‘切’了声,道:“见识?连毒药和迷药也分不清,你能有甚么见识。怎么,那送你霹雳雷火弹的唐门弟子,没将这常识教予你?” 陈文惊道:“你……你怎知……” 木风牵起嘴角,说道:“霹雳雷火弹乃是唐门不传之秘,而唐门门规甚严,所做暗器从来不流以外用,你若非与谁熟识,焉能得到?” 陈文疼得满脸汗水,见对方步步逼近,转头向段素真求救,哪知这脓包还未从浑浑噩噩中回过神来,只得咬紧牙关,继续与木风对峙。 木风道:“唐门与世隔绝,其门人从不轻易涉足江湖,只有继位掌门人,会在接任前到江湖中游历,那位送给你霹雳雷火弹的,便是唐陌罢。” 陈文哼声道:“是又如何!” 木风笑了笑,继续道:“如此触犯门规,极有可能被剥夺继位资格,可她竟为你甘冒奇险,你是她的如意郎君,还是救命恩人?” 他语气不急不缓,陈文却听的冷汗涔涔,大叫道:“世子,快叫人进来!” 木风一甩衣袖,冷冷道:“恐怕这两样都不是,唐陌之所以被逼拿出防身暗器赠予你,定是有把柄落在你的手上,怕是之前用这柳叶镖偷袭我,也是受了你的指使。” 伸出手掌,递出一枚系着红绸的柳叶镖,又道:“唐陌的秘密,我希望你守口如瓶。” 陈文僵着身子卧倒在地,听到这话,嗤笑道:“她要杀你,你还维护她……” 见木风捡起匕首,向他走来,陈文声音打着颤:“别过来!我不说,我不说就是!” 木风道:“原来陈二当家这般怕死,但可惜,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谎。”挺刃便刺。 陈文大声叫嚷,木风突见对面墙上升起一道黑影,忙侧身避开,回身看时,一只陪葬的器皿在地上砸得粉碎。 他当即冷笑道:“世子终于想通了?” 段素真偷袭未果,张口喊道:“来人!给我拿下!” 侍从涌入门内,将木风围困起来,两人作势拿他,突然膝盖一痛,迎头撞倒。 木风躬身曲膝,将掌中的石子一一打出,趁乱奔向门口。 众侍人仰马翻。 段素真见他要逃,亲身挡住门口,但只见眼前白影幌过,脖子上已多了柄沾着血迹的匕首。 陈文见大势又去,暗暗气恼,但又不得不佩服对方的急智。 木风架着人质慢慢后退,突然鬓发飘动,正举匕相抗,利刃破空之声便到了耳际。那暗器来得既猛又快,木风伤臂力弱,咻地一声,被暗器砸落了手中匕首。 段素真乘隙逃脱,木风待要擒他,耳边风声又至,两枚柳叶镖当空飞来,钉入身后石墙。 木风盯着刀柄上飘飘荡荡的红绸,苦笑道:“唐陌……” -未完待续- 第82章 第五十回:千手菩提逢遇偏阳神弓,凤引九雏铩羽乌龙铁脊 明亮的火光下,身着绛色裙装的少女慢步走来,盈盈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,眉宇间却是英气逼人,正是江湖中素有千手菩提之称的唐门下一任掌门唐陌,但看其双手垂于身侧,手中空空如也,也不知方才的暗器发自何处。 陈文仰面大笑:“杜迎风,这一下你还不乖乖束手就擒!” 木风从不知甚么叫作束手就擒,足尖一点,勾起落在地下的匕首执在手中,环顾四周,前有唐陌堵住去路,后有众侍虎视眈眈,情势于自己万分不利,眼珠子转了转,突然朝前一指:“阮天钧!” 此言一出,众侍皆惊,连唐陌也愣了一愣。江湖之上,人人都知湘潇剑是谁的弟子,无人敢轻易招惹,更何况其本身便是个行事狠辣、极为难缠的角色。段素真在他手里吃过苦头,是以一听这个名字,便是满脸惊惶。 木风瞅准机会,蓦地里撞倒了身旁的侍从,拔步便逃。唐陌轻抖衣袖,三枚柳叶镖齐齐追去,木风背后却似长了眼睛,反手擒住离他最近的侍从挡在身后,那侍从沉肩卸劲,但肩膀似被他手掌牢牢黏住,愈是挣扎,便被扣得愈紧。 这几式擒拿手是万剑山庄的家传武学,精妙无比,轻易无法挣脱,但听噗噗噗三声,那侍从身上已然中镖,其中一镖打在头部,登时气绝。唐陌喝道:“你再跑,下一镖便射你的脑袋!” 木风毫不理睬,双臂一勾,将尸体驮在身上往前急奔,唐陌抖手又是三镖发出,全射在尸体的背上,陈文在旁大叫:“快追!快追!” 甬道狭窄,唐陌追赶之际不免束手束脚,且途中几次发出暗器,皆给他用尸体挡了去,怒道:“你若再逃,我可不客气了!” 前方传来一声轻笑:“唐‘姑娘’对在下,何曾客气过?”在姑娘两字上,特意加重了语气。 唐陌轻咬贝齿,现出忿恨的神情来,自腰间的小皮囊中取出两只铁球,施力掷出。此际木风已跑出甬道,来到墓穴中央的蓄水池,忽听耳边嗖嗖两声,忙就地扑倒。 两只铁球在空中相撞,轰隆一声,池中水花飞溅,木风赖以护身的尸体,也给炸的四分五裂。 鲜血混着水珠打在脸上,木风信手抹去,眯起眼道:“唐姑娘,这墓穴建了好几百年,也不知牢不牢靠,你这样胡轰乱炸,若是炸塌了岂不是将自己也给赔了进去。”跟着拂去身上的碎肢残骸,抖了抖袖子站起来。 唐陌指间捏了两颗霹雳雷火弹,以防他再使诡诈:“你若是安分一些,何劳我陪你一道送死?” 段素真领着一干侍从追出甬道,陈文被两人架着紧随其后,大声嚷嚷道:“唐陌,快拿下他!”唐陌嫌他聒噪,反手发出一镖,割断了他的发髻。 陈文披头散发,双目赤红:“唐陌,你敢如此待我,不怕我将你的秘密公诸于世!” 唐陌听后冷笑连连:“我杀了你,再杀了这里所有人,看谁能将这秘密带出去。” “只要我死了,立即会有人将这秘密散步到江湖上,到时看你如何向唐门解释,哈哈……”由于中了麻药,陈文的头颅歪向一边,脸上的肌肉也渐渐瘫痪僵硬,笑容十分诡异。 唐陌未料他如此阴毒,嘴唇咬出血来。木风在旁道:“唐姑娘,你今日若放过他,便要被他以此威胁一世。” 唐陌叱道:“你住口!你们没一个好东西!”暗恨他在英雄大宴上大挫自己的威风,抖手发出一枚柳叶镖,射向他的膝盖。 此时木风身前已无遮挡,镖携风声,转眼即至,突然一支羽箭从旁横出,箭尖在镖头上一撞,柳叶镖顿时失了准头,斜斜落在地下。 羽箭借这一撞之势改了方向,但劲力依旧不减,唐陌眼见箭到,侧身闪避,哪知黑暗中咻的一声,又跟来一箭,其势更是迅捷无伦,便见她足尖在地下轻轻一点,身子腾空跃起,那后来之箭自她腋下钻过,牢牢钉入身后石壁。 羽箭来势汹汹,可见必非俗物,唐陌借着火光一瞧,箭身通体乌黑,箭尾处以篆体刻着一个‘夜’字,正是以弓射之术饮誉武林的夜家堡之物。 唐陌冷哼道:“夜堡主既然驾到,何不现身一见?”说着朝箭来之处小心探顾,未防衣袂飘动之声响自头顶,一抬头,一道黑影如巨鹰般扑下。 来者坠势极快,双掌似携万钧之力,当空劈下,唐陌只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,立即举掌相抗,但对方的臂力甚是惊人,双掌叠交之后,唐陌蹬蹬蹬连退三步才得以站稳。 火光下,来人一身玄色劲装,刚毅的脸庞透出几分怒意,一瞬不瞬的盯着面前的女子,却不是夜翎是谁? 眼看便要将木风擒下,突又横生枝节,唐陌如何不气,咬牙道:“夜堡主为何阻我行事?” 夜翎看了木风一眼,加重了臂上力道。 唐门以暗器和毒药雄踞蜀中,内外功夫皆只属寻常,尤不擅近身搏击,此际仓促应对,更是不敌,只消半刻,唐陌便感到手臂酸麻,将要抵御不住。情急中她檀口一张,顶出一枚暗器。 夜翎见她嘴唇张开,便知有异,呼的一声,撤掌向后纵跃,刚跃出丈许,一枚银针即从对方口中射出,直取他的眉心!忙向右急闪,反手拉满弓弦:“不知你的暗器,能否挡下我这一箭。” 自其父夜飞雪过世之后,‘偏阳神弓’便再未入得兵器谱,此事一直是夜翎心中之憾,后唐门跃居其上,他嘴上不说,心中固然不服,现下正有一较高下的机会,自不容错过。 唐陌右手中捏了一枚暗镖,眸中亦是斗志满满:“今日我倒要领教一下,偏阳神弓的厉害!”扬手挥出暗器。 话音方落,啪地一声,半空中扬起一蓬粉末,原来两方箭刃相交,竟均各自毁去了。唐陌暗暗诧异于对方的内力竟如此之强,抖手又发出两枚暗器:“这一次,看你如何抵挡!” 只见两枚铁球自她掌中发出,径取夜翎双目。夜翎脚步一错,斜身避过,但见那铁球在半空相互轻击,打了个弯再又向他追来,不由怔了一怔,忽听一个声音提醒道:“是霹雳雷火弹!” 铁球追到背后,夜翎忽地停步,灰光闪动,两支箭矢分击两路,将铁球射了个对穿,轰响声中他微微侧目,池边那人白衣飘飘,一双凤目颇含关切之意。 张开弓弦,将箭尖对准唐陌,却是对着那人道:“你还不快走!” “谁也休想走!”唐陌纵身跃起,身上暗器尽往夜翎身上招呼,但见夜翎所处之地,种种暗器铺天盖地,飞蝗石、铁莲子、柳叶镖、梅花针,密密麻麻如蝗虫过境,纷纷扬扬若天女散花,一望之下教人头皮发麻。 此一招,正是唐门绝学‘凤引九雏’,每一种暗器威力虽是不大,但数量极多,无孔不入,令人躲无可躲,防无可防。 再观夜翎,身形幌动,几番起落,这数百枚暗器竟也未能伤他分毫,且躲闪之间,亦能弯弓搭射,予以奇袭,亦无愧偏阳神弓之名。 双方恶斗不休,其余人皆退避三舍,唯恐被暗器及利箭伤及。陈文身上的麻意渐渐退去,手脚虽仍不能动,脑子却转的飞快,暗中指使一名侍从靠近池边。 木风关注场中局势,一时不查周边情形,被人摸近身旁固犹不知。那侍从偷偷从后偷袭,突觉脑门一凉,紧跟着被股大力携起带上半空。 众人发觉时,只见他头颅上钉着一支乌黑的箭矢,身子悬在池子正中,不住乱挥双手,似乎想要拔去额头上的箭矢。猝然间他浑身一颤,一团火星自他脑门中迸射飞散,鲜血便像瀑布,从炸得血肉模糊的脖颈中喷涌而出。 尸体直直坠入池中,很快沉下,不多时,从水底冒出几个血红的水泡,便再没了动静。 夜翎神色如霜,冷冷开口:“谁敢动他,这就是下场!” 众人吸气声中,唐陌的呼吸也为之一紧,喝道:“乌龙铁脊箭!” 夜翎手腕振动,第二箭紧跟着射出,这一次,却是直取唐陌! 所有人皆被乌龙铁脊箭的威力震慑住了,唐陌也不例外,她丝毫不敢轻怠,抖手发出暗器阻挠,同时身子纵起,跃后数丈。 箭矢甫一离弦,便如脱缰野马,将射程之内的所有一切皆尽摧毁,众侍护着段素真和陈文躲进甬道,在墙后探头观望,陈文躲在人后,眼神闪烁,不知又在酝酿甚么诡计。 唐陌身上的暗器已消耗大半,跄踉落地,几欲摔倒,夜翎从背后抽出三支乌黑小箭,眼神冷的没有一丝温度。 “千手菩提,亦不过如此而已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83章 第五十一回:世路从来多险阻,难得一诺千金重 唐门行事诡秘,门人个个心高气傲,更遑论身为下一任掌门人的唐陌,听夜翎言谈间大有轻视之意,忍不住勃然发怒:“当年夜飞雪做了皇家的走狗,又好到哪里去!” 夜翎最恨别人辱及先父,右手抬起弓箭,斗然射出。唐陌向旁窜开,解下腰囊向前掷去,那腰囊之中尚余几枚霹雳雷火弹,被抛至半空后,沉甸甸的往下坠落,距逾夜翎头顶不过数尺。 眼见一只缎面绣花腰囊当头落下,夜翎足跟着地,身子向后疾退,但见他后退之时,右手微微一抬,一支箭矢向半空中的腰囊射去。此时腰囊落势不减,若要射中已是难事,更何况他进退之际,身形尚未稳实,但就在这难上加难之境,乌龙铁脊的箭头准确无误的穿过挂绳,将腰囊又送了回去! 唐陌心道:你便是送回来又如何,难道我还躲不开么!身子微侧,轻轻巧巧的纵身跃开,莫瞧她内功不算登峰造极,轻身功夫的造诣着实不低。哪知脚刚落地,后方咻的一声,紧追着腰囊又射来一箭,这一箭快逾电光火石,若非风声破空,几乎难以察觉。 她心觉不妙,身子还未立稳,猛地里往后仰倒,身后就是蓄水池,她落入池中之后,毫不犹豫一头潜下,同时间,半空中两支箭矢首尾相撞,擦出的火星立时便引燃了腰囊中的霹雳雷火弹! 众人躲在墙后,只听得外面轰隆声响,跟着脚下开始摇晃。 早在爆炸之前,木风便被揽入一副厚实的胸膛,那人行动之间,更是小心翼翼避免压到他的伤臂。 两人紧挨着在地上滚了数圈,好容易止住势头,头发衣物上已沾满尘泥,透过烟尘望去,蓄水池中水流翻涌,有不少已漫出堤坝,涌上地面。再一抬头,东侧墓顶牢牢钉着一截断箭,以其为中心,周围的墓砖兀自不停地开裂、剥落,袒露出木制的横梁,而这些横梁大多布满虫蚁噬咬的痕迹,朽烂不堪,绝经不起夜翎的一箭之力。 木风不禁苦笑道:“夜堡主,你这一箭再射偏些,我们今日可都要交待在这了。” 夜翎默然的看了他一眼,继而凝视蓄水池,许久不见唐陌浮上来,心道:难不成她受了重伤,在池底溺毙了? 木风似知道他心中所想,在旁开口道:“唐门地处深山,门人多不谙水性,她多半是上不来了。”摸了摸下巴,又道:“除非……” 夜翎见他话留半句,一双眸子满含促狭,忍不住道:“除非甚么?” 木风坐在他身上一摊手:“除非夜堡主刚才那一箭射偏了角度,而这唐陌偏偏又熟悉水性。” 瞧见夜翎的目光瞬间变得幽深,木风咳了声,才继续道:“夜堡主一定在想,我偏阳神弓例无虚发,又怎会射偏?” 夜翎在他身上推了一把:“起来。” 木风一面拂去身上的石头渣子,一面慢悠悠的起身。“可是,当日在珠玑玄阵中,夜堡主共出十箭,却始终莫奈我何。” 偏阳神弓向来是例无虚发,就除了那唯一一次例外。每念及此事,夜翎总是又气恼,又不甘,忿然道:“若非你使诈,我又怎会……”话至半途,突然抱起木风着地一滚,而两人甫离之地,一道铁索嗖地飞近,钻入地面寸许。 “杜公子身为天下第一,自然是技压群雄,我等力疏技拙,居于人后,又岂敢与之匹敌?”池中水花飞溅,一头巨鳄的尸体缓缓浮上,唐陌踩着鱼肚飞身上岸,抖动手腕,铁索宛若飞舞的灵蛇,绕上她的小臂。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,四处响起机簧之声,想是她带来的随从已经赶到。唐陌莲足轻摆,在一块大石上站定,睨视木风:“那时杜公子确实威风八面,况有万剑山庄替你撑腰,江湖之中谁人敢惹?”冷冷笑了一声,再又道:“可如今你武功尽失,又负伤在身,只会拖累于人,又何谈甚么天下第一?” 甬道深处,陈文四肢已恢复知觉,但仍大气不敢出,生怕唐陌在水中溺毙之后,夜翎回来寻他算账,是以频频向身旁的段素真传递眼色,示意其撤退,却见段素真双手抱头,蹲在地下簌簌发抖,全被方才的动静吓着了。他暗骂一声,继续留意外面动静,不过因之距离较远,始终听不清木、夜二人之间的谈话,此时见到唐陌生还,胆子顿时大了起来,贴墙慢慢靠近池边。 黑暗中闪过刀光剑影,木风嘴角的笑容逐渐隐去:“夜堡主,自此刻起,你我就分道扬镳罢。” 夜翎却好似看不见周遭的威胁,向前走了两步,将他护在身后。“我既允诺护你周全,便不会食言。” 木风摇了摇头,正色道:“唐姑娘说的对,现下我除了拖累别人,实无可取之处,且夜堡主三番两次救我于危难,便说之前有所相欠,也已经还清了。” 习惯了他的刁钻耍滑,见他突然正经起来,夜翎有些难以适应。“我不懂甚么拖累不拖累,我只知大丈夫需言而有信,说一不二!我既承诺在墓中护你周全,便会竭尽全力,同样,我立誓在出去之后取你性命,定也不遗余力!” 转过头凝视对方双眼,问道:“你怎么突然变得婆婆妈妈?” 段、陈携众人逃离时,火把七零八落的散在地上,黯淡的火光中,夜翎浓眉扬起,眸光深邃而认真,更流露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。 木风眨了眨眼,噗嗤笑了出来:“夜堡主恩怨分明,乃是真英雄。”转而暗叹:我数度设计相逼于他,反而做了小人。 危机当前,他尚在谈笑风生,惹得唐陌怒火高窜,叱道:“杜迎风,他今日若是丧命,全是你害的!” 夜翎举起弓箭,沉声道:“要我的命,就拿出真本事来!” 唐陌忍下心中不快,足尖一点,腾空跃起。身在半空,腕间铁索舞动如蛇,直向夜翎缠来。夜翎斜身闪避,揉身抢进,转眼便与对方拆了十余招,未料对方除了暗器功夫,这一手铁索使得也颇见巧妙,且暗处时不时飞来暗器偷袭,他左躲右闪,还要分心兼顾木风安危,始终无法腾出手来张弓射箭。 双方僵持不下,夜翎替木风挡开几枚飞针,喊道:“你先走!”木风深知在此情形之下,自己留下只有累他分心,点了点头,避进一处甬道。黑暗中窜出几个黑色身影,看身法均是硬手,直向木风追去,夜翎五指一松,箭如连珠,无一虚发,只听得惨呼连连,那几人均已丧命在‘偏阳神弓’之下。 唐陌奋起直追,却被夜翎拦下,铁索缠上铜色雕弓,叮叮当当又是数招拆过。 唐陌喝道:“夜堡主,你与他非亲非故,只为一句承诺便与我唐门为敌,孰轻孰重,可要拿捏清楚!” 夜翎此时已不用再顾忌木风,与这一干唐门弟子周旋,纵然无法取胜,也足可自保。冷冷道:“何为轻,何为重,我一向分得十分清楚,不劳唐姑娘费心。” 多说无益,两人缠身又斗,夜翎数箭齐发,将偷袭他的唐门弟子一一击毙,唐陌眼见门人遭难,暗暗焦急,忽然身后甬道之内传来几声大笑。两人兵器倏地分开,各自退开丈许。 众仆举着火把守在甬道出口,陈文押着一人慢慢走出,火光下只见那人一身白衫,墨发披肩,双手被反绑在身后,被人半推半就着走到池边。 陈文伸手扯过那人的一头墨发,阴测测的笑道:“夜堡主,猫抓老鼠的游戏到此为止了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84章 第五十二回:问世间情为何物,听轻风吹落翎羽 如缎的长发被人从后扯起,木风被迫仰起头,露出衣领间一大片莹白的颈肌,许是因为被反绑着双手而牵痛了臂上的伤处,他眉心拢成了川字,额头渗出的汗水很快打湿了鬓发。 陈文从一名侍从的腰间抽出刀刃,信手架在他的脖颈上:“你的‘裙’下之臣真不少,之前那位呢,怎么没瞧见?”见对方不加理睬,他倏尔施加了手里的力道,锋利的刀刃割开皮肤,划开一道血痕。 夜翎看得心中直跳,大声叱道:“你敢!”箭尖直指着陈文。 伸出舌头舔去刀上血迹,陈文放肆大笑:“夜堡主,你说我是先砍下他一条手臂好呢,还是一根根剁去他的手指?” 夜翎握弓的手掌微微发抖:“放了他!” “放了他,凭甚么?” “我叫你放开他!”话音甫落,箭矢离了弓弦,咻地一声射向对面,因为怕误伤木风,他特意将箭头偏了稍许,且保留了五分力道,陈文早有防范,身子微微一侧,轻松便躲了过去。只是殃及了他身后的一名侍从,胸口正中了一箭,立即倒地不起。 纵是敌众我寡,但这一箭投鼠忌器,所有人俱不敢上前。除了唐陌,夜翎周身一丈之内,再无其他人。 陈文脸色一沉,白晃晃的刀尖在木风的颈项、手臂之间游走:“夜堡主,你若不想他缺胳膊少腿,奉劝你立即扔了兵器!” 木风不顾颈上利刃,转头看了看他,突然笑出声来。陈文听他越笑越大声,面子上有些挂不住,问道:“你笑甚么?” 木风道:“我笑你痴,笑你傻,你用我威胁夜堡主,却不知夜堡主巴不得我早些死。” 陈文自然不信,哼了声道:“他敢为你得罪唐门,自然将你看得极重,又怎会巴望你死?你要骗我,也得编个像样点的谎话。” 木风睇了他一眼,道:“天门寨久居蛮夷之地,消息闭塞,也无怪你这样想。我与夜堡主宿仇不共戴天,江湖上谁人不知?你若不信,便可以问一问他。” 陈文素知他诡计多端,并不向夜翎求证,而是转头看向唐陌,只见对方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,继而讽刺道:“杜三少当年一剑斩杀夜飞雪,此事并不是甚么秘密。今日夜堡主非但不报父仇反而认敌为友,可教我们大开眼界了。” 当年之事,参与者尚且难断是非曲直,唐陌所悉一切均从长辈口中得知,是以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,而夜翎自懂事起,叔伯长辈便向他灌输杜三少是怎样设计残害他的父亲,又如何令夜家堡陷入万难的境地,对于真相却只字不提,如此潜移默化之下,夜翎自然积怨于心,唯一的念头便是找到对方,以雪先耻。 初见木风,是在关外的龙水客栈,他不曾料想自己的仇敌竟然如此年轻,再看其衣饰打扮,分明便是个不谙武艺的贵族子弟,哪有半分恶相?父亲竟然败在这样一个少年人手中,他心中登时生出一股极其荒谬之感。再至后来,几人遭遇暗算,落入珠玑玄阵历经奇险,他才看清这人促狭的笑容之下,隐含了一副怎样鬼谋深算的心思,一方面,因杀父之仇他对他恨极,另一方面,他又为他的风度、才识所吸引,山顶上身不由己的拥抱,树洞中阴差阳错的一吻,墓穴里神识不清的痴缠,渐渐的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,也因此饱尝爱恨交织之苦。 信守承诺之人,从不轻易许诺,因之其一旦允诺,便会豁出性命遵守,夜翎就是这样一个人,木风也正是看穿了这一点,才会早早为自己留下后路,迫使他许下承诺,以保自己在墓中安然无虞,不过他所不知的是,这个承诺非但成了他的一道护身符,也使夜翎为自己的私心找到了个正当借口,不必在爱恨之间天人交战、踌躇不定。 唐陌不知其中曲折,自以为一番话语能够激怒对方,可对方却连正眼都没有瞧她一眼,目光牢牢盯着搭在木风肩头的那只手掌,仿佛要将其生生洞穿! 在这样的注视之下,陈文忌惮的缩了缩手。“夜堡主,我不管你与杜三少之间有何仇怨,只要你不搀进今日之事,并立誓今后也不找我天门寨的麻烦,我天门寨同夜家堡便继续相安无事,日后,若你夜家人途经关外,我也可予以引路照顾……” 想对方心高气傲,决计不肯食言而肥,便以木风为要挟,先给自己找个退路,可话还未说完,便听对方一声冷笑:“一个打家劫舍的悍匪,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,我夜家堡再是落魄,亦不至于要沦落到受一个强盗的威胁。” 天门寨是关外恶名昭彰的强盗窝,寨中贼寇甚多,声势浩大,常行奸淫掳掠、打家劫舍的勾当,陈文本是寨主手下的一名军师,仗着有几分才干混到了二当家的地位,极瞧不起身边那几个只会一味蛮干,半点头脑没有的弟兄,且他但凡出门在外,总要扮成个商人模样,穿的既斯文又体面,就是不想让人瞧出他的强盗出身。 听夜翎张嘴强盗,闭口悍匪,陈文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,正欲喝斥,远处忽然响起啪啪啪的击掌之声,侧目一看,却是唐陌在一旁拍手称快。陈文怒道:“唐姑娘,你到底站在哪一边!?”唐陌道:“我哪边都不站,不过觉得他说的有理。” 夜翎颇为意外的瞧了她一眼,那厢木风已脸现不耐:“夜堡主,你还留在这里做甚么,是等着看我被人五马分尸的惨状么?” 夜翎恼他不识自己好意,转过头,恶狠狠地盯着那双微微眯起的凤眸。 木风直视他道:“夜家人做事怎么都这么拖泥带水,当年若非夜飞雪动作不够利索,又怎会成为我剑下之魂,未想他是这样,连他的儿子也是这样。”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自己的父亲,见那张俊秀的脸庞上满是轻视、鄙夷,夜翎微微一愣,下一刻,胸臆间的怒意便如洪水决堤一般,奔泻而出。 手指关节被捏的咯咯作响,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:“杜、迎、风!” 木风斜眼瞧他,脸上的神情愈加不耐。 夜翎努力平复着怒气,指着他道:“你想激怒我,令我不顾你的死活一个人离开。” 木风不置可否的笑了一声。夜翎咬牙道:“难道在你眼中,我夜翎就是这样一个背信弃义,不守承诺之人!?” 这一次,轮到木风愣住了,暗自磨了磨牙:“夜堡主也未免太自恃甚高了,你纵使留在这里,于你、于我又有何好处?” 夜翎斩钉截铁的一挥手:“不论你怎么说,我都不会改变主意。” 这木鱼脑袋!木风暗叹一声,突然挣开束缚,左手抵住陈文握刀的手腕,右肘猛地向后击出!陈文全副心思都放在提防‘偏阳神弓’上,焉能料到他竟而会反扑?啪地一声,胸口传来阵阵闷痛,手中刀刃也脱掌飞出。 原来木风早先趁着混乱,在地上拾了一截断箭藏在袖中,适才同陈文周旋时,用箭刃悄悄磨断了缚手的粗绳,再趁其不备,于对方腋前三寸,与乳平齐之处的天府穴上拂了一下,须知天府关联肺气,而肺为五脏之华盖,以特殊手法触之,能瞬间教人逆息咳喘,头眩目瞑。 陈文不知其中蹊跷,被他一推一撞间,只觉肺部似要炸开般难受,错以为对方恢复了武功,脸上大惊失色,待回过神来,刀刃已失手被夺。不过也算他反应迅速,稳住身形之后,跟着伸手向木风肩头抓到。 木风肩膀一沉,矮身避过,同时左手探出,接住半空中落下的刀刃,接着,反手一招白帝斩蛇式,奇袭对方面门,他刀法精妙,即使不着内力,亦迫得陈文身子后仰,连连后退。 见此情形,段素真的仆从亲随立即一拥而上。木风调转刀尖,利刃挥处,白光濯濯,众人均向后退。 只见其刀法展开,初时劲猛凌厉,但一招过后,便因伤不支,带起的风声也渐渐消弱,陈文这才知道他是故弄玄虚,陡出一脚,踢在他的手腕上。木风瞬间刀刃脱手,落在地下,众人再又围上。 便是此时,夜翎手中的弓箭动了。 嗖地一声,乌龙铁脊箭擦过指间的铁环,飞入人群,火光中只见一支箭矢漆黑似墨,质朴无奇,但在场众人俱见识过它的威力,耳闻破空之音呼啸而来,无一不是惊惶而逃。 唐陌毫不示弱,几乎同一时刻,抖开腕间铁索,直甩向前,一阵逆耳难听的铁器摩擦声响过,乌龙铁脊箭已被铁索半途拦截。 夜翎正待射出第二箭,忽见唐陌右手往怀中一揣,道她要放出暗器,立时举弓回防。唐陌冷冷一笑,手腕振处,铁索卷住箭矢,倒飞而回。 夜翎身形一挫,险险避过,两人身法武功,均属机敏一路,只不过夜家堡的武功讲究刚劲迅猛,而唐门更注重身法轻巧,变幻灵动,可说各有千秋,片刻间,实难分出胜负,但就这一耽搁,木风那边的情势,却再次陷入危急! 更为不妙的是,唐陌舞动铁索,索头缀着箭矢,如蛆跗骨,紧咬在夜翎身后,夜翎奔走相避,实在腾不出手来护援。 那一头,陈文几次经木风戏耍,怒意填胸,打定主意要给他一个教训,拾起刀刃,往他肩头挥落,木风被两人架着胳膊,眼见刀锋愈迫愈近,索性双目一闭,泰然承受。 银光闪动,一声惨嚎响彻地底,木风睁开眼来,但见自己手脚完好,而对面陈文则紧捂右眼,指缝间鲜血迸流。讶然回眸,池边夜翎与唐陌胜负已分,夜翎右手紧攥弓背,左手呈张弓之势匍匐在地,后心好大一个窟窿,正泊泊往外冒血,脖颈上一枚牛毛粗细的银针,扎在风池穴上。唐陌站在一旁,脸色阴晴不定。 当即知晓,危急时定是得他援护才幸免于难,而对方为此付出的代价,便是错过了躲避暗器的最佳时机,以至被利箭穿胸。 其实自木风使诈逃脱,再到夜翎舍身相救,这一幕说来沉赘,实则只发生在片刻之间,见夜翎躺在地下一动不动,幸存的唐门弟子,以及段素真的随从亲侍皆大松了一口气。 木风脑中嗡地一声,唐陌先前的话语在耳边回荡: 杜迎风,他今日若是丧命,全是你害的! 全是你害的! 全是你害的! 全是你害的! 你害的…… 他大权在握,武艺超凡,自执掌岚山阁以来,不论当家理纪或是扩充邦畿,都在运筹帷幄之中,从不曾吃过亏、打过败仗,更不曾欠下人情债务,在这之前,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日会武功尽失,更想不到将他视为死敌的夜翎,会在危急时处处相护,更为了他而丧命。 其父于七年前暗算了‘他’,其今日又为了自己而死,这算甚么?因果循环,报应不爽?这人情,又叫他怎么还?拿甚么去还? 心中涌上啼笑皆非之感,眼角却渐渐湿润,木风望着在地下挣扎扭动的陈文,忽然抬起右脚,狠狠踹去! 被乌龙铁脊箭射中,陈文半张面皮血肉焦糊,惨不忍睹,木风这一脚直中他的眼窝,将曝露在外的半支箭矢,全幅扎入他的眼球,鲜血飙射四溅,惨呼声中,段素真浑身寒气直冒,忙吩咐侍从将木风制住。 陈文忍痛拔去箭矢,撕下一截衣襟裹住伤处,片刻间衣襟便被鲜血渗透,他睁开完好的左眼,环视四顾,所见皆是红彤彤的一片,只有一道白影翩然站在近处。厉声道:“杜迎风,我要杀了你!”手执箭矢,朝他当胸刺来! 唐陌挥动铁索,卷住陈文执箭的手腕,陈文怒道:“你干甚么!” 唐陌看了看四周,道:“现下损兵折将,我要留下他作为探路之用。” “不成,今日他必须死!” 唐陌眼神骤冷:“你听不懂我说的么。” 瞧见两人争吵,段素真压下心中惊意,过来附和道:“唐姑娘言之有理,我们的人手也折损的厉害,若不然先留他一命,反正一路上陷阱甚多,他也活不了多久。” 他毕竟是自己将来的衣食父母,陈文只得忍气吞声,不过心中怒意无处宣泄,兀自憋得难受,看见地下夜翎尸首,右眼疼得更为厉害,握紧手中箭矢,走了过去。 木风见他欺近夜翎,心知不妙,一声呵斥还未出口,陈文已将手里的箭矢刺下,这一箭既准且狠,从夜翎后心扎入,前胸透出,鲜血在地下汇成小溪,缓缓淌入他身后的蓄水池。 木风身子摇晃,脸上血色褪尽。先前他心中还有一丝奢望,盼对方能在重伤之下生还,现下被人捅穿心窝,便是神仙也难救了。偏那陈文还嫌不够解气,五指一张,拽起夜翎的后领拖到池边,再一甩手,将人扔进了池里。 “不……” “夜翎!!!” -未完待续- 第85章 第五十三回: 地陵原是帝王冢,惊弩过后现琼楼 墓道漆黑逼仄,径不逾丈,里面皆是发黑泛黄的残肢与骸骨,颜少青在骨堆上行走,落步甚轻,几乎听不见丁点脚步声,极静的黑暗中,唯有冷风带起衣袍,猎猎作响。 他一面前行,一面留意墓道两旁的碑碣,这些碑记、铭牌大都刻满了墓主人的生平,略扫了几眼,他便对墓主的身份了然于胸。 高昌国的开国君主仆固俊,骁勇善战,好大喜功,生前刀下亡魂无数,死后,服侍过他的宫女、妃子,乃至建造陵墓的工匠皆被送入墓中,为其殉葬。 他大肆修建寝陵,憧憬死后到了另一个世界,依然做他的一国之君,享受生前的荣华富贵。可是,世道幽微,岁月呼啸,任你生前叱咤风云,死后也便是一杯黄土,而这仆固俊,充其量也就是用一只宝匣来装载的黄土。 但眼下,却有一大批武林人士受利益所趋,进来瞻顾这堆可能已经发酸、发臭的黄土。 其实,对于张榜招贤,进墓取药之事,颜少青在得见王妃时也曾旁敲侧击的查问过,但对方却对此含糊其辞,这不由,令他嗅到了阴谋的味道。 左贤王放任外人进来亵渎自己的祖宗,当真如其所言,是为王妃治病?若仅仅如此,又何须紧闭墓门,派兵驻守? 究竟这墓中有何秘密,他试图在碑文之中找寻答案,不过碑上所述,尽是仆固俊生平的丰功伟绩,毫无任何蛛丝马迹。颜少青看完之后,眉头微皱,暗思猜疑,忽然脚步顿住,凝立不动。 放眼望去,整条墓道都铺满了尸骸,这些尸骸不仅有碍通行,更阻隔了视线,令人看不清周围布下的机关陷阱,他行走时暗运轻功足不沾地,亦是避免踩中陷阱,触动机关,岂料,最终还是百密一疏。 就常理而言,防盗机关都是微小而隐秘的,虽‘牵一发而动全身’,但总体而言皆有迹可循,若非几篇碑文引走了他的注意,他早该发现左右两侧的尸骨存在着异样。 尸骨呈对坐之姿,项上无颅,右掌探出,指骨上互执一条丝绳,并不比发丝粗细。 而当下,他的靴子就触到了这条丝绳。 先是头顶上响起阵阵机括之声,紧跟着两侧石壁一震,露出密密麻麻、无以计数的洞孔,每个洞孔皆是黑黝黝的不足寸许,似是这石壁上突然生出无数只怪眼一般。 呼喇一声,颜少青卸下披风,再一掀一扬,罩住全身,几乎同一时刻,百余支箭矢便如疾雨,自洞中辄射而出! 箭矢系纯铜打造,莫说血肉之躯,便是硬如碑碣,也在箭雨中消磨成粉,墓道中无数的骸骨被凿穿、绞碎,令人头皮发麻的嗖嗖声中,只有一道身影稳如磐石,周身似有一堵看不见的气墙,将所有威胁挡在墙外。 须臾之后,暗器渐渐消耗殆尽,待洞孔中不再有箭矢射出,颜少青抖开披风,信手拂去肩头的一抹灰尘。 他站在满目疮痍的墓道中,目力所及,尽是纷纷扬扬飘下的石灰、骨粉。振袖一扫,正待继续前行,忽见左侧石壁上的一个洞孔之中,隐隐闪过一丝亮光。 这丝亮光极其黯淡,若非周围暗成一片,极不易发现。颜少青趋步走近,举掌按向石壁,哔哔啵啵数声响过,整面石壁如遭重击,开始龟裂破碎。 少顷,石壁后袒露出一道缝隙,宽不过寸许,高不达半丈,而那一丝光亮,正是自其中透出,颜少青运起内力一推,缝隙周围的泵土便大片沉落,露出个方方正正的入口来。 他一掀衣袍,举步跨入。 甫一入内,便是金光耀眼,他微微屏息,再就勾起唇角,面露笑容。 原来石壁后隐藏了一个极大的墓穴,室内堆满百余只镶金玉、嵌螺钿的木箱,箱内金砖叠着银块,珍珠缀着宝石,箱外玛瑙、玉器堆叠成山;左首靠壁有一只博古架,下层一溜做工繁复的金饰银佩,上层蒲垫里摆着十余颗鸽蛋大小的夜明珠;右侧临门位置是一排柜格,从下至上,隔板上依次摆着沉香木匣、鎏金铜镜,以及一柄象牙镂雕的宝刀。 便是他见惯大笔金银,亦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。无需夸言,这里的财物足可媲美高昌国库,而那一丝亮光,正源来自这满屋的珠光宝气。 颜少青并非无欲无求之人,且岚山阁正在逐步壮大,当下虽没有银钱上的困扰,但日久之后,便会渐渐捉襟见肘,这笔财宝来得正是逢时。 不过,与这些身外之物相比,眼下他更注重的却是另一件事——此地危机重重,他必须尽快找到那个擅作主张,冲动行事的情人。 正欲举步离去,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,仔细辨来,约有数十余人。颜少身形一幌,藏身于宽大的博古架后,顺手拉下一侧布满灰尘的锦帐。 过不多时,室外又传来几声惊呼,想是他们已发现石壁上被开了一个大洞,接着,一行跨刀带剑的江湖人士手执火把,纷纷走进。 他们一入墓穴,先是被金光逼照得睁不开眼,待适应之后,个个张大了口,合不拢来。众人面面相觑,一时寂静无声,猝然间,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欢呼,紧跟着,墓穴中像是炸开一般,众人都抑制不住的欢呼起来。 火光濯濯之下,众人脸上皆是贪婪沉醉的神色,只除了墓穴正中站着的四个人。 四人之中,为首那人衣饰华丽,身上似有贵气,不过看其下盘虚浮,显是不谙武艺,其身后站了个独眼黑袍的汉子,衣袍上全是血迹,正一脸忿恨之色,站在他身侧的是个面貌清秀的女子,左手挎一张铜色雕弓,右手攥着一条铁索,铁索的另一头,则紧紧捆着一名白衣男子。 颜少青自博古架的缝隙望去,那白衣男子也恰时转过脸来,火光下只见一张异常苍白的容颜,长睫半垂,俊逸的凤目透出几分没精打采。 颜少青呼吸一紧,手掌探向腰间,握住了从不轻易出鞘的鬼纹刀。 -未完待续- 第86章 第五十四回: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几个站在中间的,正是陈文、唐陌、段素真三人,而被唐陌擒住的白衣男子,除了木风之外,还能是何人? 此时,门外又走进几个唐门弟子,将一些事宜向唐陌禀告过后,目不斜视走到其身后,一排站定。见他们都是训练有素,而自己的亲随、侍从却是贪相毕露,段素真登时有些难堪,咳了声,向他们吩咐道:“你们到处看看,有何异常马上来报。” 众侍这才有所收敛,各自散开,往四下查探去了。陈文朝满屋子的金银珠宝望了又望,忽然朝段素真躬身道:“恭喜世子,贺喜世子!” 段素真不明所以,望着他道:“喜从何来?” 陈文凑上前道:“世子曾提及,年初时大理苍山东麓山洪爆发,以至千顷良田埋于洪流,朝廷为赈灾的银子伤透脑筋,世子此次回去,向国主献上这批宝藏,不是恰巧解了国主心头忧患?立此大功一件,指不定龙颜大悦,就……” 看对面投来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,段素真哈哈大笑起来,但片刻后又面露愁容,环顾四周道:“这里的金银财物数以万计,少说也得装上几十车,如要搬运出去势必会惊动左贤王,这可如何是好?” 陈文想了想,又献一计:“世子莫急,墓穴的位置我心里已有些数目,待出去之后,我立即召集弟兄在附近隐蔽处掘一个地道,到时搬出宝藏再悄悄运走,还不是神不知鬼不觉?” 段素真听了之后,不由笑道:“那就有劳陈寨主多费心思,假以时日待我荣登大宝,必不会亏待于你。” 陈文便是等他这一句话,忙俯首称谢,随后两人正待讨论细节,忽听身旁传来一声嗤笑,陈文转头叱道:“唐姑娘,何事好笑?” 唐陌满脸不屑的睨视他们:“且不论你我能否安然无恙的出去,即便出去了,你真敢在左贤王的眼皮底下顶风作案?万一左贤王有所察觉,世子天潢贵胄,左贤王不便为难,而你一介盗匪,怕是连具全尸也留不下!” 天门寨于沙漠中横行无忌,远近村民无不闻风而逃,但强盗再嚣张也只是强盗,如何敢同官府对抗?唐陌这话虽不入耳,却是实实在在的道理,陈文心里十分明白,面子上却过不去,沉下脸来道:“唐姑娘这话,是教我们入了宝山却空手而归?” 唐陌抬起下巴道:“我是教你有点自知之明,凡事要量力而行。” 陈文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番,冷笑道:“唐姑娘话中有话,大家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。” 唐陌凝视他的双眼,指着一旁的段素真道:“无主之财,见者有份,凭何要全归他大理所有?” 陈文怔了怔,突然大笑起来。因之重伤未愈,他体正虚,气正竭,笑声不免有些走调,唐陌听了眉头直皱,忍不住喝斥道:“你笑甚么!” 陈文止住笑意,摇着头道:“唐门弟子心高气傲,向来自诩高人一等,到头来还不是像我等凡夫俗子一般,对财宝起了觊觎之心。” 唐陌面上微红,继而一扬手道:“总之你们想要独吞,绝无可能!” 陈文道:“唐姑娘,别忘了你还有把柄在我手里。” 唐陌瞪了他一眼:“那又如何?” 陈文道:“不如何,我只是好心提醒姑娘一句。” 唐陌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,自同行之后已忍他多次,这时再不能忍,左手探入怀中,便要挥出暗器,段素真怕事情闹大,赶紧过来劝阻,虽劝得她不再动手,但与陈文的一番唇枪舌战还是无可避免。 木风眼见两人争吵,噗嗤一声笑出。这笑声饱含轻蔑之意,立即引来两人不满。 唐陌冷笑道:“看来杜三少对此也有意见!”说着扬起右臂,将他扯近身前。 唐陌本打算要他吃些苦头,是以牵动铁索时用上了些许真力,不想一拽之下轻若无物,真力收将不住,整个人往后便倒。 原来木风赶在她行动之前,已快步向她走近,唐陌这几分真力完全使空,焉能不趔趄摔倒?幸而她轻功了得,身子还未着地,脚后跟在地下一转,堪堪稳住了身形,再看木风时,只见他微微俯下身来,朝她笑道:“唐姑娘,你还好罢?” 若非其使诈,她又怎会吃此暗亏!挥开那只假惺惺伸过来的手,唐陌气得双颊绯红。 木风使计戏耍唐陌时,陈文一直在边上冷眼旁观,这会儿才落井下石道:“唐姑娘,这小子即使受制于人,也还有一肚子的刁滑诡计,可你却偏要留下他,这会吃了亏也怨不得别人了。” 唐陌一怒,两支飞镖分别打向木、陈二人,陈文身形一矮,狼狈躲开,不过脸上仍被划开好大一道口子,口中骂道:“唐陌,你还真敢!”而飞向木风的那支,则不知何故偏转了方向,钉入一旁柜架当中。 陈文一看,更是愤怒不已,拔下飞镖掷在地下,恶狠狠地骂道:“贱人,敌我不分!” 其实打向陈文那支镖已是她手下留情,可飞向木风的那支镖明明瞅准了的方向,却为何射偏了?唐陌满脸惊疑的揣测道:是自己失手,还是…… 木风凝视地下的飞镖,继而若无其事的抬起头来:“这手暗器功夫摆在江湖上,足可所向披靡——但要奈何在下,却还欠缺些火候!” 唐陌和陈文齐声惊道:“你……你武功恢复了?” 木风微微一笑,左掌虚扬。陈文只觉一股凌厉劲风扑面而至,身子腾空飞起,撞上一只木箱,喀喇一声,木箱碎裂,金银珠宝散了一地。他咳了几声,嘴里吐出暗红的血沫子,一句话讲不出来,感觉胸口有些冷意,垂下目光,胸膛已被一截断木扎穿了。 段素真吓得面如土色,众侍围到他身旁,纷纷抽出兵器,对准木风。 唐陌捡起滚到脚边的银锭,紧紧握在掌心里,眸子望定木风,既惊且骇!一干唐门弟子你望望我,我看看你,俱是没了主意。 谁也料不到,这节骨眼上他竟然恢复了武功! 木风笑若春风,走到陈文跟前道:“哎哟,失手失手,陈寨主请起。”说罢拽住对方衣领,将他从断桩上缓慢的、一点一点的扯了起来! 他下手毫不容情,又刻意放缓了速度,火光照在陈文扭曲、抽搐的脸上,其仅剩的一只左眼,就像要凸出眼眶一般,死死瞪住眼前的白衣男子! 跐溜一声,他膝盖跪地,鲜血就如决堤,自胸口的窟窿中喷涌而出。 木风于他的瞪视之下,眯起长眸:“还是说,陈寨主喜欢躺在地下?”不待对方回答,伸手一推,将他推倒在地。 陈文后脑着地,一下子没了知觉,木风在他衣袍上擦拭手掌上的血迹,回过头来道:“世子,我们有笔账需得算算。” 段素真一屁股跌坐在地,慌慌张张的喊道:“护驾!护驾!”众侍却手执兵器,避缩不前。木风嘴角弯了一弯,露出一抹讽刺的笑容。再又转回头去,一掌拍向陈文的天灵盖。 唐陌眼见木风抬掌毙敌,忽然念及陈文先前威胁自己之言,忧心他死后,真有人将自己的秘密散播到江湖上,那自己十多年来的苦心便全部白费了。 又见对方背对于她,毫无防范之意,唰唰两下,双手各抖出十余枚暗器,朝木风背心射去! 木风轻轻叹了口气,仍是半蹲着背对唐陌,但射过来的几十枚暗器,却突遇劲风阻挡,全被扫落在地,半支也未挨近他身。 唐陌知晓他如若恢复武功,自己绝非对手,但像这般一动不动就扫落自己的暗器,还是令人难以置信!但旋即又想到,方才那股劲风是从旁扫来,并非发自木风的位置,于是转眼又向博古架的方向望去。 风吹帘动,火光摇曳,博古架后慢慢踱出一个身影,待其走到光亮处,唐陌才‘啊’了一声,道:“竟然是你!原来不是他恢复了武功,而是你捣的鬼!?” 男子一袭玄黑衣袍,周身上下皆透着令人屏息的冷漠,眼神更似寒冰,直逼得唐陌喉头发干,心里泛怵,她仿佛看见一场风暴在那双黑瞳之中凝聚,而风暴的中心,正是自己! 那日英雄大宴上,这栖云庄庄主尚无今日之气势,怎地不出几日,完全似换了个人一般? 他就那样负手而立,众人为他气势所慑,均向后错开一步,不敢上前,只有木风从震惊中慢慢回过神来,接着,像寻着了宝贝一般,笑眯了眼。 他等这一日等的太久,太久。数载春秋,几度花落,魂牵梦绕的,不正是这一双眼? 深如海,遥如峰,于尘世中可望,而不可即。 感受到他的目光,颜少青侧过脸来,冷漠的眼瞳中漾开了一丝暖意。 -未完待续- 第87章 第五十五回:观音有泪中生苦,妖刀无情只问风 继而,他不慌不忙抬起两根手指,夹住猝袭而来的暗镖,指间使力,暗镖无声无息化为粉末。几乎同一时刻,一枚铁球呼啸而至,径取他中宫要害! 这是唐陌身边仅存的一枚霹雳雷火弹,面临如此强敌,她不敢再有所保留,火弹掷出后,铁索跟着封他上下两路,动作一气呵成,实教人无路可躲。 颜少青站定原地,右臂仍负在身后,左掌扬处,已牢牢握住疾飞而来的铁球,五指一拢,但听‘嗤’地一声,一缕硝烟自他的指缝之间飘溢散出。 而唐陌腕间的铁索,已不知何时断成了数截。 刹那间,墓室中静得针落可闻。颜少青松开手掌,任由铁粉簌簌落下,道:“唐门暗器,就仅止于此了?还有甚么招,一并使出来罢。” 霹雳雷火弹有开山裂石之力,无坚不摧,如今被他徒手毁去,唐陌如何不惧?但她生性争勇好斗,绝不容许有人小窥师门,双臂一张,百余枚暗器齐齐发出。 颜少青袖袍挥动,漫天暗器犹如被一阵飓风卷起,在空中不住打转,一时间众人耳边尽是‘吱吱’的金属摩擦声,有些人忍受不住,索性用袖子捂住耳朵。 颜少青神色淡淡地道:“这招凤引九雏,你能够练至同时发出三百余件暗器,也算不易,当年唐玖初涉江湖,也仅能发出四百余枚。” 说罢收了招式。随着他的话音落下,半空中开始下起一场纷纷扬扬的铁雨。 众人垂目一瞧,落在地下的暗器折的折、断的断,俨然成了堆废铜烂铁,再看唐陌,其脸色沉得几乎要拧出水来,咬牙切齿地指着眼前的男子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!” 唐门以毒药、暗器闻名江湖,而暗器一门,不仅需要眼疾手快,更着重修炼人的定性,因之只有心定,才能手稳,而只有手稳,才能准确无误的给予敌人致命一击。 可此时,唐陌的两只手掌,都在微微发着抖,几乎要拿捏不住掌心中的几枚暗器! 唐玖乃是唐家姥姥的闺名,除却几位年事已高的长老、故友,在江湖中鲜有人知,即使在唐门之中也少有人提,多是以姥姥敬称。此人至多不过二十余岁,听其语气竟似识得年轻时的唐姥姥,再看他足不移步,手未执刃,轻轻松松便化解了自己引以为傲的绝招,怎不教人惊诧万分? 这所谓的栖云庄庄主,究竟是何来路?江湖上,何时多了这样一名高手! 不知是谁手中的火把发出噼啪一声,颜少青打破沉默,缓声道:“你身为唐门下任掌门,唐玖没理由不予传授那一招。”唐陌心下一凛,指甲扣进掌心犹然不觉。 颜少青轻叹了声,继续道:“观音有泪,泪中生苦。唐门最隐秘的绝技,非是凤引九雏,而是——观音泪。” 唐陌愣了一愣,随即叱道:“这观音泪的口诀,你是如何得知!” 颜少青别有意味的扫了她一眼,道:“我不仅知道观音泪的口诀,我还知道唐门有一项规矩,即掌门之位传贤不传嫡,传女不传男。” 这话更令得众人莫名奇妙了,就连几个唐门弟子也满脸迷惑,心道:我唐门的祖宗家规自然人人都知,何必由你来道出? 此时,也唯有唐陌知晓他言下之意,脸色铁青地道:“阁下是甚么意思,若想在我们手里讨一杯羹,明说便是!” 颜少青似是听着了甚么笑话,唇边笑容隐露。忽然从旁传来噗嗤一笑,笑声中颇含玩味之意,反问唐陌道:“分一杯羹?这里的每分银钱,皆是我二人的囊中之物,何须问你分一杯羹?” 此言甫出,唐门弟子各个于他怒目相向,木风撇了撇嘴道:“既是无主之财,便是能者得之,各位若是不甘心,大可以向我这位颜……咳,薛兄挑战。” 说着笑眯眯凑近,伸掌在其肩头一拍,道:“薛兄呀薛兄,你常不磨枪,不会久疏战阵罢?” 听到这番嘻声笑语,颜少青嘴角的笑容逐步扩大。“不会。” 木风在他耳边轻声道:“唐姥姥十年磨一剑,好容易教导出这么个传人,你可得手下留情。” 颜少青眼帘低垂,片刻后,他缓缓启音:“唐姑娘,你我各出一招定输赢,赢家可以拿走全部宝藏,你意下如何。” 见对方沉默不语,颜少青继续道:“我站在原处不动,你尽管攻来,如若我脚下移动半分,便也算我输,这里宝藏也尽数归你,和大理世子所有,不过,你若输了……”视线扫过众人,嘴角浮现出一抹别有深意的弧度。 此际陈文已死,段素真无勇无谋,部下亲随又皆各懦弱,身旁毫无可依之人,只盼能寻找机会逃走,哪敢再觊觎宝藏?瞥见那抹冰冷的目光,忙慌慌张张道:“唐姑娘,这宝藏我大理不要了,全……全归你和薛庄主。” 唐陌最瞧不起贪生怕死之人,朝他狠狠吐出三个字:“滚远些!” 颜少青对这半路横出的闹剧俨无半点兴趣,道:“唐姑娘意下如何?” 唐陌不喜被人牵着鼻子走,口气十分不愉,冷冷道:“你想送死,我难道还要阻止你么?” 她言下大有讽刺之意,不过以颜少青的涵养,自不会同她计较。转过头来凝视木风,木风与他对视片刻,揉了揉眼,不情不愿走向一旁。 便是此时,唐陌已然出手!只听她口中喃喃道出一句口诀:“观音有泪,泪中生苦。”紧接着,一道白芒若流星坠空,向颜少青当面袭来。‘观音泪’乃是唐门不传之秘,亦是杀伤力最强的暗器,即使阅历深如颜少青,也从未得见。 凝目望去,袭来的暗器一方圆润,一方尖锐,玲珑小巧,似佳人梨雨,还未袭至,先便闻见一阵腥气扑鼻,可见必是剧毒之物。 转眼,‘观音泪’已进入他周身三尺之内。唐陌正自得意,忽听啪地一响,暗器似撞上了一堵气墙,堪堪停在男子身前,再难寸进! 那堵气墙,不消说便是颜少青的护体罡气了,想暗道之中百余枚劲矢都未能将之攻破,仅仅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物事,又能奈他如何? 不过‘观音泪’毕竟不同寻常暗器,这般消磨良久,竟也还未力竭,颜少青颇感讶异,伸指向其轻轻一弹,嗡地一声,‘观音泪’斜斜飞向空中,但转瞬间,又向他疾冲而来,方向、位置均于方才毫厘不差。 木风在一旁击掌道:“观音泪果然不同凡响,薛兄小心了。”眼见他在自己身旁晃悠来去,唐陌气得牙痒,心道:小瞧了观音泪,今日要教你们吃些苦头。 原来‘观音泪’不出则已,出则必要见血,一旦瞄准了目标,便是不死不休,颜少青当下了然,五指临空虚抓,一名唐门弟子双脚离地,被他擒在手中。 那唐门弟子先是觉得胸口一凉,跟着浑身上下似被几千几万只虫蚁噬咬一般,痛麻难抵,还未等他痛上几许,一银白之物便‘啵’地一声,钻破了他的颅骨,浮在半空。 周遭响起一片抽气之声。 那唐门弟子的尸体倒在地下,周身泛黑、脑液横流,死状极其恐怖,段素真扶住石壁一阵干呕,众唐门弟子惧怕自己蹈其覆辙,一个个吓得脸无人色。 颜少青暗疑:难道它还能认人不成?聚起目力望去,‘观音泪’在空中熠熠生辉,真好似一滴神佛之泪,除此之外,却也瞧不出甚么异常。 唐陌冷笑道:“是你说要见识‘观音泪’,如今却怕了?” 颜少青只淡淡地道:“该我了。”手掌按向腰间,蓦地幽光一闪,支撑墓室的石柱塌了半边,唐陌几乎看不清他如何出手,只知反应过来时,‘观音泪’已被斜斜切成了两截。 须知‘观音泪’的制作方法已然失传,对于唐门来说,每一枚都弥足珍贵,可以说是用一枚,便少一枚,唐陌眼睁睁看着对方将之毁去,全然呆住了。 脑中一片空白,突然眼前唰地一声,有股寒气迫面而来,她陡然惊觉,腰一弯,身子向后仰倒。 但见一柄尺许长的短刀在面前飞过,刀镡上雕饰的鬼头长舌绕柄,獠牙毕现,非似人间之物,更令人胆寒的是,她离刀刃尚且还有寸许距离,其上散发的寒气,便已令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! “鬼纹刀!”她竟然忘了,他身上还有鬼纹刀!惊呼声中,唐陌连连后退,鬼纹刀跟在她身后一路追蹑,为了躲避,她不断地以墙角、木箱为掩蔽,神色仓惶,好不狼狈。 唐陌一面逃,一面忍不住在心中苦笑:隔空驭物!原来对方已到了这个境界,自己纵然再练十年,也绝不是对手! 以她的绝顶轻功,尚无法摆脱鬼纹刀的纠缠,其余唐门弟子武功均不如她,更是无力相助,只消片刻,人人急得汗湿重襟。正是莫可奈何,忽见颜少青轻挥袖袍,鬼纹刀在空中急转而下,刺向唐陌后心,此时唐陌已运足轻功与其追缠良久,真力几欲耗尽,感到背后杀气迫近,忙将足尖在墙头一点,腾空跃向高处。 颜少青左掌向下虚按,鬼纹刀咻地冲天而起,宛若一道电光,再次逼近唐陌。此际唐陌身处半空,前力已失,后力未继,若想躲过,实属天方夜谭,感觉寒气已经迫至胸口,她惨笑一声,闭起了双目。 紧要时刻,木风身子晃了几晃,伸手扶住身旁的石壁才勉力站稳,众人只瞧见颜少青的身影一幌,已将人揽入怀中。 木风惋惜的摇了摇头:“一招已过,看来,是唐姑娘胜了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88章 第五十六回:忆君心似西江水,日夜东流无歇时 颜少青眸光低垂,却见怀中那人笑的甚是无辜,轻轻叹了一声,道:“罢了。”右掌轻挥,‘蹭’地一声,鬼纹刀飞回刀鞘。 唐陌侥幸逃得杀身噩祸,一双眼睛恶狠狠瞪着二人,木风转过脸道:“唐姑娘还不走?稍后我薛兄反悔了,可是想走也走不了了。” 唐陌踌躇片刻,不甘心的回头望了眼宝藏。木风微微一笑:“人为财死,鸟为食亡,这话讲得一点不错。” 唐陌悻悻然收回目光,她也并非拖泥带水之人,一挥手道:“我们走!”几个唐门弟子忙不失迭地跟上。 前脚刚踏出墓室,一道石门便在身后落下,将唐陌和其余人隔开,她心觉不妙,伏在门上用力敲打:“你们干甚么,开门!”叫了两声之后,隐隐听见门内传来几声惨嚎,她猛然醒悟,对方有意放她一条生路,却并不包括其余的唐门弟子。咬住牙,身子缓缓软倒在地上。 望着满室狼藉,木风苦笑着道:“你杀人,还是这般干脆利落。”只见除了他二人所站之地,四周皆是破碎的内脏、残肢,缺了头颅的尸体悬在木架旁,鲜血顺着断颅处一滴一滴淌落下来,将架上几颗夜明珠浸润得妖艳欲滴。 颜少青默不作声,突然伸出手来,卷起他的衣袖。木风在他怀里仰起头,朝他笑道:“你可真性急。” 狰狞的咬痕曝露在火光中,肤白若雪,伤处却血肉淋漓,隐见筋骨,颜少青暗暗一惊,问道:“怎么弄成这样?” 见对方面露责色,木风无辜的撇了撇嘴道:“只能说流年不利,连几只畜生也来欺负小爷。” 颜少青睨了他一眼:“忍着点。”捉住他手臂的关节,一提一扭,‘咔’地一声,接上了错位的骨骼。木风方才感觉痛意袭来,跟着小臂一麻,便没了知觉。原来颜少青替他接骨之后,未免他太过疼痛,施手点了他臂上的麻穴。 他全身大大小小的伤痕有十余处,颜少青查遍之后,见有些伤口结痂已有好些时日,却仍不见痊愈,皱眉道:“不该如此……”食指搭上他的脉搏,霍地一震,睁大了双眸。 他平静如水的脸庞上现出怒容,沉声问道:“是阚虫?”木风点了点头,颜少青沉吟片刻,出声道:“是陨天教教主。” 木风颇为讶异:“你们果真认识?”颜少青既不承认,亦不否认,施指在他胸腹处的志室穴一点,木风顿时感觉一道真气自丹田中升上,经由气海汇入全身筋脉,浑身都暖洋洋的十分舒服。 他抬起手掌,发现原本泛着青紫的掌心呈现出健康的红晕,指甲内的血丝也消褪不见了,奇道:“这就好了?” 颜少青摇了摇头,面色凝重。木风在他怀里伸了个懒腰,只觉浑身舒畅,笑道:“你唬我罢,现在我可爽利的紧!”颜少青叹了声道:“你且运功一试。” 木风依言催动内力,忽觉腹中剧痛,跟着一缕血丝,自嘴角边缓缓淌落。颜少青劲贯食指,按在他志室穴上,木风不敢再妄动内力,任由对方的真气在自己体内游走,许久脸色才有所好转。 颜少青撤回指力,低声说道:“我功力属阳,而阚虫生性属火,同根同源,只能相生,而不能相克,如今我仅能以真力暂时封住它的活动,再慢慢想对策。” 木风慎重其事的点了点头,颜少青将他调转过身,面向自己:“待出去古墓,我带你去找苏傲索要解决之法。”木风亦无异议。 接着,颜少青抬起他的下巴,问道:“你方才为何阻止我。” 关心则乱,适才若非他分心兼顾,唐陌又如何能躲过致命一击。 见果然瞒不过他,木风只得叹了口气,道:“你不知右护法和唐门的渊源?”颜少青放开他,面色泠泠:“那又如何,机会,我已经给过了。” 确实,若在平日,以他的性子绝无可能同人谈条件。木风手臂一伸,揽过他的脖子。“那最终又为何放过她?” 颜少青道:“因为一个人。” 木风佯装讶异道:“哦?甚么人这般重要,竟令得一向说一不二的岚山阁阁主改了主意?”不待对方回答,他又笑道:“我猜,这人定是生得英俊潇洒,赛过潘安,强于卫玠,不然怎入得阁主法眼?” 颜少青扫了他一眼,颔首道:“这人的样貌确然是万里挑一。” 木风得意洋洋的一笑。 “可惜他不听我话,行事冲动不计后果,险些将自己置于死地,简直笨到无可救药。” 木风一摸鼻子,悻悻然别过了脸去。 颜少青伸手拥他入怀,唤道:“风儿。”木风哼了声,不做理会。颜少青在他耳边轻声道:“七年了,可曾想过为夫。” 木风心中怔然,随即摇了摇头。 “我不敢想,只要一想,便忍不住冲动要去杀了她!可临终前我答应过你,不去报仇……” 颜少青抵着他的后脑,不发一语。许久后木风又道:“但是我克制不住,一旦静下心来,眼前尽是你的影子……白日里我专心致志的练剑,到了深夜,就去买醉……唯有如此,才没有时间想你。” 接着,他苦笑道:“谁知你也真是无情,七年了,竟一次也不来梦中找我。” 此情此景,颜少青唯有长叹一声,逐渐收紧手臂上的力道,恨不能将之揉进骨血,与自己再不分离。 木风垂下眼睫,端详火光下两人重叠在一起的身影,继续道:“杜三少一世风流不羁,却栽在了一个大魔头手里,好端端的少爷不当,替人守了七年的强盗窝,如何不笨。”回过头来,扬起眉,瞪了对方一眼:“谁知到头来还要被这大魔头数落!” 凤眸含嗔,别有一番风情,颜少青再不能忍,俯身狠狠摄住他的唇瓣! 灼热的气息迎面而至,木风愣住了,待缓过神来,呼吸已被对方夺去,霸道的舌探入他的口腔,辗转厮磨顶开他的牙齿,下意识的后退,对方猛地托住他的后脑,右臂一伸,将他拦腰带到怀里。 欲望被他勾起,木风舌尖回挑,毫不示弱的反缠而上,缠绵火热的吻,略带凉意的唇,直到此时,他才真正安下心来。 他的男人,回来了。 -未完待续- 第89章 第五十七回:江湖风雨几多重,何能一笑泯恩仇 灵巧的舌舔过牙龈,与他的舌互相缠绕,察觉揽在自己腰际的手臂渐渐收紧,木风伸手环过男子的脖颈,逐渐加深这个吻。长眸微睁,望进那两汪寒潭之中,自己的倒影清明如昔。 烟花繁巷,在等谁相濡以沫。 唯有千杯,掩寂寞。 任流年似水而过,只为一句,等你我再次相逢。可待到江山易主,荣华凋谢,待到花开荼蘼,烽火乱世,你在何处? 这个男人令自己饱受相思之苦,焉能饶恕!眸子眯起,牙齿狠狠咬下,木风惬意的欣赏对方略带惊诧的眼神,突然间身子腾空,被抱上一旁的木柜,膝盖被顶开,一双手毫不客气的探入衣襟,抚上他的背脊。 被其略带薄茧的指腹带起一阵战栗,木风咬住他的耳垂:“我好想你……” 回应他的,是更加炙热的吻,直到肺中的空气被一丝一丝抽离,直到相互之间,饱尝了彼此嘴里的血腥味。 一吻罢了,谁都没有再开口,封闭的墓室中,唯闻喘声连连。许久,木风舔了舔唇,意犹未尽道:“颜兄果然宝刀未老,只是比起我来,还要差上那么一截。” 颜少青微微一笑,捏住他的下颚:“风儿,可信为夫现在就要了你。” 清亮的凤眸眨了眨,转望四周,但见尸横遍地,血染满墙,一具缺了头颅的尸骸与自己并起而坐,间隔不逾三尺,干笑道:“……颜兄既不怕冤魂扰身,我依了你又何妨。” 颜少青向他瞧了一眼,手掌向下滑去。木风心下一慌,道:“真要在这……”不想那只手掌仅是托起他的臀,将他轻轻抱下木柜。 木风在地下站定,暗暗咬牙,突然手中多了一物,乃是一颗熠熠生辉的夜明珠,倚靠在木架之上,拈起明珠细看。 颜少青道:“此处机关重重,暗中视物难免会有遗漏,带着罢。”说着牵起他的手,走向出口。 木风点了点头,跟随在他身后。脚下跨过几具尸体,忽而踩中一样硬物,他退后两步,弯身自衣屑、碎脏中翻出一张长弓。 “至于金银钱物,待我们出去后调集人手,再来取走……”感觉身后没了动静,颜少青转过头来,瞧见木风蹲在地下,正以衣袖细细擦拭弓上的血迹。 长弓足有半人多高,哑铜烤漆,修饰兽纹,弓腰处,镂空雕出的夜鹰展翅欲飞。 将弓箭斜挎在背上,木风缓缓站起身:“深入古墓之前,颜兄须得听我讲一个故事。” 七年前宫闱之乱,江湖十大高手去其四,百晓生重排兵器谱。万剑山庄杜三少独占鳌头,襄王座下谋士公输瑾位居其次,除开原来六大高手之外,共四位江湖新秀在众豪之中脱颖而出,揉身挤进十大高手之列。 此际各大小势力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头来,有些附于门阀,有些割据地方,互相抢夺地盘,搅得江湖大乱。岚山阁和万剑山庄分执黑白两道,于长达半年的血洗、肃清之后,整个武林重新洗牌。 势力如日中天的夜家堡,便在这一场大换血中,渐渐没落。传言道,夜家堡之所以没落,是因为‘偏阳神弓’后继无人。但木风心知,‘偏阳神弓’并非没有传人,它的传人尚还年幼,年幼到,来不及参与这一场血肉横飞的变革。 其实,夜家堡的没落,关乎于‘偏阳神弓’的陨落,亦有岚山阁推波助澜的因素在内,因之,岚山阁的新主人不仅要夜飞雪血债血偿,还要整个夜家堡为他的爱人陪葬。 但是,他万料不到‘偏阳神弓’的继承者成长得如此之快,到其接掌夜家堡之后,他木风纵用千般手段,亦再难撼动其一! 夜翎的本事,异乎寻常的强大。 “再之后,便是龙水客栈同你我相遇,共破珠玑玄阵之事了。” 木风的声音透过水面,嗡嗡喁喁地钻入耳中。颜少青一面听他将这几年江湖上发生的事娓娓道来,一面在水中搜寻夜翎尸首。 忽地水波激荡,颜少青右掌横劈,砰地一响,一具庞然巨物翻上水面。受其掌力所伤,那巨物落上岸时,已经奄奄一息。木风踩住巨物尾鳍,手中匕首一翻,滋溜一下剖开它的肚皮。 这巨物背覆厚甲,短尾有鳍,看形状有些像鳖,但嘴中布满利齿,极为狰狞。肚腹剖开时,恶臭袭来,木风以袖掩鼻,用匕首挑开它的五脏六腑,见其中除了些尚未腐烂的鱼虾,再无他物。 转眼望向脚边十七八具怪尸,他半是失望,半是庆幸的舒了口气。颜少青跃上岸堤,向他摇了摇头。木风将匕首插入靴中,扶他坐在身侧,递上巾帕。 颜少青摇头道:“不用。”运起内力,烘干衣袍上的水气。 木风踢了踢脚边丑陋的怪尸,拧起眉道:“这就怪了,我明明看见陈文将他推入水潭,可如何会找不见尸首?” 颜少青淡然道:“水中若有人迹,绝逃不过我的耳目。”木风自然知道他的能耐,点了点头,转而又陷入沉思。 颜少青率先站起,道:“走罢。” 木风坐在原处,伸手拽住他的衣袍:“容我再想一想。” 颜少青曲膝蹲在他身前,道:“寻到尸体如何,未寻到又如何,一个不相干的外人,缘何要为他劳心费神。” 木风坚持道:“夜家堡为我岚山阁夙敌,只有见到夜翎尸体,我才能心安。” 颜少青缄默片刻,垂下目光道:“你说,夜翎是死在唐陌的暗器之下。”听对方应了声是,他继续道:“据我所知,唐门暗器中唯有‘观音泪’能与‘偏阳神弓’分庭抗礼,但作为镇派宝物,‘观音泪’的数量屈指可数,当年唐玖行走江湖,也仅随身携带一枚,如今唐陌所携数目,必不能出其右。” 木风的目光闪了闪。 颜少青的语气依旧没有起伏:“而那唯一一枚,唐陌将之用在了我的身上,那她又是以何招式胜过了夜家堡堡主。” 木风张了张唇,编好的理由却难启齿。 岚山阁能有今日辉煌,他木风虽功不可没,却也离不开昔日主人的苦心经营,想他白手起家,一步步将其壮大到足以威胁到朝廷,其智略、谋才,岂是常人可以匹敌。 再圆滑的谎言,于他眼中亦是无所遁形,但夜翎之死,系对自己舍命相救,这话若是如实道出,岂不是要引起误会? 木风难得的踌躇起来。 颜少青凝视水潭,轻叹一声:“既未葬身鱼腹,也未浮尸水面,那就只有一个可能。” “夜家堡堡主,尚在人世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90章 第五十八回:明珠照壁雾轻笼,琼枝玉树两相倾 走在逼仄压抑的墓道中,一种直通地府之感隐隐而来。木风托起掌中的明珠四下照耀,只见白骨成堆,几欲没脚,啧了声,拍拍身旁之人的肩膀。 “颜兄,日后你要做了皇帝,可别做这等丧心病狂之事。” 听闻此言,颜少青浅勾唇角,莞尔一笑:“莫要胡说。” 夜明珠在黑暗中发出淡淡光晕,似皓月澄波,又如云影流荧,却均不及男子眼中的浩瀚星光。木风看到痴处,不由停下脚步。 低沉的嗓音从旁传来:“走路不看路,盯着我瞧甚么。” 深邃的眼,俊逸的五官,明明是同一张脸,却又有那么多不同。木风的手指沿着斜飞的眉梢,抚摸到刀削斧凿般的轮廓,眯起眼道:“若不一次看够本,你再要跑了,小爷可找谁要去。” 颜少青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,轻启薄唇:“那现下可看回本了?” 狠狠往他身上刮了一眼,木风脸上尽是颐指气使的神气:“不够!永远都不够,自今日起,小爷每日便多看你两个时辰,直到将过去漏下的,一股脑全弥补回来!” 手掌被他反手钳住,腰眼亦被他牢牢控制,颜少青身靠石壁,面上微微动容。他知他从来便不是乖顺的绵羊,却也料不及,历经七年的洗礼,小豹的爪子已磨得如此尖利,怕其武功恢复之后,自己再要拿住他,也非轻易之事了。 “这几年,辛苦你了。” 木风一脸暧昧的凑上前去,在他唇边说道:“辛苦倒是罢了,就是憋得难受。”少年纤细的身子,有着成年男子才有的厚重力道,眼神便似一头猎豹,牢牢锁住相中的猎物。 颜少青任由他抱着,既不挣扎,也不回应。“哦?不知何事将你憋得如此难受?” 一言甫毕,颈窝处便即传来些微刺痛,紧接着,一股温热、湿濡的感觉顺着颈项向下蔓延。 “寂寞长夜,你说何事难受?” 他又舔又咬,双手乱摸,颜少青再是冷情,亦被他挑起了情动。低沉的嗓音带上一丝暗哑,唤道:“风儿……” 此刻,那双凤眸中的清澈已被靡靡之色取代,向着男子斜挑而望:“颜兄可得补偿我。”手指顺着背脊滑下,在男子的尾椎处轻轻打着转。 被触及底线,颜少青再不容他放肆,微微一挣,反手将人困在怀里,俯身压住他的唇。 积郁于心的寂寞,和漫长痛苦的等待,在深吻中渐化作一团怨火,木风探入自己的舌,仿佛如何都需索不够,啃咬舔舐,碾磨吸允,恨不得将人吞入腹中,融进骨血。 见他疯了一般侵入着、霸占着,舌尖几乎抵到自己的咽喉,颜少青清冷的眸光,墨染一般漾开了柔情。分不清谁的呼吸先乱了节奏,分不清谁先扯下谁的衣袍,只知烈焰最终焚遍全身,吞噬一切。 墓中攀升的高温,致使明珠的清辉也染上了暧昧晕黄,而投注在墙上的影子,正怒涛狂潮般激烈的摇晃。 两头疯狂的猛兽,彼此掠夺,不死无休。 *** 亥时,一顶轿子趁着夜色入了左贤王府。班房甫见来人,瞬间惊走了睡意,飞也似的通报到主人跟前。少顷,府内重新掌起灯火,左贤王身着便服,一面将来客迎至书房,一面吩咐丫鬟点香、奉茶。 高昌深处内陆,气候干燥,白昼日照猛烈,到了夜间,便是沁骨的凉。来客踏入屋中,随手卸下厚实的貂绒大氅,将手指凑近炭盆烤火。 火舌舔舐着木炭,驱散衣衫上的寒露,半晌过后,来客终于舒了舒肩膀,靠入左首的太师椅中,阖眼假寐起来。 案上的青铜灯发出昏黄的光晕,照见其清雅素净的面庞上,掩不住的浓浓倦意。但见来客全然于自己置之不理,左贤王苦笑一声,道:“国师深夜造访,不知所为何事?” 灯芯噼啪一响,高昌国国师迦南·溪勿耶缓缓睁开眼眸。“王爷的身子,还没好利索么?” 左贤王咳了声道:“还是老样子,劳国师费心。” 迦南点了点头,继续数着手里的佛珠。“浮屠塔一事闹得满城风雨,王爷即使抱恙在身,几日未曾上朝,也不至于听不到一点儿风声。” 左贤王打着哈哈:“是有些声音传进耳朵。” 迦南的目光在他身上滚了两转,道:“怎么于此事上,王爷竟然无动于衷?”眸中精光湛然,半点睡意也无。 左贤王在他对面坐下,想了想道:“一来,本王笃信国师能力,区区刺客,必不能从国师眼皮底下逃脱,二来此事惊扰圣驾,王上指派国师全力缉拿,本王硬参一脚,朝中怕又要有人说闲话了。” “区区刺客?”听他说得轻松,迦南自嘲一笑:“王爷当真如此认为?” 左贤王抚须而笑:“再厉害的高手,于国师眼中和蝼蚁当无甚区别。” 轻叹了声,迦南自座椅上站起,在地下踱着圈子。“我入驻高昌已久,天下形势,已渐渐脱离了掌握。不谈其它疆域,且说中原一地,就有一人是我力所不及的。” 对方的谋智、武功皆是深不可测,年岁尚轻时便是高昌国呼风唤雨的人物,眼高于顶,目空一切,共事至今,也从未见他妥协过甚么人。此时,其语气中的诸般无奈,险些令得左贤王沉不住气,掩下心中惊诧,问道:“哦?是何人?” 迦南转身,朝他看了一阵,忽而轻笑道:“这人对王爷来说并不陌生。”左贤王摊了摊手,表示不知。迦南向他走近,继续说道:“他在英雄大宴上逞尽威风,听当时王爷的意思,还想将其收为东床快婿,怎么这时反倒装作漠不关心起来?” 冷风灌进窗棂,吹散了屋中好不容易聚起的暖意。左贤王眼皮子一跳:“你说的刺客莫非是……栖云庄庄主薛辰?他有这能耐?” 迦南觑着他,深沉一笑。“出入浮屠塔如入无人之境,岂会是寻常角色,事到如今,王爷还要替他隐瞒身份?” 左贤王敛去敷衍之意,正色道:“江湖中鱼龙混杂,这次揭榜而来的高手又如此众多,本王焉能一一核实。”骤然间神色巨变,从椅中‘腾’地站起,慌道:“他受本王邀约而来,那此事……此事……” “王上并未予以追究。” 抹了把头上沁出的冷汗,左贤王如释重负的坐了回去。 迦南见他反应不似作假,心生疑窦:莫非他真不清楚薛辰的真实身份?但这老狐狸素来擅长做戏,这会儿也不知是否故作姿态,撇清关系。 于是又试探道:“此人揭榜而来,本应入得古墓替王爷‘寻药’,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浮屠塔,坏我大事?” 左贤王思忖片刻,道:“此事,本王并不清楚。” 迦南紧咬不放:“珍莲郡主受他一路护送,期间颇多接触,就没瞧出甚么端倪?” 左贤王念及爱女的一片痴意,重重叹了口气,继而摇了摇头。 这般一问三不知,倒教迦南信了他几分,因之如若对方心中有鬼,定会寻大堆理由来搪塞推脱。嘴角缓缓扯出冷笑:“凡事都不清楚就引狼入室,不像王爷的一贯作风。” 这时,左贤王已完全冷静下来,一敛衣袖,靠上椅背。“国师惜才之心,众人也是有目共睹,何故只挑本王的过失!”暗示英雄大宴上,迦南出手相助对方一事。 那双深邃的黑瞳在脑中闪了一下,迦南躲避似的闭起双眸。见对方沉默,左贤王也不知何故,缄默了下来。 寂静终被一道声音打破。迦南的目光望进窗外夜色,面无表情的开口:“那个人,不是栖云庄庄主。”左贤王皱了皱眉,静等他下文。迦南侧过脸庞,眼神中多了一抹透人骨髓的希澈。 “那是连中原皇帝也为之头疼的黑道人物,也是,天下武林的噩梦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91章 第五十九回:遥记白莲江中月,醉吟诗酒柳上风 雨收云散时,木风慵懒的倚靠着石壁。颜少青替他拢紧衣衫,低声道:“别受凉了。” 原本圈绕着长发的手指顿了下,接着,一把握住男子的手腕。 颜少青眸中透出询问,对方报以一笑,执起他的手,凑近唇边亲吻。灵巧的舌扫过掌心、滑入指缝,游蛇也似,颜少青倏地抽回,转而抬起他的下颚:“你再要惹我,可不保能走动路了。” “小爷哪有那么弱不禁风。”某人撇了撇嘴,登时又软作了一滩烂泥。 从背后将人抱起,颜少青伸指搭在他的腰间,替他轻轻按着。木风惬意的眯起眼,懒洋洋道:“在江湖人眼中,‘鬼纹刀’就是一杀人不眨眼的魔头。” 颜少青不置可否的抬了抬眼。木风笑眼盈盈的道:“但他们永远无法看到,这魔头温柔体贴的一面。” “他们如何看我,于我何干。” 毫无意外听到这番答话,木风眸子一转,道:“未认识你之前,我曾在酒馆里听说书的描述,讲‘鬼纹刀’如何无恶不作,肆虐武林,又如何我行我素,视朝廷禁令、三纲五常为无物。” 顿了顿,又叹道:“那时我就想,这‘鬼纹刀’虽是一方枭雄,却也是个人物,定要找个机会结交一番。” 颜少青脑中浮现出一幅白衣少年腰挎宝剑,兴冲冲跑来岚山阁向他挑衅的画面,嘴角勾起,无声的笑了。 木风扼腕道:“都怪那说书的后来胡说八道,硬将你我二人的相遇,生生推迟到数年之后。” 颜少青不由好奇起来,究竟对方如何胡说八道,才致使他打消了来寻自己的念头。 腰间轻重适中的力道,令得木风舒服的哼哼两声,继而转过身,恨恨说道:“那说书的道,‘鬼纹刀’一脸凶神恶煞,不但口生獠牙,背长恶鳞,且还身高十尺,眼大如铃!” 颜少青怔了怔,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,仰面大笑起来。木风没好气的‘切’了声:“你还笑,若非那些人道听途说,胡乱描述,你我指不定早就相遇了。” 颜少青止住笑意,道:“杜三少天不怕地不怕,又怎会畏惧一个长相凶恶之徒?” 木风摆了摆手道:“谁道小爷怕了,只是再没了结交的兴致。试想喝酒之时,你处在强盗窝里,对面还坐了个凶面獠牙的怪物,还能有甚么好胃口。” 笑着在男子脸上摸了一记,继续道:“喝酒,自然要面对佳人美眷,豪杰英雄,纵然没有这两样,也至少得有良辰美景,那才是享受。” 原来他所谓的结交,便是找他喝酒来了!颜少青摇了摇头,叹道:“酒鬼。” 说道此处,木风忽而执起他的手掌,道:“人说面部乾坤,手中天地,我倒要瞧瞧你这凶神恶煞的魔头,手相如何,命相如何。” 见他一脸兴致勃勃,颜少青自不忍违逆他意,任由对方捉着自己的手掌翻来覆去。其实木风哪懂甚么卜命之术,其看相是假,调戏是真,一脸坏笑的在他手上摸来摸去。 颜少青只由得他去。却看木风摸着摸着,忽然蹙起了眉,指着他左手腕问道:“这是甚么?” 夜明珠的清辉下,男子腕上三寸处,赫然有一道半寸来长的红痕。不似刀伤剑伤,也不似硬物刮擦而致,仔细辨来,倒有几分像是刻意描绘上去的。 木风用手指搓了搓,但见这痕迹仍是色泽鲜明,纹丝不动。‘薛辰’的身体他再是熟悉不过,不可能手腕上长了这怪东西而自己却无知无觉,当下,心头升起一抹不祥之感,重复道:“……这是甚么?为何我之前没见过?” 颜少青淡然道:“许是先前受了伤没有好透,留下的疤痕。” 疤痕?这哪里像是疤痕,分明是…… 待要细问,对方却已抽回手掌,放下衣袖,一副不愿多谈的神态。 他虽对他纵容,但所决定之事,从不因人而变。木风深知这一点,是以,尽管这事透着蹊跷,却暂将疑问吞回到了肚里。 待衣饰穿戴整齐,两人继续前行,约莫一盏茶时分,空气变得炙闷起来。木风用袖子扇着风,不解道:“怎么突然这般炎热?”颜少青在石壁上摸了下,将食指凑近鼻尖一闻,皱了皱眉。 牵起木风的手,慎重道:“你跟在我身后。”木风难得乖巧的点了点头。 再行半里,墓道中的温度攀至更高,汗水沿着背脊浸湿衣襟,连呼吸都变得甚为艰难,途径转角处,颜少青停下脚步,向身旁之人道:“你也闻到了。” 墓穴迂回曲折,各处都凿有通风口,令人身处地底亦不至憋闷难受。炙热的风灌进鼻腔,同时带来一阵刺鼻之味。木风一模鼻子,从他身后走出。“硫磺、硝石,还有……”想了一想,继续道:“焦糊的肉味。” 颜少青卸下斗篷,披在木风肩膀。“前方怕有不寻常之事发生,注意留意脚下。”正予他系紧衣带,墓道深处,忽地传来数声巨响。 轰隆隆……轰隆隆…… 两人对视一眼,均自戒备起来。只听巨响过后,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又隐隐而起。颜少青携着木风转过一个弯,前方一线笔直的墓道内,一个人影正扶着石壁慢慢走来,夜明珠淡淡的光辉映在她的脸上,木风‘啊‘的一声,叫了出来:“是你!” 来人弓腰曲背,步履蹒跚,身上仅着一件烧得焦黑的里衣,袖口处更是焚迹斑斑,仓惶中听见有人叫她,顿住脚步,抬起头来,一张脸清秀明丽,正是与木、颜二人才分开不久的唐陌。 “别……别过来……” 见她衣衫破败,形容憔悴,木风趋步上前,于她身前站定:“唐姑娘何事惊慌,可要在下助你一助?”说着伸出手掌,递到唐陌眼前。 唐陌曲起膝盖蹲在地上,一个劲的摇头:“别过来……别过来……怪物……走开……” 江湖中排名第九的强手,如今却像一只受惊的小兽匍匐在他的脚边,木风暗自心惊,唤道:“唐姑娘?” 唐陌兀自发着抖,木风连唤几声,也未得她回应。 颜少青移步走近,道:“我来。”俯下身,在唐陌脑后头维穴轻轻一按。唐陌的身子停止震颤,眸光一点一点向上移去。 冷夜沉沉,浮光霭霭,颜少青犀冷的黑瞳,便如利箭一般,刺入她的眼帘。 唐陌指着他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两眼一翻,竟此晕厥过去。 木风探了探她的脉搏,扪之虽然虚弱,却循环有秩,便知她并无大碍,转过头道:“她是受惊过度。” 颜少青若有所思的望向远处。木风一掸衣袍站起身来,围着他踱了个圈子,揶揄道:“啧啧,‘鬼纹刀’真是名不虚传,一招未出,就将千手菩提吓得晕了。”言毕,纵声大笑。 被他打断思绪,颜少青向旁望了眼:“这很厉害么?我可记得,适才天下第一高手也在我身下精疲力倦,直不起腰来。” 木风笑声未止,险些咬到舌头,俊脸憋至通红,却一时想不到话来反驳。欣赏完他一脸又嗔又急的模样,颜少青背转过身,迈步走开。 “且去看看,究竟甚么怪物将唐陌吓成这样。” 木风咬牙跟了上去。 愈往深处走,臭味愈浓。木风掩住口鼻,亦步亦趋跟在男子身后,忽见其步伐顿住,停在了一处转角。从其身后探出头来,但见昏暗处,横七竖八躺了几具黑炭般的尸体,其身上散发出的阵阵异味,教人几欲作呕。 尸体俱被烧得面目全非,全然不辨本来样貌,颜少青伸手按了按,发现尚有余温,显是才遭难不久。木风从旁拾来一根枯骨,挑开散落在旁的遗物,指着其中一枚发黑的铜牌道:“这是飞虎门的玄铁令,我见过武文通戴在身上。” “这些尸体,难道说……” *** 吱呀一声,书房门被人用力撞开,一个仆役跌跌撞撞跑将进来。 “王爷!不好了——” 左贤王不待他说完,浓眉倒竖,拍案而起:“没见国师在此么?冒冒失失,成何体统!” 那仆役满脸惊惶之色,衣衫凌乱,左脚穿着只鞋,右脚却还光着,显是匆忙之际起身。一下跪到二人面前,叫道:“王爷,后院失火了!” 左贤王还待数落,闻言一愕。这片刻的功夫,屋外已响起嘈杂人声,数点火光自窗前掠过,侍卫统领在外高呼道:“你们去那边,你们跟我守在此地保护王爷!” 事发突然,左贤王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,迦南已从座椅中起身,打开窗户。屋外精兵林立,一队侍卫正护着王妃和郡主往书房赶来,不远处浓烟滚滚,火舌飙窜。 到底也是戎马出身,片刻之后,左贤王即便收稳心神,招来侍卫统领进屋询问。“究竟怎么一回事。” 侍卫统领单膝跪地,向他禀道:“王爷,卑职以为,是有贼人纵火行凶。”继而一五一十,将先前所遇之事说出。原来今日入夜之后,便不断有枯柴、破布被抛进侧院围墙,派人出去查探,周边却又空无一人,过得一时半会,又有点着的火褶被抛进院中,卑职遂派几名弟兄守在屋外,不料那贼人好生狡猾,竟绕去了后院,在那里点了把火。” 左贤王道:“贼人长得甚么模样,身手如何?” 侍卫统领吸了口气:“这……卑职没有瞧见。” 左贤王一怒之下摔烂了茶杯。“饭桶!” 接着,府中家眷陆续被安置在此处,妇人及小儿的啼哭搅得人甚是心神不宁,左贤王心烦气躁之下,又摔烂两只茶杯,王妃身子孱弱,此际受到惊吓,已然晕去。 一片混乱中,迦南俏立窗前,凝视天空中一道盘桓不去的灰影。 “鹰?” -未完待续- 第92章 第六十回:帝陵白骨皑如霜,有鬼啸啼颤人寒 幽深墓道,处处惊魂,不仅壁中藏有凶弩,水中还养有恶鱼,可见高昌先王为防墓葬被人侵扰,谋尽心机。颜少青身负绝世武功,自不畏个中机关,但身旁木风内力受滞,身手大不如前,却不可不顾,因此他每走几步,便要掷出枯骨,以探前路。 二人跨过焦尸,转入左侧墓道,倏地地势一变,一列宽大的石梯向下延伸而去。站在石梯前向下俯望,两侧幕墙均呈坍塌之势,梯口处全然被碎石和泥沙掩埋。 空气中除了未散尽的粉尘,便是硫磺、硝石的刺鼻气味。木风摸着下巴,面露沉思。颜少青在他身侧问道:“你如何看。” 木风指着坍塌的墓墙道:“瞧这架势,分明是被人炸开过。” 颜少青颔首道:“适才那几声巨响,想来便是这缘故。” 木风鼻翼翕动,在身旁嗅了嗅:“我若没记岔,这味道应来自于霹雳雷火弹。” 颜少青侧目看了他一眼,淡淡地嗯了声。 墓墙坍于谁手已不言而喻,可唐陌何故要这样做,这后面又有何异数?仅凭猜测,自然没甚么结果。颜少青缓步走下石梯,衣袖在乱石上一扫,骤然间,沙石飞溅,轰声隆隆,堵塞的墓道,硬生生被清出一条三尺来宽的孔道! 这坍塌的巨石无虞有几百斤重,其间泥沙混杂,非功力精深之士,绝难撼动,木风大笑着道了声好,随手抓了把碎石,举步跨入。颜少青双手一负,紧随其后。 障碍扫清后,眼前便是一条笔直墓道,脚下铺设青石,两壁砌以枭砖,莲花灯台托起一盏盏长明灯,将周围照得犹胜白昼。 说时迟,那时快,木风正待投石问路,忽然衣袍带风,一股杀气当空袭至!他一生之中所遇偷袭,没有一百次也有数十次,每回莫不是先感杀气,再遇杀招。对方身手再快,其间总也有个喘息之机,但这一回,杀气伴着杀招,如鬼似魅,直击胸腹! 木风尚未看清来者身形,一只通红的利爪已触及衣袍,炽烈的高温灼烫胸前的皮肤,极不好受。这一刹那,他想起了墓道里几具烧得焦黑的尸首,瞳孔猛地一缩! 便是此时,颜少青五指倏出,以追风蹑影之速牢牢握住偷袭而来的利爪。木风往斜刺里一滑,乘隙逃脱,垂目瞧去,洁白的衣袍上,赫然印有一道焦黑掌印,叫道:“小心,这怪物会放火!” 那偷袭之人被颜少青制住,再无所遁形,明亮的灯火下,只见一个浑身惨绿的怪物佝偻着身子,眼射凶光。称其为人,它浑身光秃,皮肤惨绿;讲它是鬼,它又四肢皆全,身影俱在。 木风隐隐觉得这不人不鬼之物有些眼熟,正待细究,突见其张大口,向颜少青喷出一团烈焰! 颜少青捉住这怪物手腕,本是凝力不发,这时忽而冷笑:“你要同我玩火?”长袖挥处,罡风煽出,将扑至面门的烈焰,重又挡了回去! 烈焰倒卷而回,那怪物捂住张丑脸,唧唧乱叫,颜少青五指虚抓,那怪物忽被一股大力制住,手臂上力道愈收愈紧,骨骼咯咯作响。 颜少青皱了皱眉,咦了一声。便是铜铁顽石,于他发力一抓之下也落不得完整,何故这血肉之躯,依然毫无伤损? 那怪物趁他分心之机,奋力挣开,身子纵起,攀上东面石壁。见其偷袭不成反要逃走,木风嘿嘿一笑,手里的石子飞快掷出,分打那怪物腿弯、脑后。这几处俱是人体大穴,中之即晕,岂料怪物中招之后,仍是行动如常,向高处攀爬而去。 两人眼中均露疑色。颜少青出招奇快,身形一幌,一脚踢中了怪物脊椎。怪物惨叫一声,落了下来,尚处半空时,颜少青手臂一张,已将它提在手中。 近处观察,愈发觉得这怪物眼熟,却着实想不起哪里见过。木风轻抚下巴道:“既然这位仁兄喜爱玩火,便教他也尝尝个中滋味。”转头一笑:“颜兄意下如何?” 见他又不正经,颜少青瞥了他一眼道:“你何不问问他的意见。” 木风当真凑近那颗令人毛骨悚然的头颅,问道:“老兄,如何啊?” 两人一问一答,权作玩笑,并不期望这怪物能给出甚么反映。但木风话甫出口,便见那两颗幽绿森然的眼珠转了转,朝他望来。 这怪物,竟能听懂人言!这一发现,立时便令木风有了兴趣,围着它道:“老兄好生面善,我们可曾见过?”“老兄今年贵庚,那上头的人可是你杀的?”“老兄……” 听他愈问愈不靠谱,颜少青忙以眼神制止,同时扼紧怪物头颅,逼问道:“凝玉匣在哪里。” 凝玉匣系何物,途中颜少青已同木风阐明,同样赤霞草离地即枯之事,木风也已如实告之,两人一经交流,互通有无,便即决定先寻凝玉匣,再觅赤霞草,最后按原路走出古墓。至于左贤王有何阴谋,那便也只有走一步,看一步。 这怪物藏匿暗处伏击路人,难说与整件事是否存有关联,是以,颜少青才有如此一问。但见它听到‘凝玉匣’三字,眼珠骨碌碌乱转,木风‘嘿’地一声冷笑:“他还真知道。” 当下向颜少青摊手道:“颜兄,借你宝刀一用。”颜少青依言递过,木风手腕一振,横刀指向怪物咽喉,笑道:“这刀最喜血,尤其擅饮妖血、鬼血,不想被扎上两个窟窿,就老实回答我颜兄的问题。” 话音甫毕,却见那怪物疯了似的挣扎起来,左手臂膀扣住右手臂膀,向外一扭,倏地断臂落地,那怪物一面惨厉叫唤,一面如壁虎般窜上墓顶。 几乎同一时刻,颜少青身子腾空,出掌如风,迎头击去。 那怪物回身向他龇牙时,尖利的指甲在石板缝隙中一抠,猛然间,机关启动,箭出如雨,颜少青微一凝神,立时弃敌纵向木风,抱住他急退丈许。 两人在远处站定,待箭势一止,奔回原处,那怪物却已逃匿的无影无踪了。 木风蹲身查看地上的断臂,颜少青见他面露疑惑,问道:“可有看出甚么。” 木风道:“原先我只是怀疑,现在却可以肯定了,你看好。”说着抽出靴中匕首,向那截断臂狠狠削去,吭哧一声,那断臂上却连一丝痕迹也未留下,继而握紧鬼纹刀,凝神一刺。 断臂倏尔断成两截。 颜少青见闻广博,自然看出这不仅仅是刀锋锋利之故,却也一时猜不透其中缘由,垂眼看向木风,等他解释。 木风略想了想道:“这东西叫作茧人。时隔七年,我也有些记不清了。”跟着,将七年前万剑旧屋遇到茧人一事与他说了。那时颜少青为除去叛王赵钰,只身深入景王府设局,前后木风所遇之事,他全未参与,本想待诸事了结,两人重遇时详细述说,哪知这一去,便自此阴阳相隔,黄泉难返。 话道此处,木风‘蹭’地一声,将鬼纹刀推回刀鞘。颜少青轻叹一声。 望了他一眼,木风径自往下说道:“那时遇上的茧人曾挟七当家为人质,今次这茧人亦懂得弃臂保命,可见其并非智力低下之物。不过,当日我大师兄以一道火符就将其制服,可见它甚是怕火,而今你我遇见的,却能口喷火焰,在这一点上,它们又有所不同。” 分析之际,后背蓦地靠上一副胸膛,低沉的嗓音落在耳畔,醉人心肠。“当年我不辞而别,你可怨我。”木风横了他一眼:“怨有何用?” 颜少青毫不犹豫道:“要真有怨气,你便刺我一刀。”木风转头盯了他半晌,忽而笑道:“你真当小爷舍不得打你,舍不得杀你?” 颜少青默不作声,只伸手在胸前一划。 木风取出匕首,执在手中。“你不后悔?”见对方摇了摇头,他继续道:“也不还手?” 颜少青道:“绝不还手。”双臂一振,撤了护体罡气。 木风扯下自己的衣带,将他双眼蒙住,道:“为防你情急之下反击,我先将你双眼蒙了,你可记得方才说的话,无论如何都不许还手。”颜少青点头应允。 自懂事那刻启,他便擅于用智谋保护自己,待到后来成就一身绝世武艺,更要时时刻刻提防仇家和身旁之人,如此毫无防备,任人宰割的境况,当属破天荒的头一遭,颜少青在心中苦笑,继而沉默着,等待那刺穿胸膛的一刀。 -未完待续- 第93章 第六十一回:红颜碧霄黄金楼,枯骨石棺万人冢 黑暗中,一只手掌突然探来,在他脸上摸了几下,辗转来到胸口。 “我这个人,有仇必报,有恩必偿,眼里从来容不进沙子。” “你舍我而去,又令我苦等七年,这仇可结得深了。” “知道么,对待仇人,我向来不会一刀了账,而是……”在他耳边吹了口气,轻声呢喃:“令他们痛不欲生。” 颜少青心下一震,已预料到将要发生之事。果不其然,下一刻,他便被人以蛮力推向墙角,耳边响起一声轻笑:“不许还手。” 这笑声带了丝孩子气的顽皮,但那人的动作,却干脆利落,毫不含糊,一手固定在他的腰侧,另只手唰的一下,扯散了他的衣袍。 ‘鬼纹刀’孤标傲世,冷漠无情,手下亡魂岂止千数,天下间人人惧他怕他,便是阁中弟兄在他面前也是谨微慎行不敢得罪——唯独这个人,面对他时从来都是恣行无忌。 那只手一路不停的挑拨,自颈侧至锁骨,再从胸口到小腹,渐渐地更往下…… 颜少青不动声色,任他欺近。那人笑了声,继续在他身上探索,动作愈加放肆。 不多时,那双手便绕到了他背后,滑入那片从未有人碰触过的区域。这动作已然跨越了他的底线,不适感随之而来,颜少青全身肌肉绷得死紧,却依然,未加阻止。 忽然间,蒙眼布被人扯开,木风双目含嗔,瞪着他道:“在你眼中,我便是那么没心没肺?” 面对他的质问,颜少青不答反问:“为何不继续?” 木风按住他的肩膀,一字字道:“你就那么想我继续,嗯?” 颜少青顺势揽他入怀,刚把人带进怀里,肩上立时便传来一阵疼痛,垂眸望去,木风的牙齿正深深陷入他的皮肉,这一下咬得极深,也极狠,鲜血顺着他殷红的唇往下流淌,一滴一滴,浸湿衣领。颜少青不挣不躲,反将人拥得更紧。 “……不准再不告而别。” “不准再背着我找别人。” “做戏也不成。” “……不然,小爷就咬死你。” 颜少青搂着他,淡淡应了声好。 得到答复,木风满意的舔舔唇。“我饿了。” “……”忍着笑意,颜少青俯身吻上他的唇。 小别胜新婚,自然是如何需索都嫌不够。不过俗言说的妙,好事皆多磨。两人正在耳鬓厮磨时,地面突然开始剧烈震颤,木风双眉竖起,恼道:“哪个不长眼的坏小爷好事!”一手披起外衣,一手扶住石壁,以免跌倒。 替他整好衣物,颜少青揽住他腰,纵起奔出十余丈。落地处恰好是个双岔道,两条路一条往左,一条朝右。拐角处,有个身影鬼魅般一闪而过,那身惨绿皮肤,于莹莹灯火之下更显得森然可怖,正是先前偷袭二人的那只怪物,木风伸手向前一指:“是茧人,我们追上去。” 颜少青身形轻幌,并不予以追击,而是携着木风跃向左侧的一间石室。木风讶然相望,突然间,一声巨响发自身后,回眸时,只见二人原先所站之处,已被墓顶砸下的巨石压塌。 站在石室门口,木风心有余悸的盯了眼巨石,道:“看来当务之急,是要找个安全地方。”脚下摇晃渐歇,他倚着墙壁,沉声道:“定是那茧人偷袭不成,启动了甚么机关,欲将我二人埋葬在此。” 颜少青颔首道:“先进去避一避。”携他踏入室中。甫一入内,便觉屋中有人,待看清室内情形,两人均各一怔。 石室深逾数丈,宽约一丈,对门处有一方高台,台上摆有一副巨大石棺,上盖镂刻花纹,下部施以釉彩,接榫处更安有镌刻莲花纹的鎏金铜叶。不过令人震惊的并非这副华美异常的石棺,而是棺旁或坐或卧的数名‘女子’。 木风定了定神,咳了声道:“没料到此处是各位姑娘闺房,多有打扰,多有打扰。” 灯火下,这些女子均不过二八妙龄,各个容光明艳,身段曼妙,纤细的蛮腰隐在若隐若透的薄纱下,难不令人想入非非。可若是仔细观察,便能发现她们双眼呆滞无神,胸口也无起伏。 颜少青抬眸扫了一眼:“几个死人,你同她们啰嗦甚么。” 木风摆了摆手,煞有其事道:“在我眼中,只有佳人和丑妇之分,而无活人与死人之分。”只见他一边走近,一边吟诗赋词,甚么‘媚眼含羞合,丹唇逐笑开’,甚么‘美人卷珠帘,深坐蹙蛾眉’,名诗佳句,层出不穷。 颜少青不作理会,仔细打量高台上的石棺。 此刻,脚下突又开始摇晃,木风站立不稳,随手握住了一双皓腕,但觉入手极凉,寒气透骨,急忙松开。“好凉。” 颜少青道:“既是死人,自然不会有温度。” 木风不信邪的在女尸身上又摸了一记,疑惑道:“先前在上层发现的女尸,可没这么瘆人。” 颜少青眸光一斜,道:“甚么女尸?” 木风遂将定颜珠之事与他说了,颜少青闻言默不作声,衣袖一振,扫开女子身上的薄纱。望着一片粉颈酥胸,木风意味深长的笑道:“颜兄真是擅解美人衣啊。” 颜少青扫了他一眼:“不及某人。”摸了摸鼻子,某人识趣的闭嘴。颜少青施指按住女尸背后的皮肤,道:“你且来看。” 这一眼望去,只见其雪白的脊背上,隐隐透出几枚黑斑,木风奇道:“定颜珠可保尸身千年不腐,这又是何故?难不成她们在生前就中了毒?” “定颜珠?”颜少青叹道:“你当定颜珠是随处捡的么?”木风愣了愣,伸手掰开女尸的口唇,果然见到其中空空如也,莫说定颜珠,便连舌头牙齿也烂得差不多了。 颜少青拂开女尸的头发,木风注意到,在其头顶百汇穴上,有一小孔,约莫豆粒大小,奇道:“这是被甚么暗器所伤?”颜少青不答,只教他再看其余尸体,木风愈看愈奇,忍不住道:“伤口都在同个地方,看来是暗器高手所为。” 叹了声,颜少青道:“你仔细瞧瞧。”木风依言照做,探手摸向伤处,只觉触手冷硬,仿佛在摸一件铁器,脑中忽然闪过个念头:“难道是……” 颜少青声音微沉,缓缓说道:“自周朝开始,王侯和贵族就爱用妾侍殉葬,以确保自己死后仍能安享极乐。而为保尸体鲜活,就在她们体内灌注水银,做法是先用药物将人迷倒,在头顶切开一块,然后倒入水银,流走全身血脉。” 木风听罢,不言不语的捡起地下的薄纱替女尸穿回。见他眼露忿色,颜少青漠然道:“逝者已矣,再怎么样,你也无力回天。” ‘砰’地一掌拍在石棺上,木风冷哼道:“人死不能复生,但死人也无力反抗。” 颜少青垂目望向石棺,道:“你要如何做?” 木风挑眉道:“我不信你猜不到。”将那副石棺从上瞧到下,又从下瞧到上,接着狡黠一笑:“你说这棺中装殓的是哪一位王侯子弟?” 颜少青也不多话,手掌按向棺盖,往上一揭。但见那棺盖由整块巨石雕成,重百斤不止,在他掌中却如纸扎一般飞向空中。 木风大声道了句:“好!”突然嗖嗖数声,几支箭矢自棺内激射而出,来势极疾! 颜少青衣袖挥动,将箭矢尽数卷入袖中,再一掀一甩,尚在空中的棺盖轰地爆开,向四处撞去。 接连数响后,烟尘四起,木风拍去衣衫上的灰尘,往棺木里探头道:“原来是个矮子。”就见棺内陪葬的金银不少,正中躺着的,却是一具不足五尺长的骸骨。 颜少青逐行读出棺内篆刻的字迹,喃喃道:“这是仆固俊的次子,身量还未长足就夭折了。” 木风大为意外:“是个孩童?”转眼瞧了瞧那几名美貌侍妾,对着棺内的骸骨说道:“那话儿都没长规整就学你父亲娶了一屋子老婆,活该做个风流鬼。” 颜少青背过身,道:“走了。” 既然是个孩童,木风也不好出手毁人尸骸,随手翻弄了几下陪葬的金器,便准备起身离开。忽然间,他的目光被其中一样物事深深吸引住了。 -未完待续- 第94章 第六十二回:风翻白浪花千片,雁点青天字一行 那是一枚乌沉沉、脏兮兮的铁片,在满棺金器之中显得并不起眼,木风留意上它,纯粹是由于它的大小、质地看起来都极为眼熟。将其取出放在掌中,用衣袖擦去表面污垢,渐渐地,一条腾云驾雾的螭龙跃入眼帘。 心念一动,探手自腰里摸出另外一枚铁片,分别执于两掌,相较之下,发现二者所刻的图案都丝毫无差,唯一不同之处在于:左手这枚,边缘处有三个凹陷下去的圆孔,而右手这枚刚从棺材里摸来的,边缘处有三处凸起。 木风脸现笑意,道:“这可有趣得紧。”‘咔’地一声,榫头衔上榫眼,两枚铁片在他手中合而为一。兀自推敲关键之处,周身又开始摇晃不止,他手臂在棺缘一撑,轻巧的落下石台。 剧烈的震颠中,天花板上落下无数碎石,几根石柱也已支撑不住墓顶的重量,摇摇欲坠,木风心道:看来此处真非久留之地。 二人快步走出石室,木风将严丝密缝的铁片拿在掌中细瞧,颜少青扫了眼,说道:“像是一把钥匙。”木风笑道:“我也如此猜测,就不知是哪处的钥匙,用来开启何物。”颜少青淡然道:“不管是甚么钥匙,都和我们此行没有干系。” 木风奇道:“颜兄就没有好奇之心?” 颜少青目不斜视:“此处宝藏我会命阁中弟兄尽数运出,届时你想看多久便看多久,当务之急,是找到破解机关之法。” 木风百无聊赖的收起铁片,再自怀中取出古墓地图,指着卷上道:“现下我们处在第三层入口,这条路绕下去,沿途需经过八间侧墓室,才能到达主墓室,其间要走好几里地,茧人脚程再快,也无法在一盏茶的功夫内赶个来回,是以它触动的机关,多数就在这八间侧墓之中的前两间。” 这番话分析的有理有据,颜少青颔首认同。木风叠起地图放回怀中,寻思道:“这震动忽强忽弱,时有时无,据我所知……机关术并不能做到如此操控自如。” “你有何见解?”颜少青脚步稍缓,回头问他。木风摸着下巴道:“我觉得这不是机关,而是阵法,若没料错,正是困阵之中的‘雁孤阵’。” 颜少青目光欣然:“七年之中,你似学了不少。”木风叹了声,颇似无奈的一摊手:“无人陪我饮酒,也没人弹琴给我听,那总得找些事情来做。” 男子闻言默然,片刻后,淡漠的声音自前方传来。“我近日谱曲一首,还未曾想到名字。”木风得逞似的大笑起来,伸手揽住他肩:“这活儿非我莫属。” ‘雁孤阵’取意于大雁南归时排布的‘一’字和‘人’字队形,结合地势、方位演变而来,按遁甲分生、死、伤、惊四门,方位莫测,变化无常。 木风一路反复推演,这时正走到第二间侧墓室,二人推门而入,只见五丈见方的石室内,总共摆有三十六副石棺。 石棺东一副,西一副,摆放得极其凌乱,瞧来毫无规律可言,但木风精通易理,一眼便即瞧出,这正是奇门遁甲中的困阵式——雁孤阵。“找到了!” 颜少青宽袖一扫,身后石门应声而落,问道:“如何破阵?”他精于武艺,对机关阵法却不甚在行,准备木风如何说,他便如何做。 伸手点出四个方位,木风正色道:“西北为乾,西南为坤,东南为巽,东北为艮,只要将这四处的石棺对调,此阵不攻自破。”颜少青讶然:“这么简单?” 木风咧嘴笑道:“简单?”颜少青见他神态暧昧,知其中必有蹊跷,问道:“难在何处?” 木风答道:“雁孤阵是困阵,杀伤力并不强,但此阵一经启动,便是环环相扣。”抬脚踏向靠自己最近的一副石棺,继续道:“好比我移开它,立时便会有另外一副石棺上来补位。” 说着脚下一使力,将那副石棺蹬出半丈之远。几乎同一时刻,另副石棺‘嗖’地从旁窜出,迅速弥补了这道缺位。颜少青环顾四周,发现其余三十四副石棺均也调整了位置,以他的眼力劲,竟未曾发现是何时移动,不由暗暗惊异。 木风往身旁那副石棺上一坐,好整以暇道:“说白了,破阵的关键也就在于一个‘快’字,需赶在阵法变动之前将关键的四副石棺互调位置,乾位移到坤位,坤位移到巽位,巽位移到艮位,艮位的最终移归乾位。” 一下移动四副石棺,对于常人来说自非易事,但对于颜少青这等高手而言,却不费吹灰之力,他寻思道:“恐怕难处并不在此。” 木风双臂环胸,点了点头道:“你出手时,护阵也将同时运转,会发生何事,我心里也没底。”接着又笑道:“不过颜兄功力精深至此,有何机关能奈何得了你?” 瞧他笑得别有深意,颜少青眼皮一抬:“只要你别捣乱,自没机关能挡我去路。” 木风无辜的一摊手:“我捣甚么乱,阵法不破,我就要和你在此做一对患难鸳鸯,同生共死虽说也属我心意,但比起共死,我更愿与你同生,五岳山川,江河湖海,我们哪里去不得,何必屈死于一间小小墓室。” 撇了撇嘴,他又道:“事后,再遇上那些缺心眼说书的,胡乱杜撰一通,说甚么杜三少鬼纹刀为夺宝藏火并于高昌王陵,更难听些的,就直接说我二人误踩陷阱一命呜呼,那小爷一世英名岂非毁于一旦。” 颜少青被他一番胡说八道逗得畅怀大笑。木风最爱看他笑,以手支颐,眸光痴醉。颜少青笑过之后,叹道:“我答应你,待诸事了结,我们就去畅游天下。” 其实诸事了结,又谈何容易,但木风得此承诺,心中无比宽慰,当即跳下石棺,向他伸出手掌:“一言为定!” 颜少青握住那只手,低声道:“一言,为定。” 突然脚下摇晃又起,颜少青道:“事不宜迟,你且退开。”木风点了点头,退至他身后。 颜少青缓步走入阵中,两掌齐发,但听风声呼啸,四副石棺拔地飞起。此刻其余石棺得闻主位空缺,均是蠢蠢而动,离开最近的已悄没声息的滑了过去,突然乾坤巽艮四位各有一道罡风卷起,石棺撞上罡风,相继往外弹开。 原来颜少青早在托起石棺之际,便挥掌打出四道劲力,用以阻挡其余石棺补位,这时浮在半空的四副石棺已按序交换位置,只待他撤去掌力,便能按部就班。眼瞧大功告成,忽然阵中飞沙走石,全部石棺仿佛被股大力牵引,首尾相连,径自排成了一个‘人’字。 这一下变起仓促,使得颜少青微微一怔,便是这片刻的功夫,那‘人’字已如陀螺般飞速旋转起来!他暗道不妙,撤去掌力,纵身急退,但无论如何退后,那‘人’字总归离他相去不远。左右一顾,不见木风身影,想来自身已深陷阵中,他略一思索,当即不退反进,纵身上前。 阳光当头洒下,落满山脊。放眼四周,遍地都是荆棘,乱石嶙峋,颜少青走到崖前,只见脚下雾霭如纱,刀尖似的小山,有如剑锋倒插入云。这地方他再是熟悉不过,伸手拂开身旁一簇山藤,‘赤棘山’三个遒劲大字,深深嵌在石碑里。 遥遥传来一阵哭声,他循声而走,来到一处山洞。黑暗的岩石缝里,依旧是密匝匝的荆棘,这山中鸟兽罕至,荒没人烟,草木也几近绝迹,唯有荆棘一大丛一大丛的布满脚下。 山洞深处,有一块平整巨石,石上凌乱放着些木雕,有老虎、山豹、老鹰,以及麋鹿,石旁荡着条秋千架,一个娇小的身影便缩在秋千架里,抽抽搭搭的哭泣。 颜少青将手里新刻的木雕放到石上,转身问道:“你又哭甚么?”那小小的身影抬起头来,但见她年齿尚幼,一双大眼却乌溜溜地,极是动人。 “哥哥……呜呜……小兔儿死了……” 颜少青这才注意到她膝上摆着竹篮,一只白兔在篮中蜷缩一团,嘴边血迹已涸,显是死去多时。“生老病死,物理常情,有甚么好哭的。” 少女抱起白兔,抽泣道:“可是……可是……”颜少青环顾四下,突然道:“有人来过,是不是?”少女抹去泪水,点了点头:“晨间有人来送饭,我听你话,甚么都没吃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小兔儿却不听我的,偷偷吃了……呜呜……” 颜少青伸手拨开白兔的眼皮,只见皮下一粒粒血泡鼓肿,确实是中毒症状。“你被关禁闭的期间,父亲下令任何人不得探望,甚么人这么大胆子,敢冒此大不讳?” 少女抱着白兔道:“是刘姨娘的侍婢小彤。”颜少青凝视她道:“刘姨娘那么多侍婢,你倒记得清楚。”少女抹干泪水,得意道:“家里几百号人,我全都记得容貌。” 颜少青沉默不语,转身自角落里提出一只食篮,揭开盖子,里面两碟素菜均纹丝未动,只一碟腌鹿肉少了几块。腰身忽然被人抱住,少女的声音闷闷传来:“哥哥,小兔儿不在了,你留下陪真儿好不好?” 颜少青不答反问:“你这兔子倒是与众不同,不好蔬果,专挑荤腥?”少女身子颤抖,将他抱紧道:“哥哥,留下陪真儿,好不好……” 颜少青道:“ 这食盒没翻没洒,它还能自行揭开盒盖,吃下两块鹿肉?”挥开少女手臂,冷冷道:“我看,非是白兔偷食,而是你用它试毒。” 转过身,面无表情道:“颜希真确实善于计谋,却不会如此歹毒,要骗过我,‘你’还不够格。” 在他的质责之下,少女的身子渐渐化作一缕白雾。 “哥哥,留下陪真儿,好不好……” “……陪真儿,好不好…… 雾气弥漫,巨石上的木雕一个个消失不见,颜少青闭起双目,叹道:“雁孤阵,果然不简单。” 陡然间雾气散去,他脑中一晕,便即失去知觉,再度睁眼时,身处之地已由山洞变为了河川。所坐之地,乃是一艘画舫,船头歌舞酣畅,樯尾风灯轻摇,他安坐舱中,缓缓拨动膝上的古琴。 突然极轻地一声响,窗纸破了个洞孔,一支吹箭暗无声息的飞来。手下琴音兀自未绝,颜少青手掌轻抬,食指和中指夹住箭矢,反手掷出。窗前人影一闪,刺客翻身跌入水中。 跟着岸边传来一声长啸,数十人跃将上来,将船舱团团围住。其中有人喊话道:“大魔头,速速出来送死!”颜少青难得来到江淮,风物未赏得几样,刺杀、围剿却络绎不绝,早已烦不胜烦,手指在琴弦上重重一拨,音携内力,散击而出! 霎时间惨嚎四起,颜少青放下古琴,掀帘走出,在船头迎风而立。此际船夫歌姬俱已泅水而逃,船板上除了袭击者留下的断肢残骸,便只有风灯敲打着桅杆,啪啪作响。 垂眸望着水面出神,忽然水花翻溅,从中跃出一人。这人不知用的甚么法子藏在湖底,颜少青竟半点没有察觉,唰的一下,被柄长剑指到身前,他微一侧身,伸出两指夹住。 当啷一响,长剑折为两截,那人眼露惊诧,大骇之下,伸掌向他胸前击出。颜少青身子略偏,右手回撩扣住他的咽喉,那人喉头被扼,呼吸艰难,只因蒙着面巾,看不清表情。 颜少青手下从不留活口,手臂加劲,就要折断他的颈骨。生死存亡之际,那人忽然叫道:“大魔头,赶紧放了小爷,不然……咳咳……”骤闻这道声音,颜少青微微一愕,五指松开,任由他倒向自己怀中。接着一扬手,揭去对方蒙面的纱巾。 墓室中,木风侧卧于一副石棺之上,将地图摊在身前细细研究。少顷,他换了个姿势,眯起眼打量阵中盘腿而坐的男子,自言自语道:“照情形,你们也该遇上了,别太惊讶才好啊。”笑了声,继续道:“不过以你的性子,不管遇上何事都能全身而退。” 接着,他又潜下心来,继续研究面前的墓室地图。 月光将那张惨白的俊颜照得分明,他俊挺的鼻梁,尖削的下颚,以及掩在凌乱黑发后的狭长双目,无一不是刻进骨子里的熟悉。 “……”明知阵法中一切皆是幻,颜少青仍是怔愣原地。 那人缓过气来,狠狠瞪了他一眼:“喂,你盯着小爷看甚么?” 颜少青收敛心神,开口应道:“想是直接将你杀了,还是扔进锅里煮了。”那人又惊又怒,叫道:“你果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!赶紧将小爷放了,不然等到救我的人来了,要你好看!” 颜少青唇角一勾:“那我就恭候大驾了。”他素来为人冷淡,下手更是狠辣无情,是以江湖传闻他不苟言笑,冷情冷血,这时偶露笑容,直将对方看呆了去。 “你……你……放开我!” 见他在自己手里胡乱踢腾,颜少青索性点了他穴道,扔进船舱。 夜风沁凉,又值深秋,即便是在舱中,温度也暖和不到哪去,更不说那人裹着一层湿衣,被人点住穴道扔在床上。见他冻得嘴唇发白也不愿吭声求饶,颜少青搁下古琴,转身走至柜前,搬出一只红泥小炉,并几样茶具。 不久,茶香弥漫室中。 看着他烧水煮茶,那人舔了舔干涩的嘴唇,赌气似的闭起眼。忽然脚步声近,颜少青端了茶水,坐到一旁的椅上。“张嘴。” 那人双目紧闭,不理不睬。颜少青以两指固定住他的下颚,将整杯茶水尽数灌下。 “咳咳……你要杀便杀,何必如此侮辱于我。”温热的茶水滑入肚腹,那人脸上登时有了几分血色,但神色间却更加愤怒。 颜少青放回空杯,转身又来解他衣衫,那人又羞又怒,骂道:“你不单是个魔头,还是个淫贼,你你你……别碰我!” 颜少青睨了他一眼:“不想我坐实淫贼之名,就乖乖闭嘴。” 那人倏地收声。 身上的湿衣被换下,取而代之的是一袭干净清爽的白袍,那人窝在被中,只觉浑身都暖洋洋的十分舒服。“喂,大魔头,你擒了我不杀,到底耍甚么阴谋诡计?” 颜少青从卷上抬起目光,向他望去。 那目光深沉如海,又漆黑似夜,那人被他盯得心中发毛,唯恐他再又说出甚么将自己煮了之类的话来,忙道:“你别说,小爷一点不想知道!” 见他垂下目光,继续专注于手中书籍,那人又耐不住寂寞道:“喂,大魔头,你除了看书能不能干点别的?” 颜少青依言放下书卷,点上檀香,架起古琴。修长的手指拂过琴弦,一曲潇湘水云缓缓流淌而出。虽不愿承认,但这曲子确实是他迄今为止所听琴曲之中音色最美,聆听之下,心绪渐平,困意随之袭上,竟沉沉睡去了。 静夜中烛火轻摇,一曲毕了,舱中再无声响。河中央,一艘画舫无风自动,渐渐驶向远处。 翌日清晨,那人自梦中醒来,只觉腹中饥肠辘辘,翻身坐起,正待下地时,猛然发觉自己的穴道已解,四顾下发现舱内无人,他欢呼一声,打开舱门往外逃去。一出门便即傻了眼,但见四面江水滔滔,一望无际,连块落脚的凸石也没有。 瞥眼看见船头立着一道伟岸身影,他冲将过去,一把提起对方衣领:“这是哪?你要带我去哪?” 颜少青眸光沉沉:“我也不知。”那人怒火中烧,也不管眼前之人是为江湖中恶名昭彰的魔头,一把将其推到桅杆前,揪住他的衣领道:“赶紧将船掉头,将小爷送回去!” 颜少青垂眸对上他怒气渐盈的眼:“你还未发觉么?” 那人怔了怔,问道:“发觉甚么?” “这船,停不下来。” 他话音一落,那人只觉一股寒气自背脊直窜头顶,松开他的衣领,疾步奔向舱室,须臾后又推门而出,大声道:“这船上舵也没见,桨也没见,为何能开动?” 颜少青依然是那句话:“我也不知。”那人几欲抓狂。 半夜雷雨交加,江面上一片水汽迷蒙。那人抱住膝盖,在床角缩成一团,忽然一个响雷打下,他将头颅埋进膝内,浑身发抖。剧烈摇晃的船舱中,颜少青稳坐如山,丝毫未受天气环境影响。 “你怕打雷?” “小爷……才……才不怕。” “那就是怕下雨了。” “你才怕……下雨。” “那你抖甚么?” “小爷身子冷不行么?” 突然身后一重,一副温暖的胸膛贴上背脊。那人嘴上逞强道:“谁要你多管闲事。”身子却一个劲的往对方怀里缩。 许久之后,雨声渐歇,那人安下神来,咕哝道:“你这魔头,也没传闻中那么坏嘛。”等不到对方回答,他转过头道:“喂,大魔头?”灯火下只见一张沉静的睡颜,眉眼间全然不见平日的疏冷,反增了几分恬淡。 那人又唤了声,见他果然睡熟,反手拔下发簪,往他颈项刺下。簪尖距离对方只余寸许,忽又忍不下手,只觉他均匀沉稳的呼吸落入耳际,比刚才的大风大雨更能撼人心神。 心脏擂鼓般的狂跳,发簪自手中滑落,不知掉到何处,那人忽从床榻跃下,推开门跑了出去。 颜少青眸子睁开,扫了眼在狂风中摇摆不定的舱门,又再度阖上。接着,一声叹息,自他的唇边逸出。 清晨,一轮旭日缓缓升起。颜少青将几碟点心摆在船头,那人毫不客气,伸手便取,待填饱肚子,发出一声感叹道:“若是有酒,那就更好啦!” 颜少青在他身旁坐下,凝视江心升起的太阳。那人突然转过头,踌躇道:“昨夜……” 颜少青缓缓开口:“前方船一靠岸,我就将你送走。” 那人愣了愣,聚起目力向远处眺望,果然发现江面愈来愈窄。他在船上呆了数日,大是气闷,听说可以上岸,不由喜形于色。 晨曦映在那双狭眸之中,令人心为之动,神为之夺,男子在心中轻叹:这究竟是幻境,还是魔障…… 两人日出而坐,日落而息,如此过得几日,水流愈加湍急,两岸青山也渐渐靠拢。颜少青负手立在船头,凝视苍穹之上,一只南飞的孤雁。那人来到他身后,奇道:“大雁迁徙无不是成群结队,这只莫非是没跟上队伍?” 颜少青却不回答,只是道:“待船靠岸,你全力施展轻功跃起,我会助你一臂之力。”那人点了点头,过了一阵又问道:“你不想和我一同上岸?” 颜少青默不作声。 非是不想,而是不能。几个昼夜,他数次试图离开,却发现每到触岸之际,又会被送回船舱。他最终明白过来,若不破阵,自己便永远休想出去。 几日相处之下,对方的脾气那人也摸透了几分,撇了撇嘴道:“你不说,我也能猜到。”见其仍是不为所动,那人一字一顿道:“你是怕人寻仇。” 颜少青神色冷淡:“便算是。” “……” 见左右都套不出话来,那人泄气似的往甲板上一躺,枕着双手抬眼望天。 到了半夜,又是电闪雷鸣,那人惊慌失措,一头扎进被窝。颜少青起身关窗,便是此时,一只惨白的手掌捅破窗纸,倏然伸进!那手掌上全是狰狞的尸斑,淌着雨水,就要来抓他手臂。 手指尚未触及他衣衫,蓦地里银光闪动,整只手齐腕而断。 鬼纹刀暗无声息的归入刀鞘。 那人自枕下拔出剑来,起身喝道:“有刺客?”一言甫出,便自愣住,前几日自己还为刺杀他而来,怎地当下和这魔头共处一室,心下不仅无半分抵触,更隐隐生出几分同仇敌忾之心? 再看那快逾闪电的一招,对比当日他同自己动手,那时招式虽亦精湛,但决计不如眼前这般狠辣,这人难道……唯独对自己手下留情?为甚么? 他心中波澜起伏,自没留意脚下,一个疏忽,尖利的指甲便狠狠抠进他的脚踝。倒地时,但见无数只苍白的手掌自窗外伸进,抓挠着要爬将进来。脑中嗡地一声,他声音发着颤:“……怪物……怪物……” 颜少青过来握住他手腕,那人只觉丹田处有一股热流经过,掐入脚踝的指甲‘咔’地崩断,脚边的利爪冒起白烟,嘶溜一下窜出舱室,潜入水下。 那人忍痛问道:“这是怎么一回事?”瞧见身旁的男子袖袍鼓胀,忙即伏低身子。 轰! 再睁眼时,脚边躺了数具被江水泡胀的尸体,那人细瞧之下,不由倒吸一口凉气:这些人,竟都是当日刺杀行动的参与者! 可那日他亲眼所见,所与人俱已丧命在这魔头手下!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!? 事实就像一只狰狞的野兽,张牙舞爪向他扑来,他浑身颤抖,满脑子都是惧意。 颜少青伸臂将人搂在怀里,面色深沉如水。 这是在,逼他做出抉择。 喀拉……喀拉…… 身下的石棺忽然向旁移动寸许,接着,壁上的长明灯毫无预兆的熄了。木风淡定的容色渐渐涌上一丝焦急。 你究竟在磨蹭甚么! “琴者,心也。以指腹别之,轻而清者,挑摘是也,外弦一二欲轻则用打摘,欲重则用勾剔……”夕阳染红半边江水,晚风徐送,怡人的景致中,桌上的古琴却发出一阵阵走调之音,颜少青摇头道:“行了,你这不叫弹琴。” 那人讪讪住手,转而不服气道:“再给我几日,必定教你刮目相看!” 颜少青笃定道:“便是再给你几年,你也弹不准最简单的曲调。”那人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气:“小爷五岁便会背诗,七岁就能使一套完整的剑法,区区一首琴曲又有何难?” 颜少青也不同他辩,转将目光投向江面,道:“时辰差不多了,你准备一下。” 那人笑容一敛,追随他的目光望去,原来不知不觉中,画舫已离岸边愈来愈近。不过话虽如此,最窄之处仍有数十丈的间距,若非身负绝顶轻功,休想跃过,当然水性极佳者,也可泅水过去,但念及昨夜那几具令人作呕的尸体,那人身子颤了颤,瞬间便打消了这念头。 足尖在桅杆上一蹬,轻松跃上杆顶,他迎风而笑:“终于可以脱离这鬼地方了,太好了!” 颜少青驻足船头,心下亦松了口气。待水道收至最窄,他出声道:“你走罢。” 那人全神贯注的盯着四周动静,忽然双目一瞠,指着前方道:“你看!” 前方数十丈处,渐渐出现一道银芒,遥看似白浪翻江,待离得近了,两人才发觉,那并非是甚么白浪,而是一帘垂直而下的飞瀑! 水流愈加湍急,画舫劈波斩浪,进的飞快,颜少青掮着他的肩膀,猛将他甩向船舷:“快走!” “可是前面……” “与你何干?” 纵使武艺再高,这般随激流摔下,也多是尸骨无存,那人惶急道:“不成,你跟我一道走!” 颜少青不耐道:“怎么这么啰嗦。” 江风吹动男子的衣褶,更带起他漆黑如墨的长发,那人望着他,目光痴绝:“我不走……我不想走了。” 颜少青鲜少有疾言厉色之时,此刻却大声叱道:“快走!”手掌抵住他的背脊,就要一掌送出。那人左足一点,向上跃起,在半空转了个圈子,落在他身侧,伸手牢牢圈住他的腰身:“你别赶我。” 颜少青若要挣开,自是轻而易举之事,但双手垂在身子两侧,犹若千金之重。那人霸占他整个背脊,脸庞贴住他的脖子,低声道:“我陪着你,好不好?” 心,乱了…… 慌了…… “我哪儿也不去,就在这船上,一直陪着你……” “你别赶我,我们永远在一起,就在这船上。” “答应我……好不好?” 『同生共死虽说也属我心意,但比起共死,我更愿与你同生,五岳山川,江河湖海,我们哪里去不得,何必屈死于一间小小墓室。』 『我答应你,待诸事了结,我们就去畅游天下。』 『一言为定!』 『一言,为定。』 原来,这才是雁孤阵最可怕之处。 男子唇角勾起,冷冷吐出两个字。 “——不好。”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,怀中之人渐渐化作一蓬轻雾,画舫、瀑布皆都淡去。 烟雾散尽之时,他缓缓睁开眼,一双凤眸正携着几分不满,直勾勾地盯着他。 “你再不归来,小爷可要入阵去寻了。” -未完待续- 作者有话要说: 前文大修,不涉剧情,诸亲勿须重阅。 第95章 第六十三回:一字雁孤青天远,九星连珠逆水寒(上) 颜少青微微一笑,于阵中之事半字不提。衣袖挥动,砰砰砰数声连响,四副石棺自半空落下,各归其位。紧接着,三十六副石棺分为五组,各自连成个‘一’字,四短一长,横成三列。 不及细看,木风陡然叫道:“阵破了,快撤!” 颜少青揽住他腰,足尖在地下轻点,避出墓室。石门方才落下,里头便传出振聋发聩的一响。门顶上的灰尘震落下来,木风掩住口鼻,拉了人退远。 拐入另条墓道之后,他舒了口气道:“幸而你赶得及时,不然再摇几下,这古墓就得塌了……” 话未落音,蓦地里一阵摇晃,脚下的白骨、石碑都跳腾起来。好容易待到摇晃停止,颜少青皱眉道:“这又是怎么一回事?” 木风亦自惊疑,暗想刚才出门之时,那三列石棺好似摆出个甚么图形,从地下捡起碎石,依着记忆在壁上划了几下,接着取出地图,相互比照。 见他面色有异,颜少青问道:“怎么说?”木风撇了撇嘴道:“当年布阵之人大是老奸巨猾,竟给小爷下了个套。”颜少青寻思片刻,道:“说下去。” 木风抬手在石壁上画了个圆,又在圆内画出四个小圈,解释道:“原来这整座陵墓就是一个大阵,其中包含四个小阵,适才破去的雁孤阵,便是其中之一。”又叹道:“五个阵法相铺相成,牵一发而动全身,贸然破去其一,其余阵法便会相继启动。” 苦笑一声,接着道:“我事前不知,这下酿成大错了。” 颜少青却不着急,颔首道:“帝王修建陵墓,不是挖空山脉,便是掘地百尺,工程浩大而隐蔽,为的就是不令盗墓贼有可乘之机,直接将陵墓修建成阵法,倒不失是个稳妥法子,不知当年主持修建的,是哪位匠人。” 木风瞥了他一眼道:“都到这会儿了,你还助长他人威风,而且那人为皇帝修墓,不知害死多少无辜百姓。” 颜少青摇了摇头:“可敬之人纵使有可恨之处,也依然可敬。”木风哼了声道:“看他将我二人也害死了,你还敬不敬。” 颜少青转眼瞧向他:“甚么阵法这般厉害,能困住鼎鼎大名的杜三少?” “是……”待要回答,忽然从墓道深处传来一道声音:“是九星连珠阵。”这声音清清冷冷,略带责意,颜少青一怔之下,只见木风满脸堆笑,向前迎去。 片刻后,拐角处转出两道身影,俱是道士打扮,走在前面那人,身形纤细,五官秀逸,正是木风的大师兄沈遥云,再看他身后那人,一双桃花眼说邪不邪,说正不正,满脸风流之气,颜少青却没见过。 木风得见师兄,喜不胜收。沈遥云心知他只是高兴有人替他收拾烂摊子,神色淡淡地道:“你除了惹祸,可还会干些别的?” 木风干笑道:“多日未见,师兄还是这般口不容情。” 沈遥云睨了他一眼,转而打量起他身旁的男子。“薛庄主,久违。” 颜少青微一点头,却不开口。 当日为其哺药的情形,一直于脑中挥之不去,沈遥云按下心中烦乱,向他施礼道:“得罪了!”拂尘起处,已将颜少青手腕缚住。但见对方站立原地,袖中手腕只微微一震,拂尘上的银丝嗤的一声,尽被挣开。 沈遥云目露讶异,左手轻扬,一招挟清流笔直攻去。颜少青身形如风,拂尘未及近身,已闪身退到一旁,右手凌空虚按,一下将沈遥云手上的拂尘抓将过来。 他一闪一抓,只在倏忽之间,当真快得不可思议,沈遥云只觉手臂一麻,拂尘便即脱手。突然从旁掠出一人,伸出手臂,牢牢抓住了拂尘的另外一端。 灯火下那人朗声笑道:“我来会你一会!”袖中软剑一抖,提气便上。 “姓方的,你别多事!”沈遥云突然发招,原只为看清他腕上是否有禁术留下的痕迹,并无伤人之意,见方惜宴进招狠辣,忙出手阻止。 木风转身将他拦下,低声道:“这姓方的为何会跟着你?不会是……” 见他神色暧昧,沈遥云伸手捂住他嘴:“你别乱猜。”木风眼珠转了转,心下已猜得大概,伸手一指方惜宴,又指了指自己的大师兄,做了个手势。 沈遥云恼怒道:“叫你别胡说八道!”木风身形一挫,自他掌下挣脱,迅速凑近他耳边道:“大师兄,你没被那小子得逞罢?” 沈遥云一路受方惜宴纠缠,浑身上下不知被吃了多少豆腐,早便气得牙痒,此时听木风一提再提,脸上登时起了烧意,轻叱道:“观里的功夫,你定是拉下不少,今日师兄就指点你一番。” 他恼羞成怒,无疑是不打自招,木风笑了笑,不顾对方攻势凌厉,手腕翻处,顺手将他带到了怀里。少时两人在清溪观后山喂招,木风不敌,便使这招耍赖,沈遥云怕误伤到他,十有八九会撤去内力,百试百灵。见他故技重施,沈遥云冷下脸来道:“讨饶也没用!” 木风笑道:“师兄莫气,师弟只是同你开一个玩笑。”沈遥云撇头不理。木风又在他耳边叽里咕噜说了几句,沈遥云忍俊不住,被他逗笑。 他二人举止亲昵,倒惹来另外一人不快。方惜宴顾不得眼前劲敌,左手倏出,往木风背后拍去。 木风脑后似长了眼睛,头颅一侧,躲了过去,回过头调笑道:“怎地过了这么些年,凌华宗的弟子还这般不长进,方师侄,赶紧磕头叫声师叔听听。” 少年时,因辈分相差一截,方惜宴每次奉命前去清溪观听一阳子授课,总要受他奚落,而自己与沈遥云之事,他更是时时作梗,处处插足。念及往事,心头更是火大,手执软剑,往他肩头削落,叱道:“杜家小子,你少缠着他!” 突然衣衫飘荡,一道劲风欺到身前,软剑倒卷上去,呼喇一声,方惜宴只觉虎口巨震,兵刃险些脱手,危急中趁势跃起,在半空斜斜侧身,才避过直劈而来的罡风。这一下大出他的意料,暗道:这人好强的内力! 颜少青居中一站,脸上毫无表情。方惜宴直到此时,才认认真真打量起他来,双手抱拳道:“在下凌华宗方惜宴,阁下如何称呼?”他虽是风流不羁,却也不蠢,面前这人一招半式就差些缴了他的兵刃,必不是籍籍无名之辈。 颜少青嘴角微掀,道:“凌华宗?明涯子的弟子?” 方惜宴拱手道:“原来阁下认得家师。” 颜少青颔首道:“曾有过一面之缘。” 方惜宴心下暗惊:师傅在山中潜心参悟道法,至少有二十多年未曾见客,这人却说曾和他见过,那岂非是二十多年前的事? 侧目打量之下,但见他年岁尚轻,腰间垂着短刀,双手负在身后。那短刀插在鞘内,乍看极不起眼,细细打量之下,他双目一瞠,叫道:“鬼纹刀!” 木风哈哈大笑:“总算你没有蠢到家。”方惜宴目光扫过几人,忽然念起摘星崖上,那名被裹在冰柩中的男子,脑中有甚么一闪而过,只是仓促之间捉不住重点。 颜少青走到沈遥云跟前,双手递回拂尘,道:“再生之恩,日后定当涌泉相报,接下来之事,不须再劳烦道长。” 沈遥云接过拂尘,盯着他看了良久,终是轻叹一声。 ——这是在提醒他,不要多管闲事。 沈遥云自接掌清溪观以来,多半时间都呆在观中修行,甚少过问世事,此趟若非为他们送药,绝不会轻易下山,兼之他向来独来独往,这次却与那姓方的同行,便更令人觉得事有蹊跷。木风心中起疑,便问道:“大师兄,你们何以会来到古墓?” 方惜宴道:“是为了……”沈遥云不及他将事实脱口而出,打断道:“古墓中机关繁多,我来助你一臂之力。” 木风抱拳一笑:“多谢师兄!”接着,扬起下巴,斜睨方惜宴道:“师兄来找我,我自是高兴,可为甚还带着一个跟屁虫?” 方惜宴怒道:“你说谁是跟屁虫?” 木风好笑道:“谁应声,谁是跟屁虫。” “你……” 所谓一物降一物,而在油嘴滑舌这一点上,木风显然比方惜宴更技高一筹,眼见他理屈词穷,沈遥云嘴角一勾,笑了起来。 颜少青过来揽住木风肩膀,道:“别闹了,破阵要紧。”众人经他提醒,才注意到周身又开始微微摇晃。木风将地图在地下摊开,沈遥云自怀中取出三元罗盘,方惜宴两指夹住鬼脸钱,叮一声,抛向空中。 沈遥云一面拨动罗盘,一面分析道:“除雁孤阵之外,另有玄疏、伏地、出云,以及九星连珠四阵,若要全部破除,至少需得半日光景,我们却没有那么多时间。” “是以,我们必须兵分四路。”木风接过话头,一指地图中央道:“九星连珠阵布在主墓室之中,此阵甚为险恶,离此处也最是遥远。” 颜少青淡淡说道:“我去。” 木风抬头望了他一眼,未加阻止,只是道:“待我们破除其余三阵,就来同你汇合。”当下又将破阵之法详细告知。 诸事交待完毕,四人即刻动身,临行前颜少青解下鬼纹刀递予木风,道:“你带着防身。”木风也不同他客气,伸手接过,挂在腰间,笑道:“颜兄此去,须得万分小心。”颜少青颔首应允,背身离去。 九星连珠阵固然险恶,其余三阵亦是危机四伏,木风知他嘴上不说,心下定要记挂,在他身后道:“打不过我就跑!” 方惜宴不知他内力受滞,无法动武,大声嗤笑道:“原来杜三少就这点出息。”木风掏了掏耳朵道:“方师侄,尊卑长幼,礼不可废,你那声师叔我可还没听到。” “你!”待要反唇相讥,对方却已大笑着扬长而去,方惜宴一甩衣袖,从块石碑上站起。见沈遥云收起三元罗盘,二话不说便要离去,他心下不快,道:“你没话要同我说么?” 沈遥云脚步稍缓,却并不回身。直到他走出极远,方惜宴才听见极轻的几个字。“……你自小心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96章 第六十四回: 一字雁孤青天远,九星连珠逆水寒(中) 第六十四回: 一字雁孤青天远,九星连珠逆水寒(中) 四人相继出发。方惜宴施展轻功,足不点地,在墓道中疾行如风,疏忽间已奔出数丈。见身旁有间石室门扉大敞,知是困阵出云,便要举步跨入,突然看见前方人影一幌。 那人宽袍大袖,黑发披肩,正是去往主墓室的颜少青。 方惜宴心道:他武功纵然高过我许多,轻功却决计及不上凌华宗的林虚飞絮。当下加快步伐,迎头追赶。又转过几条墓道,抬眸看时,却见对方仍在他前方三丈开外。 略怔了怔后,他继续拔足飞奔,但见前方那人步履轻缓,不疾不徐,可每跨出一步,便和自己拉开了大段距离,需得卯足劲才能追上,他学武至今,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轻功,不由大感惊异。 江湖中若论起轻功排名,甲冠天下的无非是神出鬼没的‘无常盗’,接下来,则为武当的梯云纵,峨眉的飘雪穿云,以及昆仑的云龙三折,三者并称第二,无分优劣,再之后,便是他凌华宗的林虚飞絮。 身为首席大弟子,他的轻功尽得师门真传,那些武林名朽固然不敌,于同辈之中却鲜逢敌手,此番追得大汗淋漓,对方却似在闲庭散步,两人之间的距离始终没有缩短,心中对此人的身份更是怀疑。 他所不知的是,‘无常盗’那一身踏雪无痕的轻功,正是师承于眼前的男子。岚山阁阁主纵横江湖几十载,世人只知他武功深不可测,其独步天下的轻功——缩地成寸,却鲜有人识。 其实方惜宴远远跟随,颜少青岂有不知之理,只是不愿理会,这时见他气息紊乱,停下脚步道:“别误大事。” 暗暗打量,见他双目睁阖之间,似有精光隐射,举止神情又颇具威仪,方惜宴心中一动,抱拳道:“前辈可否告知名讳,也好教在下输个心服口服!” 颜少青淡淡说道:“知道又如何。”之后再不搭理,拂袖离去。 方惜宴盯着他的背影苦思冥想,始终没个结果,心想再下去真要耽误正事,于是便沿来路匆匆返回,走到方才那间石室,只见门外三三两两聚集了不少人,都是些携刀带剑的武林人士,这些人围在门外,大声吵嚷,更有人拔出兵刃,动起手来。 方惜宴心道:这些人必是揭榜而来的江湖高手,却不知为何起了争执。时间紧迫,他也无暇多管闲事,当下越过众人,进入石室。 途经门口时,呼的一声,被柄长剑拦住去路,一个青袍人喝道:“哪里来的臭道士!” 刚才在颜少青面前碰了个软钉子,方惜宴心绪已大是不畅,这时被人大声呵斥,胸臆间怒意升腾,只碍于没有摸清情势,不便发作。 游目四顾,发现一堆人里竟分了好几个门派,其中争吵的两方,一方是飞虎门弟子,另一方则来自于琼海派,肖雪楼、玉茗山庄等一众人马在旁观望,既不相帮,也不出手。 这阻他去路的正是飞虎门弟子,一步抢到门前,叱道:“我们拼死拼活,可不是为了便宜你这臭道士!” 方惜宴闻言一怔,接着侧过身子,望向他身后的石室,只见室内的棺椁尽被揭开,陪葬品散的满地都是,其中不乏明珠、玛瑙等珍贵之物,登时心下雪亮。这场恶斗,料是双方之中有人见财起意,临时倒戈,而自己贸然闯进,自被当成了觊觎宝物之徒。 他向来对钱财兴趣不大,只是对方左一声臭道士,右一声臭道士叫的他好生不快,打定主意给对方个教训,面上彬彬有礼的笑道:“在下确然是个道士,却丁点儿不臭,倒是阁下这张嘴,臭气熏天的很啊!” 青袍人大怒:“好张伶牙俐齿的嘴!”举剑猛向他肩头砍下。 方惜宴一矮身,自刀锋下避进石室,青袍人挥剑再砍,发现剑势竟然施展不开,凝神一瞧,原来剑脊已被对方两根手指牢牢捏住! 大惊失色之下,青袍人撤招急退,可兵器似黏在对方手中,纹丝不动。 见他急得满头大汗,方惜宴哈哈大笑道:“撤手!”手指暗施内劲,长剑嗡一声,震声不绝。 青袍人握住右手手腕,仰天跌倒,同门几人见他不敌,迅速赶来助阵,将方惜宴团团围住。 方惜宴冷笑道:“怎么,想以多欺少?”手臂一扬,长剑插进地面石板。 那青袍人被同门师弟扶起,大声叱道:“这人瞧不起飞虎门,咱们给他点颜色瞧瞧!” 众人摆开剑阵,一拥而上。见十余柄长剑直指自己,方惜宴忽然开始自言自语。 他身边并无旁人,这一举动实在教人摸不着头脑,那青袍人疑惑道:“这臭道士莫不是给这架势吓傻了?” 方惜宴闭起双眼,嘴中念念有词,众人愈感奇怪,忽然凉风袭颈,身上衣衫无风而动,不知谁叫了一句:“这道士在使妖法!”剑阵登时大乱。 青袍人怒道:“别自乱阵脚!”话音未毕,突然‘啪’的一声,脸上挨了一下。 火把照耀之下,好似有个影子在眼前晃了晃,又好似没有,他叫道:“谁,谁偷袭我?” 众人看见他脸上渐渐浮出五根漆黑指印,皆感毛骨悚然,不住往后退避。青袍人挥舞长剑,大声道:“退甚么!” 他师弟指着他的脸道:“鬼……鬼……”手指哆嗦了半天,竟没说出句完整话来。 青袍人挨了个不轻不重的巴掌,大是气闷,抓过他的衣领,瞪眼道:“甚么鬼?” 他师弟盯着那五道指印,吓得魂飞天外,突然颊上一疼,被甚么东西掀翻在地。这下子,换成青袍人目瞪口呆的指着他道:“你的脸……” 两人正自大眼瞪小眼,突然间啪啪啪数响,众人脸上或轻或重,都挨了一下,清脆的巴掌声在墓道中回响,火光下影影憧憧,气氛甚是诡异。 青袍人破口大骂:“妖道,是你捣的鬼!” 方惜宴睁开眼来,好整以暇道:“俗话说捉奸在床,捉贼拿脏,无凭无据,就叫做含血喷人。” 青袍人捂住右颊,壮着胆子道:“刚才还好端端的,你一来就闹……闹……不干净的东西,不是你又是谁!” 方惜宴冷笑道:“平日不做亏心事,半夜不怕鬼敲门。”向门内瞄了眼,继续道:“是不是你偷了墓主人甚么宝贝,他们心怀怨恨,化作冤魂,缠着你了?” 青袍人下意识摸了摸心口那块翡翠,心虚道:“放屁!我可甚么都没拿!”话甫出口,左脸颊上又挨了重重一记。 方惜宴笑道:“看来‘他们’并非如此认为。”骤然间银光闪动,袖中软剑已刺到对方胸前。青袍人闪避不及,衣衫被划破一道口子,从中跌出块色泽上乘的翡翠,被琼海派一干人等见到,纷纷向他戟指怒骂。 “好你个周文童,说好得来的财物五五分账,你们耍赖在先,现又私藏,如此言而无信,也不怕坠了你飞虎门的威名!” 那青袍人脸面涨得通红,此刻人赃并获,再也无可抵赖,索性撕破脸道:“琼海派难道各个都是正人君子?那可敢让我等搜身,证明你们从未偷取分毫?”见对方遮遮掩掩,冷笑道:“既然半斤八两,还谈甚么守不守信用,手底下见真章罢!” 几语不和,便即大打出手。方惜宴趁机闪入室内,孰料一个人影抢步上前,挡住去路。火光下,那人锦衣金冠,面貌英俊,腰里斜斜插着柄宝剑,向他拱手施礼道:“在下玉茗山庄庾萧寒,向道长讨教几招。” 眼皮一翻,方惜宴冷笑道:“原来是江湖人称小孟尝的庾庄主,幸会!幸会!”话虽如此,脸上却露出讥讽之色。 庾萧寒不动声色道:“看来道长对在下有些误解。” 方惜宴双手背在身后,围着他踱步道:“误解?甚么误解?本道对庾庄主可是钦佩的紧啊!” 庾萧寒跟着他转动身子,脸上笑容不变:“既然如此,还请道长指教。”说着拔出长剑,舞了串剑花。方惜宴摇了摇头道:“本道有个规矩,但凡和人比武,有三类人不比。” “哦?哪三类人?” 方惜宴伸出一根手指道:“第一,女人。” 庾萧寒颔首道:“道长大义。” 方惜宴跟着伸出第二根手指,道:“第二,阉人。” 庾萧寒笑道:“道长这是怕脏了自己的手。” 方惜宴似笑非笑的瞧了他一眼,举起第三根手指道:“第三,阴险狡诈的小人。” 庾萧寒陡然色变,道:“道长此话何意?是瞧不起在下为人?” 伸指在他剑上一弹,方惜宴啧了声道:“飞虎门和琼海派鹬蚌相争,你在旁坐收渔翁之利也便罢了,竟还想着发暗器偷袭,享誉江湖的小孟尝竟是如此阴险狡诈之徒,真叫本道大开眼界,佩服,佩服!”说罢纵声大笑。 这几句话蕴含内力,是以墓道中人人可闻,庾萧寒见众人都向自己看来,捏紧袖中银针,笑道:“道长真爱说笑。” 方惜宴冷冷睇了他一眼:“是否说笑,庾庄主心知肚明。”见对方目光灼灼,知其心中已起杀意,当下衣袖一摆,抛出一枚古钱。 “对于阴险狡诈的小人,本道不屑动手,就让我几位兄弟陪你玩耍一番。” 墓道中地势多变,忽而是蛇形曲径,忽而又是向下延伸的石阶。木风在走了百余级石阶后,来到一扇紧闭的石门前,照推断,此地正是玄疏阵阵门所在。 伸手在门上摸索,找到一处凸起的机关,用力按下之后,石门发出轧轧之声,向上升起。 门内是一间墓室,修建的十分宽敞,约有十余丈进深,两旁是排列整齐的棺椁,四周角落里各吊有一盏青铜灯,灯台已经锈蚀,依稀可辨是两条紧紧相缠的蟠螭。正中平台高出地面稍许,木风踏上石阶,俯身望去,发现内里尽被凿空,半人高的水池中,盛满了粘稠泛黑的池水。 灯光映在墨镜般的水面,折射出一片妖冶青光,而满池青光之中,又直直矗着一个人。 从背影上看,那人身形高大,肌肉匀实,当他慢慢转身,火光映在那张棱角分明,充满阳刚气息的脸上,木风的眼眸倏地睁大,叫道:“夜翎!” 那人听到叫声,仰起脖子,向他望来。 他的动作十分迟钝,连眼珠的转动都显得极为僵硬,扭动脖颈时,颈椎不断发出‘咯咯’的响声。黑水绿影,幽烛犀照,此情此境,真真是吓煞旁人。 两道目光相触之际,纵然木风向来镇定,也不免暗吃一惊,眼前这个表情木讷的男子,真是偏阳神弓的传人、夜家堡的新一任堡主?他眼中的锐芒呢?他身上那股恃傲之气呢!? 目光下移,望见他胸口有一深洞,翻卷出来的皮肉已然泛白,双臂垂在身体两侧,十指指甲尖利,足有三寸来长。 鞘中之刃发出一阵嗡鸣,木风倒退数步,面露戒备。 忽然角落里窜过个佝偻的影子,以极快的速度掠出他的视线,尽管光线晦暗,但那身惨绿皮肤木风岂会认错? 两指夹住符箓,闪身挡在门前。 手上所持火符,乃是分开之际沈遥云分赠于各人,因之茧人的皮肤极为坚韧,寻常兵刃难以对其造成伤害,将火符备在身上,也好避免单独遇上时被其所伤。 行动之际,他心念电转:夜翎身负重伤坠下水池,绝无生还可能,这一切,多半是这茧人捣的鬼。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几圈,心中涌上苦涩。 那茧人动作好快,刹那间已窜至门前。木风掷出符箓,那茧人不知是何物,抬手抓到,攥在掌心,蓦地里一阵灼热,整条手臂烧将起来。 它嘴里发出惨嚎,扑跌在地,不住翻滚,木风守在门前,双眉斜飞,冷冷威胁道:“小爷知道你能听懂人言,快说玄疏阵阵眼设在何处,不然便活活烧死你。” 火符威力无匹,少时便蔓延全身,那茧人叫声更甚,刺耳欲聋。木风捂住耳朵,暗忖:“难道是我料错了,这一切它全不知情?” 突然耳后生风,一股庞大杀意从头顶直压下来,双臂被人擒住,后背触到冰硬之物,全身动弹不得,回眸看时,一双冰冷的眼眸正一瞬不瞬的盯着他。 “……夜翎。” 身后的男子听到这两个字,脸上微露迷茫,木风趁隙道:“夜翎,别给那怪物利用!” “桀桀……” 听到这声怪笑,木风倏然回头,但见原本还满地打滚的茧人已若无其事的起身,冲他露出两排獠牙。 “……他不会听你的,你们全要葬身此地,桀桀桀……” “原来真是你捣的鬼。” “桀桀……桀桀桀……” 这笑声极是刺耳,木风忍不住要捂起耳朵,只是当下受人所制,除了头颈可动,四肢皆是无力,但杜三少的名头,在江湖中无人能出其右,一生所历的奇变艰险更是不知凡几,岂会任人随意宰割?头一低,仅靠腰间使力,竟将夜翎高大的身躯甩过肩去。 本来他有再大能耐,内力尽失之下,也无法敌过对方,只是此刻的夜翎便如行尸走肉,空有蛮力,平日百般神通半点施展不出,才会被木风一招‘移花拂木’,借力使力,轻易甩将出去! ‘砰’的一声,那茧人被夜翎高大的身躯一撞,斜斜飞上半空,眼瞧就要跌落,眼中倏尔闪过一丝狡黠。“……你上当了。” 随着几声怪笑,它的身躯在半空中‘嘭’的一声,散成了雾气,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。 木风怔了怔,暗道了声糟糕,原来这茧人并非实体,而是由阵法衍化出来的幻象! 这怪物端的是狡猾无比,而即使知晓它是破阵关键,木风却也无可奈何,只因它躲在暗处,又熟悉墓中地形,想要揪出它来,并非是一时半刻之事了。 叹息声中,他身形急转,向后退开三步,几乎同一时刻,夜翎着地扑来,作势要抱住他的双腿。 木风躲开之后,转瞬便奔远了。夜翎一袭落空,力道收势不住,啪地一下,手掌穿透半尺来厚的花冈石,在棺椁两侧各破开一个大洞,陪葬的器皿如流水般泻了出来。 木风跳上远处的棺椁,大声叫道:“夜翎,看清楚这是甚么!”说着摘下背后弓箭,竖在身前。 铜色雕弓径长六尺,竖起时,几乎与人同高,渊深窄,箫内卷,腰间雕琢的雄鹰翘首展翅,栩栩如生。夜翎石珠般的眼眸动了动,再而伸出右臂,一步步向前走去。 他惨白僵硬的脸庞隐隐透出青紫,嘴唇开阖,沙哑的吐出几个字:“我的……我……的……” 木风从背后抽出箭矢,架在弦上。 偏阳神弓的弓弦取自一头深山老羚,其筋以桐油浸泡之后,绕成两股,非腕力巨大者,绝难驾驭。木风以蛮力强行拉开,此番没有内力护体的情况下,手指上的皮肤被一寸一寸割裂,鲜血顺着弓弦向下流淌,他却无暇顾之,冷冷道:“与其成为别人的傀儡,还不如早赴地府,我便用你心爱的兵器,送你一程——” -未完待续- 第97章 第六十五回:一字雁孤青天远,九星连珠逆水寒(下) 颜少青来到最深处的墓室,连出几掌,石门竟然巍然不动,思虑之下,寻到暗处的机关,施手按下。 石门向上升起,颜少青微一抬目,望见门中竟夹有半尺来厚的熟铁,这也难怪以他的掌力,也击不穿这石门了。 跨入门内,但见紫雾纷纭,玉石铺路,阶前列武将,殿上坐君王,其脸色、神态皆与活人无异;宝顶正中嵌有九颗夜明珠,依星辰日月走势,熠熠生辉;大殿正中,设有一方深池,池水历经百年,依然清冽如昔,异香扑鼻,颜少青弹指拈来,浅尝之下,发现竟是醇酒。 身披甲胄的武将分为两列,手执长戟,下跪阶前。随侍的婢女也有两列,俯首垂臂,神态恭敬。俯身看时,发现其脑后有被利器凿开的痕迹,扒开头皮,里面赫然都是银白色的水银。 御座上的君王头戴王冠,身披五彩锦袍,看面容正当壮年,半垂眼眸,望向脚边的将领。他的右手支在颚下,左手搭着扶手上的金色兽头,目光便如掌下的兽目般,冷峻而嗜血。 颜少青负手立在大殿上,凝目望向穹顶上的九颗明珠,只见每颗皆有拳头大小,光晕流转,交相辉映。抬掌凌空虚抓,当首的一颗明珠便即落在他的手上。 夜明珠光华熠熠,直映得他一双瞳孔璀璨若星,颜少青却无惜物之心,手上施力,便听喀喀两声,明珠的碎片从他指间跌落下来。 倏然,平静的酒池中‘咕噜噜’冒出大串气泡,跟着水流激荡,泛出阵阵腥臭。颜少青发掌向水中劈去,波涛中忽然传出一声怪叫,跟着一头庞然大物跃上岸堤。 那东西蛇首鱼身,腹下生有六足,浑身覆满鳞片,走动之际,不断吞吐着鲜红色的信子。跃上岸堤之后,它抖去身上酒液,虎视眈眈的向颜少青爬近。 《山海经》中记叙了一种怪鱼,笔者称其为冉遗,蛇首六足,其目如马耳,食之使人不眯,可以御凶。颜少青甫见这怪物,便觉它与书中的描述大相吻合。只是书中所述的是瑞兽,而眼前这狰狞之物,显非善类。 怪鱼爬行过来,少时距逾颜少青脚边已不到三寸,张开巨口,往他腿上狠狠咬下。颜少青抬脚踏出,正中怪鱼脑颅,哐的一声,那怪鱼的下颚撞上地面石板。 一击之下,那怪鱼犹如喝醉酒般摇摇晃晃,颜少青见其虽然站立不稳,但显然没受半点伤,心下略感诧异,将内力凝于右足,再次重重踏下。 这一下力道用足,地面石板承受不住,裂开一道缝隙,那怪鱼的头颅卡在缝隙中,不住挥舞短足,拼命挣扎。忽然尾鳍在地面一拍,身子弹起,将头颅拔将出来。 稳稳落地之后,眼中凶光更甚,巨口骤然张开,从中喷出一条水柱,往颜少青当胸射到。颜少青挥脚踢去,那怪鱼一个筋斗翻倒,水珠洒在地下,咝咝数声,将石板灼出几个洞来。 这涎液显然含有剧毒,而数击之下,怪鱼仍是生龙活虎,行动自如,想来其身上鳞甲必也十分坚厚。一时间,颜少青竟拿它没有办法。眼瞧对方再又扑来,他眸光微闪,已有制敌之策。 怪鱼扑势极疾,张口向他咬来,其身处半空时,颜少青双臂倏出,一手扣它下颚,一手伸进它满是腥臭之气的嘴里,直抵咽喉。 怪鱼没料他自投罗网,稍愣之后,便即咬下,突然咽喉处传来火烧火燎之感,心中顿觉不妙,不顾一切向后急退,可它却忘了自己的下颚尚还在对方手中,颜少青要击穿它的皮肤虽然不易,但制住不让其逃脱却是轻而易举之事。 眨眼的功夫,灼烫感便由咽喉传到肚腹,鳞甲下丝丝缕缕,冒出烟气。怪鱼双眼鼓出,尾鳍打在地下,啪啪啪掀飞无数碎石。但渐渐地,它庞大的身子便停止了挣扎,双目泛白,垂下眼眶。 颜少青抬手扔它进池,未有片刻耽搁,伸手捏碎了第二颗夜明珠。 等了半晌,大殿中却没半点动静,正疑惑时,瞥见池中酒液正在不断减少,水线下沉,在池壁上留下一圈明显的白痕,心知接下来的危险必是来自池底,当下凝起目力,守在池边。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,池中已然见底,光滑的大理石底座上,曝露出怪鱼丑陋、庞大的尸体。待最后几滴酒液漏入底部深洞,四面池壁上各有一块石板向上翻起,之后,无数黑蛇从洞孔中蜂拥而出。 火光下,蛇群扭曲爬行,犹如一锅煮沸的黑水,密密麻麻填满了酒池,怪鱼的尸身在黑水中载浮载沉,不一会儿,便只剩下个骨架。 由此可见,这黑蛇口齿之利,尤胜那怪鱼身上坚甲。颜少青左手轻扬,将一条黑蛇抓在手中,细看之下,发现此蛇长约三尺,鳞片边缘暗红,背呈赭黑,和赤链蛇一般无异。 但寻常蛇类,哪有如此猛恶?莫看这蛇生相普通,在颜少青手中翻滚扭动,力道奇大,且被人捏住颚下七寸,竟毫不惧怕,长尾卷住对方手腕,渐渐收紧,若非颜少青有内功护体,手臂怕要被其生生绞碎! 颜少青五指收拢,掌中黑蛇发出咯咯之声,登时毙命。但这片刻之间,大殿之中已满是黑蛇,除了他落脚之处,其余地方皆铺了厚厚一层黑毯,成千上万只蛇头不住耸动,满耳都是嘶嘶的吐信声。 眼看蛇群向脚边涌来,颜少青抬掌劈出,罡风刮过,将数百条黑蛇齐齐掀飞,粘稠的蛇血抛洒下来,群蛇更是兴奋,各个翘首吐信,咬住跌落的碎肉。同时间,更多的黑蛇从洞孔中涌出,填补空缺位置。 黑蛇食了血腥,狂舞乱窜,犹若发疯一般,这阵势,倘若换成普通人来,早便吓得手足俱软,颜少青站立原地,面不改色,抬掌再劈,蛇群却如波涛,一浪高过一浪。 突然耳中听到一阵奇异声响,似发自深池之下,足尖在地面轻点,飞身上了殿梁。 俯眼望见池中蛇群翻入挤出,跃起跌落,无穷无尽的黑蛇向四面八方游窜,似有巨物在池底翻江倒海。颜少青抬起手掌,掌心噼啪一声,燃起一朵青焰,轻启薄唇,喝道:“去!” 青焰化作龙形,噗地钻入蛇群。池中静了一瞬,继而,轰声大作! 万千条黑蛇被抛上半空,碎肢血肉落如疾雨,不断砸在地下、池中,乃至王座前,群蛇受到惊吓,争前恐后从池中爬出,池底的庞然巨物也因此崭露头角。 颜少青站立梁上,微微屏息—— 目中所见,乃是一条通体雪白的巨蟒,背上生有翅翼,头上有角。一人一兽目光相遇,那白蟒张开血口,仰首发出一声嘶鸣! 听闻这叫声,群蛇均僵身不动,从中游出四条体型略大的黑蛇,伏在池边,簌簌发抖。白蟒身子盘起,从池中探出头来,接连四口,将黑蛇吞入腹中。 接着,巨尾一抬,往蛇群扫将过去,群蛇顿时大乱,其中又游出四条大蛇,趴伏在白蟒跟前。白蟒头颅幌动,巨口横抄,一口将其吞吃入肚,跟着,它挥动翅翼,如利箭离弦,往颜少青栖身处射去! 颜少青似早料它有此一招,不及对方近身,身形暴起直退! 白蟒缠在梁上,向底下的男子示威吐信。颜少青面色漠然,行走之处,群蛇纷纷避让,来到梁下,手一扬,抖出袖中焰龙。 那白蟒甫见焰龙,如临大敌,头颅高高耸起。颜少青背负双手,姿态甚是悠闲,淡淡说道:“你既要化龙,又何苦掺身尘事。”略顿了顿,继续道:“难不成,这墓中有你要守护之物?” 那白蟒仿能听懂人言,仰头发出一阵嘶吼。 颜少青摇了摇头:“既然如此,别怪我手下不留情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98章 第六十六回:披荆斩棘勇斗墓中恶蟒,劫后余生携手同舟共济 大殿中,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倏分倏合,所过之处热浪翻滚,烟气腾腾。颜少青站在屋梁之上,冷眼观战,劲风带起他的衣袍,在空中猎猎飞展。 白蟒掠地而飞,自焰龙身下钻过,扭头摆尾,回身去咬它的咽喉。九转丹魂经大成之日,便可意传真气,驭物化形,这焰龙乃是颜少青体内真气所化,灼热无比,白蟒一口咬中,嘴里登时起了把火,溃烫出无数水泡。 颜少青伸出手掌,那焰龙突然一个转身,长尾卷住了白蟒的七寸。颜少青五指收拢,临空一抓,那焰龙便即收紧力道,与白蟒缠作一团,他站在梁上,冷冷吐出几个字:“结束了。” 轰! 无数黑蛇被气浪掀飞到半空,碎石蛇尸如暴雨般砸落下来,颜少青袖袍一拂,缓缓闭起双眼。 *** 弓弦越拉越紧,木风待要射出,突然听到夜翎嘴边重复说着几个字,心中杀意消弭,取而代之的,是一抹深深的无奈。 他口中唤的并非是甚么感人至深的字句,而是简简单单的‘父亲’二字。 夜翎的父亲——夜家堡上任堡主夜飞雪,对于此人,木风唯用‘咬牙切齿’来形容,当年若非其从中作梗,他与颜少青早就成了一对神仙眷侣,如何会阴阳两隔,苦别七年? 之后他虽报了仇,却也令一个孩童幼年失怙,撇开自己与夜家堡恩怨不谈,这笔债终究是他欠了夜翎,无从推脱。 夜翎望着这把从不离身,同时也是父亲遗物的弓箭,脸上现出既迷茫,又悲伤的神情来。 他素来心高气傲,不愿在人前示弱,这时露出这般神情,只教人狠不下心,而这一耽搁,两人之间的距离已挨得极近! 夜翎伸手握住弓背,想要硬夺。木风抬起手掌,掌缘在他手背上斩下,碰触到他手上的皮肤时,只觉冰硬得犹如石块一般。 对方臂力大得惊人,两下一夺,木风便即撒手,悬在弦上的箭矢呼地一声,从夜翎脸颊边擦过。 粘稠的黑血涔涔而下,夜翎眼中的迷茫褪去,撇下弓箭,往木风身上扑倒。 咽喉被他扼住,木风眼前一阵发黑,曲起膝盖,出其不意的往对方腹下顶去,咚一声,似撞上一堵石墙,钝痛感随即而来。危急时,探手从腰间拔出刀刃,向身前连劈两刀,夜翎身子后仰,躲了开去,不过衣衫却被刀锋划破。 得了自由,木风手臂在地下一撑,退出数步,后背抵着石棺,不住大口喘气。 再抬眸时,他微微一怔。明晃晃的火光下,男子胸口处被人以利器纹刺了一幅阵盘图,正中是九星连珠,周围环绕四个小阵,分别绘以鬼头、野兽等图案,阵图下方,有一排朱砂写成的字迹,木风读过之后,若有所思的眯起双眸。 原来这玄疏阵的阵眼,正设在了夜翎身上,若要破阵,势必就要杀了他! 倘若夜翎真成了茧人的傀儡,木风下手杀他,自是毫无犹豫,可他方才的表现,分明是神智未失,这般情况下,木风如何能痛下杀手? 望进那双冰冷、毫无活人气息的眸子,木风心中已有决断。侧身躲过对方掌风,避到石棺后。夜翎横冲直撞,啪啪两声,把石棺打出两个大洞。 不待他从棺中抽出手臂,木风揉身闪出,来到他身后,在颈后天柱穴上用力按下。 男子高大的身躯往前扑倒,‘咔’地一声,石棺应声而裂,从废墟中起身时,鬼纹刀冰冷的刀鞘已抵住脖颈,他似无知无觉,双臂张开,反向后身的木风挥去。 木风矮身避让,抬腿扫出,夜翎底盘不稳,仰天跌了一跤。木风飞身扑坐在他的小腹上,跟着抬手挥拳,重重砸向他右边脸颊:“给小爷醒过来——” 夜翎给他扑倒,后脑直接着地,摔得懵了,脸上又现出迷茫的神色来。木风一拳紧挨一拳,拳拳往他脸上招呼,可每挥动一拳,都觉打在顽石之上,指骨撞得生疼,对方却只茫然无觉的望着他。 忽闻长啸声起,回眸看时,那茧人的身影迅速隐没在门外,木风气恼不已,骂道:“这怪物真比当年的赵钰更阴险!” 重拳挥下,哪知夜翎被啸声激醒,手腕一翻,将他擒住,木风暗呼糟糕,跳起避开。夜翎大声怒吼,反身将他压在身下,动作比之先前更为暴戾凶悍。 猛然间又被扼住咽喉,木风手握刀刃,横里一抄,将夜翎的鬓发削下少许,但见身上的男子双目赤红,额头青筋暴突,鬼纹刀刀光映面,寒气逼人,他亦全然不顾,全力要将自己置于死地,当下毫不迟疑,叫道:“夜飞雪的死因,你还想不想知道!” 这句话如醍醐灌顶,夜翎浑身一个激灵,慢慢撤去手掌,便是此时,那啸声陡又响起,木风骂道:“阴魂不散!”腰间使力,从夜翎身下滑开。 夜翎受啸声所激,狂性大发,死死压住木风。 木风弹指在他臂上曲池穴一拂,趁着他松手的间隙,如泥鳅般钻到了他背后,便要故技重施,未料对方回臂一抄,又将他按在身下。 木风举刀相抗,夜翎徒手握住刀刃,两厢僵持之下,木风无奈放手。 鬼纹刀被随手抛远。 夜翎将人提起,木风身子临空,抬脚挥腿,往对方腰间踹到。夜翎手一扬,把人往石壁上狠命摔去。 他臂力惊人,木风受这一记,身子不由自主,直飞出去,临近石壁时,双腿曲起,在壁上用力一蹬,借势跃上了头顶上的青铜吊灯。 俯眼一瞥,挑衅道:“有胆子,上来我们再比过。” 青铜灯离地面约有丈高,夜翎几纵之下,均未上得灯来,急得连声咆哮,木风坐在灯上,出言激道:“单就这点高度,就难倒了堂堂夜家堡堡主?”凤眸微眯,斜睨他道:“怪不得江湖人常说,偏阳神弓的传人一代不如一代,夜飞雪武功低微,他儿子更是个窝囊废、软蛋子。” “啊——”夜翎抱住头颅,张口大吼。木风摇了摇头,继续道:“可惜了偏阳神弓这样一件良器,竟落到这样的窝囊废手中,哎,暴殄天物。” 听到此处,夜翎停止叫唤,几步跨到石棺旁,伸手搭住一具石棺的棺沿,再一使力,将其横在肩头。 目睹他肩扛石棺一步步走回灯下,木风不禁咂舌,暗道:夜家堡的内功的确有其独到之处,自己在全胜之期,也不定能搬动这千斤重棺,更缪谈带着它行走如常。 正感叹间,突然脚下劲风来袭,原来夜翎跃不上灯座,竟使石棺作武器,要将他打将下来! 木风愣了愣,继而扬起脖子,纵声大笑,一面笑,一面伸手勾住手中的铁链,以免自己前俯后仰之际一头栽下。 天下第一神射手竟弃弓不用,挥舞起枪棒来,这笑话传到江湖上,谁人会信? “哈哈哈……”望进对方充满暴戾之气的眼眸,他笑得没心没肺,肆意畅快:“夜堡主,这枪棒使来可顺手?” 石棺太过于沉重,纵使夜翎力大气盛,久持之下也渐感吃力。木风坐在灯上,向门外睇了眼,但见墓道内空空荡荡,那茧人不知藏身何处,忽然脚下好大一声动静,灯盘跟着剧烈晃动起来。 俯眼一瞥,原来夜翎情急之下,把石棺狠狠砸向了地面。 石棺高达半丈,陷入地面之处逾有盈尺,以此为梯,夜翎一步一步,向上攀爬。火光下,他神情狰狞,目眦欲裂,每攀一步,石棺上都要留下十道深刻的指印,显是怒气盛极,待攀到顶部,一下握住吊灯底座上垂下的铁链,纵身跃了上去。 “就怕你不来!”木风早候他多时,唇角勾起,邪邪一笑,突然双足勾住铁链,身子往后仰倒。 两人分站灯座左右,原能保持平衡,这时忽然少了一人,灯座便开始向左倾斜,夜翎急抓木风,一下收力不住,身形摇摇欲坠。 木风笑道:“夜堡主,站稳啦!” 夜翎一手抓住铁链,一手向他抓来,木风左躲右闪,尽管使不出轻功,身手却颇为矫捷,一袭白衫在青铜吊灯间翩然跃动。夜翎久攻之下,连他衣袖也没摸着,脾气更为暴躁,蓦地里一声大吼,震得人两耳嗡嗡作响。 木风促狭的眯起眸子,笑道:“别急,好戏还在后头。” 夜翎施掌往他肩膀按下,木风伏低身子,在他腰间一撞,两人齐齐从灯上跌了下来,木风早有准备,手臂撑住下方石棺,旋身滑下地面,夜翎跟着跃下,不料坠势一缓,身子堪堪倒悬在半空。 木风自远处捡回鬼纹刀,手起刀落,将石棺砍为两截。收刀入鞘,抬头笑望道:“夜堡主,上头风景可好?” 夜翎足上缚着一根铁链,在空中荡来荡去,灯座跟着左摇右晃,墓室中光影闪动,忽明忽暗。他拼命挣扎,手脚却无借力之处,急得大吼大叫。 木风拾起偏阳神弓,抬手拂去弓背上的尘土,叹道:“你的主人弃了你,以后便跟着我罢。”眸子微斜,望向头顶上的夜翎:“虽说当下小爷武功略有不济,总也好过跟着个窝囊废。” 夜翎倒悬着身子,全身气血翻涌,听到这番话更是怒急攻心,口中不住发出吼叫,突然腹中一痛,吐出一口鲜血。 木风向旁跃开,俯身看时,只见地下的鲜血漆黑如墨,其中混杂着几丝白色的絮状物,扬起唇道:“果然是那茧人捣的鬼,不过如此一来,你也算是因祸得福,捡回了一条性命。” “咳……咳咳……”,夜翎悬在半空,四肢酸麻肿痛,全然使不上劲,凝视下方的男子,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。 先前他脑中昏昏噩噩,只听到一个声音不停命令他杀死眼前之人,虽心有不愿,却无力抗拒,只得与对方斗个你死我活,可方才那口黑血吐出之后,胸口滞闷之气也跟着排出,脑中一片明朗,再无魔音扰耳。 木风笑着望他道:“夜堡主,别来无恙?” 恼恨自己被人利用,也不堪自己的丑态落入对方眼中,夜翎紧闭双眼,不发一言。 木风耸了耸肩,背身走向门口,边走边唉声叹气道:“看来夜堡主不屑同我见面,既然如此,我还是趁早走罢。” 眼见他走远,夜翎终于出声喝道:“……且慢。” 转过身,木风悠悠然道:“夜堡主有何见教?” “……先将我放下。” 木风摊了摊手:“我可没这本事,夜堡主自求多福罢。”说着再不理会,向门口走去,转身时,斜斜瞥了他一眼,见其冷着张脸,死撑着面子不愿再次开口求救,心中暗暗好笑。 足尖勾起地下一物,反手抛向半空,凉凉地道:“小爷不擅使弓,这东西夜堡主自己收着罢。” 夜翎伸臂接住,抚摸手中之物,一时怔忡,说不出话来。 偏阳神弓在青铜灯的照映之下,散发出古朴、沉静的色泽,夜翎曲起背,张开弓,将箭头对准缚在腿上的铁链。 “这人情算我欠你!” -未完待续- 第99章 第六十七回:铁胄英灵困冥阁,玉带香魂锁凤阙(修文) 第六十七回:铁胄英灵困冥阁,玉带香魂锁凤阙(修文) 颜少青睁开眼,发现自己仍站在酒池前,半步未挪。池中碧波荡漾,酒香莹然。环视四周,景物还是来时的模样,只脚边多了一条白蛇,全身干瘪僵直,显已死去多年。 忽然鼻端闻见一股甜香,他心下警醒,离开池边在大殿中踱步走动,寻找香味来源,经过一名侍女的身旁时,被她手中所捧的香炉吸引了目光。 香炉系以纯铜打造,顶部镂有小孔,缕缕烟气从孔洞中飘逸而出。 隐隐觉得这香味有异,细看时,才注意到香炉上雕刻的纹饰,乃是数百只骷髅头,堆砌得犹如一座座小山。 光线黯淡下来。抬目时,发现穹顶上的夜明珠不知何时缺了一颗,兼之那香炉不断地‘吞云吐雾’,四周景物就像笼着层纱,瞧不真切。 忽听身后靴声橐橐,烟雾中闪出几许寒光。 一列武将,身披铁甲,手执长戟,向他走来。 颜少青左足倏出,踏住了向自己砍来的兵刃。 长戟外层的锈迹剥落,露出寒光熠熠的锋刃,颜少青站在戟上,右掌向前虚按,‘咚’地一声,那武将被他的掌力拍得直跌出去。 后方猛又窜出数人,向他包抄而来,颜少青提起一人衣领,重重掼将出去,身后数十名武将应声倒地。 这些人死而不腐,可说是体内灌注水银之故,但为何能活动自如,他却想之不透,只猜测和那侍女手中的香炉有些关系。 撂倒武将之后,他眸光一斜,朝那侍女振袖扫去。 那侍女身上的衣衫被罡风扫过,尽数撕裂,香炉在她手中,却兀自完好无损。 颜少青略怔了怔,确定那香炉必有古怪,突然脑后劲风来袭,他吸一口气,反掌拍出。 偷袭者被他的掌力震飞身子,直直撞上身后石柱,但见其若无其事的爬起,捡起手边兵器,复又向他攻来。 颜少青暗吃一惊,左掌翻处,已牢牢扣住来人手臂,暗运内力时,那武将臂上包覆的盔甲迅速融为铁水。 异味扑鼻而来。 原来九转丹魂经的炙热之气已渗透到对方的皮肤深处,直触其体内的水银,此物遇着高温便要挥散毒气,异臭无比。他虽不惧,但木风并无内功护体,如果贸然闯进,难保不受到影响,权衡之下,立即撤去功力。 便是此时,左右兵刃之风齐作,两把长戟当头劈下! 颜少青头一低,伸手抓住左端锋刃,用力一扯,那武将足下跄踉,横跌向前,颜少青向后滑开半步,长戟越过此人,正中右边武将的咽喉。 利器入喉,那武将仍像玩偶泥塑般木着张脸,手下动作倒是利索,伸手拽住长戟,从喉间一寸一寸用力拔出,之后扭了扭脖子,再次跃入场中。 颜少青掌影翻飞,片刻间撂倒数人,但这些人前仆后继,似永远不知疲倦。 打又打不死,烧又烧不得,如此境况,颜少青也颇感棘手,宽袖一扬,卷住一人头颈,扯到近前,挥掌拍下。 这一掌内力运足,那武将的脑门当即凹陷半寸,眼珠翻出眼眶,鼻梁骨横戳进了脑颅。 他摇摇晃晃的往后退去,银白的液体自头顶涌出,流到脸上,只呆了一呆,提起长戟,猛地向前刺出,只因双眼已盲,刺出的方向已不能控制,颜少青握住长戟的另外一端,反手送进了对方的肚腹。 手腕一震,长戟携着人笔直飞出,坠入池中。 魁梧的身躯在水中慢慢缩小,最终剩下一副发黑的骨架。 颜少青微微讶异,随手抓来一人,抛入池中,结果竟与方才一样,那人迅速在池水中化去了皮肉,余留骨架。 他即便想到池中酒液经过百年的发酵,纯度已然极高,水银为可融之物,自抵不住烈酒浸泡,心下了然,转首昂视,周边武将已将他团团围住,手中长戟齐出,来势极疾。 颜少青漠然道:“还不知自己死到临头么?”足尖在戟上一踢,旋身跃高,如一头巨鹰,稳稳纵出数丈之外。 众人向前追击,颜少青扯下披风,挥手抖开。 罡风迎面,此刻莫说向前迎去,连稳稳站住也是不能,长戟顶端的红穗被风吹得一线笔直,盔甲当啷作响,突然有人双脚离地,被劲风扫进了酒池。 众人还待抵抗,颜少青披风横扫,罡风起处,数十人跌入池中,水声隆隆,声势甚为惊人! 五指凌空虚抓,自一名侍女手中取来酒杯,金杯盛酒,洒在池边,继而系上披风,走回大殿中央。 他举氅、出掌、推人、倒酒,动作一气呵成,未有丝毫拖沓,可见早便成竹在胸。 哐当—— 那侍女手中的香炉落在地下,碎成数块。 颜少青抬起目光,穹顶上六颗明珠兀自灿烂生辉,心中暗道:九星连珠环环相扣,逐一破除,颇耗辰光,说不准墓穴何时便要坍塌,哪来时间浪费? 心中正自揣度,脚边的兵器忽然突突跳将起来,池中水花溅起半人多高,支撑大殿的石柱也渐渐往旁倾斜。 他心下凛然,明白再拖延下去,柱倒屋倾,便说甚么也是枉然。 当机立断,纵身跃上高处,打算捏碎穹顶上剩余的六颗明珠,不料从大殿外窜进个身着褐袍的男子,向他疾呼道:“住手!”同时展开身形,伸手阻拦。 颜少青见他欺近,手掌反扣对方肘处,借力打力,将那人施在掌上的劲力,顺手又推了回去。 那人情急之下,使足力道,此时真力反噬,心中一慌,忙提起真气,从空中直坠而下。 灯火下,只见来人一袭黄褐道袍,面容俊朗,正是破除伏地阵,急赶而来的方惜宴。 颜少青被他搅了计划,冷冷道:“别碍事。” 方惜宴平息胸臆间跌宕起伏的真气,走上前道:“破除九星连珠阵须得循序渐进,切不可急于求成!” 这道理,颜少青如何不懂,只现下时间紧迫,哪容得他慢慢破阵。只他生性桀傲,不屑解释,往前踏了一步,寒声道:“让开。” 方惜宴亦不是好相与之人,横眉道:“你硬要一意孤行,便先问过本道的兵刃。” 颜少青移目望向门外。 沈遥云目光闪烁,似也拿不定主意。 僵持之时,忽闻远处传来一声朗笑:“那六颗珠子看着好生碍眼,夜堡主,赶紧将它们射下。” 方惜宴和沈遥云相顾愕然,未及出声喝止,六支箭矢已自笑声传来之处发出,一举射穿了穹顶上的明珠! 木风和夜翎的身影,随之出现在远处。 方惜宴怒极反笑,指了他道:“果真如你师兄所言,你除了闯祸,还能有何作为!?” 沈遥云轻叹:“一切均有命数,罢了。” 木风‘嘿’地一声,越过方惜宴,径直走到颜少青跟前,在他面前转了一圈,以示自己完好无恙。 颜少青向他身后扫了眼。“看来你要找之人,已经找到了。” 在那道颇含探究之意的目光下,夜翎只觉浑身都被看透一般,不自在的抿了抿唇,抱拳道:“薛兄。” 木风凑近他耳边,笑道:“我要找的,从来都只有你一人。” 颜少青唇角微掀,牵过他的手,走向殿中:“先破阵再说。” 烟雾纷纭,渐渐升到腰际,颜少青将木风圈在怀中,提醒众人:“留意身旁。” 渐渐的,烟雾更加黏稠起来,颜少青目光一凝,低喝道:“来了!” -未完待续- 作者有话要说: 各位新年快乐:) 第100章 第六十八回:今夜月明人尽望,不知秋思落谁家 浓雾散去,众人举目四顾,但见身处之地,乃是一片黄尘笼罩的山野,暮色下两彪铁骑遥遥相峙,旌旗招展。 忽听擂鼓喧嚣,两方人马齐声喊阵,呼声如雷,震山撼野。 耳听杀声震天,一行五人在矮树后伏低身子。 木风眯起眼,遥望一杆九旄大纛在铁骑的簇拥下徐徐驰近,正是大辽将帅统领三军的仪仗,思忖道:“那不是辽人么?” 颜少青在他耳边低声道:“一方是辽人,另一方是回鹘人。” 木风怔了怔,问道:“北方各族于容貌上差异甚微,你如何肯定他们就是回鹘人,而非女真、西夏?” 颜少青直视两军相持之处,目不转睛道:“你仔细瞧瞧右侧大军中的督战。” 木风依言凝起目力,望见右侧军中,两列扈侍拥卫着一架车辇,其上所坐之人,身披黄金甲,头戴兜鍪盔,其身形容貌,宛然与大殿中的高昌君王一般无二,他讶异道:“原来是高昌王御驾亲征。” 随即拍拍衣袖,自地下站起身道:“既然如此,便没我们甚么事了。” 方惜宴转头瞪着他道:“闯了祸,你便想一走了之?” 木风好笑道:“小爷又不懂行军打仗,留在这不是碍事么。” 方惜宴待要反唇相讥,忽然呛进一口沙子,打了个喷嚏。 木风哈哈大笑,揽过他的肩膀,促狭道:“方师侄,看来尊师对你甚为想念啊!” 抬手将他推开,方惜宴刚要开口,低头又打了个喷嚏。 木风摸着下巴:“这一定是哪个师兄师弟惦记他们大师兄了。” “你……阿嚏!” “哈哈哈……” 远处战马奔腾,黄尘漫天,厮杀之声,真如天崩地裂一般。颜少青沉吟道:“如此声势,想来是剩余六阵并为了一阵。” 沈遥云颔首道:“六阵合一,威力亦随之大增,现瞧着虽无大碍,但若放任辽军攻破高昌城门,后果则不堪设想。” 颜少青道:“怎么说?” 沈遥云解释道:“一白贪狼、二黑巨门、三碧禄存、四绿文曲、五黄廉贞、六白武曲、七赤破军,这七个星宿被世人称之为北斗七星,而武曲与破军之间另有两星,一为右弼,隐而不现,一为左辅,是为常见,左辅排在八,右弼排在九,由七星配二星,共称九星。” 垂眸望向手中的拂尘,他继续道:“天有异象,地有异势,九星归位,神州大统,高昌王命人布施九星连珠阵,旨在夺取天下,但因命数所限,在阵法还未完成时,他就殒命归天了,后代子嗣为完成先皇遗愿,将大阵随其陪葬,结果这个旷世奇阵,便阴差阳错的在地底掩埋了数百年。” 颜少青神思一动,问道:“如若高昌王健在,且阵法依旧启动,后果将会如何?” 眼望远处翻滚的黄尘,沈遥云叹了声:“天下将尽归高昌所有。” 颜少青心头一凛:“区区一个阵法,焉有此逆天之力?” 沈遥云苦笑道:“九星连珠被称之为绝阵,这个‘绝’字,不仅仅指它是个绝杀之阵,更是形容那位布阵之人,旷古烁今,绝无仅有。” 木风破雁孤阵时,已吃过一次暗亏,撇了撇嘴道:“我看是个绝无仅有的奸诈之徒才对。” 沈遥云看了他一眼:“别打岔。”木风悻悻然转过了头去。 颜少青道:“旷古奇才也好,奸诈之徒也罢,这个人究竟是谁?” 沈遥云幽幽叹了口气,说出了一个名字。“袁天罡。” 夜翎自始至终都处于沉默之中,听到这话,不由诧异的抬起头:“那不是前朝的……”只要对机关相术稍有涉及之人,对这个名字就决计不会陌生,其撰写的《推背图》,震烁古今! 说话之间,只听得号角吹响,数万支羽箭在空中来去,未免被流矢所伤,几人又向后退了半里,颜少青思索片刻,道:“破阵之事须得从长计议,先撤进山中。”众人均无异议,当下借着树丛掩护,从小路拐进了山里。 颜少青凭着轻功卓绝,几下纵上山顶,探查敌情。沈遥云在树下用罗盘推衍阵法变化,方惜宴自和他寸步不离。 木风一人走在山涧,但见满山遍野都是梅树,时至初秋,花谢果熟,青果沉甸甸的坠在枝头,飘香四溢。他仰头笑道:“正好给小爷解渴。”将长袍下摆塞在腰里,攀上了一株高树。 青梅入口,滋味清香鲜美,他嚼了两颗,又摘了些装进随身的兜囊。坐在树枝上俯瞰,夕阳落满山谷,两支军队在翻滚的黄尘中激战正酣,举目而望,那人屹立于群山之巅,一袭黑袍在大风中肆意飞扬,心中不由溢满了喜悦之情。 笑吟吟道:“借问吹萧向紫烟,曾经学舞度芳年,得成比目何辞死,顾作鸳鸯不羡仙。” 山巅处,颜少青似有所感,垂目向半山腰的一株青梅树望去。木风扯过肩上的披风,凑近唇边。两人目光似触未触,却各自心有灵犀,低声唤道—— “风儿。” “青。” 情意在心底静静的流淌。 少时,颜少青的身影消失在愈来愈浓的山雾中,木风跳下枝头,从腰间取出水囊,去往溪边汲水。拨开两丛矮树,发现溪水旁散落着几件衣物,夜翎正赤膊着上身,处理身上的伤势。 因自小修习弓射之术,他的双臂比之常人更为匀实修长,尽管如此,仍是无法照顾到后心的伤口。 木风站在他身后,眼见他一次次伸长手臂,却将伤药洒在别处,终于看不过眼,走上前去一把夺过药瓶,对准伤处淋下,又撕下一截衣襟,简单的替他包扎了伤口。 夜翎侧过头,从这个角度,只能看见对方白皙饱满的额头,和半垂的长睫下一双专注的眼眸,背上的肌肤被小心翼翼的碰触着,有些凉,又有些痒,他略转过背,一下抓住了他的手。 “可以了。” 狭眸缓缓眯起,形状完美的唇瓣中吐出几个字:“怎么?怕我在药中下毒?” 夜翎呆了一呆,紧接着,胸腹间怒意上涌,反手将人按在地下,逼问道:“你究竟将我夜翎想成了甚么人!?” 未料随口而出的玩笑话,竟激起对方如此大的反应,木风也愣住了,躺在地下,一时忘记挣扎。 墓中种种,走马灯一般在脑中回放,眼中瞧着他如玉般的肌肤被夕阳映的白里透红,夜翎呼吸一重,脱口而出道:“跟我回夜家堡!” 木风更是莫名其妙,刚想问他:跟你回去做甚么?冷不防背脊发凉,身后一株矮树砰地一声,成了碎木渣子。 回眸看时,一袭黑袍迅速隐没在树海之中。 “颜……” -未完待续- 第101章 第六十九回:梅间醉吟相思赋,黄尘裹尽侠骨香 木风猛的推开夜翎,向树林深处追去,但对方步伐甚快,他用尽全力亦未追上。二人相识至今,颜少青凡事忍让,几乎到了纵容他为所欲为的地步,且因其性子冷淡,喜怒从不摆在脸上,像这般冷下脸来甩袖而去的情形,在他的记忆中从未有过。 他奋起直追,树枝挂到身上,割破了衣袍也无心理会,忽然周身一暗,从四面八方涌窜出数个手执马刀、身披甲胄的辽兵,二话不说将他围将起来。 见他们来者不善,木风脚下步伐未停,倏出一脚,扫向对面那人右腿。说时迟、那时快,他招式甫出,那辽兵已缩脚旋身,闪到了青梅树后。 只一愣间,几柄长刀便向他身前挥落,猛见刀到,木风身子微侧,伸臂抵住刀背往外一推。这招擒拿手暗含巧劲,对付武学高手尚且百试百灵,更不说对方只是几个懂些粗浅功夫的兵卒,木风顺势使出,将缴下的兵刃携在腋下,同时一个筋斗,翻出了丈余之外。 平日里胆敢有人拦他去路,必被他一顿教训,可现下他哪有余暇分顾他事?双脚刚一落地,反手掷出兵刃,又向前奔出了数十丈。 辽兵捡起兵器,在他身后穷追不舍,木风在林中左绕右拐,费了好些劲才将人甩脱。扶住树干,放眼望去,却哪里还有颜少青的身影?登时大为气恼,拨开枝叶,在周围仔细寻找。 现下喘过气来,暗暗回想刚才被人围攻之时,那辽兵的反应未免太过于迅速,虽说他杜三少失了内力,身手大不如前,但对付小兵小卒却也绰绰有余,但在这几人跟前,总感觉有些束手束脚,却是为何? 落日西沉,天色渐暗,他一面放眼四顾,寻着颜少青的踪迹,一面警惕脚下,以防有人暗算。突然嗤的一声,从草丛中滚出两个人影,分执长鞭两头,要将他绊倒。 木风早有提防,伸手握住一根粗枝,身子向前荡起。偷袭者一击未中,各自一个鲤鱼打挺,从地下翻起身来,身手竟是十分敏捷。 夕阳的余晖下,木风看到两人身上穿着兽皮夹袄,外面罩着轻便的锁子甲,一身辽军的装束,心中疑道:这两人的功夫分明来自中原,难道大辽军中竟有宋人教官? 双足勾住树干,倒吊着身子,向两人发问道:“你们对小爷穷追猛打,究竟甚么居心?” 那两人对视一眼,二话不说,提起长鞭向他甩来。木风弯腰缩颈,向后荡去,待鞭子落下,突然手一伸,迎面截住,接着身子荡回,如同打秋千一般,拉着两人纵向半空。 那两个辽兵直嚷道:“好狡猾的小子!”“快擒住他!”撒手松鞭,往下坠落。 这几句话都是极流利的汉语,这便更印证了木风心中的猜想,只见他荡到半丈高处,忽然身子倒转,提起长鞭,唰地向其中一人脸上抽去:“尔等蛮夷,也敢来找小爷的晦气!” 他出手不按套路,那人猝不及防,没能避开,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记。旁边那人叫道:“小心了,军师特别交代,这小子是个滑头,只能智取,不能硬敌!”二人失了长鞭,从腰里拔出刀刃,分击木风左右。 听到二人对话,木风心中一动,身如灵蛇,在刀光中穿梭来去,笑道:“你们军师有没交代过,被人拴住了脑袋,要如何应对?” 两人只一呆间,木风长鞭挥处,已卷住二人头颈,一收一放,将两条大汉狠狠摔向路旁。眼见身后追兵将至,他哼了声,撇下话道:“再要追来,可不只跌一跤了事。” 正提鞭把两人绑上,突然从空中落下一张大网,将他兜头盖脸的罩住,这一下变起仓促,木风不及从靴中拔出匕首,砍断网绳,肩上便是一重,两把明晃晃的大刀自头顶搭将下来。 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沉落山谷,夜幕笼罩大地。 颜少青在林中回眸,望见远处狼烟升起,鸟雀惊飞,足尖在地下轻点,几个起落,跃至半山腰的梅树林,走得几步,但见及膝的长草中散落着一袋青梅,那布袋绣样精美,收口处以银丝勾缕着几株寒梅,正是木风随身之物。 他将布袋收进袖中,在长草中细细寻找。此际昼伏夜出的野兽纷纷出来觅食,几只夜豹循着生人的气味走进林中,方才靠近,即又扭头跑开。 颜少青拨开草丛,从中拾起一柄短刀,细看之后,脸色陡然阴沉下来。 辽军在三面环山的深谷中鞍马扎营,营外是三道高达丈许的铁栅,营内数队士兵手执长矛,来回巡视,戒备极为森严。木风被人蒙住双眼,推推搡搡进到一座军帐,身后的辽将一把扯落他蒙眼的黑布,喝道:“跪下!” 木风睁开眼,望见灯火通明的军帐之中,齐齐站了两列辽将,心中吃了一惊,暗暗打量四周,但见地下铺着整张完好的兽皮,除此之外,帐中的座椅书几、陈列摆设无一不具中原之风,他眨了眨眼,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矮几上,厚厚几沓书卷随意摆放着,最上面,宛然是前朝李药师所撰的《卫公兵法》! 那辽将见他东张西望,一点不把自己放在眼里,叫道:“让你跪下,没听见么!”伸腿蹬向他的腿弯。 木风岂会教他得逞,脚步一错,往斜里避开,那辽将一脚蹬空,收力不住,扑在地下。两旁传来哄笑,那辽将在同僚面前出了糗,颜面无存,当即爬起身,指挥两名小将把木风按住,跟着反手一巴掌,往他脸上挥去。 忽然帘外有人呵斥道:“住手!”闻见这道声音,众将忙收敛笑意,俯身致敬。莎莎两声,帐帘向两旁分开,一人跨步走进,木风抬眸看时,见此人年纪尚轻,一张圆脸,面貌有几分眼熟。 见这圆脸青年走到椅前,撩袍坐下,众将士俯首齐称他为军师,木风眼中闪过惊愕,眉峰深蹙,问道:“军师?” 对方朝他笑了笑,继而张口向众将命令道:“今晚将有敌袭,你们各自率兵,蛰伏在营外三里的矮坡下,届时号角吹响,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!” 众将领命,陆续步出营帐,待室内只剩下他二人,木风踱步上前,打量他道:“军师大人不怕我先给你来个措手不及?” 那人端起手边的茶盏,悠悠然吹了一口:“此一时,彼一时,杜公子是明白人,想必不会做傻事。” 木风‘哦’了声,唇角牵出冷笑:“一会儿是江湖贩子,一会儿是大辽军师,若论起身份多变,阁下可谓是古今第一人。” “我可不这么认为。”那人放下茶盏,朝他笑道:“比如说,名扬天下的杜三少,实际上却坐着黑道第一把交椅……” ‘唰’地一声,木风靴中的匕首,已横在那人脖颈之上。 那人被人所制,仍是笑得一团和气:“杀了我,你如何走出这座大营?孰轻孰重,杜公子可要拿捏得当。” 木风挑眉道:“你既身为军师,在辽军中必极受优待,以你为质,我还怕不能大摇大摆的走出去?待出去大营,再将你一刀宰了,弃尸荒野。” 那人苦笑道:“看来杜公子对我很不待见啊。” 木风眸光一闪:“那时见着你讨厌,现下更是看不顺眼。”手中匕首向前递了两寸,沉声道:“而且我十分好奇,你究竟是如何进入这九星连珠阵法之中!” -未完待续- 第102章 第七十回: 相理衡真春秋事,推背横断五千年 这人皱起两撇八字眉,沉思道:“我自问从来没得罪过你,怎么杜公子每回见着我,都像见了仇敌一般?” 近处看这张脸,宽额下是细而幽深的眼睛,眉毛疏淡,鼻梁窄小,容貌谈不上丑,却也绝不讨喜,此时眉头一皱,更给人一种委顿、卑琐之感。 其实说来,木风和这人也只见过两面,初时那回,正逢万剑山庄被人付之一炬,他于缉凶途中,遇见其向巫千刃兜售长生诀,后又故作亲近,找他搭话,更乘隙在他的茶水中下毒,那时因琐事缠身,无暇追究,后来待诸事完毕,却无论如何也追查不到关于此人的任何线索了,这个人就像凭空出现,又凭空消失,就连沈遥云下在他身上的迷踪散,也全然失去了作用。 看他眼角堆满笑意,眸光却闪烁不定,木风抬脚踏上身前的矮几,居高临下道:“没得罪我?七年前那杯毒茶难道是拿来孝敬小爷的?”语气一寒,道:“这世上敢在小爷杯中投毒的,全都去见了阎王!” 那人装模作样的摇了摇头:“阎王我倒是见过几回,可惜他老人家不肯收我。” 木风冷笑道:“那是阎王老爷也觉着你讨厌。”伸脚踢翻矮几,不耐道:“把小爷请来,究竟是何居心,问你话呢,老实交待。” 那人伸手推了推脖颈上的刀刃,狡辩道:“杜公子这么多问题,我不知要回答哪一个,若是答错了,这刀剑不长眼……” 木风调侃他道:“反正阎王爷不收你,你怕甚么?不知要回答哪一个,那便按着顺序,逐个答来。”将匕首对准他那只招风耳朵,威胁道:“倘若有半句虚言,小爷便斩下你的双耳泡酒。” 那人缩了缩脖子,不知是真怕了,还是佯装畏惧。木风耐着性子道:“进入古墓的那些人中也没见你,你从哪儿溜进来的,如何又成了辽兵的军师?” 那人听着,忽然叹了声,露出哀伤的神情来。他皱眉时怪腔怪调,叹气时,更教人看得别扭,木风素来不以貌取人,这时也忍不住别开目光。 只听那人幽幽说道:“我也不想呆在阵中,可除了这里,我又有哪里可去。” 他说的这句话,木风字字都听清了,连在一块,却全然不懂,待要追问,那人已开口道:“这第一个问题,我已答了,至于第二个问题,我请杜公子来,只是想让你听个故事,顺带要你帮我一个忙。” 木风对着他,实在没几分耐性:“小爷没空听故事,更没闲功夫帮你。”抓住那人肩膀,从椅上带起,说道:“你在前带路,把小爷送出大营。” 那人笑道:“这可由不得你。”身子侧转,双掌齐出,向木风胸口击到,木风顺势接掌,蓦然间想到自己无法催动内力,立时向后仰倒,一招扫月烟啼,避过对方掌风。 那人眼见木风逃脱,双掌平摊,掌心向下,手背朝上,往下击落。 他变招既怪且疾,木风见多识广,也没能瞧出甚么名堂,情急中身子落地,双脚向前踢出,攻向那人手腕。 那人不待他双腿踢到,变掌为抓,两手一扣,牢牢抓住了他的脚踝。 当今江湖之中,若论起招式灵巧,他杜三少自诩第二,还没人敢妄称第一,可对方连攻三招,招招都按住了他的死穴,如何不教他勃然变色? “那些辽兵的功夫,是你教的?” 那人施力将他往上一提,看他倒纵飞出,抬手搭住了他的肩背。木风身处半空,只觉背后有股大力袭至,眼前一花,双脚已踏落实地。 “闲来无事,便指点他们几招。”那人转过身,扶起翻倒的矮几,弯腰摆正,又拾回散落在地的书册,仔细拂去面上的灰尘。 木风望了眼手中的匕首,自知以他今日之力,无法将之制服,而且瞧对方的态度,显然也没将他放在眼里。搬过椅子,往几前一坐,静等对方开口。 那人将书卷摆正,端起茶壶,给两人分别斟了茶。 茶是上好的铁观音,汤色匀黄,色似琥珀,木风盯着杯中逐渐伸展、下沉的叶片,神色泠泠。那人笑道:“怎么,怕我下毒?” 抬眸瞧了瞧他,木风端起茶杯,浅啜了一口。 那人感慨道:“已经很久没人陪我喝茶了,辽人不懂细品,只知牛饮。” 木风放下茶杯,道:“北方物资匮乏,能不饿死、不渴死已是难得,对他们而言,茶本身便是解渴之物,你高冲低泡,烫壶温杯,他们还觉得多此一举。”说着吹凉茶水,仰头饮尽。 那人看着他,有些愕然,又释然的笑了笑,接着学着他的样子,将杯中的茶水一口喝干,叹道:“是以功夫传的会,这些中原文化却始终没法向蛮夷之族授教。” 木风越听越疑,面上不动声色道:“你大费周章请小爷来,就是和我谈论茶道?” 那人摇了摇头,给两人续了杯,斟酌道:“我只是不知从何说起。”木风施指在杯沿一弹,好笑道:“那就从茶说起。” 他说的是玩笑话,未料那人却慎重其事道:“好,便就从茶说起。” 唐朝贞观年间,边陲安定,百姓阜安。太宗皇帝招相士袁天罡、李淳风入朝为官,以测国运。袁天纲精于相,擅于言,颇得太宗赏识,享极尊荣。贞观十一年,太宗皇帝在甘露殿设宴,召袁天罡入席,宫婢奉上湖南进贡的君山银针,太宗饮过之后,大加赞赏,道:“天朝富有四海,当为天下之主。” 群臣呼应,唯袁天罡沉吟不语。太宗事后问起,袁天罡道:“富有四海,此言极是,天下之主,却未免言过其实。”此话已是大不敬,太宗怫然不悦:“我大唐受天命,维民止,居于中央,四海来拜,何国能与之匹敌?”袁天罡俯首答道:“百年之后,神州之主,乃是西北蛮夷。”太宗怒道:“一派胡言!”袁天罡道:“臣有一计,可保社稷平安。”太宗已然听不入耳,命人将其撵出甘露殿。自此之后,袁天罡再未提起此事,后武氏兴起,权熏天下,袁天罡避走他乡,殁于途中。 木风揶揄道:“一代名相,也有看走眼的时候。” 那人握杯的手紧了紧,神色间似有些失望:“你也如此认为?” 木风道:“前朝安史之乱后,唐昭宣帝禅位于藩镇宣武军节度使朱全忠,后藩镇割据中原,先后出现后梁、后周等数国,直至宋太祖镇定二州,称帝开封,其间有过数位君主,却并无蛮夷入主中原,袁天罡此言,自是空谈。” 那人‘砰’地放下茶杯:“肤浅之论!” 木风也将茶杯重重一摔:“那你说个不肤浅的小爷听听!” 自知有些失态,那人咳了声,将身子靠向椅背。“袁天罡善知寿天穷通,算无遗漏,他说百年之后神州易主,就一定不会有错。” 木风不置可否的耸了耸肩。那人眼皮一抬,道:“继续说他远走他乡之事。” 木风愣了愣,插言道:“袁天罡不是死在迁徙途中么?” 摇了摇头,那人继续道:“袁天罡对外谎称殁于途中,实则出了嘉峪关,越过北庭,进入了回鹘人的领地。” 木风心中一动,想起沈遥云曾说过九星连珠阵为袁天罡所创,不由信了他几分,重新取了个杯子,为自己斟满茶水,往下听去。 那人见他转了态度,也坐正身子,继续说道:“既然太宗执意不听箴言,袁天罡为避免中原被外族入侵,只得另寻他法,他来到高昌之后,替人算卦看相,不久名声大噪,被高昌王宣进宫中,高昌王听闻他能断吉凶,知天下事,即命他为自己卜了一卦,袁天罡预测他三日之内,必有危贻,奉劝他不宜饮酒。第二日有战告捷,高昌王大喜,在宫中设下庆功宴,席间几次举杯,念及袁天罡的规劝,都忍了下来,直至宴席结束,殿中文臣武将倒下一片,验过才知,酒中被人暗地里下了毒。经此事后,高昌王唯信他言,那时突厥常来犯扰边境,高昌王苦无应对良策,袁天罡感怀高昌帝于他有知遇之恩,便献计助他平定突厥。” 话到此处,那人顿了顿,问道:“你知他用了甚么法子,致使突厥大军在三年之中不敢再犯?” 木风皱了皱眉。因雁孤阵一事,他对袁天罡此人是有些排斥的,且论起行军打仗,他一介文士能有何作为? 那人眼中闪过一抹精光,提高声音道:“一支天降奇兵。” 木风来了兴趣,问道:“奇兵?怎么个奇法?” 自椅中起身,那人在周围来回踱步。“骁勇善战,刀枪不入,且还神出鬼没,来去无踪。” 木风‘嘿’地一声冷笑:“袁天罡再是神乎其神,也终究是肉体凡胎,还能唤出天兵天将不成,这话拿去哄骗孩童,亦不见得有人信你。” 那人来到他的身后,一把按住椅背:“杜公子不信?” 木风双腿叠交,往椅背上靠去:“他要真有这本事,何必远走他乡?” 那人俯下身,在他耳边道:“别忘了,他曾向太宗皇帝谏言,却被赶了出去。”木风侧过脸,微眯起眸子:“也许太宗皇帝早看出他是个骗子。” 那人圆脸上的肉抖了抖,接着,意味深长的说道:“别人不信,情有可原,杜公子不信,可说不过去。” “奇了。”木风转过身看着他道:“小爷为甚就不能……”话到半途,突然如梦初醒,腾地一声,从椅子里站了起来。 ——骁勇善战,刀枪不入,且还神出鬼没,来去无踪。 这是甚么? 这不就是茧人么! -未完待续- 第103章 第七十一回: 黄沙百战穿金甲,不破楼兰终不还 夜翎被木风推开之后,怔忡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,片刻之后,他扶住额头,有些凄惨地笑了起来。“夜翎……你真是天下最可笑之人……” 待脚步声远去,他闭起双眼,就这般仰躺在草丛里,静静等待夜幕降临。身边的光线一点一点暗沉下来,半梦半醒之间,他突然感到一股惊人的杀气,发自不远处的树丛。 “风!”自地下一跃而起,携了弓箭,施展轻功往前疾奔,途中遇见几只体型硕大的夜豹,都伏在地下一动不动,心中更是惊疑,自背后摘下弓箭,提在手中。 夜翎前脚刚踏进梅树林中,数十道劲风便呼啸而至,他应变极快,当下一个筋斗翻身上树,脚下还未立稳,又是数道劲风扫向面门,凝神看时,只见来物细细长长,正是长在地下的长草。 草叶柔软易折,能以其为暗器,武功必已臻至化境,面对这样的高手,夜翎岂敢小觑?身子后仰之时,左臂亦向前平举,咻地一声,乌龙铁脊箭擦过指间的铁环,射了出去。 箭到半途,一枚草叶突发而至,携着刺耳的破空之音,撞在了箭尖上。 箭矢在空中炸开。 夜翎跃下梅树,一手撑在地下,一手紧握弓箭,缓缓抬起头。 疾风吹动长草,掀起层层绿浪,颜少青双手背负,面无表情地望着他。 四下里望了眼,夜翎沉声道:“他呢?”望见眼前的男子从背后伸出手掌,指间兀自夹着几片草叶,他双目一瞠:“你……” 咻咻咻!盯着脚边炸开的泥土,夜翎眸色更沉。“我问你他在哪。” 颜少青向他缓步走近,眼中寒星烁闪。 *** 那人看了看他,并不继续往下述说,而是问道:“杜公子可知,天下间最厉害的是哪门武功?” 木风心下一凛,猜不透他突然间问出这个问题,是出于甚么目的,眼珠转了转,莫林两可的答道:“功夫厉不厉害,要看使它的人如何运用,再好的功夫,教愚笨之人使来,也发挥不出多大威力。” “可是,这世间就是有一门逆天的功夫,不论习练者如何愚笨,都可练至长生不老、刀枪不入的境界。” 木风的呼吸越来越紧,他已经隐隐有些猜到,对方将要述说之事,斜睨他道:“哦?甚么功夫这般厉害,小爷倒从来不曾听说。” 那人笑了笑,用手指沾了茶水,在桌上写下三个大字。 一瞬间,木风脑中乱哄哄的。 不出所料,对方写下的,正是‘长生诀’三字。 袁天罡、长生诀、茧人、九星连珠阵,以及舍利子和左贤王妃的病,这些本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事,现在却好似有根看不见的线,将他们串连起来。这整件事背后,定然有个极大的阴谋在酝酿成形,而自己,只不过是幕后之人手中的棋子,这个念头一起,他再也坐将不住,腾地从椅中站起。 见他脸色大变,那人反而淡定的坐了下来。“你想到了,是不是。” “你向巫千刃兜售‘长生诀’,果然是别有目的!” 那人点了点头,道:“唯有‘长生诀’,才能造就这样的神兵。”语气一变,沉声道:“而只有这样的神兵,才能阻止蛮夷进犯我大唐!” 听他称‘大唐’而非‘大宋’,木风心中升起极其怪异之感,不过当下无暇细究言语上的疵漏,忍下心惊肉跳之感,盯着他道:“是以,王妃的病是假的,舍利子也是假的,这一切都是精心策划的阴谋!” 那人把盏在手,摇了摇头道:“你错了。” 木风迷惑道:“我错了?错在何处?” 那人一小口,一小口饮着杯中的茶水,直到杯子再次见了底,才叹了声道:“王妃的病是真的,舍利子也确有其物,没有阴谋,没有欺骗,所有发生之事,都是必然趋势。” 饶是木风向来机敏,也不由越听越糊涂。那人润过喉咙,说道:“你听下去,便会明白了。” 木风只得在他面前坐下,催促他道:“那你便将始末说个清楚。” 袁天罡当年入山修行,偶然得到一卷武学秘籍,他自知毫无武学根基,于是便将秘籍送给了友人窦轨。窦轨出身将门,自小喜爱舞刀弄枪,得了秘籍之后,甚是欣喜,不料还未开始参研,秘籍就被家中的仆役盗走,数日之后,家中怪事频发,先是家畜陆续惨死,后来几名下人被人发现死在了井里,身上到处是野兽噬咬的痕迹,半月过后,有人在柴房发现一个浑身惨绿,长相狰狞的怪物,众人群起攻之,谁知那怪物刀砍不伤、剑击不穿,反抗时又咬死了数人,窦轨无奈,只得请来袁天罡,袁天罡掐指一算,知是那本秘籍惹出的祸事,于是命人点燃火把,投在那怪物身边,总算将之烧死了。 之后他带着秘籍离开窦轨家中,虽再三吩咐众人不要张扬,消息仍是不胫而走,后来越传越广,也越传越神,以致江湖上,人人都知有这样一本‘长生诀’,习之能令人长生不老,刀枪不入,殊不知,这本秘籍仅是上古遗留下来的残卷,并不完整,长生不老,刀枪不入不假,但也令习练之人,成为一具行尸走肉的怪物。 自此,江湖中人为了争夺它,再无宁日。 说到此处,那人的脸上,现出深切后悔的神色来。“你说的对,袁天罡虽是算无细漏,却无法事事未卜先知,早知会惹出这么大的乱子,那时,定然不会将其带下山。” 木风垂下目光,望向手中雾气腾腾的茶水,试图透过这层迷雾,看穿事件背后的真相,也想借由这片刻的宁静,将脑中杂乱无章的想法,整理出一个头绪来。 许久以来,长生诀一直为江湖中人趋之若鹜,自此惹出的是是非非,不计其数,更有人利用它挑起纷争,贻患武林,万剑山庄亦因此被牵连在内。事实上,他对长生诀的了解,更甚于袁天罡,因之…… 细想时,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,不多久,有个小将在外面禀道:“军师,一切俱已部署妥当。” 那人点了点头,吩咐道:“你派两队人马在帐外布下天机阵。” 小将领命而去。木风疑惑道:“回鹘人攻过来了?”那人浅啜着茶水,道:“回鹘人绝对越不过军营三里之外的屏障。”木风眸光闪动,又问道:“那何以要在帐外布下阵法?” 那人的目光投注在他的脸上,别有深意的扬起一抹笑:“为了你。” 他的容貌毫不出众,甚至一度惹来木风厌恶,但那双窄小的眼眸之中,时常绽放出一种幽深的光芒,令人无可逼视。在这样的目光之下,木风总有种被人看透的感觉,撇了撇嘴,说道:“军师大人多虑了,有你坐镇在此,我又如何有机会逃走。” 那人玩味一笑:“里面的出不去,外面的未必进不来。” 木风怔了怔,继而眯起眸子,冷睇着对方。 在这个问题上,那人不再与他多作纠缠,继续往下叙述道:“自此,袁天罡便知晓长生诀乃是不祥之物,多次欲将之销毁,可总也遇到些阻挠。这时他正受命为太宗皇帝寻找龙穴吉壤,便将此事暂时搁下,不想这一搁便是几年,期间他与李淳风共同编纂《推背图》,预测大唐国运,二人焚膏继晷,废寝忘食,直至推算出百年之后,汉人将沦为亡国之奴……” “且慢。”木风喝止道:“你口口声声称蛮族入主我中原,可你放眼看看,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,蛮族在何处?他们仍在大漠中牧马放羊,仍在边陲之外,用马匹、玳瑁和我们交换粮食茶叶,由此可见,袁天罡的预测,并不准确。” 那人被他打断,脸上并无不悦,只挑着眉反问道:“杜公子以为,袁天罡为何被称之为神算。” 木风冷笑道:“巧言令色,以博君宠。” 那人一笑置之,伸手指了指天,又指了指地:“那是因为他熟知前五百年之事,亦能推算后五百年之事。”叹了声,继续道:“唐皇将其撵走,并非是不信任他,而是因为不愿牵涉后朝之事。” 一句后朝之事,彻底道破了玄机,木风怔在原处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用茶水润了嗓子,仍觉得喉咙有些干涩,他迟疑着开口:“后朝?你说袁天罡推测之事,发生在我大宋?” “正是。”那人想了想,接着往下述说。 太宗皇帝听闻大唐只有短短三百年不到的气数,不悦已极,岂会再去关心后世安贻?袁天罡方提及要发兵塞外,以绝外患,登时惹怒了圣颜,被赶出大殿,后数番上谏,皆被拒之门外,他心灰意冷之际,先安顿了家人,再放出自己死于关外的流言,继而携着长生诀远赴西域。他逗留在高昌国内,替高昌王看相卜卦,排忧解困,逐渐取得了高昌王的赏识,高昌王仆固俊是十分好战之人,袁天罡便投其所好,说十年之内,送他一支常胜之师,高昌王自然不信,大笑道:“你们中原有句话叫胜败乃兵家常事,我军固然骁勇善战,但久经数役,也会有力竭之时,何况即使真训练出这样一支精兵,十年、二十年之后,也成了一支老兵了。”袁天罡道:“陛下言之有理,不过微臣送给陛下的常胜之师,不会老,也不会死,在战场上,他们奋勇直前,永不退缩,平日里,也不需要粮草供给。”高昌王听了一惊:“果真有如此神奇?”袁天罡道:“近日突厥来袭,微臣便派这样一支队伍混迹在大军之中,结果是否属实,届时,陛下一看便知。” 结果如何,木风一开始便已从那人口中得知。 “他为了消灭北方蛮夷,竟不惜再次使用长生诀,更甚至,要用其制造一支万人大军!?” -未完待续- 第104章 第七十二回:八百里分麾下炙,五十弦翻塞外声 那人抬起眼眸,注视他道:“杜公子觉得这番计划如何。” 木风努力平复心中的惊涛骇浪,喃喃道:“疯子……疯子……” 见对方甚是不以为然,木风沉下脸来,道:“茧人大军能否阻止蛮夷入侵,暂且不论,但这些人未曾上得战场之前,无非便是高昌国的良民百姓,袁天罡在欺骗、利用他们的同时,可曾想过他们亦有父母妻儿,他一番打算,便要使成千上万的人失去儿子、丈夫,这样的人,难道不是疯子么!” 那人看向他的目光,瞬间变得凌厉起来:“他这样做,并非是出于一己私欲,而是为了护卫天朝的大好河山。”伸手在案几上重重一拍,他的双目之中,闪射出透骨的沁凉:“你不知靖康之耻,也不知亡国之痛……” 见他脸色转为阴沉,木风皱起眉,听他继续往下说。 “靖康元年,因宦官作祟,蛮军突入开封,俘宋徽宗、钦宗二帝。十二月,开宝寺火,虏索国子监书出城,次年正月,虏索玉册、车辂、冠冕一应宫廷仪物,及女童六百人、教坊乐工数百人……” 那人覆在案几上的手微微收拢,五根手指,似要抠进桌面里去,木风听到对方说到此处,呼吸一紧,拽过他的衣领道:“你说宋帝被俘!?” 那人眼神暗了暗,就这般前倾着身子,往下说道:“蛮军攻陷汴梁,烧杀掳掠,无恶不作,上辱皇室,下掠百姓,有不从者,以箭镞贯穿咽喉,曝尸野外,再有不从者,刺以铁竿,悬挂城头,流血三日……” 蛮军兵临城下,百姓流离失所,皇城沦陷,血流千尺——木风越听越惊,脑中自然而然,浮现出这样一座满布疮痍的汴梁城。他对赵家本无好感,天下易主,他拍手称快尚犹不及,自不会予以半分同情,但大宋皇帝由汉人来做,和由蛮夷还做,却是有着天壤之别! 俗言道,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,一个蛮子皇帝,怎会善待汉人百姓,即便他存有一念之慈,不将汉人赶尽杀绝,可沦为亡国之奴,焉有尊严苟活于世,日后,他岚山阁的弟兄出门在外,难道还要对蛮子弯腰屈膝,俯首称卑? 手中提着对方衣领,木风眯起眼道:“攻入开封的,可是辽兵?” 见对方摇了摇头,他再又问道:“难道是西夏?” 那人自嘲般笑了两声:“……是北面的女真族。” 女真族?宋朝兵力鼎盛,却败在区区几万女真人的铁蹄之下?松开对方衣领,木风问道:“你所言句句属实?” 那人理了理衣领,在扶椅中坐了下来:“我骗你,又能捞到甚么好处?” 木风扫了他两眼,只见他神态安逸的煮水品茶,真个瞧不出半分端倪。想了想,在桌子另外一边坐下,道:“孰真孰假,倒还真不好分辨。” 那人大方的摊了摊手:“杜公子有任何疑问,大可提出。” 自被俘至营地开始,木风就一直被对方牵着鼻子走,这感觉令他心中大为不快,端起杯盏,不疾不徐的吹凉茶水,乘此机会,考虑起事情的始末。 这人的叙述虽说有些荒唐,但确又令人找不出疑点,只是听到现在,心中总感觉有丝异样,究竟是哪处…… 茶水一点一点凉透,脑中的思绪,也随着茶叶渐渐沉淀,他支着下颚的手缓缓覆到唇上,懒洋洋打了个哈欠。 就在对方等得微有不耐,准备继续往下述说时,那双狭长的凤眸倏然闪过一缕精光。 “这些事关乎于袁天罡的诸多隐秘,你又是从何处得知?” *** 正值深夜,万籁俱寂,月亮隐在层层黑云之后,山谷中幽暗一片。 忽然,自远处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,渐渐地,一支由数百人组成的队伍,悄然出现在树林深处,他们身披轻甲,肩裹黑氅,人数虽然不多,却均是行动敏捷,步履奇快。 如此行了数里,云层散开,月光洒在先行者手执的一面大旗上,鲜明的‘纥’字,迎风抖开,猎猎飞展。 这支回鹘军队在黑夜的掩护之下,暗没声息的翻越山谷,淌过溪流,靠近了辽军大营。 这时,他们距逾营地大门,仅余三里。伏在暗处,观察一番之后,领头人向身后比了个手势,众人得到命令,从腰间抽出刀刃,往周围的草丛里一阵猛刺,由此探路,渐向前行。 愈往前行,草木愈加繁茂,走在前方的士兵一刀扎进草堆,冷不防惊动了几条游蛇,挥刀砍毙,忽然头顶上,树叶哗哗乱响,从中掉下许多手腕粗细的黑蛇,其数之多,真如落雨也似。 不止如此,就在众人纷纷避让之时,周边的草丛里,又游出数十条体型更大的黑蛇,呈包围之状,向众人靠拢而来。 高昌王治军甚严,组成这支突袭队的,又都是百里挑一的精兵悍将,逢遇险情,虽慌不乱,便见他们行动一致的卸下披风,兜住头脸,这才举刀向头顶挥砍。 密林之中伏有鳞虫走兽,理应当然,但来势猛恶至此,却也从所未见。领头人撮唇一啸,众人忙即聚起,一面砍落黑蛇,一面警惕四周。如此过得半晌,地下的蛇尸已铺了厚厚一层,群蛇的来势,却依然不减。 就在众人觉得气力渐竭之时,忽闻一阵浑厚的号角声,自三里外的大营中响起,紧接着,对面的山坡上,竖起了一面辽军大旗,旗下,赫然是数百名手执弓弩的士兵。 前有蛇患,后有伏兵,此时的回鹘军队,无疑是腹背受敌。 领头人向后一摆手,众人慢慢退到树后。 ‘啪’地一声,一支响箭划破长空,钉在了树干上,随之,更多的箭矢从对面的山坡射出,封住了他们的退路。 回鹘士兵虽说训练有素,但一来要驱赶长蛇,二来要留意空中箭矢,如此情况之下,自不免有些手忙脚乱,不多时,便有多人挂了彩。 领头人见情况不妙,向身旁几人使了眼色,那几人边打边退,渐渐从左路包抄,去向辽兵占领的山头。接着,他又侧过头,吩咐数人自右路突袭上山。 将一切部署妥当,他安下心来,专心致志的对付空中来矢。 辽军使用的箭矢通体乌黑,在黑夜中极难辨认,只能借由月光反射在箭镞上的些微银光,来判断具体位置。 领头人挥刀砍毙脚边的黑蛇时,发现迫近身前的几点银光,突然悄无声息的熄灭了。 只当是箭矢后劲不足,才半路坠地,他怔了怔后,便再未放在心上。 倏然,一条黑蛇从树旁窜出,张口咬住了他的腿肚,他暗呼糟糕,立即挥刀砍毙,但蛇毒已然入体,小腿上渐渐没了知觉。 毒素很快向四肢蔓延,手臂犹如灌铅一般,再难挥动刀刃,眼见一支响箭迫到眉睫,他紧咬牙关,生生挨受。 本已做好赴死的准备,熟料箭矢在距离自己三寸开外时,忽然顿住,这情况,就好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,从旁牢牢捏住了箭杆。 但这无疑是不可能的。 ‘嗤’地一声,箭矢在空中爆开,成了粉末。 身旁几名同伴见他遭遇蛇咬,赶忙跑来相助。领头人死里逃生,却更是心惊,刚才他分明看见,敌方射来的那支箭矢,被从旁而来的另一支箭矢,给穿了膛、破了肚! 由此可见,在他们身边,还潜伏着另外一队人马,其身手,比之辽军更是深不可测。 这一认知,令得他脊背发凉,浑身冒汗。须知行兵打仗,最怕遭遇伏兵,是以侦查敌情,便显得尤为重要,而这支队伍之中,皆是眼明手快、武艺高强的好手,甚至可以说是整支军队之中,最为拔尖的人物,而就是这样一支队伍,如今被人悄悄盯上了,却一点也察无所觉。 他慢慢退到人后,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瓶,服下解毒丹,稍作调息之后,向黑暗中出声道:“哪一路的朋友,请出来相见。” 风拂过枝叶,莎莎作响,树林深处,袅无人迹。 这时,被他派出的两队人马已从左右二路包围坡顶,对方的弓弩手不擅近战,被打了个措手不及,辽方渐趋弱势。 领头人见林中毫无动静,皱了皱眉,回过身来,清点队伍人数。这一役损兵折将,失了将近二十名好手,他吩咐众人在地下掘出坑洞,将同伴的尸体掩埋入内,然后整兵顿马,再次出发。 向前行了半里,忽然有个士兵推了推他的胳膊,说道:“头儿,好像有些不对。” 不必对方提醒,领头人已察觉到周围的异样,一摆手,示意队伍停下。 众人在他身后站定,只见被鲜血侵染的土地上,有几处鼓起的土包,周围的泥土大都被翻新过,其间还夹杂数条死蛇。周围古木参天,树干上,尚还插着方才与辽贼鏖战时,余留下来的箭矢。 “头儿……” 领头人摆了摆手,那士兵止住话头,退至他身后。 “头儿,现在怎么办?” “你沿途做上记号,继续走。” “是!” 接着,那士兵每走几步,便在树干上刻下标记,如此行出半里,脚下的泥土越见稀松,土坑、蛇尸又再次出现,这回不必领头人下令,人人都顿住了脚步。 那士兵叫道:“怎么会这样,我明明在树上刻好了标记,不可能走回头路,难道……是遇上鬼打墙?” 领头人神色凝重起来,道:“不关你事。”低头沉思道:“看来,对方军中有个棘手人物。” 那士兵道:“头儿,若不然,我们再试一回。” 领头人瞥了他一眼,道:“我们入了玄阵,再试十回也是如此,除非退回去。” 军令如山,谁敢在任务未完成之前撤退?那士兵只呆了一呆间,领头人已越过他,走上前去。 站在众人跟前,下令道:“放火烧林!” 无计可施之下,烧毁树林是唯一的出路,众人愣了片刻,随即纷纷掏出火折,点燃地下的干枝、枯叶。 火苗窜得极快,黑夜骤成白昼。众人四处躲避时,忽闻林中传来一声轻叹,领头人心中一跳,喝道:“谁?” 飓风骤起,如同凶猛的野兽,猝不及防的扫荡过来。高高窜起的火苗,似被狠狠掐住脖子,再也嚣张不起来,在风中拼命疯狂的摇摆;枯草、蛇尸,连同埋进地底的死尸,都被大风卷起,高高抛到天空;每个人的衣衫,都紧紧贴在身上,此刻别说睁眼,便是稳稳立住,也是不能! 几百个魁梧大汉,被一阵风吹得东倒西歪。领头人自腰间拔出刀刃,一下插进土里,其余人见状,也都纷纷效仿,才不至被大风卷走。 但时间愈久,便有些支持不住,渐渐灭去的火光中,几株矮树被连根拔起,断裂的枝干横抽猛打,将好几个人带上半空。 领头人待要施以援手,突然身子一轻,仰倒在地。 飓风来的快,去的也快,抬头看时,只见手下的士兵躺在地下,哀声一片,周遭草木狼藉,树枝上光秃秃地,片叶不见。 尚未回过神来,一名摔在远处的士兵突然高声叫道:“出阵了!头儿,出阵了!” -未完待续- 第105章 第七十三回:醉卧沙场君莫笑,古来征战几人回 飓风扑灭大火,也卷走了辽军遗留下来的数千箭矢,领头人站起身,抚摸树干上的坑洞,脸色阴晴不定。先前那士兵走过来道:“头儿,我看还是避开这条道,走山路攀越过去。” 领头人拧起眉,摇头道:“不对。”那士兵握紧拳头,愤然道:“这些缩头乌龟不敢明枪明刀和我们打,尽使些妖术,不是放蛇布阵,便是招来怪风,接下来还不知要使甚么下三滥的招数!” 领头人道:“兵不厌诈,怪只怪我们技不如人。”想了想,又继续道:”何况走山路,在天亮之前定然无法到达敌方营地,今晚若不能扰乱敌营,烧毁粮草,明晨之战,我军便无法取得决胜优势,我们的任务……便算失败了。” 想到任务失败的后果,那士兵抖了抖嘴唇,满脸颓丧的叹了口气。领头人伸手一拍他肩膀,走回众人中间替他们查看伤势,低声道:“这风来得可谓及时。” 那士兵怒气冲冲地道:“头儿,弟兄们可差点被它掀上天去!” 领头人却道:“放火烧林乃是万不得已之策,而且即使破了迷阵,我们也将元气大伤,而如今……”说着,转头向四周望了两眼。 那士兵随他目光瞧去,只见同伴之中,除了少数几个在跌落时摔裂了骨头,其余人皆只受到些擦伤,搔了搔头,说道:“看起来,这阵风真帮了我们个大忙。” 转而,他又迷惑道:“这些辽贼吃饱了撑着么?干甚么困住咱们,又助咱们脱困。” 领头人没搭腔,见众人已将伤势处理完毕,整顿兵马,继续前行。那士兵中途不住向他追问缘由,领头人嫌其聒噪,狠狠瞪了对方一眼,才终于使他安静下来。 队伍逐渐走远,月光洒在林间,将树后两道影子逐渐拉长。一声叹息之后,沈遥云自树后慢慢踱出,朦胧的月色下,他清俊的脸庞笼着些许愁思,眉头蹙起,若有所思的目光紧紧追随众人离去的方向。 方惜宴伸手将人揽到怀里,轻咬他的耳垂:“以风玄阵破迷魂阵,不愧是清溪观的观主,好大手笔。” “放手!”在他怀里挣了挣,反而被搂得更紧,沈遥云叱道:“你这个不分昼夜、不顾场合发情的疯子!” 方惜宴将手指竖在唇前,道:“啧啧,师叔骂这么大声,不怕引起辽兵注意?” 沈遥云盯着他一开一阖的嘴唇,压低声音自牙缝里迸出两个字:“无赖。” 方惜宴听这几声谩骂,只似听情人间的耳语,说不尽的神驰心醉,低头将他锁在双臂之间,低声道:“此处景致怡人,正适合做些……无赖之事。”说着含住他的耳珠,轻轻吸允,同时伸出手掌,在他腰际来回摩挲。 于情事上,沈遥云便如白纸一张,怎敌得过眼前这花间常客?在他肆意挑逗之下,只觉浑身酥软,纵有再好的功夫也使将不出,咬牙道:“放开我……” 他面红耳赤,本意要好好训斥对方,怎奈推出去的手软弱无力,抵在对方胸前,成了欲拒还迎。 方惜宴低低笑出了声,在他耳边轻声唤道:“……师叔。”沈遥云浑身一颤,连头皮都渐渐酥痒起来,这在平时是绝无可能之事,仿佛真如对方所言,此处幽暗的环境,特别容易令人沉沦。 方惜宴从他耳后一路吻下,嘴唇来到他纤细的颈间,重重压下,轻轻碾咬。沈遥云自继任掌门之后,一直于深山中潜心修行,为求道法自然,时常在瀑布下静坐,皮肤经年累月受到水流的冲击、打磨,光滑白皙更甚常人。 面对如此佳肴,方惜宴怎肯浅尝即止,灵巧的舌在他白瓷般的颈项上留下湿濡的水迹,渐渐滑向领口。 沈遥云呼吸渐促,脑中雾蒙蒙的,双手攀在他的胸膛,任由他摆布。 察觉他不再抵抗,方惜宴满意的勾起唇,长腿挤入他胯间,将他腰身抬高。沈遥云双颊燥热,平日间习练的功夫尽数抛诸脑后,只知用双手紧紧环住对方的颈项,以此稳定身形。 对于他的表现,方惜宴无比的心花怒放,嘴角几乎咧到了耳后根。佳人在怀,正自春风得意,哪知刚尝了些甜头,身后喊打喊杀之声便如惊涛巨浪般席卷而来。 不用回头也知道,辽军埋伏在附近的兵力,已尽数出动。 沈遥云似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,登时从浑浑噩噩中醒过神来。他的小师弟尚在辽兵手中,他竟然……竟然…… 恼怒地瞪了眼前的男子一眼,道:“放我下来!” “前方自有人应付,你着甚么急。”方惜宴万般不愿的放松力道,任由他从自己身上滑下。 沈遥云满脸通红的整理好凌乱的衣襟,眸子扫向对面山坡上如沸水般涌来的辽兵,转过头,寒声道:“我小师弟若有个好歹,定要拿你是问!” 说此话时,他眼角眉梢尚还残留着未消褪的情潮,是以这话听在方惜宴耳中,更带有一丝撒娇的意味,他不怀好意的笑起来:“师叔要问甚么,我自是悉听尊便。” 此刻辽兵正跨过山对面的矮坡,气势汹汹杀将过来,黑压压的人头如浸染浓墨的滚水,顷刻间布满山脊,号角声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之间吹响,为这月黑风高之夜,更添几分萧瑟萧杀。 沈遥云心系木风安危,无暇同他绕嘴皮子,正色道:“我们不能在阵前露脸,唯有借助回鹘军队的掩护,才能消灭辽军,破除九星连珠阵。”抬头凝视星空,语气更重了几分:“倘若天亮之前无法破阵,便永远也出不去了,所以今晚回鹘人的行动,对于我们来说至关重要。” 方惜宴点了点头,接话道:“而在此之前,必须先要想方设法,将人救出。” 他话音甫落,沈遥云即便说道:“你知道就好。”再不同他啰嗦,足尖轻点,一霎时,人已到了远处。 感觉那抹青色的衣衫飘过鼻尖,方惜宴摸了摸鼻子,叹气道:“缩头缩脑,可不符本道爷的性子。”见对方的身影在几幌间没入树林,忙提起真气,追随而去。 回鹘士兵昂然站在路中,盯着迎面而来,数量超过自身数倍的辽军,眼中均各流露出不甘之意。 他们受命在今夜突袭敌营,烧毁粮仓,虽也是九死一生,却好过在半途就白白牺牲。一片沉默之中,领头人开口道:“弟兄们,辽贼犯我边境,欺我百姓,烧杀抢掠,无恶不为,是时候向他们讨回这笔血债了。” 他的声音沉稳、果断,听不出半分情绪,可若是仔细注意他的手,便可看见攥紧的拳头中,血珠自指缝间无声的滴落。 下一刻,他自腰间抽出刀刃,用锋锐的刀锋指着敌人,高声喊道:“此刻孤注一掷,我们多杀一个,我军的胜算便多一分。”回过头,压低声音道:“但记住,在战场之上,唯有尽可能保住自己的性命,才有机会干掉更多的敌人!” 身后的的士兵依然沉默着,直到领头人转过头去,狠狠挥动手中的兵刃,才如脱缰之马,嘶吼着,咆哮着向敌人冲去。 高涨的怒意,致使这支回鹘突袭军犹如一柄烧红的铁刃,蛮横地切入了敌军腹地,辽兵的阵型瞬间便被打乱。 每个回鹘士兵的脸上,都充斥着噬骨的恨意,手中刀刃劈兵斩将,在敌人喉前爆出蓬蓬血雾。 几乎是以一敌十,辽军的数量在逐步减少的同时,回鹘士兵的人数也在急剧下降,横飞的血肉之中,渐渐只剩不到半数的人还在负偶顽抗。 眼见铁刃迅速被潮水吞没,领头人咬紧牙关,挥刀劈开一条血路,去救援离他最近的同伴,伸臂挡开一轮攻击时,手中刀刃被敌军长矛挑落,他徒手握住长矛,一转一挥,身边登时倒下数人。 但不及他上前救援,那名同伴已被数杆长矛戳穿了肚腹,鲜血混着内脏喷溅而出,洒在他年轻刚毅的脸庞,他眼中携着浓浓的不甘,转头望向自己的将领,接着,身子软到,永远闭上了眼睛。 领头人目眦尽裂,染满鲜血的脸庞看起来犹胜恶鬼,手中长矛狠狠刺出,扎进一名辽兵的胸口,那辽兵亦是个狠角色,一伸手,紧紧握住了长矛的另一端。 领头人一时抽将不出,便是这片刻的功夫,几样兵器同时向他攻来。 而他就这般挑着尸体,将矛头送入另外一个敌人的胸膛!此刻就是拼着身死,他也要在最后一刻,减少对方哪怕一丝一毫的兵力! 刀芒近在咫尺,携起的风声,连皮肤也刮得生疼,领头人惨笑一声,闭上双眼。可就在他眼皮耷合的瞬间,他看见那抹朝他呼啸而来的刀光,突然消失了! -未完待续- 第106章 第七十四回: 谁愿抛却长生缘,伴我山陵共枕眠 刀光自然不会平白无故的消失,令它消失的,是一支突然飞来的箭矢,在月色下闪着熠熠银光,幽灵般悄无声息。 领头人双眼阖下的刹那,又唰地睁开,犀利的目光越过身旁虎视眈眈的辽兵,盯向不远处的一名‘同伴’。 那人身披轻甲,肩裹黑氅,打扮与回鹘士兵并无不同,身形较之魁梧壮硕的辽人,亦是不遑多让。血雾弥漫的战场上,他腰杆挺的笔直,不似其他回鹘士兵携刀带剑,而是斜斜挎着一副弓箭。 领头人在仔细打量对方的同时,那人恰时转过头来。 深邃硬朗的五官掩在被风吹乱的黑发之后,双目鹰隼般惊雷闪现——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!领头人嘴唇掀动,刚要说些甚么,突然脑后生风,辽人的攻击俨然已近。 他本能的抄起长矛,反手刺出,那暗袭他的辽人在发出惨呼之后,仰面摔倒,领头人头也不回,单手执矛,破开一条血路,走到那名‘同伴’身旁。 那人站在原地,五指疾动如梭,将箭矢电光火石般扫向四周,见有人靠近,双目斜睨,露出些警告的意味。 领头人在距离对方几步之外停下,微微俯下腰身,右臂向内弯折,抵在胸前。这是回鹘人对待友邦的礼节,尽管对方身份未明,但从几次三番对他们施予援手的情况来看,是友非敌。 更为重要的是,这人的本事实在非同寻常!移目四顾,但见地下尸横遍野,几乎半数的尸体上,都钉着一支箭矢,或穿过脑颅、或直袭心脏,死法皆各不同,却皆是一击毙命。 仿佛受到震慑,平日间凶悍野蛮的辽兵尽数站在半丈开外,犹豫着不敢上前。 领头人的心脏止不住的狂跳,一丝希望,在心中渐渐死灰复燃。他撮唇呼啸,周围所剩不多的同伴,慢慢向他靠拢而来。 此刻存活下来之人,无一不是军队中的翘楚,他们浑身浴血,双目通红,犹如凶神恶煞般盯着对面的辽兵,恨不能将其吞吃入腹! 两方人数悬殊,但在气势上,却呈现出一幅分庭抗礼之势。 领头人满怀希望的同时,不经意地向旁瞥了眼,登时心里一沉。 那人的箭篓里,竟只剩下三支箭矢! 对于黑压压一片的辽军,这几支箭矢无疑是杯水车薪,领头人心中刚萌生出来的一丝希望,即刻间烟消云散,胸腔中悲意横生,仿佛要炸开般难受,嘶哑着嗓子,道:“弟兄们……” 只说了三个字,他的声音便卡在了喉咙口,视线从那人身上,缓慢地移向对面的山头。 他的表情实在太过惊愕,以至于包括辽兵在内的所有人,都跟随他的视线转头望去。 巍峨陡峭的山巅上,不知何时被人放置了三枚巨大的石丸,每一块看来,皆有千金之重,半截搁在几块碎石之上,半截伸出悬崖—— 那执弓之人不慌不忙地从箭篓中抽出最后三支箭矢,对准了巨石下方的碎石,同时转过头来,向领头人说了一个字。 “跑。” ‘铮’地一声,三支箭矢同时飞离弓弦,与此同时,领头人立即转过身来,带领手下疯狂逃窜! 对面的辽人待察觉时,为时已晚,巨丸幌了两下,带起无数草根、泥土,向山脚处滚落下来。 轰隆隆……轰隆隆…… 石丸弹跳着、碾压着,自山脊狂啸而来,势不可挡,大地在它的撞击下隆隆发颤,仿如神明震怒,天降神罚。其所经之处,泥沙俱起,草木尽折,在此摧枯拉朽的破坏力之下,任何抵抗俱是徒劳。 可谓是:先锋将魄散魂飞,合后兵心惊胆裂! 领头人甫到安全之地,回身看时,只见山腰上已被碾出一条血路,三枚石丸如索命厉鬼般在辽兵身后紧追不舍。他浑身热血沸腾,伸手一指惊惶逃散的辽兵,叱道:“辽贼,你们也有今日!” 那执弓之人不知何时退到了他身旁,沉声道:“走!” 领头人愣了愣,心下犹豫道:如此天赐良机,何不趁此机会,将剩下的辽贼一并杀绝? 那人似乎瞧透了他的心思,薄唇抿出凌厉之色,道:“此处自会有人善后,任务要紧。” 领头人一听这话,手腕一翻,抖开剑刃抵在对方咽喉之上:“你究竟甚么人!”今日午时,高昌王才亲口下达突袭辽营的任务,因事关大战成败,知道的人只是极少之数,这人又是从何处得知? 那人侧目斜视,神态甚是冷峻:“你军中之人。” 意识到对方不愿透露身份,领头人再要喝问,突然感到手腕奇痛,垂眸瞧时,只见自己的手腕已被对方的手指牢牢捏住。 “头儿!” “头儿——” “放手!” 五根手指犹如铁箍般渐渐收紧,他盯着对方手臂上冉冉鼓起的肌肉,冷汗直流。 正是此时,天空滚过几道闷雷,领头人下意识看了眼天色,神色登时变了。 那人亦抬头望天,寒声道:“今夜似要有暴雨,再耽搁下去……” 再耽搁下去,他们如何放火烧营?呼了口气,领头人静下心来,向众人道:“别慌,是自己人。” 那人深深看了他一眼,松开力道,转身便走。 众人忙即跟上。 在他们背后,辽兵已乱成一锅沸粥,山脚下不是被碾平的肉糜,便是残手断脚的尸体,一些躲得快的,侥幸逃得了性命,却丧命在一抹突然出现的黑影掌下。 黯淡的月色下,但凡那黑影所过之处,血雾就如荼蘼般肆意绽放,辽兵还未从灭顶之灾中喘过气来,又遭遇到一场血肉淋漓的屠杀! 几息之后,山谷终归于平静,一袭黑袍的男子踏过满地尸骸,转身走入林中。 *** 木风眯起眼,似乎对他的沉默有些不满。 那人缄默许久,直到桌上的茶水完全凉透,才咧开嘴,发出一阵干涩的笑声:“看来,还真不能对杜公子有所隐瞒。” 木风摊了摊手,说道:“若有难言之隐,你也可以不说。”尽管心中好奇得要命,但他脸上全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。” 转动手里的杯子,那人叹了声道:“原因,我之后自会交待,杜公子且听我把话说完。” 木风满不在乎的一摆手:“随你。” 那人沉凝半晌,才继续往下叙述。 ‘茧人’的转化,一开始还十分顺利,甚至在战场上,令得素以凶悍著称的辽兵闻风丧胆,不过数月之后,这支英勇善战的‘神兵’便开始出现异常,先是不再听从指挥,渐渐地,他们在军营中见人就咬,互相分食,将这辕门重地,生生变成了修罗场。高昌王勃然大怒,勒令袁天罡在三日之内找出原因。袁天罡苦思三日,终于在长生诀的口诀中寻得症结,也终于知晓,自己手中的长生诀只是半本残卷,能令人刀枪难伤,却也令人发癫发狂。 为了控制发狂的茧人,他连夜布下九星连珠阵,却未料困在阵中的茧人依然狂性难驯,互相展开了厮杀,几日之后,当他步入阵中,眼前的情形令人几欲作呕——茧人,在吞食茧人。 高昌王折损了数万大军,怒不可遏,命人将袁天罡和茧人关押起来。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涯中,袁天罡仍念念不忘推算另外半卷长生诀的下落,这时他已垂垂老矣,未免法诀失传,这事就此断了线索,他将长生诀与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写了下来,藏在牢狱的青砖之下。他死后,一名狱卒发现了他留下的卷帛,只不过他目不识丁,身边也无人识得汉字,这卷帛对他而言纯属无用之物,便随手丢弃了,后来被一对来自中原的师徒拾到,袁天罡的一番心血,才得以重见天日。 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,袁天罡辞世没几日,宫中便传出高昌王驾崩的消息,其子将他葬入墓穴,不料关押茧人的地牢,与其不过相距数尺之遥,那时被赶入陪葬坑的宫人不计其数,茧人久居地底,一闻到活人气息,立时扒开土墙,钻入墓穴。 两穴相通,九星连珠阵也因而发生了异变,高昌王也许做梦也想不到,自己死后会同这些怪物同处一穴,并在九星连珠的镇压之下,永无超生之日。 木风叹了口气,道:“后世所传关于九星连珠阵的说法,果然与事实相去甚远。” 那人嗤了声,道:“九星连珠阵乃是活阵,世人将其想得太过简单。” 木风不置可否的瞧了他一眼,问道:“军师大人的故事可说完了?” 那人颔首道:“已说完了。” “既然如此……”木风冷眯起长眸,慢悠悠道:“那你的身份……” 那人笑道:“袁天罡先后有过两名弟子,其一是与他同朝为官的李淳风,其二,便是我师傅。” 木风愣了愣,道:“这么说来,你们便是那对拾到卷帛的师徒?” 那人点了点头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 若真是这般,那一切皆可说的通了,但木风心中总还有些膈应,就好比喉咙里鲠着一条细软的鱼刺,不痛不痒,却令人浑身不自在。 他屈起食指,在小几上有一下、没一下的轻叩着,暗淡的烛光下,他看见那人微微敞开的衣领内,露出一片绿色的阴影。 霎时间,一个念头闪过脑海,假装不经意的碰翻了煮茶的风炉,慌忙道:“啊,失手,失手。” 那人似乎十分忌惮炉中的火炭,‘腾’地跳起,带翻了身后的座椅。 眼疾手快的抓住那人的袖子,木风笑道:“军师可要换件干净衣裳?” 那人抽回湿透的衣袖,皱眉道:“不必。” 心知情势已经向自己这方扭转,木风惫懒的靠向椅背,朝屏风上悬挂的几件衣衫努了努嘴:“军师不换下湿衣,难道不怕夜风沁凉,染上风寒。” 那人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,手指却在袖中捏得咯咯作响。 木风道:“军师是觉得有人在场,不大方便?”笑吟吟的自椅中起身,走到远处,慢慢背过身去。 “还是在人前换衣,你的秘密便保不住了?” 哗啦一声,桌上的杯盏尽数被扫落在地。 杜三少从来便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,即使身为阶下之囚,也不会教敌人比他好过。叮铃哐啷的碎裂声中,他笑着转回身来,道:“这般怒不可揭,难道被我不幸言中——” 那人按在衣袖上的手剧烈发起抖来,眼神阴鸷的盯着他,不发一语。 木风摸了摸下巴,道:“我先前没想到,是因为那茧人曾被他废去半截手臂,而你四肢健全,也还生得人模人样,但你对墓中所发生之事,似是了如指掌,这不得不令我起了疑心。” 在案几旁踱了两步,继续道:“我想,既然茧人的生命力如此顽强,那么令断臂再生,也非是甚么难事。” 就像印证他的猜测般,那人的脸色愈来愈难看。 木风踱到他身前,目光滑过他衣领间的阴影,冷笑道:“你引我们入九星连珠阵,不会单纯只为了让我听你讲故事罢,茧人。” 那人的脸色,完全变了。 -未完待续- 第107章 第七十五回:九偈九转梦方醒,看尽沧桑任长生 “我不清楚你在说甚么……” 话未落音,只听木风一声冷笑,挥袖将风炉扫在地下,火星从炉膛里溅将出来,点着了铺展在地下的兽皮。 兽皮霎时间就噼噼啪啪的燃烧起来,那人的目光攥着火苗,额头上青筋凸显。 木风双手抱臂,好整以暇的笑道:“茧人天不怕、地不怕,唯独畏火,这一点,军师大人怕比我更加感同身受。” 尽管对方在极力掩饰,可眼中的惶惶不安,又怎能逃过他的双眼?向前步步逼近道:“不过糟糕的是,茧人最大的本事,便是能够体生邪火,与火相生,又同火相克,自是苦不堪言,小爷猜得对不对?” 火光将那人的脸色照得阴晴不定,沉默半响后,他突然捂住额头,放声大笑起来。 那笑声分外尖锐,也极是刺耳,木风皱起眉道:“小爷还有事要办,没时间在这同你慢慢耗。” 那人止住笑,深深看了他一眼,道:“杜公子要真相,这,便是真相——”走到灯火明处,唰地一下,伸手扯下了衣衫。 尽管早有预料,可看到眼前的情形,木风仍是倒吸了一口凉气。 他身上的皮肤就像锈蚀的铜块,布满斑驳青痕;泛黄的体液不断自皮下渗出,流向右臂的疮口,四周的肌肉翻卷着,扭曲着,以肉眼可见之速生长,衬着摇曳的烛光,尤是狰狞。 木风感到胃中一阵翻腾。 见他眼中闪过厌恶,那人神色动了动:“我的秘密,你已全部知晓,接下来,杜公子是否也该表现出一些诚意?” 木风心下一凛:“小爷从未向你承诺过任何事。” 那人披上外衣,遮去了恶鬼般的躯体,又将衣带系紧,在椅上坐了下来,叹了声道:“只需杜公子举手之劳,大宋千千万万的子民便能得救。” 木风不以为然的斜睨着他:“小爷可没这么大本事。” 那人瞧了他一眼,正色道:“袁天罡曾在牢中反复推算,预测后世之中,将有人带着长生诀来到此处,但我恐自己等不到那日,于是便使了个法子,离开古墓去寻找。”苦笑一声,继续道:“在此过程中,我试图制造出新的茧人,但都失败了。” 木风恍然道:“这便是你将长生诀兜售给巫千刃的真正目的。” 那人颔首道:“除了我,没有一个茧人能够活过半年,即使这个人生前,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高手。”说到这里,他露出个古怪笑容,继续道:“可想知道我是靠着甚么活下来的?” 木风摇了摇头。那过程,想必不会令人愉悦。 那人笑了笑,转身走到木柜旁,捧出一只锦盒,在几上打开盒盖,只见衬缎上摆着一卷泛黄的羊皮纸,说道:“旁人视之如珍宝,杜公子却弃之如敝屣,并非是不识货,而是你早便清楚,这长生诀——并不完整。” 木风瞧也不瞧递到眼前的锦盒。 那人又道:“唯有完整的长生诀,才能制造出真正的神兵,我天朝才可免遭蛮夷铁蹄的践踏!” 略抬了抬眼皮,木风道:“那军师何苦与我多费唇舌,速速去寻长生诀才是要紧。” “事到如今,杜公子还要装作不知情?”在几上缓缓展开羊皮纸,那人一双眼睛盯住木风,半字不误的念道:“感世道之多舛,悟千秋而得慧,恐功行之湮没,遍寻千疆名士,无一人堪大任,乃行中州东土,幸得有缘之仕,其智也,一朝参悟,九偈九转丹魂篇……一塑众生来去相,二造奇脉五腑中,三迭聪目广如修,四涤轻身返璞真,五洗尘埃济受行……” 木风眯起眼,思绪仿佛回到了七年前,和那人初遇的时刻。 男子漆黑的眼瞳倒映着他的身影,薄唇开阖,言语冷淡:“我教你一套内功心法,你可用其来驱毒,但此心法你不得传于外人,倘若你将这心法外传,必有一日会死在我的掌下。”他凑上前追问心法的名字,那人的嘴角弯起冷傲的弧度,答道:“九转丹魂经。” 那人念出的,正是九转丹魂经上半部的心法口诀。 而世人,正称其为——长生诀。 见他走神,那人咳了声,企图引回他的注意。 木风扫了眼几上的羊皮纸,道:“小爷从未见过此物,军师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。” 那人轻抚掌下的羊皮纸,眼神如利箭一般射向木风,道:“袁天罡的推算从来不会出错,他说你有,你就一定有!” 木风忍不住大笑起来。 那人怔了怔,问道:“你笑甚么?” 木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,指着他道:“袁天罡说甚么你都信?倘若他诬陷我有三头六臂,你是否还要扒开我的衣服瞧瞧?” 那人听他胡言乱语,一把拽过他的衣领,喝道:“你!” 木风垂眸看向他的手,不疾不徐的说道:“军师大人说我不过,便打算动武?” 便是有再好的涵养功夫,也抵不住他那张嘴一激,那人忍住怒意,勉强露出一副笑容,道:“此事对杜公子来说只是举手之劳,亦是功德一件,何乐而不为呢?”声音自牙缝中发出,端的是咬牙切齿:“或是……你根本就不信我所说?” 木风冷哼一声,道:“你口口声声要灭辽救宋,而如今却身在敌营,助纣为虐,要我如何信你? 那人咬牙道:“我有不得已的苦衷。” “有苦衷?换句话说,便是仍对我有所隐瞒,军师大人,你适才说过已将来龙去脉全盘托出……你口中所述,哪句话是真,又有哪句话是假?恕我愚钝,实在分辨不出,只好将所有的都否定了。” 一霎时,那人看向他的目光,阴沉得似要滴出水来。 木风眯着长目,毫无妥协之意。 气氛愈来愈僵,那人屈起手指,正打算往木风咽喉扣下,突然营外响起急促的号角声,一名士兵在帐外高声道:“军师,敌军来袭!” 那人动作顿住,脸露惊色:“来了多少人?” “约莫有两百来人。” 那人厉声喝道:“不是早命你们在三里外设下埋伏?” 那士兵犹犹豫豫道:“派出的两支部队都没回来……只怕……”他不敢说出‘凶多吉少’四个字,低垂头颅,等候帐内传出吩咐。 那人皱起眉头,喃喃说道:“不可能,卦象不可能有错。” 木风挑高眉毛,插话道:“不知军师有否听过一句话?” 抬眸瞧了瞧他,那人道:“甚么话?” “人算,不如天算。” 咚—— 那人挥拳捶在小几上,震得灯烛、锦盒都笃笃乱颤。稍作沉吟之后,吩咐两人守在帐外,转身去往战地主持大局。 木风等到他的脚步声远去,轻手轻脚来到门旁,刚掀起帐帘,两支长矛便一左一右落将下来,他摸了摸鼻子,退回椅中,支着腮帮子谋思脱身之计。 这时,军帐外越渐嘈杂,号角声一阵高过一阵,偶尔夹杂了几下兵刃敲击之音。木风吹熄烛火,伏在黑暗中聆听外边的动静,只待回鹘军突袭进营,便趁乱离开。 自帘帐的缝隙望去,营外火光映天,无数士兵正朝营门处聚集,帐外仅余二人看守,但他丝毫不敢掉以轻心,因之前方的空地上,乱石参差、阴风呼啸,正是那人事先布下的杀阵! 若要逃出大营,势必先得破去杀阵,木风正逐步推敲破阵之法,突然帐帘翻动,一股冷风灌将进来,他下意识的拢紧衣领,心下暗叹:自从被苏傲封了内力,他的身子便一日衰过一日,这才初秋,便开始畏寒了。 将苏傲大骂一通之后,又想起那人甩袖而去的情景,不禁苦笑连连:“没料到他竟也会吃醋,不过小爷也真够冤枉……”继而叹道:“颜兄,不会就因为这档子事,你便对小爷的死活不管不问了罢,小爷真要有个三长两短,你下半辈子就得守活寡……” 他兀自喋喋不休,殊不知身后有片黑影正悄无声息的接近,待察觉有异时,鼻腔中已尽是浓烈的血腥气,两根手指抬起他的下巴,低沉的嗓音贴耳而来:“你说谁要守寡?” 来人的衣袍尚还沾着夜露寒气,似是赶着夜路匆匆而至,木风窝在他怀里,似一只懒怠的猫儿,半开玩笑道:“那阵法竟困不住你半步,那人若知晓,必更是急得跳脚。” 接着,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:“你再不来,小爷就真去找别人……唔!” 唇被狠狠的摄住,男子积压的怒意化作无穷欲望,一股脑的长驱直进。 木风抬眼望进那潭漆黑、幽沉的深水,只觉连灵魂都要沉溺其中,不自觉的松开牙关,放任他攻城略地。“青……” 唇齿激烈的碰撞,颜少青托起他的后脑,将人困在桌几与自己之间,咬着他的唇,低声质问:“去找谁,夜翎?” 箍在腰际的手臂紧得令人喘不上气,伸手将人推开一些,木风疑惑道:“干他甚么事?” 不许他从自己怀中逃脱,颜少青微一使力,将人拦腰抱起。木风‘啊’的一声,双脚腾空,下一刻,后背便抵上了冰凉的案几,他惊得弹跳起来。 此地,可是辽军大营—— -未完待续- 第108章 第七十六回:南风一缕知我意,青帐花烛罗带香 木风往后急退,颜少青却已将他锁在双臂之间,俯身抵住他的额头。 骤然压下的重量,令他几乎无法动弹,而男子眼中的侵略之意,更令他心头乱跳,丝毫不怀疑,这个男人会不顾地点场合,将他‘就地正法’。 这猖獗的魔头!暗骂了声,木风弓起身子,企图再作挣扎,可结果却事与愿违,两人的身体,更加紧密的贴合起来。 单薄的衣衫抵不住从男子身上传来的滚烫热意,木风恼怒的瞪着他,哑着嗓子道:“别在这。” 尾音后,则是激烈的喘息…… “风儿,放松。” 木风全身绷紧,双手揉进男子散在肩头的黑发,颜少青俯首在他的衣领间轻轻啃噬,手掌探入身下的白衫,抚遍他每寸肌肤。 欲望排山倒海而来,木风瞥了眼门外—— 风刮喇着帐帘,火光影影绰绰的照射进来,喊杀声、号角声,在彷如白昼的黑夜里此起彼伏。 修长有力的手指在他身上碾转摩挲,隔着薄薄衣物,对方的心跳清晰的传来,盖过了帐外的喧嚣。 颜少青从他的颈项吻到额头,木风半眯着眼,望见那双漆黑的眼瞳中倒映出自己的脸,一时情难自禁,按下他的头颅,与他拥吻起来。 帐外似有人放火烧营,焦炙的味道弥漫鼻腔,火光熏天。 白皙的指尖陷入结实的肌肉,汗水模糊了视野,男子伏在他身上,吻着他的脖子:“别忍着。” 木风瞥了眼帐外,继续一声不吭的承受。 俯身吻去他长睫上的汗珠,颜少青勾唇一笑。 “啊!你——” 狠狠瞪了对方一眼,木风开始反击。 两人如同饥饿的野兽,彼此啃噬、纠缠,案几在身下剧烈的摇晃,发出将要散架的哀嚎,直到精疲力竭,木风推开他,撑身坐起,颜少青忽又俯下身,将人重新压回在案几上,低声道:“你还欠我一个解释。” 挣了几下未挣脱,木风瞪圆了一双狭目,心中骂道:老狐狸,吃干抹净,还要拿小爷来问罪!推了他一把,恼道:“小爷若要变心,又何必苦等你七年,你是呆子不是?” 颜少青半垂着眼眸,静待他的解释。 木风疲累的躺回几上,舒了口气,正色道:“近几年,夜家堡表面看来正逐步走向衰败,但实际上,却在夜翎手中发展的如日中天,且因那桩旧怨,处处与我岚山阁作对,我未出手动他,其一,是因夜家堡百年基业,树大根深,若要连根拔除,我岚山阁势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,而就目前而言,这个代价,我们付不起;其二,则是由于夜飞雪曾依附于太子门下,现人虽已不在,可夜家盘踞在朝中的势力,依然不容小觑。” 抬眼对上那两颗漆黑的眼珠,继续道:“你知道,只要岚山阁在朝中的眼线稍有异动,那女人就像被勒住了脖子,夜夜睡不安稳。” 听他提及那个女人,颜少青皱了皱眉,嘴唇抿成一条直线。 “是以,我仅能以万剑山庄的名义,不断给夜家堡施压,可对其造成的影响毕竟有限。”木风叹了声,眯起眸子,注视帐顶:“不过,夜翎在珠玑阵中的表现,令我改变了主意。” “我觉得,他能为我所用。” 颜少青坐进椅子,顺手将木风揽到怀里,木风大喇喇跨上他的膝盖,道:“你不惊讶?” 颜少青伸手为他整理衣衫,一语不发。 木风撇了撇嘴,接着说道:“古墓中我曾蒙他几次相救,尽管是出于先前的协议,但能够豁出性命驻守承诺,可见他的为人,要胜过那些满嘴仁义道德、实则卑鄙无耻的正派‘大侠’太多,我欣赏他,但仅此而已。”挪动膝盖,靠近男子的腿根处轻轻磨蹭:“像这种事,我只会和你做。” 颜少青眸色一深,淡淡开口:“流水无情,落花却未必无意。” 木风愕了半晌,竟无言以对,沉默片刻,说道:“他或许抱着和我相同的目的……” “是么。”颜少青别有深意的勾起唇:“你要他上你的船,他却时时刻刻念着,要你上他的床——”伸出两指,来回抚摸他尖削的下巴:“就凭这一点,我便留他不得。” 冰雕雪铸的脸庞因为这丝笑意而柔和了线条,但深知他脾性的木风却激灵灵打了个寒颤,恰时手掌拂过他的长袍下摆,摸到大片凝结的血迹,怔了怔,问道:“你受伤了?” 话甫出口,便觉自己多此一问,这个男人强悍如斯,天下间谁能伤他? 其后又想到,他行走江湖向来兵不血刃、衣不沾尘,今夜却为何破例,是不小心,还是敌方太强?这血,又源自于何人…… 突然意识到甚么,他心中一跳:“……你杀了……他?” 颜少青冷眯着眼,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:“那又如何。” 正在此时,营外响起了几道轻响,瞬间又被喧嚣的战鼓声湮没。 那声音甚是奇特,有些像铁器出鞘,刮过鞘壁时发出的摩擦声,木风听后,却登时放下心来,笑道:“杀便杀了,岚山阁在江湖中少个对手,有何不好。” 颜少青别有意味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,道:“出去,他一样要死。” 木风突然张唇,在他颈间咬了口,颜少青抚摸他柔顺的黑发,冷冷启音:“除非,他打消某个念头。” 直到尝到血腥味,木风才松开牙齿,舔了舔唇,识趣的转移话题:“外面情势如何?” 颜少青看了他一眼,道:“辽兵必败。” 接着,就阵中局势作了分析,木风也将茧人之事详细述出,颜少青眸光闪动,道:“袁天罡的弟子?我看未必。” 在他身上坐稳,木风问道:“接下来,我们如何行事?” “一个字,等。” “等?” 颜少青曲起食指,在几上轻叩着,深沉的目光移向翻飞的帘外。 “等看一出好戏。” 辽军军师自战场赶回,发现营帐外布下的阵法被人尽数破除,脸色骤然阴沉,走进帐中,见木风气定神闲的翻阅着手上的书卷,怔了怔,舒了口气:“杜公子真是好兴致。” 木风微微一笑:“反正也走不了,倒不如安下心来,看出好戏。” 军师往四下里各看了眼,脸上浮出笑容,走到他身边道:“杜公子想看甚么戏?” 合上书卷,木风慢悠悠说道:“自然是辽军败北,回鹘军大获全胜的好戏。” “你——”“胡说八道!”“满口胡言!”军师还未发话,其身后的诸将士已义愤填膺的指着木风骂开。 抬手将他们喝止,军师踱到木风身前,弯下腰,将双手撑在竹椅的扶手上:“杜公子,我的耐性有限,如果你选择与我合作,这些玩笑话,我都可以置若罔闻。” 一指身后气势汹汹的辽将,继续道:“他们,也不会为难你。” 木风在他的威胁之下,向后缩了缩脖子。 军师见他服软,心下欢喜,道:“只要你交出长生诀,我便将你安然无恙的送出九星连珠阵。” 木风忽然笑出声,一面笑,一面摇头。军师愠怒道:“你笑甚么!” 木风讥嘲道:“你编这一大通鬼话,究竟是为了大宋,还是大辽?” 军师立即道:“自是为了大宋……呸,甚么鬼话!” 众将听他这话,脸上都露出怀疑的神色,军师知他故设陷阱,挑拨离间,忙即改口:“我自是为大汗效命,来人,将他绑了,容我仔细审问!” 几人迅速出列,取来绳索,要将木风绑缚起来。木风一拍桌子,冷笑道:“怎么,要对小爷动粗?不知小爷带着保镖么!” 众将面面相觑,都大笑起来。 军师喝道:“别听他耍嘴皮子,快拿下!”众将随即扑上,要来擒他手脚,木风踢翻矮几,后跃避开,一直退到屏风旁的角落,军师抢上两步,出手按住他的肩膀。 斗然间一股杀气袭来,他浑身汗毛倒竖,一招铁板桥,往后便倒。 屏风瞬间被搅成了碎片。 “甚么人!?” -未完待续- 本文开始修缮,只涉及言辞,不会动摇剧情,诸位照常往下阅读即可。 第109章 第七十七回: 唤雨呼风一手自可遮天,火烧连营蛟伦难敌妖刃 碎木四下激射,割在身上,真如利刃一般,众人穿帘而出,跃出帐外。冲天火光之中,那军帐化为无数碎布,纷纷扬扬,自众人头顶飘落。 军师拨开人群,厉声喝道:“甚么人,出来!” 纷飞布雨中走出两道身影,那身穿白衣,面目俊俏的,自是木风无疑,他身旁那人,玄衣宽袍,黑发垂肩,瞧着却是眼生,众人打量他时,只见他长身玉立,风度儒雅,若非微敞的衣领内,盘踞着一条栩栩如生的恶龙,宛然便是位贵胄公子。 军师对上他冷峻幽深的目光,便即浑身一颤,恨声道:“是你!你究竟甚么人!” 许是先前被逼断臂逃命,对于这人,他从心底里泛着怯意。 木风察言观色,揶揄道:“军师不是能掐会算么,倒是猜一猜,我这保镖到底甚么路数。” 颜少青揽在他腰间的手臂一紧:“保镖?” 木风侧过脸,扬起眉,趾高气昂道:“你吃饱喝足,还想偷懒不干活?” 听懂他话中含义,颜少青暗自好笑,再看他满脸专横跋扈的模样,比之昔日,更添风情,不禁勾起唇角,微微一笑。 满身煞气,登时消弭于无形。 那军师感到心头压迫骤减,暗道:这人能将杀气敛放自如,自不是寻常角色,可当今世间,纵观天下,何来如此人物?暗自打量,更觉他气度非凡,却也教人更摸不透。 这时连绵战火已将黑夜照成白昼,军情来报,战马被困,粮草危虞,军师仰头望天,神色沉凝道:“绝不可被敌军占了先机,今夜必要扳回一城。” 那主将跪在地下,高声答道:“大汗有命,全军但凭军师调遣!” 军师满意颔首,跟着又摇了摇头:“无须调兵遣将。” 众人旋即愣住,木风打趣道:“难不成,军师大人要单枪匹马上阵?” 军师神秘一笑,只见他两手拇指指梢,各自轻触另只手的手心,形成太极图案,不惟如此,双手抱诀时,脚下亦走七星罡步,众人只闻头顶雷声隆隆,密如连珠,突然天幕大亮,闪电横空,顷刻间,豆大的雨点倾斜而下。 见他呼风唤雨,辽将群情激奋,齐声喊道:“军师神威,我军必胜,军师神威,我军必胜!” 大雨中,众人衣衫很快湿透,但见营中大火迅速熄灭,欢声如雷。 军师挥开雨幕,雨水半点打不到衣上,且他有心向颜少青试探,手一扬,狂风携着骤雨,直似针芒乱飞,迎面扑去。 颜少青早有提防,见几道银芒直袭面门,身法迅捷无比,夹手把水箭拢在袖中,抬手时,绵绵细针已化作晶润水珠,冲破雨帘,往旁激射。 啪嗒—— 水珠嵌入旗杆,那大旗晃了几晃,一下炸裂开来。 呼声戛然而止,众将脸上变色,均想那水珠打中自己的后果,吓得大气不敢出。军师连说了数个‘好’字,喊道:“再接我一招!”凌空跃高,空手抓去。 颜少青向前踏了半步,将木风护在身后。木风见对方两手空空,右臂却微微向下,出口提醒道:“小心他腰间软刃!” 话刚出口,军师已在半途变招,手腕轻振,抛出一道银光,那速度,简直与七年之前,不可同日而语。 颜少青两指一骈,夹住剑刃,向旁弯折时,只觉指间利刃,薄如蝉翼,软如鳞蛇,径自向手腕缠来。 他微微讶然:“蛟伦剑?” 天下之兵,以剑为首,剑中翘楚,当以轩辕为尊,依次为湛泸、赤霄、泰阿、龙渊、莫邪、鱼肠、纯钧、承影、揽云、凝雪、蛟伦。莫看蛟伦剑排行最末,实则是它在江湖中鲜少露脸,世人对其所知,仅止于一个名字。 颜少青对此剑略有耳闻,也是在机缘巧合之下,当年那人失势,携他同游山川,借以抒怀,酒醉之际,曾以枯枝为笔,将天下名兵,一一画于泥地、浅滩,此情此境,虽时隔数十载,依然彷如昨日,兼之过目不忘之能,那些细枝末节,沟沟壑壑,随时都可挥毫画出。 军师手执利剑,嘴角一咧:“我带着它数十年,也未得见识货之人,阁下好利的一双眼!”手腕微微倾斜,剑如灵蛇,自颜少青指缝间溜走,转瞬又向他双眼扫到。 身影幌动之间,颜少青已携着木风在远处站定,那人软剑挥下,抖开一片水帘,喝道:“亮出你的兵器!” 雨趁风势,水气蒸腾,众将的头发、衣衫都牢牢黏在身上,视野中却见三人的衣袍在风中飘飞,不禁啧啧称奇。 颜少青折下身旁旗杆,握在手中,军师见他如此,只当他态度傲慢,冷哼一声,挽剑攻去,忽觉掌心一震,兵器被股大力黏住,险些脱手。 那旗杆平平无奇,在他手中,却胜过万般兵器。军师脚步斜走,软剑乘势朝前一递,绕上旗杆,颜少青回手上撩,引开他的攻势,军师不待招式用老,已反手在杆上抽了三剑,啪啪啪三声,剑刃乱弹,银蛇狂舞,旗杆被削成无数薄片,往四下激射而去。 他高声喝道:“亮出你的兵器!”隔着雨帘,挺剑又刺,忽见木风嘴边露出个古怪笑容,暗觉有异时,白光闪过,蛟伦剑随之发出刺耳的嘶鸣。 一时间雷声骤急,闪电匹练也似,点亮刀镡上的猩红鬼目,在场所有人,都觉有股森森鬼气,慢慢爬上背脊。 鬼纹刀,暗无声息的出鞘了。 正愣之间,不知谁叫了声:“着火了!”众人往旁一探,只见被雨水浇灭的大火,又熊熊燃烧起来。 暴雨如瀑,狂泻而下,火光烛天,焦焚数里,此奇事异景,看得众人都呆愣住了,军师惊异之下,发现军营的布帘之上,插着无数细小的竹片,正是先前被自己削断、投出的旗杆,心知中了对方诡计,他又惊又怒,寒声道:“甚么妖法!” 木风朗声笑道:“你说的便是这出好戏?果然精彩!” 颜少青摇了摇头:“身为局外之人,我也只能点到为止。” 大营在狂窜的火焰中化作焦炭,辽军群情激奋,扑去救火,但大雨如注,尚且浇它不熄,几双人手,又能奈它如何?军师脸色铁青,软剑噌地一声,顺着颜少青肩膀斩落,颜少青五指松开,鬼纹刀旋转飞出,叮呤当啷一阵响,刀剑在半空相交。 刀上凛冽的寒气,迫使击撞的雨水凝结成冰,几人躲闪不及,被四散的冰珠洞穿肚腑,哀声四起。 军师连连进招,颜少青单手执刀,左挡右架,刀势虽缓,却沉着有度,不疾不徐,木风随在身后,促狭道:“颜兄,你和他打太极么?也是,火烧连营,只待高昌王亲兵一到,便能顺手捡个便宜。” 颜少青挺刀斜走,将对方长剑荡开,朝他看了眼:“这会儿怎么不是保镖了?” 木风忍俊不住,大笑出声。 见两人谈笑自若,军师更是怒火中烧,剑招愈见阴狠,软剑晃动,绕过鬼纹刀,向他身后木风扫去。 斗到此时,颜少青已看出他的剑法纯走阴柔一路,招数并不凶猛,但所带的阴绵后劲,却无孔不入。 横刀格挡,剑尖撞上刀刃,弯成弧形。 军师阴阴一笑,身子微侧,一条手臂陡然伸直,奇袭颜少青心脏。 眼见掌到,颜少青半刻未有耽搁,右掌风驰电掣般迎了上去。 双掌相交,两人的衣衫都因充盈的内力而鼓涨起来。军师诡秘一笑:“知道墓中那些人是怎么个死法?” 木风忆起众人死状,沉声道:“他们果然都丧命在你的手下。”凝目瞧时,见到两人掌心交接之处,飘出几缕白烟,他吸了一口气,脱口而出:“是被你活活烧死!” 军师的笑容变得狰狞起来:“我这一掌,可不是随便接的。”将掌上内劲,用力直逼过去。 雨点落在两人叠交的手掌上,顷刻便成白烟,缭绕的烟气中,颜少青敛起宛如寒星的眸子,冷冷道:“是么,那我倒要领教一下。” 真气顺脉上行,凝于掌心,蓬勃热力,便如火山爆发,喷涌而出—— -未完待续- 第110章 第七十八回:恶茧化赤魅天雷勾地火,真经镇妖邪暗箭破明枪(上) 第七十八回:恶茧化赤魅天雷勾地火,真经镇妖邪暗箭破明枪(上) 寅时,王府火势得缓,众人奔至后院,发现整个庭院,烧得只剩横梁架子,焦炙的气味迎面扑来,众人掩住口鼻。 左贤王隐忍怒意,吩咐侍者搬开砖木,亲自去往通向古墓的入口查看。稍后,他指着坍塌的墙面,厉声质问道:“这是何人所为?” 众侍懦懦答不上话来。左贤王平息怒意,又问:“今晚除了纵火之徒,还有甚么人接近过后院?” 侍卫统领欲要回话,瞥见珍莲郡主向他频使眼色,登时收住了口,垂目瞧着地下。 左贤王的眼眸何等锐利,发现他欲言又止,道:“柯尔罗,有话便说。” 柯尔罗又向旁偷瞧了一眼,左贤王见二人眼神闪烁,如何还不明白,大声喝道:“快说!” 毕竟久经沙场,这一声喝斥,震得屋梁上灰烬直落。柯尔罗双膝跪倒,俯首贴地的回道:“卑职不敢。” 冷哼一声,左贤王转看珍莲,道:“你说。” 珍莲紧咬嘴唇,许久才一挺胸,道:“父王即广邀群雄,入墓寻药,为何还要派人将入口封死?是一开始便知他们有去无回,还是别有目的?” 左贤王叱道:“放肆!” 珍莲不退反进,大声道:“外人安危,自同我无关,但木风哥哥对我有救命之恩,我不能罔顾他的性命!无论如何,我都要救他出来!” “是以,你便使计谋,欺骗于我?” 珍莲奴了奴嘴:“那又如何,是父王不对在先。” 左贤王脸色阴沉,一指她道:“去了趟中原,别的没学会,宋民狡诈,倒学了个十足十。” 珍莲满脸忿然,冲到他面前道:“父王用母妃的病做幌子,骗人进古墓,却不知行的甚么勾当,这便不是狡诈,不是阴谋么?” “你!” “况且薛辰本就该随着木风哥哥一道进去,若非父王急急将入口封闭,女儿何必偷偷摸摸行事。” 左贤王给她气笑了:“哦?如此说来,倒是本王的不是!” 他父女二人争吵,迦南无意干涉,但听她提及薛辰,面色陡然一变,插言道:“珍莲郡主,你确信进入古墓的是薛辰无疑?” 珍莲对他本无好感,这时正在气头上,更没好脸色,冷睇他道:“国师手握重权,身份尊贵,自有无数人争相效仿,他一介商贩,难道还有人冒名顶替不成?” 她语中大含讽刺、刻薄之气,迦南淡笑置之,凝视她道:“浮屠塔临近竣工之日,却遭人蓄意破坏,陛下命我连夜彻查此事。” 珍莲道:“浮屠塔被毁,同薛辰有甚么干系。” 迦南叹了声,语气中不乏无奈之意:“毁去浮屠塔,惊扰到陛下的,正是此人。” 珍莲愕然当场。左贤王虽气她自作主张,却到底舍不得她被问罪,敛去怒容,向迦南和颜悦色道:“小女无知,以致引狼入室,不过国师放心,本王即刻令人封死入口,那人本领再大,也插翅难飞。” 迦南沉吟不决,左贤王已向身后吩咐道:“去准备火药。” 侍卫领命而去。 珍莲吓得大叫:“父王,不要!”扑到左贤王身旁,抱住他的手臂,见父亲脸露绝色,又转身去求迦南。她心念薛辰安危,全然顾不得郡主身份,跪倒在男子脚边,声泪俱下。 左贤王见迦南低垂头颅,久不出声,试探道:“国师?” 莫说只她一人、纵有千人、万人下跪案前,他也决计不会因此而改变主意,但此刻,迦南却沉默了。生平第一次,他感到犹豫不决。 想起那支递出手,却被转赠他人的玉簪,他的指甲刺进掌心,抬起目光,冷淡道:“就按王爷的意思办罢,接下来之事,我便不参与了,得尽快赶回宫给陛下一个交代。”看也不看跪在脚边的女子,转身即走。 珍莲哭叫道:“我知道你们的勾当!定是那怪物——”左贤王不待她说出,立即伸手捂住她的口唇。 冷冷回眸,迦南盯着他,警告道:“看好她。”之后再不多话,甩袖离去。 *** 青色的火舌舔舐全身,还未感到热意,下一瞬,痛楚便翻江倒海而来,他的衣衫、毛发均被付之一炬,丑陋的身躯再无遮掩,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。 众将看见军师鬼怪一般的身体,无不愕然,回过神来时,禁不住手脚发凉,浑身颤抖,眼瞧他裹着绿焰,在地下痛苦翻滚,俱不敢上前援救。 “……这……这是甚么功夫……”坚韧的皮肤抵不住烈焰焚烧,渐成焦炭,军师伏在地下,口唇蠕动,艰难的吐出几个字。 木风在他身前蹲下,压低声音道:“枉你寻它这么多年,到头来却连真经也不识。” 烈火中,那人眼眸倏地睁大。 “……长生……诀……” “哈哈……我……我终于找到……原来……如此……此……” 他惨笑着伸出手,快要碰触到对方的衣襟时,忽然僵住不动。木风见他双目紧闭,气息全无,料定他已毙命在九转丹魂经的炙焰之下,站起身,向身旁的男子走去。 颜少青抬眸望天,雨势依旧磅礴,骤然间瞳孔一缩,呼地一掌,往木风肩头击落。 木风见他突然出手,虽不解缘由,但知其必有用意,立时往前扑倒,与此同时,肩头一沉,两股巨力砰然相撞,重重压将下来。 背后灼热的气浪,将他整个人掀飞了出去,颜少青手臂扬起,顺势揽他入怀。 身后压力迫来,木风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移位,突然双脚悬空,被男子带上半空。四周景物飞速倒退,耳边兵刃交接,星火四溅,他攀在男子胸膛,双手搂住对方腰身,半点不敢松懈。 漆黑的身影如鬼似魅,紧随身后。颜少青转头斜飞,鬼纹刀在空中一转,罡气划破雨帘,形成一道豁口。 黑影来势一顿,双手握住剑柄,挡在身前。 轰—— 刀光剑芒犹如白虹贯日,又似蛟龙出水,夹着冰珠火弹,遮天蔽月。 颜少青收刀入袖,落地时,甩起披风,紧紧护住怀中之人。木风微微睁眼,自缝隙中望去,迷离大雨中站着一个漆黑佝偻的影子,正是方才已然气绝身亡的辽军军师。 雨势如瀑,冲刷之下,他烧成焦炭的皮肤不断自身上剥落,露出鲜红、粘稠的筋肉。 胃中泛起恶心,木风低声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抬眸看到男子侧颜紧绷,心中一沉:“很棘手?” 颜少青还未接话,嘶哑尖厉的笑声便冲天而起:“即使你会长生诀,那又如何!只要身在九星连珠阵,我便不伤不死——倒要感谢阁下,以至纯之火,助我脱去这层皮囊,重焕新生!” 众人正自骇异,倏地一道闪电,划破苍穹,森然白芒,照亮他恶鬼般的身躯,白色的脂粒黏着筋膜,欲落不落,青筋浮凸,血肉淋漓。 周围传来一阵干呕声。颜少青放下木风,走上前道:“接兵刃罢。”刀出如风,转瞬即至。 他出招毫不拖泥带水,军师一愣,振腕出剑,轻扫重刺,横削斜撩,瞬间与他拆了数招。 蛟伦剑轻若鸿毛,鬼纹刀重逾七斤,刀气恢弘,剑芒呼啸,只似蛟龙斗灵蛇。 此际黑云蔽天,但东方稍稍露了一丝鱼肚白,木风心知时间紧迫,掖起半支旗杆,跃入辽军大营,见粮草便砸,闻马厩便拆,火未烧及之处,他便撩来火种,大肆破坏。 辽将忍他多时,早已怒火盈胸,见他只身前来,当即跳出几员大将,施枪展棒,向他敲落。木风手执旗杆,或挑或刺,凌厉无伦,一时倒也无人近得他身。 猛然间风声破空,头一低,身子迅速闪到空置的马厩后,方才藏好,但见数十支长枪从四面八方齐齐刺来。不及细辨来敌,他就着马厩的栅栏躲过一刺,翻身跃入厩中,手一扬,掷出饲槽中的稻草,用以扰乱敌方视线。 霹雳也似的雷鸣后,闪电划破长空,但见十余个身躯佝偻,皮肤惨绿的怪物站在厩外,目光既狰狞,又邪恶。 木风手中的旗杆,险些掉在地下。 他万万没料到,辽营中除了军师,竟还藏匿着数只茧人! 心脏砰砰乱跳,瞥了眼远处战局,见两人激斗正酣,暗想:自己若将这些茧人引去,必将加重他的负担,此举万不可行。沉吟稍许,心中已有应对之策,矮身自马厩后的甬道匍匐而出,一个筋斗起身,旗杆斜挑,把烧着的帐帘掀撩过去。 茧人四下避散,不多时又涌到一处,木风在火中点燃旗帜,左右挥舞,叫道:“敢找小爷麻烦,必教你们有来无回。” 茧人似乎天性怕火,俱不敢上前。木风一面挥动大旗,一面退到空旷处,接着,展开生平所学,执旗直上。 茧人虽受火旗所限,辽将却是不惧,见有隙可趁,从背后慢慢包抄,木风遭受夹击,不忧反喜,瞅准时机,自左上方斜掠而出,两方人马收势不住,冲作一团。 使旗杆挑起一面军帐,掷进人堆,茧人沾着火焰,哧哧惨叫,发疯似的抓住人乱啃乱咬。木风左避右闪,绕开冲来的七八名辽兵,去烧最里处的主帅营帐。 此时回鹘突袭军已死伤过半,辽军渐渐扳回劣势,木风望了眼天色,心里升起一丝焦急,正自思索对策,身后倏地响起一阵呼哧呼哧的喘息声,竟是那几只茧人追了上来。 他身无内力,行动间自然涩滞,自知被追上只是迟早之事,却未想对方速度如此之快,片刻功夫,喘息声便到了背后,情急中他撑起旗杆,奋力一跃,抓住了塔楼边缘,爬到最高处,拔出靴中匕首,砍断梯绳。 这塔楼平日用来侦查敌情,建的非常牢固,茧人在下方用力摇撼,亦不晃动半点,木风站在塔顶,四下里一望,但见无数火把在黑夜里闪闪烁烁,径向辽营而来。 他心中大石落地,向不远处喊道:“回鹘大军到了,速战速决……”话未落音,腿上便传来阵阵钻心之痛,垂首望去,那些茧人正挨个顺着木杆往上攀爬,有一只甚至已爬上塔顶,伸手拽住了他的脚踝! -未完待续- 第111章 第七十九回:恶茧化赤魅天雷勾地火,真经镇妖邪暗箭破明枪(中) 第七十九回:恶茧化赤魅天雷勾地火,真经镇妖邪暗箭破明枪(中) 那茧人五根手指铁叉也似,抠进肉里,疼痛难忍,木风闷哼一声,仰面摔倒。 茧人双手箍住他的脚踝,把他往后拖曳,木风半个身子悬空在外,伸手握住木栅,左膝曲起,奋力踢去。茧人头颅一歪,往下坠落,但身后七八个同伴已跟着跃将上来。 木风双臂使劲,身子在半空翻了个筋斗,稳稳落在塔顶,抄起手边旗杆,往前横扫。茧人虽然愚钝,但身手甚为快捷,几只利爪伸出,旗杆登时被捏得粉碎。 木风掷出手里的碎木,身子向后,翻出栅外,一只脚勾住木桩,借势滑下,哪知塔楼就在此刻,剧烈摇晃起来,往下望时,只见数十个辽兵手执利器,对着塔楼的底基劈砍。 他荡在半空,一霎时上也不是,下也不是,真个是进退为亟。间不容瞚之际,远处出现一道银光,直向辽兵飞来,数声惨叫之后,辽兵纷纷毙命,趁此良机,木风松开手臂,滑下木桩。 那银光击倒辽兵,‘嗤’地一声,插进柱中,火光下,只见一双鬼目幽幽烁烁,露在柱外。木风朗声笑道:“颜兄,谢了!”双脚踏落实地,反手拔出鬼纹刀,砍断塔楼。 轰隆几声,塔楼塌落,茧人随着崩塌的木柱摔向地面,待它们挣扎爬起,木风已奔到远处,轻笑声随着夜风传来:“摔裂屁股的滋味怎样,哈哈……” 他这厢险象环生,另一头,颜少青也不轻松,鬼纹刀甫离身侧,对方的攻势便如滔滔江水,纷沓而至。那军师褪去茧人皮囊,仿若脱胎换骨,身法奇快不说,怪招亦是层出不穷。 颜少青分心之下,对方长剑挺刺,在他胸前走过,他身子微侧,让开来剑,手臂却被剑气所伤,划开一道口子。 “自顾不暇,还要分心。”军师平举长剑,在空中舞了个剑花,血肉模糊的脸上,咧开两排森森白牙,接着,伸出舌头,舔去剑刃上的血迹。 他怪笑道:“桀桀……如今你受了伤,又失了兵器,拿甚么来和我斗?” 垂眸扫了眼伤处,颜少青神情冷淡:“啰嗦。”扬起手臂,举到胸前,那伤处经雨一淋,血污淡去,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豁口。 军师看见自己的杰作,仰面狂笑,突然笑声顿住,瞪大双目,盯住那道豁口。 伤处周围的经络、血脉,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蠕动着,一丝一缕,互相交梭,环环而扣,其内血流渐止,其外筋肉也正自缓慢愈合。 这情形妖异至极,也熟悉至极。军师布满血丝的双眼之中,兴奋、嫉妒、贪婪、嗔恨……种种神色交替而过,张口喊道:“不错……正是长生诀……给我!给我!给我!!!” 话音甫毕,人已向前纵出。 颜少青身形轻幌,宽袖裹住剑柄,往旁拂去。 军师手腕一翻,长剑卷上对方衣袖,他眼中跃动着疯狂之色,大叫道:“把长生诀交给我!” 颜少青看着眼前三分像人,七分似鬼之物,道:“你找了它几百年,真是为了汉人江山,还是一己私欲。” “几百年……几百年……”细嚼这句话,军师停下攻势,目中闪过狠戾之色。 “你知我是谁?” 颜少青目光沉沉:“你瞒得过世人,却瞒不过我。” 其时天色渐明,曙光透过黑云,照射下来,数万铁骑冲破营外大阵,越过堑壕,突袭进营。为首将领在马上挥刀,砍下营外鹿角,呈到高昌王御辇之前。高昌王振臂一呼,全军高喊:“讨伐叛逆!讨伐叛逆!” 军师远远看见这一幕,咧嘴笑道:“竟然破了黩武阵……那我便来上演一场瓮中捉鳖的好戏。”转过头,又问他道:“你知我是何人?” 颜少青漆黑的瞳子闪了一下。 “叛逆,袁天罡。” “袁天罡……袁天罡……哈哈……哈哈哈……”隐藏了数百年的秘密,被这个男人一语道破,如此轻描淡写,冷淡无情。 “知道又如何,你们永远也出不去。”霎时一道闪电劈下,袁天罡嘴角的笑容,愈发狰狞起来。他手结印契,口念密语,一时风雨更甚,有如天河倒泻。 远处,回鹘军被大雨生生惊住步伐,好容易安抚住躁动不安的马匹,突进营地,满拟攻对方个措手不及,不料眼前只剩一座被烧成灰烬的空营。 不知何时,辽兵撤退得干干净净。 沈、方二人尾随军队入营。沈遥云见情势有异,压低声音说道:“莫非又是一个阵中之阵。” 方惜宴眯起眸子,往前探顾,但雨势太大,几丈之外,便即瞧不清楚,沉吟道:“只能看情形再说。”顿了顿,又皱眉道:“这雨来得也好生蹊跷……” 两人对望一眼,均在对方眼中瞧出凝重之色。九星连珠阵出自袁天罡之手,唯其本人才可操持,可眼下阵中之阵,却又层出不穷,是何道理? 大雨中,讨伐叛逆之声不绝于耳,方惜宴突然问道:“回鹘军要讨伐的叛逆,究竟是甚么人?” 沈遥云亦不知晓,摇了摇头,说道:“我们去前方看看。” 当下各自展开轻功,绕过回鹘大军,深入敌营腹地。来到后营空地时,忽见白芒闪动,两条人影在漂泊大雨中倏分倏合,斗得十分激烈。 沈遥云认出其中一人正是颜少青,拂尘挥动,便要跃入战局。方惜宴眼疾手快,握住他拂尘顶端的银丝,反身将人扣进怀里,同时身子纵起,飞向不远处的马厩。 沈遥云被他无故带来此处,大是气恼,挣扎之下,立足不稳。方惜宴伸手一抄,抱着他摔在地下。两人在草垛上滚了数圈,满身都是泥浆。沈遥云用拂尘卷住栅栏,许是真的气急了,停下来时,反手便在他脸上甩了个巴掌。 “你发甚么疯!” 平日里这人虽也没边没谱,却还知道轻重,这会却不知为何反给他添乱。沈遥云伏在男子身上,急速喘着气,掌心里传来阵阵火辣,想来方才那掌,打的必是不轻。 方惜宴左颊上挨了一记,反而舒了口气,将他搂紧。 沈遥云待要发作,忽然摸到他背上黏濡一片,伸出手来,不禁呆了,倒吸一口气,扳过对方肩膀,见他肩井穴下,有个黄豆大小的洞孔,正泊泊往外冒血。 想起他突如其来的举动,沈遥云恍然顿悟,怔怔望着那道伤口,说不出话来。 方惜宴龇牙咧嘴道:“师叔,再不止血,师侄可没活路啦!” 沈遥云回过神来,伸指点了他几处穴道,又撕下半截衣襟,给他处理伤势。 见他始终沉默不语,方惜宴打趣道:“师叔怎地不说话,是瞧我受伤,心里头舍不得……哎哟!”正说着,突然痛呼出声,随后哀怨的瞧了给他疗伤的男子一眼。 运功逼出他体内的暗器,拈在指间细看,沈遥云喃喃道:“看来是误伤……那人真是好深的内力。” 寒气四溢的冰珠,在指尖逐渐融化。他抬起头来,伸手抚摸男子肿高的脸颊,低声问道:“……痛么?” 方惜宴愣了一瞬,便即答道:“痛,好痛啊。” 沈遥云小心翼翼在他脸上揉了两下,方惜宴闭起眼,舒服的哼哼:“不够。” 黑暗中淡香扑鼻,嘴唇上压来温软之物,方惜宴倏地睁开眼,眼前宛然便是沈遥云轻颤的长睫——游弋花丛的情场老手,刹时像极了情窦初开的愣小子,傻傻不知回应。 沈遥云探出舌尖,在他唇上生涩的吻着,努力许久,对方却似被人点中穴道般一动不动,暗恼他不解风情,牙齿轻阖,咬住他的下唇。 方惜宴一愣之后,登时清醒,一手搂起他腰,一手按住他的后脑,将人压在身下,唤道:“师叔……师叔……”嗅着他发间淡雅的檀香,如痴如醉,此时再不犹豫,舌尖顶开他两排贝齿,闯堂入室。 灼热的呼吸近在咫尺,沈遥云脸颊发烫,伸手绕上他的脖子。 顷刻间,敌军、计划均在两人脑中淡去,时间仿若停止,风雨中只能感觉彼此的心跳,和对方身上传来的,焚烧一切的热度…… 天上黑云收拢,周围光景一暗之际,数道紫电从云层中钻出,斜斜劈下,耀眼的白光撕裂天地,横贯苍穹。 雨点夹裹着暴唳之气,飞泻而下,低洼之处,尽成泽国,水漫及腰,寸步难行。回鹘军待要后撤,蓦地里雷声砸落,周遭四处,皆是烈火熊熊,大雨中,他们如瓮中之鳖,深陷水火囚笼,进退两难。 许久后,风雨渐歇。 颜少青施展轻功,飘然而下。 水面平滑如镜,映出他随风飞扬的黑衫,倏然间他眸光一动,身子向后滑开。 哗哗数响,水花四溅,一张狰狞的面孔自水底窜出,手中长剑连挥,向他下盘攻来。行动间,脚下水流随他罡步急涌,犹如白龙出江,威猛迅疾。 颜少青手掌翻动,绿焰跳腾,化成龙形,蜿蜒而出。 蓬的一响,白龙已被焰龙阻断,一半洒向水面,一半倒灌而回。 “真气化形!妙……妙极了!”嘴中发出狞笑,袁天罡跃到半空,双手平举,结成契印,高声喝道:“试试这一招如何!” 随着他一声叱喝,空中云海翻涌,出现九个漩涡,漩涡之内,隐隐可见电光闪动。 颜少青仰望天际,漠然道:“天雷,地火,又奈我何。” 袁天罡哈哈大笑:“你自不惧,可回鹘大军,却不能不惧!” 颜少青暗道不好,身形纵起,欲将他道术截断,可对方早料他有此一举,脚下罡步踏动,数条水龙拔地飞起,护得周身滴水不漏。 自半空坠下,颜少青未有半分耽搁,双掌齐出,按向水面。 以其为中心,整片水域,开始咆哮沸腾,水龙冒起腾腾热气,土崩瓦解。 轰隆隆——轰隆隆—— 雷鸣声振天撼地,袁天罡在蒸腾的烟气中缓缓落地。 咧开森然白牙,他狞笑道:“来不及了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112章 第八十回:恶茧化赤魅天雷勾地火,真经镇妖邪暗箭破明枪(下) 第八十回:恶茧化赤魅天雷勾地火,真经镇妖邪暗箭破明枪(下) 九条雷龙带着千钧之势,从天而降,所经之处,草木飞折,帐篷、高塔、马厩,皆被卷将进去,无影无踪。 可谓是:白光挟紫电,旋风裹尘硝,飒飒鬼神号,濛濛风雨凄! 天地间万物皆寂,唯有一阵刺耳的笑声,在山谷中回响:“玄阵之中,我便是天、便是地,你妄图破阵,对抗天地,岂非以卵击石,哈哈哈……” 正笑之间,远处浓尘烟光之中,传出一道正气凛然的声音:“思作七星北斗,以魁覆其斗,以罡指前,乘魁履罡,攀登云路,天枢、天璇、天玑、天权、玉衡、开阳、摇光,唵!” 黑云散开,露出熠熠生辉的七颗星斗,依曲蛇而列,高悬天际。 回鹘军在振聋发聩的雷声中缓过神来,见头顶雷落之处,渐渐浮出一圈青色光晕,万千条紫电被阻隔在外,噼噼啪啪,爆着火星。 这情形当真不可思议至极,隔着光罩,众人都张大了口,瞠目结舌,正思缘故,只见远处有个道人凌波踏水而来,他手上执一柄碧玉拂尘,行走间,脚步甚是奇异,并非笔直而行,而是迂回斗折,迴圈反复。 袁天罡自半空坠下,大声叱道:“七星北斗阵!” 那道人,也便是沈遥云抬起头来,冷冷道:“正是。” 袁天罡甚是不屑,眸中含讥:“你以为这区区困阵,便能阻拦我么?” 沈遥云尚未答话,他身后便又走出一个人来,笑道:“一人自是不敢,但现下有两人,却要斗胆向前辈讨教讨教。”这人生得一双风流的桃花眼,笑起来时,满眼似醉非醉之意,这会儿也不知遇上甚么好事,两瓣桃花更是眯成了月牙,十分勾魂,不是方惜宴是谁。 他眼神飘来,沈遥云想起两人在马厩中的几番温存,心神荡摇之下,脚下罡步险些踏错,瞪了他一眼,又换来对方哈哈大笑。 袁天罡自没心思欣赏他二人眉来眼去,喝道:“几个小辈,学过几年道术,便不知天高地厚的跑来找死,今日便成全你们!” 手中契印微变,那雷龙随即掉头扑来。 沈遥云正施道术,分身无暇,方惜宴毫不迟疑,走上几步,挡在了他的身前,笑道:“就让小辈领教前辈高招。”右掌平伸,将几枚古钱抓在手心。 袁天罡在雷闪电鸣中看得分明,沉思道:“鬼脸钱……清凌神宗?” 方惜宴微微一笑,也不见他如何动作,嗖嗖嗖三响,鬼脸钱直奔雷龙而去,那雷龙怒吼一声,散作几团光晕,散了开去。 袁天罡一舔嘴唇,赞道:“不错,可这便完了么。”右手急挥,那已溃散的雷龙再又聚起,及至鳞片须髯,俱都完好如初,摇首摆尾,电掣般俯冲而下。 见其来势猛恶,方惜宴脸上变色,跃起身来。他身侧黑气罩笼,影影憧憧全是絮状之物,随他身形幌动,聚到半空,迎风而长,半刻后,便是个丈高的恶鬼。 那恶鬼浑身靛蓝,肌肉崩突,仰头发出一声尖啸,接着双臂伸出,擒住雷龙的两只前爪,用力往旁撕扯。 雷龙咆哮不已,一时却无法挣脱,袁天罡颇为意外的盯看着恶鬼,出声道:“驭鬼术。” 接着,他咧牙一笑:“竟然会使禁术,清凌神宗,倒也名不虚传。”左手高举,施展道法,右臂伸展,舞动长剑,看准对方落脚之处,猛然挥下。 方惜宴抬手挥出袖中软刃,接了他一招,但对方剑上,仿有泰山压顶之力,逼得他手中软刃,不住发出翁嗡颤鸣,眼看便要不支,身后沈遥云拂尘一扬,卷住了他的腰身。 雄厚的内力发自背后,源源不断注入体内,方惜宴缓了口气,手掌一抖,三枚古钱撒出,分打袁天罡眉尖、下颚、鼻梁。 袁天罡斜身侧避,古钱掠面飞过。他诡秘一笑,道:“两个小娃也算有些本事,今日却要折在此处,可惜了。” 方、沈二人于道术之上,虽尽得师门真传,却到底高不过袁天罡浸淫百年的道行,一人施展困阵,一人抵挡杀阵,已是力竭,再要接他一招半式,谈何容易。 袁天罡显是看出两人窘态,并不急下杀招,而是如猫戏老鼠般,连连舞动长剑,左右挺刺。 方惜宴左挡右格,突然喀喇一声,手中兵刃应声折断,他不及避闪,右肩给对方刺了一剑,鲜血直流。沈遥云叫道:“不许伤他!”拂尘怒掀,抢上前来,一招‘挟清流’,绞住了蛟伦剑的剑刃。 若是寻常之人,早已被他夺过兵刃,但袁天罡明显非是常人,手腕轻抖,剑刃软似灵蛇,一下从他拂尘中滑脱,在半空圈转,又向他肩头刺来,变招之快,直叫人避无可避。 沈遥云只觉有股大力揽住腰身,按住他往旁一甩,随之,冰冷的剑锋自他颊边掠过,斜斜刺进身后那人的胸膛。 这一下大出他的意料,回身看时,但见蛟伦剑从方惜宴前胸刺进,后心透出,鲜血犹如泉涌,将那身褐色的道袍染红了一片。 所驭恶鬼因他重伤,再无依仗,于空中渐渐散去身形。 看他嘴唇微张,像是在对自己说些甚么,许久才辨出是个‘云’字,沈遥云脸上血色褪尽,吼道:“不——” 他自拜入师门以来,终日心无旁骛,潜心修道,于感情之事,不曾沾上半点,此刻初尝情殇,心中便似裂开一道口子,耳中嗡嗡鸣鸣,尽是方惜宴呼唤的这个‘云’字。 袁天罡挥动长剑,向他头顶斩落,他也似没知知觉,仰头喝道:“青——青——” “颜少青!!!出来!” 呼喊声响彻山谷。便是此时,脚下水流突突冒起气泡,在半空肆虐的雷龙,也开始躁动不安的来回翻滚。 袁天罡凝眸望向远处,眼中露出警惕之色。 天边翻滚出几朵青焰,只须臾功夫,便似燎原烈火,席卷整片天空,火焰跃动着、扩张着,吞吐出炙人的温度,并肆无忌惮的探出利爪,将咆哮的雷龙,压制在它的统治之下。 袁天罡感觉浑身燥热,同时,他的眼神变得更为谨慎起来,横剑守住门户,连退几步,落到一块大石之上。 方才站定,脚下大石便开始颤动龟裂,接着啵地一声,几缕烟气自开裂处飘溢散出。他右足急点,如利箭般倒退跃出。 此时水中烫得无可立足,沈遥云伸手抱起方惜宴,攀上水面飘来的一块浮木,为他擦去嘴角血迹,身旁回鹘大军显已无暇顾及。 袁天罡长剑连劈,浮木随之晃动。沈遥云张臂抱住师侄,不令溅上的滚水碰触他的身体,忽然一阵剑气扫来,浮木将翻未翻之际,被一双靴子稳稳踏住。 触目所见,是绣着精致螭纹的衣角,在风中舞出疏狂的弧度。 他缓缓抬头,对上一双幽冷的黑瞳,禁不住心头乱跳,一把抓住男人的袍角,叫道:“青——” 颜少青蹲下身,按住方惜宴腰眼、肋下两处,为他输送真气,沈遥云见怀中之人渐渐转醒,忙扶他起身,喂下几粒治疗内伤的化清丹。 倏忽之间,袁天罡的攻击已到了。 颜少青足下轻踏,浮木如箭离弦,往旁漂远,同时身子纵高,几个起落,已站定在水中竖起的一截木桩之上。 眼下满天都是青焰,遮天蔽日,原本声势浩大的雷龙,则显得奄奄一息,袁天罡眼中凶光毕露,纵身向他扑来。 *** 木风追出大营,隔着十余丈距离,远远便瞧见辽军进入了一片树林。 营中水漫金山、雷火喧天仿佛与他们毫无干系,整支队伍头也不回地一路直行,静默得没有半点声响。 木风尾随其后,越看越觉得奇怪,跟着他们翻山越岭,行到山林深处。 破晓时分,空中残星寥落,林中朦朦胧胧的,挑着几缕晨雾。木风藏在树后,往外探去,辽军正在不远处的溪水旁起火做饭。 他观察了一阵,寻到主帅位置,正筹思如何靠近,忽然被人抱住腰身,拖向树后。不待他挣扎,那人的声音便压着头顶传来:“别怕,是我。” 将鬼纹刀收回袖中,木风舒了口气,低声道:“夜翎?你如何会在此处?” 感觉他背上绷紧的肌肉松懈下来,夜翎露出笑意,道:“我一直跟在他们身后,伺机取那敌将首级。” 木风曾听颜少青说过这个计划,点了点头,顺手在他肩上捶了一拳:“那事不宜迟,我们赶紧动手。”见对方眯起眼打量自己,他挑眉道:“怎么,夜堡主嫌我碍手碍脚?” 夜翎摇了摇头,沉思半晌,说道:“近年来,夜家堡副堡主的职务,一直悬空着。” 木风眨了眨眼,不明白他在这紧要当头提起这事是何用意,又觉两人挨得过近,将屁股往后挪了挪。 夜翎却不给他逃跑的机会,铁臂收拢,箍住他的腰身,继续道:“你可愿意,随我回去夜家堡?” 木风噗嗤笑出:“夜堡主这是要挖万剑山庄的墙角?” 微微皱了眉,夜翎道:“……不,我其实是……” 木风笑着摇头,打断他道:“夜堡主确信雇得起我?” 夜翎一愣,继而听他说道:“我穿惯绫罗绸缎,嗜玩声色歌舞,非名驹不骑,非华辇不坐,终日沉溺瓦肆,游于勾阑,每日花销,何止百两,夜堡主准备出多少银两雇我?” 夜翎未及答话,又听他啧了声,继续道:“且小爷生性不羁,不爱听人差遣,凡事任着性子来,莫看万剑山庄表面风光,砸在小爷手里的活儿,也不止百八十件了,不过万剑山庄庄主是我亲兄长,我任性妄为,他即使纵容包庇,也没人敢嚼舌根,若换到夜家堡,又当如何?” 夜翎被他说得又呆了一呆。木风嘴角蕴笑:“夜堡主还是另觅高贤罢。”趁着对方愣住的间隙,伸指在他臂上麻穴一弹,轻松便挣脱了他的锢制。 夜翎抬目注视他的脸庞,琢磨不透对方究竟懂没懂自己的心思,他虽是直爽性子,却向来拙于言辞,当下生出几分沮丧,坐在地下,闷不作声。 木风忽然在他肩头一拍,沉声道:“夜翎,快看!” 夜翎随他望去,只见前方的空地上,零散铺着几只帐篷,本在忙碌做饭的辽兵都放下手边活计,聚到一座大帐前。 木风道:“现下走出来的就是大辽可汗。” 夜翎朝他点了点头。当下再无二话,两人依着草木做掩护,小心翼翼的靠近帐篷。 两人在距离帐篷三丈之外驻步,躲在左侧的树丛中,木风拨开一株矮木,低声道:“这个距离,你可有把握?” 从此处望去,帐篷外人头攒动,大辽可汗在侍卫的簇拥下走到溪边远眺。夜翎摇了摇头:“距离虽是足够,但他身侧护卫太多,我一箭射去,如若有人替他挡箭,我们便再无第二次机会了。” 木风心知他说得有理,他们失手是小,但对方若提高警惕,加强防卫,再要得手便是难于登天了。沉吟稍许,心中已有对策,转头向夜翎道:“我去引开侍卫,你趁机要那大汗狗命。”说着起身向溪边摸近。 夜翎伸手拉住他胳膊,皱眉道:“此举太过危险,你……”木风甩开他的手,眯起眼道:“男儿顶天立地,怕这怕那,如何成事?” 夜翎不愿他前去冒险,却更不忍折了他的心气,从地下抓起一把稀泥,糊在他两边脸颊。木风被抹了个大花脸,不怒反笑,道:“还是夜堡主设想周到。”之后再不回头,迈步奔出。 夜翎心念他的安危,紧紧盯住他的背影,见他奔近溪边,转瞬便被辽军围上,心脏也似被人攥在手里,稍后,他舒一口气,勉力定了定神,摘下背上弓箭,在树丛中伺机而动。 木风身陷敌围,倒不如何慌张,只看那大辽可汗离自己越来越远,就要避进帐篷,有些懊恼,忽然计上心头,出言相激道:“都说辽军骁勇善战,今日一见,果然健勇,不过也全非如此,那些夹着尾巴逃走的,想必便是辽军中胆小怕事之辈了。” 那大辽可汗心高气傲,闻得他言语中极尽折辱之意,如何能忍?转过身来,见是个脸上乌漆墨黑的小子,嗤笑道:“哪里来的野小子,给我拿下他!” 眼瞧数十支长矛向自己挺刺,木风抬脚在矛头一踏,借势跃高,往下坠时,旋身出刀,刀风起处,但听嗤嗤嗤连响,数十只人头齐颈而断。 他能眨眼间击毙数敌,纯粹是占了刀刃锋利之便,可这点辽军如何知晓,只被他吓得呆了,一时俱不敢上前相抗,大辽可汗脸现怒容,向左边近卫吩咐道:“去,把人拿下!” 此举正中木风下怀,心下暗喜,面上却不露声色,故意阴阳怪气道:“你们好好保护这软柿子,万一教人趁乱偷袭,那可大大不妙。” 听他左一句胆小鬼,右一声软柿子,调侃不停,偏又滑溜无比,这么些人费了半天功夫也拿他不住,大辽可汗脸色发青,转头冲右卫喊道:“你们也去!” 夜翎伏在暗处,实则听不清他们之间的交谈,只发现可汗身旁的近卫都向前方涌去,去势甚急,猜测定是木风耍了什么手段,忙即五指一松。 那大辽可汗兀自骂道:“给我拔下他的舌头!” 耳听尖啸之声由远及近,木风舔舔嘴唇,笑得颇为狡黠:“要割小爷舌头,先护住自己的脑袋再说罢。” “咻——” 箭矢穿透其脑颅之时,木风顿觉眼前一花,闭起眼再睁开,发现那些辽兵、帐篷皆已不见,身旁溪水潺潺流动不息,溪边摆有一副沙盘,其中兵马将帅,均各栩栩如生。 他眸中露出喜色,向举步而来的男子笑道:“阵破了!” *** 颜少青举目望天,远处一支响箭直窜云霄,正是事先与夜翎约好的暗号。黑眸之中闪过妖冶的墨绿,嘴角缓缓勾起。 见他露出笑容,袁天罡禁不住寒气直冒,身形幌动,向后纵出三丈有余,颜少青戏谑道:“逃?你能逃到哪儿去。”右手临空虚按,掌风如刀,迎面劈到。 袁天罡身处半空,无暇闪避,双掌运气推出,砰的一声,两道罡风在空中相碰,水中立时转起一道漩涡。 他掌风之中,犹带几分炙热之气,袁天罡两只手掌,瞬间被烫得溃烂,筋肉血脉黏糊一片。 颜少青微微一笑:“我告诉你长生诀真正的秘密,这样,你便死也可瞑目了。” 长生诀……真正的秘密? 袁天罡待要提气后退,忽然身形一滞,随后,他骇然欲绝的发现,自己全身内力,竟如落潮一般,迅速褪去! 难道…… 这便是长生诀真正的秘密! -未完待续- 第113章 第八十一回:大帝闲吹破冻风,青云融液流长空 眼瞧迦南坐进轿辇,出了王府,珍莲眼中噙满泪水,哽咽道:“父王,女儿求你……” 左贤王根本不待她将话说完,冷冷质问身边的侍卫:“都杵着作甚么?将本王的话当作耳边风么?” 众侍这才如飞去了。 珍莲仍然扯住左贤王的衣袖不放,软语哀求。 左贤王抽出袖子,冷哼道:“去了趟中原,结识了几个汉人,回来便样样不对,为父看你是把魂拉下在那儿了。”说着也拂袖而去。 珍莲忙即追去:“父王,父王,女儿求你了……”声音渐行渐远。 众人都随左贤王回到前厅,后院又重归静谧。这小院平日无人居住,落尘已久,早成了麻雀、鼠蚁的窝子,这回经历一场大火,便连这些住客也惊走了,焦黑的窗棂经风一吹,喀喇直响。 倏然,一团灰影从云霄直冲而下,径直落到窗沿,竟是只尖尾红喙,体型瘦小的鹰隼。 但见它扑棱几下,跃到地下,自满地断壁残垣之中,啄出几根头发,猛力拉扯,登时只听‘哎哟’一声,从坍塌的砖瓦里钻出个灰头土脸的男子。 他呸呸两声,吐掉嘴里的泥土,揪住那鹰隼两只翅膀,骂道:“你这胆儿都给那群龟孙子喂肥啦,敢欺负到老子头上!” 鹰隼弯曲锐利的嘴喙往他额头猛地一啄,男子连忙撤手护住头脸,嘴里叫道:“好好好,算老子认栽,赶紧带路!” 鹰隼衔着他的头发,扑棱着翅膀飞高,男子上跳下窜,想要拽回自己的发辫,不住叫道:“给老子放手……嘴!” 那鹰隼极通人性,听他呼喝,便即松口,只嘴里拖长声音,‘咿’地一声,似在嘲笑他的窘态。 男子用袖子胡乱抹了下脸,露出一张瘦骨棱棱,眉眼深邃的脸庞,正是岚山阁十一当家悠子期。他站在原地,气急败坏道:“这扁毛畜生,看老子不拔光你的毛……嘶,好痛!”原来那鹰隼听他骂骂咧咧,又盘旋而下,在他头顶啄了两口。 “咿~” “有种给老子下来!” “咿!” “下来!” 他嘴里虽然骂着,但双腿行动甚快,倏忽间已奔出数丈,追到鹰隼下方。此际匿身后院,便是要探得颜、木二人行踪,先前左贤王同迦南的对话,他一字不漏听在耳中,本在砖瓦之中思索对策,不料被阁中豢养的鹰隼寻了出来。 鹰隼领着他在府中飞驰,片刻后拐进一间院落。 他在外探了探头,发现侍卫正将一只只木箱搬出。闭上眼,鼻翼动了两下,闻到空气中有股淡淡的硫磺味,心下惊道:原来这藩王真要炸塌古墓入口! 院落前后均有人把守,此刻下手,多有不易,悠子期隐在暗处,看着府卫将木箱抬出,运往后院,暗暗惶急。 心中估量着从此地进到古墓的时辰,挥手招来那恶鹰,撕下一截衣襟,咬破手指写了几个字,再将卷好的布帛塞入竹管,系在鹰腿上。 左贤王率领一干人等回到前厅,诸事处理完毕之后,仆婢奉上茶水、饭食并几样干果。他撩袍坐下,对身旁兀自啜泣的珍莲说道:“折腾这么久,你也饿了,陪父王一道用膳。” 珍莲眼眶红肿,冲上前来,掀翻桌子。左贤王忍她多时,这时终于勃然大怒,甩手一巴掌,向她脸上挥去:“放肆!为了个男人,你还真要同父王翻脸不成!” 他这巴掌打得极为狠重,珍莲脸上,立即浮现出五道指印来,她却不依不挠,抬脚踢翻椅子,砸烂花瓶。左贤王端坐椅上,沉着脸看她大肆破坏,并不出声喝止,且看她闹到几时。 珍莲将手里的镇纸摔向窗户,外头冷不防传来一声哀叫,她愣了愣,随即垂下手来,默不作声。 柯尔罗捂着额头进来禀告,左贤王冷冷盯了珍莲一眼:“你先出去。” 泪水在眼眶中转来转去,珍莲一跺脚,摔门而出。她奔出数十步后,又提着裙子小心翼翼的从右侧绕回前厅,伏在墙下细听。 厅中,柯尔罗半跪在地下,说道:“王爷,门口来了几个武林人士,拿着我们张贴的榜文,说是要进古墓为王妃寻药。” 左贤王手抚额头,说道:“不是教你们将榜文都撤了么。” 柯尔罗回禀道:“城内的榜文确然都已撤下,也不知这些人是从何处得到。” 左贤王道:“都是些甚么人?” 柯尔罗道:“瞧模样,像是从中原来的。” 沉吟半晌,左贤王吩咐道:“给些银两,将这些人打发了。” 柯尔罗领命而去,走了两步,左贤王又将他叫住,道:“别心疼银子,也别刁难他们。” “是!” 待人走远,左贤王靠在椅背上深深叹了口气。 珍莲看见柯尔罗走出府门,欲要跟去,转念想了想,再又伏低身子,用唾液沾湿手指,在窗纸上戳了个洞孔,往里探看。 左贤王手支额头,叹了几声之后,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事,放在膝上轻轻摩挲。 厅中光线昏暗,珍莲眯眼望去,那物事约莫半尺来长,手臂粗细,她见父亲将它贴身藏在衣内,心知必是极为重要之物,是以睁大眼,不敢漏看半点细节。 左贤王将那物事摊开放在椅旁的小几上,珍莲这才看清,那物事竟是半卷泛黄的羊皮纸,上面的字迹黯淡潦草,十分模糊,她自小孔中窥去,辨认出最开头的几个汉字。 “长生诀……” “谁!谁在外面?来人!” 珍莲一惊,这才察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念出声来。正是惶急,瞥眼瞧见柯尔罗慌慌张张跑近,边跑边叫道:“王爷,不好了!那些武林人士打伤门丁,进府闹事来了!” 左贤王收好羊皮纸,打开厅门,左右睨看,最后才向跪在地下的柯尔罗说道:“不是命你客气些么,那些江湖草莽,最是骄横放纵,不受约束,你给了银钱之后,是否有好好同他们讲明始末。” 柯尔罗苦着脸道:“卑职好言相劝,那些人却全不理会,说是别人能进,他们作何不能进,摆明着欺负人,要进来讨个说法……” 话至此处,远处忽然传来吵闹之声,左贤王为珍莲之事,已是怒火中烧,这时见这些中原人这般得寸进尺,新仇旧忿同时发作,寒声道:“吩咐众人到前厅待命!” “是!” “……等等,炸墓一事,暂且缓缓。” “是,王爷。” 半刻之后,左贤王端坐王位,冷眼睥视这一干闹事之徒。 为首之人,是个身形笔挺,五官硬朗的黑衣男子,腰悬长剑,满脸冷冰冰的神色,在他身侧,则站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,衣着贵气,面貌秀逸,手中折扇一摇一摇,正饶有兴致的打量周围。 左贤王瞧着那柄金丝勾绣的折扇,正思索着如何开口,却见这二人身后,又走出一名蓝衫男子,向他拱手作揖:“我等冒昧前来,惊扰之处,还请王爷多多包涵。” 此人面目俊朗,不笑时,犹带了三分笑意,且举手投足之间,谦和有度,正是岚山阁九当家望玉溪,亦是江湖上有名的和事佬。左贤王听他说话,怒气登时消了一半,却仍是满脸不快,冷笑道:“包涵?本王好意差人奉上银钱,权作几位来往本地的盘缠,几位非但不领情,还施手打伤我府中门丁,这事叫本王如何包涵?” 望玉溪拱手笑道:“我这几位弟兄行事有些冲动,教王爷看笑话了。”接着,他清了清嗓子,朝身后几人说道:“王爷日理万机,还要抽空招待我们,你们都摆甚么臭架子。” 那手执折扇的青年暗暗冲他做了个鬼脸,走上前道:“王爷,失礼了。” 随后,除了那黑衣男子之外,众人依次出列,向左贤王作揖赔礼。望玉溪笑盈盈道:“王爷,小可也向您赔礼了。” 左贤王眼瞅这些人先兵后礼,不知搞甚么名堂,但俗话说:伸手不打笑脸人,他自持身份,也不好与几个江湖草莽计较,淡淡‘嗯’了声,算是应了。随后,也不作声,继看他们要唱哪一出。 望玉溪忽然叹了一声。 左贤王有些意外,唇边露出几许兴色,斜眼打量着他。 便见望玉溪伸手从人堆里拖出个书生,扯到身前,指着他道:“王爷请看。” 左贤王转眼望去,见那书生身形高瘦,衣衫又极其宽大,一对细眼,下睑凹陷,满脸孱弱之象,心中奇怪:怎么一介文弱书生,也进到府里闹事。 望玉溪又叹了声,拍了拍这书生肩膀,说道:“王爷莫看他现下这般消瘦憔悴,其实来此地之前,他尚是个一百八十多斤的胖子。” 闻他此言,左贤王嘴里的茶水险些喷将出来,周围亦传来哄笑之声。 李思函脸上青白交错,狠狠瞪了身旁的男子一眼。望玉溪摇头道:“此番跋山涉水,可苦了你了。” 明知他此言荒谬无比,左贤王也不揭穿,放下杯盏,道:“回鹘离开中土千里,确然路途遥远。” 望玉溪将他推回人堆,转手又扯了个人出列。左贤王定睛望去,见是个身材微福,面貌奇丑的男子,皱眉道:“这人又是何故?难不成原来也是个胖子?” 望玉溪摇了摇头,然后道:“他身形倒是未变,只是来到回鹘之前,我这位兄弟可是个貌胜潘安的美男子。” 众人都瞪大眼,活似见鬼一般。只听他煞有其事的解释道:“哦,诸位可能不知,这‘潘安’系何人,据古籍所载,其每次出游,便有女子围住他的车辇,向他的车子投掷鲜果,可见其容貌俊美,已到了何种境地……哎,可怜我这弟兄,比那潘安尤胜三分,这一路历经风吹雨打,却变成了这番鬼样。” 十当家蒋唯皮笑肉不笑的抖了抖唇。 高昌王听他胡吹乱侃,默不出声,挥手唤来侍婢,重新沏了壶新茶。 沐亭之挨近望玉溪身侧,低声道:“九哥,这王爷就是个软疙瘩,任你捏扁搓圆,也不露半点芯子,现下可怎么才好?” 望玉溪嘴唇微掀,回道:“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,拖得一刻是一刻。” 沐亭之暗暗翘起拇指。 咳了声,望玉溪抬手向左贤王抱拳道:“王爷,我同几个弟兄为了能在近日赶到高昌,跋履山川,风雨兼程,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,王爷便看在我们如此有诚意的份上,放我们进去古墓。”说着深深一揖。 他虽是信口雌黄,胡搅蛮缠,但左贤王听在耳里,也甚觉有趣,摸了摸嘴上浓须,道:“要进古墓,也是不难,诸位只要走一遭府里的规矩,本王便命人给你们带路。” 望玉溪和沐亭之对了个眼色,继而道:“王爷请讲。” 左贤王一挥手,一个身形彪壮的大汉从旁出列,走到大厅中央。 “塔洪,你便与这几位侠士过两招。” *** 炙热的罡风直劈颈项,袁天罡登时尸首分离,倒在地下。 看那尸身在水中扑腾,欲要寻回头颅,颜少青五指微张,头颅凌空飞来,被他夺在手中。 脑液混着脓水,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蜿蜒流下。袁天罡双眼暴突,獠牙毕现,恨不能驱使自己的头颅飞纵起来,咬断眼前之人的咽喉! 颜少青全然无视他眼中的恨意,抬手将他托高,漠然道:“你有何遗言。” 酝酿百年的计划,在一夕之间成了泡影,袁天罡眼中尽是疯狂之色,厉声道:“我才是这天下的主宰,甚么唐皇,高昌王,大辽可汗,全是狗屁!只要有长生诀……只要有茧人大军,哈哈哈哈——” 摇了摇头,颜少青倏地收拢五指。 喀地一声,这个历史上最著名的相士,暗中操控一切的黑手,终于归了寂土。 肆虐的雷龙化作雨露,淅淅沥沥落将下来,大地被笼上一层雾气,朦朦胧胧看不真切,颜少青仰起头,任由雨水打在脸庞,缓缓闭起双眼。 九星连珠阵,已破。 -未完待续- 第114章 第八十二回:一枕邯郸破九星,巧以沉水得玉匣 蒋唯收起八棱铁锏,咧嘴笑道:“塔洪将军,承让。” 塔洪拾起被对方打落的兵刃,面色铁青的一拱手。见手下铩羽而归,左贤王非但不怒,反而抚掌大笑:“这位侠士好大力气,难道中土的‘美男子’,都像你这般力大无穷?” 蒋唯呸地一声,将口唾沫狠狠吐在地下,咕哝道:“甚么美男子!”见左贤王面露僵色,尴尬的咳了声,瞪了始作俑者一眼。 望玉溪赶紧出来打圆场:“我这弟兄说话耿直,肚子里藏不住话,王爷请多包涵,包涵。” 左贤王只一愣间,便即大笑出声:“哈哈,你们江湖汉子,行事不拘小节,乃是真性情。”转头向身旁的侍从吩咐道:“准备酒席,我要宴请几位侠士。” 侍从领命去了。这时,柯尔罗匆匆走进厅中,向左贤王附耳道:“王爷,火药都安置妥了,是现在行事,还是……” 左贤王端起杯盏,一口喝干。“你速速去办了。” 这几句交谈,两人都用的是突厥语,且刻意压得极轻,只没料到,岚山阁向来做的是无本买卖,来的几个当家又都是老江湖,走南闯北,懂得不少暗语、唇语,霎时,人人都倒吸一口凉气,望定了自进府之后,便片语未发的宇文无极。 *** 那沙盘只有桌案大小,其中车马人物,俱是微乎其微,木风出于好奇,凑近细看,突然一阵大风刮来,激得尘土飞扬,忙即抬手遮住眼睛。片刻后风势变弱,他揉了揉眼,发现靴下所踏,已非溪边湿泥,而是打磨方正的青石。 举目四顾,但见:金殿两侧列文武,天子脚下拜诸侯,香炉袅袅腾紫雾,沉檀蔼蔼罩轻烟。 他愣了愣,霎时明白过来,这九星连珠阵,实质上便是个幻阵,他们几经战戈,却始终未踏出这大殿半步! 天子座前,有道身影卓然而立,见他来到,微微侧了身,转过头来。四目相触之际,木风冁然而笑,大步流星地走上前,一把拥住了对方。 颜少青伸出手指,抬起他的下巴:“怎么搞得这般邋遢。”说着举起衣袖,为他擦拭颊边的污迹。 木风笑了声,将算计大辽可汗的经过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通,颜少青听罢,目光一移,望向站在远处的夜翎。 那目光极是冰冷,木风望望他,又望望夜翎,识趣的转移话题:“颜兄可见着我师兄?” 他素知沈遥云演卦布阵的本事,兼之有方惜宴伴在身旁,纵然斗不过袁天罡,亦可全身而退,却看颜少青皱起眉头,神色颇为复杂,心中不禁一惊,问道:“可是我师兄出了甚么意外?” 颜少青摇了摇头,领他走到大殿内侧,掀起幔帐。 帐后,沈遥云和方惜宴盘腿对坐,双掌相抵。木风见他们一个大汗淋漓,一个面色惨白,怔了怔道:“我师兄……在为这姓方的疗伤?” 颜少青颔首道:“幸亏他们及时赶到,为我争得一时半刻,不过这方姓小子太爱逞能,险些丧命。”见对方一双眼珠子在两人身上瞟来瞟去,他抬手放下幔帐,说道:“别打扰他们,我们另有事做。” 知他话中所指,正是凝玉匣之事,木风点了点头,随他走回殿中。两人四下里寻找机关,翻遍阶前殿后,甚至连周围的尸身都搜了个遍,却依旧毫无所获。 走近‘高昌王’面前,木风眯起眼,挑高眉,居高临下地质问他道:“老头,好歹我们也助你平定了辽军,你不会连只盒子也要吝啬?”原来他见这殿中唯独剩下王座还未搜看,便与这‘高昌王’打商量来了。 他此番异举,颜少青早已见怪不怪,夜翎却看得瞠目结舌。正愣间,忽然有个庞然大物朝自己飞来,下意识的避开,身后‘咚’的一声,那御座之上,已然空了。回头看时,果不其然见到高昌王的尸首伏倒在地。 对于这个动不动便要人给他陪葬的帝王,木风自不会有半分手软,将其丢出之后,又抬脚踹翻了他的御座。 王座倾倒之时,除了坠地之声,另有几声细微响动。颜少青暗觉有异,握住左侧扶手,翻起查看,只见座面当中有块长条形的凹槽,周边均以象牙透雕莲花纹,叶瓣满布,紧密相连。 他眸光一沉,喃喃道:“莲纹锁……” 木风跃跃欲试的凑上前道:“既加了道锁,便定有贵重之物,难道凝玉匣果真藏在此处?”转过头,见男子脸色有些凝重,他迟疑道:“这锁……” 颜少青道:“除了用特定的钥匙开启,别无蹊径。” 木风摸着下巴道:“区区一道锁扣,便想难住小爷么。” 颜少青看了他一眼,道:“若强行开启,锁中的机簧便会自行破坏其内之物。” 木风听罢,回头便去高昌王身上搜索了一番,却也一无所获,心有不甘道:“过了这么多年,这钥匙早就不知遗落在何处了,难道这一趟,我们注定要空手而归?” 夜翎走上前来,在两人身旁蹲下,发现椅面上每道花纹之间,都有半寸宽的空隙,几许寒芒,微微从中透出。心惊于这些机括历经百年时光,仍然光亮如昔,沉吟道:“可否先以内力震断机簧,再取其中之物?” 木风忙不迭地点头:“我看成。” 颜少青却摇了摇头,漠然道:“你们不信,也可一试,看究竟是你出手快,还是唐门的暗器快。” “唐门?”夜翎面色骤变:“高昌王的陵墓,如何会与川蜀一代的唐门扯上联系!” 颜少青向他淡淡扫了眼,却不解释。 木风沉思道:“大唐国相都能远赴他乡,一个锁扣,更可以有上百个理由出现在此处。” 颜少青颔首道:“为今之计,是找到钥匙,再行开锁。” 听他再次提到‘钥匙’二字,木风摸着下巴,沉吟了片刻,接着,他俯下身,伸出手指顺着座面上的花纹来回描摹,又把手指伸进槽内,触摸四壁和底部,当摸到几条粗糙的纹理时,忽然灵机一动,自腰里取出一枚铁片,塞入凹槽内。 那铁片四寸来长,两边凿着圆孔,正面刻有蟠螭图案。乍见此物,颜少青微微一讶:“深海沉铁?” 木风点了点头,不及向他阐明这铁片的来历,便有一阵机簧转动之声,自椅中传来,他心知不妙,忙即仰面躺倒。 木风应变快,颜少青则比他更快,右臂伸出,将人拦腰带到怀中,也不见他有何动作,迎面袭来的数点寒光,便尽皆被他拈在两指之间,反手一掷,击中朝另外三个方向射出的暗器。 他一收一放,只是瞬息之事,变故突起时,夜翎只看他微微抬了抬手,之后便是络绎不绝的铁器坠地之声——这手法,比之唐门的凤引九雏,竟亦不遑多让! 木风见散落在地的数十枚暗器,心有余悸地道:“这鬼地方,丝毫不能掉以轻心。”再看那椅面,有半侧向外微微翻起,便要伸手去取内中之物。 颜少青不待他接近宝座,手臂一扬,已将藏在座面下的物事握在手中。 垂眸凝视,手中之物,乃是一只色如凝脂,通体无暇的宝匣,面盖雕有卷草纹,花纹通过底座,直连到鼓腿处。宝匣半尺见方,触手温凉,打开之后,里面空无一物,四壁雕饰佛像,或坐或卧,姿态各异,极为传神。 木风眼神一亮,喜道:“凝玉匣!” 颜少青道:“是否真是凝玉匣,试过之后,方能确定。”木风一点头,道:“我们去找株赤霞草来试试。” 这时沈遥云已为方惜宴疗伤完毕,将拂尘收在背后,扶他从帐后走出。 木风转头望去,见自己大师兄除了脸色略微苍白,其余皆无大碍,这才放下心来。走到方惜宴跟前,促狭道:“小师侄如此模样,可不多见,日后须得勤练武功,健壮身体。” 方惜宴伤体虚弱,冷哼一声,不做理睬。 沈遥云走上前,轻叱他道:“都这当口了,你还有闲功夫耍贫嘴。” 他言谈向来轻吞慢吐,不疾不徐,这时却似迫不及待要为人说话一样,木风酸溜溜地道:“大师兄这般护着外人,可将师弟置于何地。” 沈遥云听得呆了一呆,正踌躇着如何接话,便见对方已笑得直不起腰来,再看身旁的男子,本是惨白着一张俊颜,此刻间却也笑得心花怒放,登时冷下脸,抽出拂尘一扬,背身走远。 于木风的大笑声中,几人步出大殿,快步来到古墓上层,草药生长之处。颜少青取出玉匣,装入草药,发现确能保其鲜嫩不腐,颔首道:“是凝玉匣没错。” 既然目的达成,几人未再耽搁,从原路返回古墓入口。尚未靠近,便听前方传来嘈杂之声。原来众豪在墓中东奔西闯,吃尽苦头,最终畏惧其中凶险,都逃回到此处来了。 远远便听见有人骂道:“这帮蛮子真不讲信义,老子都要将铁环扯断了,还不见人来接应!” 身旁有人接话道:“别是天一黑,只顾上睡觉罢。” 另有人道:“这墓里头乌漆墨黑,也不晓得外头是甚么时辰了。” 接着,便有个粗声粗气的声音道:“我看,莫不是这左贤王反悔了,舍不得舍利子?” 为这话,有人附和,也有人反驳,当即吵得不可开交。 几人在远处站定,木风嘿地一声冷笑:“看来,这左贤王果然是别有居心。” 夜翎想了想,道:“这么做,于他而言有何好处?”木风摇了摇头:“不好说,可能是真的心疼舍利子,也可能,是和甚么人有着见不得人的交易。” 颜少青沉吟了一下,说道:“你是怀疑,左贤王和袁天罡之间……” 自打知道那茧人便是袁天罡,木风便没好脾气,撇嘴道:“裤裆放屁,串通一气。” 方惜宴忍俊不住,笑出声来。 木风双手抱在胸前,道:“笑甚么,难道不是?” 方惜宴笑嘻嘻地点头:“一个老奸巨猾,一个狼戾不仁,臭作一堆,狼狈为奸。”木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,两人之前还水火不容,这时却一副哥两好的神气。 沈遥云甩出浮尘,隔开两人,轻叱道:“都甚么时候了,还要笑闹。”此言甫毕,远处忽然轰地一声,冒起大片烟尘。 木风疑惑道:“九星连珠阵不是已经破了么?” 颜少青走近通道入口,看到门前乱成一片,沉声道:“与阵法无关,是有人在门外安放了火药。” 众人愕然相顾,便是此时,又是轰轰轰数声连响,头顶上,石壁旁,大大小小的碎石落将下来,到处皆是乌烟瘴气。 颜少青脱下斗篷,罩在木风肩上,木风翻起领子,垂下风帽,帽檐后,一双长眸冷冷眯了起来:“看来,这老匹夫是要将我们活活困死在里头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115章 第八十三回:日照岚山凌绝顶,蛰龙惊眠啸千山 不论左贤王和袁天罡之间是否存有见不得人的勾当,眼前的危机却是刻不容缓。众人搜肠刮肚,却没半点主意。木风敛去笑意,沉声道:“夜堡主,乌龙铁脊箭号称无坚不摧,击穿几层石壁,想必也不在话下。” 夜翎露出一抹苦笑,缓缓解下背上空荡荡的箭囊。 木风这才记起,他身上携带的箭矢,早在连番苦战中消耗殆尽,心中暗叹,半晌后,他手捧鬼纹刀,递还给身旁的男子。 颜少青岂不知他心中所想,伸手接过,向他摇了摇头。 看来,纵有再大本领,被困于山腹之中,也毫无施展余地,得知这一点,众人脸上皆笼上了一层阴霾,缄默无言。 远处震声渐弱,木风在山道中来回踱步,思忖对策。耳中听到外头吵吵嚷嚷,心头烦躁,一伸脚,踢开了几块碎石。 那碎石滚出丈许之后,咚地一声,在石壁上砸出个拳头大小的窟窿。木风暗觉奇怪,走上前去,往里探看,忽然一条脏兮兮、瘦巴巴的手臂从窟窿里伸出,一下握住了他的脚踝! *** 岚山阁众人在入府之前,已打听到木、颜二人的去向,正是一座修建于地下的古墓,此际听闻这藩王和部下密商炸墓之事,焉能不怒? 诸事交代完毕,左贤王抬起头来,见到几双眼睛恶狠狠地盯住自己,不禁心惊肉跳。他尚不知密谋之事已被对方听去,只当自己照拂不周,有所怠慢,笑道:“诸位先去前厅用茶,待本王先处理了一件家事,再来作陪。”说着站起身,欲随柯尔罗去往后院。 宇文无极当先抢出门口,手腕一翻,手里的宝剑,已横在对方胸前:“王爷且慢,在下有一事十万火急,须得王爷做主。” 见他面色不善,柯尔罗抽出腰刀,指着他道:“干甚么,想造反么!”他高声喝斥,很快引来大批侍卫,将宇文无极团团围住。 剑拔弩张的气氛中,逐影剑一声轻鸣,脱出剑鞘,众人只觉劲风扑面,都向后退了几步。宇文无极握住剑柄,唰地一下,砍断了柯尔罗手中的刀刃。 随着噹啷一声铁器坠地之声,左贤王彻底被他激怒了,森冷的目光扫荡过来,喝道:“本王以礼相待,你们非但不领情,反要兵戎相见,究竟是何道理!” 宇文无极收剑回鞘,从怀里摸出一幅画像,扬手抖开:“王爷可见过此人?” 画幅之上,是个容貌俊俏的男子,手里捧着酒壶,似醉未醉地靠在一张美人榻上。 宇文无极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,又抖开另外一张画像,画上的男子身着黑衣,满脸漠然之色。 左贤王一看之下,发现画上之人,正是送珍莲回来的两名男子,捉摸不透这二人和眼前这些人是甚么关系,冷声道:“见过如何,没有见过又如何,轮得到你来质问本王!” 宇文无极捉见他看到画像之时,眸中稍闪即逝的惊讶之色,冷笑道:“在下并无得罪之意,只请王爷归还我岚山阁的两位阁主。” “笑话!”左贤王怒道:“你们丢了主子,与本王何干!要到王府来闹事!”他说话时声色俱厉,颇具威严,周围侍卫,都露出敬畏之色,但岚山阁这一干人等,却也不是好糊弄的角色,便见那手执折扇的青年,唰地收起扇子,走上前来。 他身形细瘦,容貌清秀,本给人荏弱难持之感,只现下两条柳眉倒竖,端端地摆出一副气势,教人不敢直视:“堂堂左贤王,难道敢做不敢当?人在谁府里丢的,我们自是管谁要,王府近日出入者的名册,我们已仔细核对过,除去我岚山阁两位主子,另有来自各国各派的好手七十一位,其中不乏王侯、皇嗣,想必他们也都进了古墓,为王爷寻药去了,是生是死,全未可知。我岚山阁消息灵便,一接到消息,便立即打马上路,可那些个西夏、大理、辽国,恐怕还被蒙在鼓里,你说我应不应做个顺水人情,给他们去通个风、报个信?” 他每说一句,便向前踏上一步,言毕,已目光灼灼地站定在左贤王跟前。身旁侍卫见他无礼至极,挥刀向他砍落,他伸扇一抵,两柄钢刀登时跌在地下。 他虽然放肆,但说的话,却句句戳到对方痛处,左贤王惊怒之下,一时也没处反驳,但又想自己位高权重,却被个来历不明的后生小辈逼得无话可说,颜面何存?叱道:“你……” 青年甩开折扇,拱手一礼:“在下,岚山阁,沐亭之!” 左贤王正是心烦气躁,从大门外,忽然传来一声佛偈:“阿弥陀佛。” 声音远远传来,清晰地落在众人耳中,左贤王面色一舒,吩咐道:“快请枯禅大师!”转过头,又向身旁近侍吩咐了两句。 侍卫如飞奔去,须臾簇拥着一位老僧缓缓行来。那老僧须发已然全白,身上披着洗得发白的袈裟,脚上套着灰布僧靴,走到左贤王面前,双手合十地说道:“王爷传唤贫僧前来,不知所为何事。” 左贤王道:“当日英雄大宴,大师匆匆离开,本王尚不及款待,心里有些过意不去,是以,今日特请大师过来品茗。”叹了口气,接着道:“谁料竟教大师撞见这等事……哎!” 枯禅大师木着脸道:“王爷有心。”心知请他品茗是假,要借他之手,对付这些江湖客才是真,转身向沐亭之说道:“施主请听老衲一言。” 沐亭之听见他们谈话,认定他们纯属一丘之貉,如何肯听,哼了声道:“大师一把年纪,不在庙里吃斋念佛,出门蹚甚么浑水?” 枯禅大师被他轻轻讽了一句,却也不以为意,淡淡说道:“施主要找之人,年龄并未及冠,却已知天命,为大智者,其人自有天相,凡事不需刻意为之,皆可逢凶化吉。” 于他这话,人人都听得一头雾水,唯有沐亭之心中雪亮,但见他眼神微动,转瞬又装作若无其事:“大师打得甚么哑谜,在下可听不懂。” 枯禅大师双手合十:“老衲言尽于此。” 这番之乎者也,蒋唯听得甚为不耐,手执八棱铁锏,跳将上前:“十二,休同这秃驴啰嗦,看哥哥先挫挫他的锐气!” 沐亭之右手折扇咄地一下,挡住了他的去路:“十哥莫急。”蒋唯却已格开他的折扇,发步急冲。 枯禅自持身辈,不予先手,陡感凉风迎面,才开口念了句佛偈,足尖点地,拔身而起。只见八棱铁锏落将下来,地下青石噗噗两声,碎了两块。 蒋唯铁锏回撩,往半空急扫,枯禅抬起脚来,足尖在锏尖上一踢,跟着一个筋斗,身子倒悬,直冲而下。蒋唯铁锏连挥,越打越快,他天生神力,又练得一身精湛内功,数十斤重的兵器,挥舞起来,竟无半分吃力。 众人只见枯禅的袈裟在锏影中穿来插去,愈来愈眼花缭乱,十余招过后,蒋唯执锏跃起,一招‘天王盖虎’,猛挥而下。枯禅反手抽出背上负着的禅杖,迎头一点,将铁锏带开。 蒋唯登觉千金之力从锏上压下,手臂酸胀,连退三步!他全身大汗淋漓,只听禅杖顶端的铁环当啷一声,堪堪指在自己头顶。 沐亭之喝道:“杖下留人!”折扇倏张,挺身而上。 枯禅旨在制敌,而非伤人,双手合十,又念了句‘阿弥陀佛’。沐亭之心浮气躁,却没看出,一心要为十哥出气,他武功得自岚山阁阁主亲传,后又经杜三少指点,早已今非昔比,风火扇又是凌厉至极的兵器,十六柄扇骨从扇面戳将出来,顶着阳光,熠熠生辉,他挺直腰背,站在风中,再是威风没有。 枯禅缓缓摇头:“你是他的义子,却太过心浮气躁,迟早要惹麻烦。”沐亭之怒气陡盛,张口叱道:“干你甚么事!”折扇唰地一下,往他面门挥去。 枯禅仰头避开,身子将倒未倒之际,忽地又弹回原处,手中禅杖一起,直点沐亭之胸口。 他出招看似缓慢,但直到禅杖点到胸前,沐亭之才反应回来,觉得这和尚招式有些古怪,但具体怪在哪里,却又道不清楚,不敢以折扇硬抗,身形微侧,意欲闪避。 哪料对方禅杖脱手,在空中倒转半圈,杖头啪的一下,正中他的背脊。沐亭之恍然大悟,这人施展招数,竟而不带半点声响,一招一式,皆是悄无声息,他行走江湖,从未见过这般奇怪的招式,身子如断线的纸鸢,直直扑了出去。 岚山阁众人待要向枯禅发难,但见沐亭之一个鲤鱼打挺,又跃将起来,指着枯禅骂道:“老和尚,谁要你手下留情!” 原来这一招看似狠重,却没含半点内力。枯禅不疾不徐地说道:“老衲若替他教训义子,他必要不高兴,是以只是点到为止。” 沐亭之眼珠子转了转,突然笑道:“你是怕打伤了我,‘他’来找你麻烦?” 枯禅平静无波的面容抖了几下。沐亭之总算捉住了对方痛脚,即便狠狠咬住:“老和尚,接招罢!”身形幌动,抢攻而上。 见他出招狠戾,完全只进不守,宇文无极出声喝道:“十二,别耍性子,小心中了敌人奸计!” 可惜沐亭之这骄纵脾气一上来,谁也拦劝不住。展开生平所学,揉身强攻。风火扇的扇骨不时擦过禅杖,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之声,枯禅劝道:“施主稍安勿躁,这一架不打也罢。” 沐亭之冷笑道:“到了这时才来求饶,不嫌晚了么!” 枯禅一面招架,一面轻叹。岚山阁众人见到沐亭之这种不要命的打法,均各心焦如焚,但碍于江湖规矩,不能以众凌寡,只得眼睁睁在旁观看。 众人全神观注两人争斗,突然之间,从府中各处,涌出数队手执弓弩、盾牌的士兵,这一下变故实没人料着,人人变了脸色,看向不知何时已退到远处的左贤王。 左贤王见枯禅对这些人颇为偏帮,心中早生不悦,先时忌惮他们武艺超伦,忍气吞声,现见援军到来,有了依仗,哪还同他们客气,一声令下,将他们团团围起。 阳光下,数百支箭头闪烁着银光,对准众人。沐亭之收了攻势,慢慢退到同伴身旁。 枯禅双目微闭,叹道:“阿弥陀佛,善哉,善哉。” 左贤王站在远处,一双眼睛精光四射,冷冷盯着沐亭之:“狂妄小子,本王今日便叫你有来无回!” 沐亭之心下一凛,暗道不妙。便是此时,众人感到脚下传来一阵震颤,几欲摔倒,心中均想:这般动静,难道是古墓已然炸毁?一时间人人心中悲愤难当,齐齐抽出兵刃,向前挥去。 左贤王大喝道:“放箭!” 话音甫落,箭未离弦,忽听远处响起一阵长啸之声,宛似龙吟,响彻云霄—— -未完待续- 第116章 第八十四回:出入云闲满太虚,元来真相一尘无 随着九星连珠阵的破灭,袁天罡的窃国大计,也彻底付诸东流。不过,在他诸般谎言当中,唯有一点可以确信,那便是在这座王陵边侧,确有一座用来关押犯人的囚牢。 木风得知这一点时,已从古墓脱身,眯着眼适应头顶刺眼的阳光。身旁一名灰头土脸的男子,正向他滔滔不绝地讲述不久前的遭遇。 当时,眼见侍卫将几箱火药运进通道,悠子期悄悄尾随跟去,未免被发现,尽挑犄角旮旯处藏身,那时正窝身在一处凹洞当中,脚下忽然踏中个尖起之物,几声微响之后,身边泥土一松,人便陷了进去。 幸而他应变机敏,坠落时,手臂略略向外一翻,抛出缠在右腕上的飞虎爪,黑暗中只听噹啷一响,虎爪咬上了甚么坚硬之物,下坠之势登止。 从怀中掏出火折,放在嘴边吹亮,微光之下,脚下的景物渐渐显露出来:四面发霉的墙壁,围成了一间凌乱的石室,地下竖着一个铁笼,墙边堆有火钳、火炉、以及几副铁枷,皆是积尘已久。 看此情景,这里应是关押犯人之处,却不知为何建在古墓周旁,害人误入歧途,叹了口气,他收起飞虎爪,轻轻落地。 抬眼望去,上方几条横梁,尽是铁制,刚才飞虎爪击中的便是此物。约莫在十余丈朝上的地方,有个方形坑洞,此时尚有泥沙窸窸窣窣地漏将进来。 许是机关渐渐弹回原处,坑洞变得愈来愈小,他忍不住骂了两句,发泄过后,在手心里吐了口唾沫,又搓了搓手,开始在石室内搜索起来。 站在地下,才发现身前的铁笼十分巨大,几乎占去斗室的二分之一,上头落了把锈迹斑斑的铜锁,他掰过锁头,发现上面印有数排齿痕,深入簧片,望之怵人,再看铁杆上,到处都布满了抓痕、咬痕,料想这铁笼可能关过虎豹之类的猛兽,也便释然。 他在石室中摸索敲打,欲觅一条出路,突然头顶上传来一声闷响,震得灰尘直落,他怔了怔,一个念头冒了出来:难不成,那帮龟孙子已将入口炸塌了? 他一拳击在墙上,心中沮丧得几欲落泪,背身靠向火炉,哽咽道:“阁主……大当家……”不料那火炉在地下深藏百年,外表虽然无损,内里却已蚀空,被他用力靠住,便即滑了出去,露出墙角边,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来。 他吃了一惊,探头看时,发现洞内是一条甬道,其内空气并不污浊,必是通往通风、开阔之处。他转身取来火钳,当作探路之用,接着一矮身,便钻了进去。甬道狭窄、弯曲,周边全是粗粝的石子,他在其中匍匐前行,不久便将裤子磨破了两个大洞,绕了七八个弯子之后,身上已全是泥屑、尘土。 忽然咝的一声,手中的火折终于燃尽,四周归于黑暗,他用手摸着粗粝的石壁,一寸寸往前挪动,心中暗想:这通道不知是何人所掘,周围也不见有工具开凿的痕迹。正在胡思乱想,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一阵嘈杂之声,他心中大喜,连忙加快速度,向前行去。 甬道尽头,是面薄薄的石壁。说它薄,是因为伏在上面,已然可以听见外头的说话声,虽然嗡嗡喁喁并不真切,但那人的口吻、腔调,无不是熟悉至极,他激动之下,执起火钳,砸碎石壁,一伸手,抓住了那人的脚踝—— 啸声如雷落耳,更似狂风撼地,排空而至,院中对峙的两班人马,皆各神色大变,士兵仓惶之下,手中弓弩尽失了准头,沐亭之挥扇击落两支流矢,冲着远处叫道:“……义父!”神情激动,几乎到了难以抑制的地步。 宇文无极甫见来人,单膝跪地,抱拳道:“阁主,大当家。”岚山阁众人之中,除了他尚算镇定,余人莫不是惊喜欲狂,跟着俯首跪下,呼道:“恭迎阁主!” “恭迎大当家——” 左贤王见颜、木二人缓步行来,便知事情已经败露,脸色登时十分难看,向旁一挥手道:“放箭!” 这时,一道娇小的身影突然从屋后扑出,挽住他的手臂道:“父王,住手!”左贤王怒斥道:“滚开!”珍莲为了阻止他,慌不择言道:“父王为了‘长生诀’,便甚么都不顾了么!” 众人听到‘长生诀’三字,都呆了一呆。左贤王右手扬起,在她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,怒道:“你胡说八道甚么,甚么长生诀!” 木风走上前来,笑道:“王爷莫要动怒,不如我们先坐下来,好好谈上一谈。”眼波流转,看向他身旁的珍莲,正色道:“‘长生诀’乃是中原武林之中,人人梦寐以求之物,早已失传多年,又怎会出现在此处?郡主怕是瞧错了。” 左贤王哼了一声,甩开珍莲的手臂,向他叱道:“你有甚么资格同本王谈判?” 木风从身后捧出凝玉匣,低声说道:“王爷不怕失信于人,难道,也不怕在天下英雄面前,颜面扫地么?”一言毕了,斜眸轻睨,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。 左贤王盯着他手中的玉匣,心里打了个突,正在这时,从后院方向,浩浩荡荡地奔来一群人,那些人的衣衫上、头发上,皆是细碎的石头渣子,灰头土脸,好不狼狈,正是先时被他骗进古墓的江湖群豪。 众人气势汹汹地奔近,不住喝道:“你这贼厮,舍不得舍利子便罢了,何必要将我们封死在古墓里?”“兀这蛮子,心肠如此狠毒!大家一起上,拆了这王府!” 这些人大多出生江湖,身手不凡,寻常士兵,哪里阻止得住,左贤王在侍卫的保护下连连后退,直退到大厅里,一屁股坐到椅上。 颜少青在厅中寻了把椅子坐下,麾下众人,陆续在他身后站定。木风走在最后,慢悠悠踱进厅里,朗声笑道:“中原有句俗话,叫做‘请神容易,送神难’,说得便是当下的情形。” 群豪兀自骂道:“赶紧交出舍利子,我们也便不为难你!” 木风侧过头,半眯起眸子:“小爷说话,轮得到你们插嘴!” 群豪见杜三少面露不善,均讪讪闭嘴。 转过身,木风笑着道:“王爷,为了从这古墓脱身,我们可费了好一番功夫。” 左贤王的目光在厅中转了一圈,最终停留在他的脸上,道:“你要甚么,直说便是。” 木风上前两步,双手递出凝玉匣,立即便有侍从走上前来接过,放置在椅旁的案几上。 左贤王掀开盒盖,看了两眼,随即招来为王妃医病的大夫,那大夫仔细辨认之后,确认道:“回禀王爷,确是赤霞草无误,王妃的病有救了。” 左贤王向他摆了摆手,那大夫挎上凝玉匣,飞也似地向王妃的小院去了。 众目睽睽之下,木风也不怕他耍甚么花招,是以眼瞧那大夫带走草药,却并不加以阻止,笑了笑,开门见山地说道:“王爷当日张贴英雄榜,群豪齐聚高昌,为的便是以赤霞草换取舍利子,而今赤霞草我已为王爷寻得,这舍利子,却在何处?” 游目四顾,几十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住自己,生怕自己要说上一个‘不’字,今日便出不得这厅门,左贤王默不作声,从怀中摸出一只精巧的木盒,打开盒盖,置在案上。 众人见盒中之物如焦似炭,毫不起眼,均感意外,一时间,厅中全是质问之声。木风往年也见过舍利,却也不似这般丑陋,盯着看了半晌,皱眉道:“这……” 颜少青坐在椅中,久不作声,甫见此物,眸中精光一闪,站起身来,走到木风身旁,道:“这云谷舍利,我们收下了。” 但见他袖袍轻拂,案上之物,已被他收进袖中,甩开披风,搭在木风肩头,低声道:“走。” 他见识广博,向来说一不二。他说这是云谷舍利,便绝不会有错。木风心下甚喜,拱手笑道:“王爷果然一言九鼎,既然银货两讫,那我们便告辞了,后会有期。” 言罢,二人转身即走,岚山阁众人紧随其后。木风跨出门外,见有名老僧拦在路前,正是数日前,败在薛辰手中的枯禅,好笑道:“大师这是要替左贤王找回场子,还是要为自己挣回脸面?” 枯禅高声念了句佛偈,接着说道:“施主宅心仁厚,实在难能可贵。”木风摸了摸下巴,道:“原来大师是来说笑的。” 枯禅莫测高深的一笑:“施主说是,那便是了。” 同这种人说话,便好像拳头打进棉花里——有劲没处使。木风撇了撇嘴,不想再同他绕弯:“大师拦住我们去路,究竟意欲何为?” 枯禅道:“施主来到这里,又是意欲为何。” 他虽站在自己身前,但说这句话时,眼神却是看向他身旁的男子。如果直到这时,木风还瞧不出他是冲着谁而来,那也枉称为杜三少了。 颜少青抬起目光,却未开口。 枯禅也并未指望他会开口,一扬手,指向院中的一株柏树。 颜少青见他这番动作,眉峰渐渐蹙起。佛偈有云:出入云闲满太虚,元来真相一尘无。重重请问西来意,唯指庭前一柏树。这人找上自己,究竟…… 思索片刻后,他淡淡开口:“群豪齐聚高昌,均是为了舍利子,我自是不例外。” 枯禅干瘪的嘴唇动了动:“除此之外呢。” 颜少青不喜别人同他打哑谜,漠然道:“让路。” 枯禅道:“阿弥陀佛,施主能够慈悲为怀,放这些人一条生路,老衲也便还施主一个因果。” 颜少青看了他一眼,牵起木风的手,说道:“走了。” 木风扯住他的手臂,眨了眨眼道:“且听这和尚说个子丑寅卯。” 枯禅难得咧了咧嘴,接着伸出手臂,撩起袖口,左手食指在右手腕脉处轻轻一划。 颜少青身子一震,顿下脚步。 枯禅放下袖子,双手合十道:“施主要找的因果,在普陀山,法雨寺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117章 第八十五回:春风又绿江南岸,明月何时照我还 高昌北郡,城楼高达数丈,前筑重门,后修瓮城,四隅角楼四座,各设点将台。此刻,迦南便站在东南角的点将台上,凝视沉沉黑夜中的王城。 秋风萧瑟,吹落满地金黄。此时已过了宵禁,自高台往下望去,街道上渺无人踪,酒肆、商铺都早早闭了门户,唯有几盏破败的风灯,在街角的旮旯里忽明忽灭。 忽然,远处响起了一阵马蹄声,片刻后,十余骑骏马冲破黑夜,在街道上飞驰而近。 见这一干人等在城门前勒紧缰绳,迦南居高临下地命令道:“弓箭手,准备。” 随着他一声令下,角楼四处,忽地涌现出大批手执弓弩的士兵。 为首的骑者扬手扯落斗篷上的风帽,高声呼道:“我们有左贤王的手谕,快快打开城门,让我们通过!”夜色中,但见他身形高壮,脸面削长,正是岚山阁七当家宇文无极。 “手谕?”迦南俯眼轻瞥,道:“陛下谕旨,要捉拿毁去浮屠塔的凶徒,此时此刻,谁的手谕也没有用。” 宇文无极鹰目一瞠,咬牙道:“可恶,被那老匹夫摆了一道。” 迦南移开目光,向他身后的骑者望去:“不过,阁主若肯驾临敝舍,与我讲明实情,我也可在陛下面前替你美言几句。” 半晌后,那匹马撅了撅蹄子,但身上的骑者仍是没有动作。 见自己放下身段,婉言相邀,对方却浑不理睬,迦南微微变了脸色,寒声道:“阁主在浮屠塔中好大的威风,这会儿怎么倒成了缩头乌龟!” 动怒之下,故意将内力挟在声音之中,远远传出。 众人耳边嗡嗡作响,不禁捂住耳朵。 这时,那人也终于有了动作,先是出声安抚了座下马匹,再便抬起手,将斗篷的领口扯松了些。 一声懒洋洋的哈欠声后,自那领口之中,慢慢露出一张睡目惺忪的脸来,咕哝道:“嗯……谁吵小爷睡觉?” 听这声音犹带着几分不满,颜少青勾起嘴角,将他快要滑下马去的身子,往怀中带了带。 “困就继续睡。” “可是好吵……究竟哪个不长眼的,扰了小爷清梦。” 眼瞧他二人共乘一骑,形态亲昵,迦南脸色更沉。 木风揉了揉眼,待看清城楼上立着何人,又倒回男子怀里,瓮声瓮气地说道:“……上次是郡主,这回换成了国师,情债太多,可也真累人。” 颜少青在他腰上捏了把:“休要胡说八道。” 木风瞥了他一眼,哼哼两声,再不言语。 城楼上,迦南已等得不耐:“阁主意下如何。” 颜少青抬起头来,神情冷漠如霜:“承蒙国师厚爱,颜某,消受不起。” “好一个消受不起!”迦南面色一寒,道:“阁主武功了得,要走要留,我自拦你不住,但这些人,都要代替阁主,留下做客!”伸手向下一指,冷声道:“放箭!” 霎那间,楼下人喧马嘶,乱成一片。 蒋唯气得吹胡子瞪眼,跃下马来,抽出铁锏握在手中。望玉溪打马上前,拦住他道:“别冲动。” 众人都呆在原地,等待主子下令。 颜少青卸下斗篷,轻轻罩在木风身上,接着提起真气,双手在他肩头借力,翻身跃出。 见他飞檐走壁,几下便攀上城楼,木风裹紧斗篷,继续闭了眼小憩。 迦南久候他多时,俯眼看着城下犹如风驰电掣般的身影,暗道:这人的轻身功夫,实在教人叹为观止。 一阵衣袂飘动之声,对方已在他面前稳稳站定。 伸手理顺被风吹乱的鬓发,迦南走上前道:“阁主曾告诫我说‘良禽择木而栖’,现如今,我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送还予你。” 颜少青道:“我从不屈居人下。” 迦南走上两步,与他并肩而立:“待到事成,我不会令你屈居于任何人之下。” 颜少青长叹道:“曾几何时,也有人向我说过同样的话。” 迦南奇道:“哦?那人是谁,现今如何?” 颜少青漠然道:“密谋篡位,自只有死路一条,至于是何人,不谈也罢。” 迦南变了脸色:“阁主这是在消遣我?” 颜少青目不斜视:“前车覆,后车戒,你好自为之。” 听他话中似有关切之意,迦南不悦之色一扫而光,道:“此处风大,阁主还是随我回去府邸,慢慢把酒详谈。” 颜少青看了他一眼,脸上依然毫无表情:“我不喝酒。” 迦南笑道:“我府中有几样茶叶,正想请阁主品鉴一番。” 颜少青颔首道:“茶能养性,确是好物,可惜我却不喜和人啰嗦。” 连碰两个钉子,迦南心中升起了一丝愠怒:“哦?那阁主喜欢甚么,只要说出,我都乐意奉陪。”说着双掌互击,立时便有侍卫搬来桌椅、棋盘,并几样酒水点心。 颜少青向桌椅扫了两眼,道:“看来,国师早料我今夜会路过此处。” 其实捉拿朝廷钦犯的皇榜,早已下达到城中各处,只待他们走出王府,便再无法藏匿行迹,这一点,颜少青心中自然有数,是以,他才命令手下乔装改扮,在城中乱走一气,甩掉‘尾巴’之后,等到深夜,再行出城。 心料趁着夜黑风高,即使暗中设有埋伏,也能一击而破,万不想,对方却早已在此排兵布将,严阵以待。 若非能掐会算,他如何笃定自己会选择东西南北四座城楼之中,最荒没人迹的北楼出城? 若非胸有成竹,他又岂会事先备下这桌酒食? 颜少青思前想后,终于得出一个结论,有些震惊,又有些疑惑:“舍利子之事,是由你策动。” 迦南既不承认,也不否认,微微一笑,在桌前坐下。“阁主若不肯去寒舍小叙,那便在此陪我用几杯水酒如何?待到尽兴,我自不再为难。”说到底,就是要颜少青依他一回。 颜少青正有疑问需他解惑,挑了对面的椅子坐下,端起酒杯,仰首饮尽。 迦南见他终于不再推搪,跟着以袖掩杯,满脸笑意的饮下酒水。但对方接下来的一席话,便教他瞬间变了脸色。 颜少青道:“袁天罡曾说他晚年收过两名弟子,其中一人是枯禅,另一人,便是你,迦南溪勿耶。” 皱了皱眉,迦南立时反驳道:“阁主无凭无据,凭何污蔑我同这窃国贼有干系——” 颜少青一挥手,打断了他的话头:“袁天罡被困在古墓,销声匿迹几百年,若非有人为他出谋划策,牵线搭桥,又怎会卷土重来。” 城墙上插着数支火把,夜风拂过,火苗嗤嗤直响。迦南站起身来,脸上的神色,显得甚是阴晴不定。“仅凭猜测,阁主便怀疑到我头上?” 颜少青道:“我原先以为,操纵这一切的是左贤王多罗克,但他武艺平凡,绝非是袁天罡挑选的弟子。” 迦南不禁苦笑:“这算是夸奖我么。” 颜少青瞧了他一眼,继续道:“袁天罡极其自负,他挑选的弟子,即便不是人中龙凤,也绝不会是庸才,况且,他还需借助这人之手,替他完成百年大计。这人不仅要武艺高强,更要能在朝中呼风唤雨,试问高昌回鹘境内,除了国师之外,还有谁能胜任?” 迦南仍是道:“说得再有道理,那也仅是你个人猜测。” 颜少青颔首道:“一开始的确只是猜测。但我同袁天罡动过手,他的武功路数,和你纯属一脉。” 迦南的双手在袖中握紧,勉力笑道:“袁天罡久居高昌,学会几手当地的功夫,也非难事……” 静了片刻,颜少青才道:“这话,恐怕连国师自己都不信。” 迦南低垂头颅,脸庞掩在长发的阴影下,看不清表情。“我和师傅从中原逃难至此,饥寒交迫,无依无靠,若非是那人收留,早就饿死在路边。” 颜少青对他的遭遇并无兴趣,继续道:“但有一点我很是疑惑,你既是袁天罡的弟子,又是他得力助手,为何左贤王要封死古墓,你却不加以阻止?” 迦南的嘴角牵出冷笑:“阁主这么聪明,不妨猜上一猜。” “恐怕是……一山不容二虎。” 迦南闻言,莞尔轻笑:“我的心思,阁主可全猜中了,为此,我再敬你一杯。”说着为两人斟了酒,跟着举杯喝干。颜少青见他倒酒之际,洒出几滴在袖上,便知他内心之中,绝非表面看来这般平静。 轻轻拭去嘴边的酒迹,迦南饶有兴趣地说道:“阁主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?” 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酒杯边沿,隔了半晌,颜少青才出声道:“王妃的病我瞧过,绝非只有赤霞草才可医治,倘若有炼神还虚的高手,替她打通阴跷、阳跷两脉,再以内力逼催出体内郁气,即可痊愈,国师明明知晓,却袖手旁观,说明你并无意相助于她,但事后,你却差人送去‘赤霞草’的线索,这不是摆明了——你是别有居心。” 迦南恍然道:“原来并非一开始就怀疑我。”接着,他颇为不屑地说道:“你以为多罗克拿出舍利子,真是为了替王妃治病?” 颜少青道:“料也不是。” 迦南先卖了个关子,唤来侍卫添酒,饮过两杯之后,才接话道:“那阁主可知,他是因为甚么目的。” 抚杯的动作一顿,颜少青沉声道:“长生诀。” 迦南笑了起来:“阁主所料不假,我和多罗克之间,确有一笔交易,而长生诀,正是我许给他的报酬。” 颜少青起身越过小桌,走到城头,凝视已成废墟的浮屠塔在黑夜之中遥遥矗立,说道:“袁天罡传你长生诀,你却为何不练?” 迦南答道:“因为那人看我的眼神。” “眼神?” 迦南点了点头,道:“他态度看似亲厚,但看人的眼神,向与牲畜无异,既然如此,又怎会将真正的绝世武艺传授于我。” 颜少青道:“可惜世上如国师这般清醒之人,太少了。” 迦南笑叹:“论到武功、谋略,迦南怎及阁主万一。” 一转身,颜少青便即冷冷道:“是以,你便策动这一连串的阴谋,借我之手,来除去袁天罡这个心腹大患!” 迦南看了看他,叹道:“我原先计划之中,是要引来杜三少,你出现在高昌,实属意料之外,而且……”顿了顿,又蹙眉道:“那时在古董铺里,你故意隐去身份,从面相上,我根本无从识得。” 那时他尚不清楚自己是谁,别人又如何得知?不过,颜少青也没打算向他解释,微一点头,道:“英雄大宴上,也亏得你出手相助,我向来恩怨分明,便为此事,你前后所犯恶行,我都不予追究。”右手探出,执起桌上酒杯,猛往前方掷去。 迦南面色骤变,探手欲将酒杯拦截,一抓之下,不料杯上传来大股反震之力,若不撤手,就要将他右掌废去,心中骇然,五指一松,眼见酒杯朝前飞去,砰地一声,砸塌了城头一角。 数名士兵未及惊呼,直直坠下城楼。迦南轻叱道:“你干甚么!” 颜少青执起另外一只酒杯,握在掌心:“这些人惊了我的马匹,我只是略施薄惩。” “哦?到底是惊了马匹,还是惊了杜三少的好梦?”迦南心中有气,但因涵养素佳,面上只现些微冷意。 颜少青微微一笑,端起手中酒杯,仰头饮尽。 “酒,我已经喝过,国师也该兑现承诺,打开城门——” 木风将身子埋在仍有他余温的斗篷中,看似困倦,实则却没有睡意。城头的谈话隐隐传进耳里,正听着,忽然腰身一紧,被人带到怀里,木风揉了揉眼,问道:“现在去哪儿?” 那人甩手在马臀上抽了一鞭,低声道:“不去哪儿,我们回家。” 前方城门大开,马匹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撒蹄飞奔,一转眼,高昌城已在半里之外。 木风在马上回眸,看着城楼间点点星火逐渐黯去,笑道:“月是故乡明,酒是故乡醇,可有些时日没尝到酒仙居的甘梅酒了。” 闻他此言,身后的男子勾起唇角,无声的笑了。 -第二卷:蛰龙惊眠,啸动千山完- 第三卷:快意恩仇剑 妖鬼镇魂刀 第118章 第一回:秋来轻车游太乙,暮晚挑灯烟里行(上)(修订) 第一回:秋来轻车游太乙,暮晚挑灯烟里行(上)(修订) 已是两更时分。 夜风钻过窗缝,将案上的烛火吹得噗噗作响。锦帐内,一道身影腾地坐起,嘶声力竭地喊道:“来人——来人——” 黯淡的烛火下,但见她四十多岁年纪,容貌清丽,但此刻,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已布满汗水,显得狼狈至极。 喊声方歇,几名宫女掀起挂帘,鱼贯而入。 那美妇喘着气,胸口剧烈地起伏着,双眼望向来人,颤声道:“他回来了……他回来了……别……别让他进来,你们……你们快去拦着……” 众人见她双目失焦,神情惊惶,你望望我,我望望你,都没了主意。 ‘砰’地一响,窗户被风刮开,婆娑的树影投在墙上,犹如张牙舞爪的鬼怪,那美妇陡然发出一声惊叫,而这声惊叫,在寂静的宫殿中听来,无疑是骇人已极。 “他没死!他来找我报仇了——” “太后娘娘!太后娘娘……” 真宗驾崩之后,其子赵祯继位,养母刘氏摄政,转眼光阴似箭,一晃数年。这一年是天圣七年,汾州兵变,折杖颁行,范仲淹因刘后垂帘听政,冒死直谏,被贬河中府——可谓是,多事之秋。 而不论朝中如何风云变色,山川田野,依然是一片平和。 正当霜风染青叶,酥雨润芝田之时,秦岭山脉,千峰叠翠之地,两名青年各自牵着马匹,沿着大路缓缓而行。当先一人身着白衣,满脸神采飞扬,他身后那人,则穿着靛青袍服,面目冷峻,不苟言笑。 他们且行且驻,傍晚时,来到山脚下的一家野店,在外头拴好了马匹,两人一前一后踏进店里,拣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。 那店家见惯走南闯北的商客,瞧他二人虽然满身风尘,但衣饰都甚为讲究,立即放下手里的活计走上前来,又是抹桌,又是倒茶。 那白衣青年在他掌心放了锭银子,笑道:“酒菜拣好的上,尽量快些,我们吃完还要赶路。” 店家一掂手里的银子,立即眉开眼笑地收好,不多时,便将饭菜上齐。乡野小店,这些银两别说几样酒菜,便是吃几桌酒席也够了,余下的,无疑就是给他的赏银了。 心想这样阔绰的客人可不多见,那店家手脚麻利地替二人摆上饭菜,又斟了水酒,说道:“入夜之后山路难行,两位客官何不在小店歇息一晚,明早再行赶路?” 倒不是他故意出言恐吓,实则是终南山虽说景致怡人,但豺狼虎豹亦是横行山里,这些野兽大都昼伏夜出,镇上的猎户尚不敢在夜里上山,何况是寻常路人。 那靛青衣袍的青年眼也未抬,依然自管自的举箸吃喝,那白衣青年举起酒杯,放在鼻下一闻,陶醉道:“好酒,好酒。”说着仰头喝干,大呼过瘾。 放下酒杯,他笑吟吟地道:“哦?这仙山福地,竟也有吃人的野兽?” 听他口气,倒有些像不谙世事的贵族子弟,店家好心劝道:“这位客官,凡是深山,都会有野兽出没,两位如若只是游玩,又何必贪这一时半会。” 白衣青年摸着下巴道:“我听说有不少高人隐士常年居于山中,难道他们整天便与这些猛兽为伍?” 店家心道:原来又是一个白日发梦,想寻高人学艺的。摆了摆手,劝他道:“客官莫要道听途说,真要是高人,哪能让人随便瞧见。” 白衣青年脸露失望之色,撇了撇嘴道:“即便没有高人,那也该有不少寺庙、道观罢?”语毕,瞥了眼角落里捆扎结实、高高垒起的菜蔬,继续说道:“不然,这荒郊野岭的,你这些东西卖与谁去?” 那店家照实说道:“山中寺庙倒有不少,只他们大多自给自足,极少下山采购粮米。” 白衣青年摇头道:“这话小爷不信。” 店家见他面色不霁,怕他讨回赏银,一面殷勤地为他添上酒,一面说道:“客官别不信,我这些货物,还真是卖去山里头的。” 白衣青年兴趣缺缺地抬起眼皮:“山里除了寺庙,鲜有人烟,你这些货物,难不成是要卖给鬼去?” 那店家面色一变,踌躇半晌之后,说道:“您还别说,我这货物,真是卖给‘鬼’去。” 白衣青年登时来了兴趣,将酒杯一推,道:“都说终南山是仙山,怎到了你嘴里,便成了闹鬼的地儿。” 那店家左右看了看,压低嗓门道:“这青天白日,也不是我故意吓唬人,到我这铺子收货的,就是一个鬼……”最后这个‘鬼’字,他说得极其小声,生怕惊到了别桌的客人。 白衣青年手抚酒杯,摇了摇头,摆明不信。 许是事情在心里憋久了,不吐不快,那店家从旁掇来一条板凳,坐下说道:“那鬼每次来,都架着辆驴车,问我收五十斤米,三十斤肉,三十斤菜蔬,肉还要挑最新鲜的,之后拿竹筐装了,用驴车运上山去。” 见对方饶有兴趣地听着,他索性竹筒倒豆子,一股脑全说出来:“他每月要来三五趟,我瞧他穿着打扮,也不像山里住户,有时打听两句,他便大声呵斥,骂我多事,后来实在难耐好奇,我便逮着个机会,偷偷跟他上了山,你猜怎么着?” “哦,怎么着?” 那店家一拍大腿,说道:“跟着跟着,人就没影儿了!” 白衣青年眯起长眸,神情有些莫测。他本就生得副好相貌,这一眯眼儿,就愈发显得招人,那店家看得出神,说话声也慢了下来。 白衣青年笑道:“就此认定对方是鬼,岂非太过草率,我看,莫不是你将人跟丢了罢。” 店家定了定神,斩钉截铁地说道:“这山路我来来去去走过不下百回,绝无将人跟丢的道理。” 白衣青年却只笑了笑,见酒壶空了,便打发他去烫酒。 见他仍是不信,那店家提起酒壶,悻悻然走了开去。 白衣青年舒了舒肩,身子靠向椅背,只见霞光之中,他一双狭眸饱含戏谑地眯了起来。 这青年自是木风无疑,而坐在他对面的青袍男子,不消说,便是岚山阁阁主颜少青了。 店家很快又送上酒菜,木风喝了两杯,还待斟酒,突然间被身旁的男子拦下。 侧过头,正对上一双谧黑的眸,他笑道:“怎么,颜兄是怪我独占了这壶酒?” 颜少青自他手中取走酒壶,说道:“你现下不宜多饮。” 木风伸手欲夺,却哪里是他的对手,两眼一翻,伏在桌上有气无力地说道:“阁主大人,这连着几顿都是清汤寡水,小的快要被胃里的酒虫咬死了,好容易遇见个酒铺,您就睁只眼,闭只眼,让我解解馋不成么。” 颜少青道:“不成。” 木风不甘心地看着酒壶,不住唉声叹气。 见他这副模样,颜少青索性搁下筷子:“怎么你一闻酒味,便连腿都抬不动了?” 木风满脸委屈:“那是你不识酒的好处。” “酒除了耽误事,还能有何好处?” 木风凑上前道:“平日间小酌浅饮,能够通经络、健脾胃,严冬酷寒时,更能祛风散寒,而到了花前月下,那就更少不得它了,颜兄醉酒的模样,我可是……” 感到对方的气息近在耳畔,颜少青握紧他的手:“如何?” 木风狡黠一笑,忽然间使了招擒拿招式,自他手里夺回酒壶。就着壶嘴饮了一口,他笑道:“颜兄醉酒的模样,我可在梦里见了许多次。” 眼中闪过笑意,颜少青道:“还是少饮为佳。” 木风自不忍拂他好意,点了点头道:“我有分寸。” 颜少青瞧了他一眼,继续举箸吃喝。 木风以手支颐,看着他慢条斯理的夹菜、吃菜,仿佛在欣赏天下间最美好的事物,轻叹道:“何时,颜兄才能陪我真正醉上一回。” 颜少青道:“只怕你心中所想,实则是酒醉之后的事罢了。” 被他道破心思,木风也不掩饰,摇头晃脑道:“子曰,食色,性也,本小爷忠于本性,崇尚道法自然。” 知他歪理甚多,颜少青不欲在这个问题上同他纠缠,扫了眼角落里的货物,道:“先谈正事。” 木风坐正身子,问道:“颜兄认为,那店家的话有几分可信?” 颜少青道:“见鬼之事,当属无稽之谈。” “哦?颜兄料定他是在扯谎?” 颜少青摇了摇头:“一个人在说谎时,眼珠会朝旁偏斜,这人说起话来目不斜视,不像是在扯谎。” 未料他观察如此入微,木风怔了怔道:“那谁若对你撒谎,岂不是一眼就被拆穿了。” 颜少青别有意味地笑了声。 木风腹谤道:老狐狸。之后清了下嗓子,正色道:“既然他并未扯谎,你又为何说这是无稽之谈?” 颜少青分析道:“如他所说,这山路对他而言熟悉至极,若跟丢了人,必会到附近查看,如此还寻不到对方踪迹,便只有一个可能。” 木风‘啊’的一声,道:“这山中,必然布有机关!” 颜少青点了点头:“只是不知这机关和我们要找的线索有无干系,不过跟去查探一番,总归没有坏处。” 两人正说话之际,门外忽而传来一阵銮铃响。 -未完待续- 第119章 第二回:秋来轻车游太乙,暮晚挑灯烟里行(下)(修订) 第二回:秋来轻车游太乙,暮晚挑灯烟里行(下)(修订) 门帘掀起,进来个头戴斗笠的男子,看衣着打扮,似是个江湖客。他身后跟着个黄袍道士,约莫四十岁年纪。 两人隔着半步距离,一先一后走到中间的饭桌坐下。那道士将包裹置在桌上,喊道:“店家。” 店家立即招呼上来:“来咧!二位爷,是打尖儿,还是住店呐?”一面冲茶,一面抬眼打量二人。 “打尖。” “听两位口音,是打南边来的罢,咱这自酿的米酒可是远近驰名,还有窖腌的孢子肉、野猪肉……” 那青年摘下斗笠,放在身旁,又自袖中取出巾帕,轻轻抹拭脸上的汗水。暮光下,他的肤色白得几近透明,头发、眼珠皆与常人不同,是种极淡的琥珀色。 见对方猛盯着自己瞧,青年面色一沉,唰地抽出佩剑,警告道:“看甚么!小心你那对招子!” 眼前寒芒闪过,那店家吓得大退两步,撞倒了身后的桌子,回身赔笑道:“对不住、对不住!” 周围喜看热闹的,都开始大声起哄。见引起骚动,那道士低声提醒道:“出门在外,少主切忌冲动。” 看得出这青年也不想将事闹大,反手收了长剑,冷冷道:“不要酒,上几样小菜,再来几个馒头。” 店家唯唯诺诺地去了。 见人走远,那道士取了只干净茶杯,倒扣放在桌面。做这番动作时,故意拿袖子微微一遮,是以酒铺中虽然热闹,却也没甚么人注意到这番异举。 木风在桌下把着颜少青的手掌,说是摸骨看相,实则是真是假,便只有他自己知晓了。颜少青任他胡闹,直到那两人走进店来,才抽开手掌说道:“有几个问题,我考你一考。” 木风笑吟吟地说道:“平日间也没见你考我,这会儿怎么来了兴致?” 颜少青扫了眼大厅正中那张桌子:“你可知那道士是甚么人。” 木风并不急于回答,只道:“答对了可有赏?” 颜少青右手往桌面一按,杯中忽有水珠晃将出来,跟着手一扬,水珠径直飞出。他抬手弹指,动静皆是极小,只听啪的一声,窗棂上已多了个黄豆大小的洞眼。 木风一怔之下笑道:“若答对了,颜兄非教我这招不可。”接着,他侧过脸庞,仅以余光探视两桌之隔的中年道士。 店家端来饭食,一一摆在桌上。那道士为身旁的青年递上碗筷,说道:“少主请用。”态度恭敬,不亢不卑。身边虽然佩戴宝剑,但举手投足之间,却无武人粗蛮之气,倒有几分儒雅风范,最后注意到他左眉之上,有道青灰色、拇指长的胎记,形似一只蝉虫,木风讶然道:“碧玉蝉,公输瑾?” 颜少青微微颔首。 木风疑惑道:“他早年便投靠了襄王,不跟着享受荣华富贵,却来终南山干甚么?” 颜少青道:“自然是被派来办事。” 木风哼了声道:“怕不是被派来剥削民脂民膏。” 颜少青道:“若仅仅如此,倒也好了。” 木风有些猜不透他的意思,刚要询问,又听他说道:“你再猜上一猜,他身旁的青年又是甚么人。” 又瞧半晌,木风转过头道:“先时,我以为那青年是襄王府的小王爷,但看他眸光凶戾,江湖气甚重,又觉得不像。手下弟兄曾打听到襄王在十多年前收过一名义子,因幼时坎坷,脾气极为乖戾,看公输瑾对他的态度,想必便是此人无疑。” 大为赞许的瞧了他一眼,颜少青道:“虽教你说中了,但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” 木风怔了怔:“这话又是从何说起?” 颜少青道:“还记得千秋殿么。” 这名字木风岂能轻易忘记,冷笑道:“当然记得,若非他们从中作梗,这趟回鹘之行,我们哪来那么多麻烦。”眸光一凛,又道:“不过数月前,江湖中便再没有千秋殿这三个字——因为宇文无极,已带人将之歼灭了。” 颜少青摇了摇头:“首领未除,又谈何歼灭。” “首领?”木风脱口而出道:“你说他是……冷祈?”宇文无极,竟漏了这样一条大鱼? 颜少青按住他的手背,低声道:“你说,公输瑾为何要将茶杯倒扣。” 木风行走江湖已久,这问题自是难他不住,想了想,答道:“该是和人约定的暗号。” “哦?甚么暗号?” 木风眸子一转,向他眨了眨眼道:“要想知道,也不难。”将杯中酒水饮尽,反手扣在桌上。 颜少青端起茶盏,饮了一口。 木风笑道:“阁主事后可要记得给赏。” 二人说话时,那厢公输瑾和冷祈也正低声交谈。 “少主,隔桌二人,你可识得?” 冷祈转身瞧了眼,说道:“不认得。”又转回身用饭。许久不闻对方发声,抬眸问道:“那二人有何不妥?” 公输瑾不动声色,用手指蘸了茶水,在桌上写了一个名字。 冷祈面色骤变,喝道:“不可能!”见对方向他摆了摆手,气息微促道:“杜三少销声匿迹已久,怎会突然出现在这种地方?” 公输瑾看见对方桌上那只倒扣的酒杯,面色更沉:“关键是他来此的目的,是否和我们有所相冲。” 冷祈仍是不信。公输瑾夹了根竹筷在手,说道:“且看我试他一试。”右手微扬,那竹筷嗖地一声,往旁打去。 他刚出手,颜少青便已有了动作,手一扬,水珠溅起,迎向竹筷。 两股力道在空中相撞,那竹筷来势一顿,接着便化成碎屑,往下飘落。 中间那桌客人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,只觉鼻头微痒,张嘴打了个喷嚏。 噗地一声,桌上茶杯应声而碎,看着茶水流出,冷祈骇然道:“好深厚的内力,不愧是杜三少!” 却见公输瑾摇了摇头,面色晦暗不明:“出手之人,并非是他。” 冷祈转头看时,正见一道幽深的目光向这边扫来,当即知晓,方才出手的,定是这神情冷漠的男子。 一时觉得这人有些眼熟,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,正在吟思,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喊道:“掌柜的,收货了。” 霎那间,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。 只见一个皮肤黝黑,身材魁梧的汉子牵着个驴车,正掀起门帘,探头往里张望。 店家应了声,走过去将人领到墙角。那魁梧汉子细数了几两碎银给他,问道:“分量都足么?” 店家伸手接过,道:“放心,绝缺不了。”说着转身抗起两袋菜蔬,替他搬去车上。 那魁梧汉子在旁细细清点货物,木风观察他的呼吸吐纳,确定是个练家子,伸指在颜少青掌中写道:“鬼来了。” 那魁梧汉子搬完货物,在店中踱了两圈,看见两张桌上各有一只倒扣的茶杯,轻轻咦了声,率先走到公输瑾那桌,将杯子摆正。 瞧见这一幕,颜、木二人迅速交换了眼色。那汉子慢慢走到二人身旁,小声嘀咕道:“怪了。”踌躇片刻后,伸出手来,将杯子摆正。 做完这一切后,他才若无其事地走出店门,驱车离去。 公输瑾将佩剑裹在包袱里,低声道:“少主,跟着接头人走。”两人付了饭钱,迅速出了酒铺。 直到三人的背影渐渐淡出视线,颜、木二人这才到门外牵了马匹,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。 太乙近天都,连山到海隅,白云回望合,青霭入看无。王维遍游秦陵,曾留下不少传世佳句,其中,又尤以这几句,最能囊括终南山的雄伟宏丽。 只是日暮西山,夜雾深重,再好的景致,此刻也瞧不真切。倒是周边深林中偶而响起的几声鸟啼,教人有些心旷神怡。 少时,驴车驶过密林,转入一条山道。 山道狭窄、崎岖,前后地势落差极大,马匹在此通行不易,两人于是将坐骑拴在原地,举步跟随。 公输瑾和冷祈亦是弃马步行,但看前方驴车在乱石中走得稳稳当当,心下均想:这人每日走惯山路,那青驴竟也跟着练出一身本领,真也是奇事。 四人跟着走了半个时辰,一路无话。 山风凛冽,吹得各人身上的衣衫猎猎作响,冷祈扶着斗笠,忽然双目一瞠,叫道:“人呢?” 瞿然而望,前方是处断崖,几株枯树斜斜向外生长,没入云海。 木风侧过头,压低声音说道:“机关定在这附近。”忽听轧轧几声,身侧石壁已朝上升起,露出可供一人通行的入口。 那魁梧汉子正牵着驴车站在山洞内,朝他们招了招手,说道:“跟我来。” 四人随即跟入。 石门在身后落下,只见宽敞的山洞中,立着一块硕大无比的石碑,上刻‘陨天圣教’四字。 -未完待续- 第120章 第三回:青瓦竹篱小园前,饮看秋风暮色垂(修订) 放下门闸,那魁梧汉子便牵着驴车离去。这时,从石碑后走出个身着蓝衫的大汉,朝他们拱了拱手道:“几位请随我来。” 四人跟随他穿廊过道,碾转来到一间大厅。 因地处山腹,厅中黑漆漆地,半点光亮也照不进来,冷祈手按剑柄,露出警惕之色:“这么暗,为何不掌灯?” 那蓝衫汉子笑道:“贵客莫急,这就掌灯。”说着双掌相击,拍了三下。 掌声起时,数盏火盆同时燃起,周围登时大亮。 接着,那蓝衫大汉拱了拱手,退出门外。 殿厅画栋雕甍、镌珠镂玉,极为耀目华丽,穹顶高达三丈,由数根雕花立柱支撑,中间一道石阶,自低到高,伸向最里处的雕漆宝座。 只见那宝座设在六尺高的平台上,四条椅腿雕成龙爪,爪下踏着祥云,显得高高在上,又凛凛然不可侵犯。看这架势,木风突然间生出一种又回到了高昌王陵的错觉。 宝座上的男子打量着来人,缓缓启音:“贵客驾临,我陨天教可谓是蓬荜生辉。”说这话时,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木风的脸庞,勾起一抹得逞的笑容。 公输瑾拈起颚下长须,笑道:“教主言重了,是我二人多有打扰才是。”转过身,向木风抱拳道:“只是事先不知教主另请了杜三少,仓促间遇上,还来不及打上一声招呼,真是失礼了。” 宝座上的男子摸着下巴,但笑不语。 公输瑾见他神情莫测,皱眉道:“教主是否觉得在那件事上,老朽力所不及,是以才……” 木风摸了下鼻子,心中感到万分好笑。 江湖传闻碧玉蝉公输瑾不仅在武艺上造诣极高,更是位饱学儒士,今日一见,果然……虚伪矫饰得很。忍了笑意,他清了清嗓子道:“公输先生送的大礼,我们已收下了,只是未及回馈,要说失礼,也该是我二人才是。”倒也绝口不提自个是不请自来,双手环胸,满脸神气地等待对方回话。 公输瑾仍是彬彬有礼:“杜公子所指何事?”一句话,将偷袭之事推脱得干干净净。 木风耸肩道:“看来公输先生跟着襄王养尊处优,连记性也变得极为不好了。 公输瑾笑容不变,道:“杜公子所说之事,老朽确不知晓,但请言明。” 木风道:“公输先生既然打定主意不肯承认,我说与不说,又有何区别?” 见他们言辞愈激,宝座上的男子忽然笑了起来,向木风道:“你这张嘴,就是不肯饶人。” 木风眸含冷笑,斜睨公输瑾二人:“对君子,小爷自然不需多费口舌。”接着,他转过头道:“苏傲,你说我嘴不饶人,何不在自己身上寻找原因。” 原来那宝座上的男子,正是陨天教教主苏傲。 苏傲叹道:“原来,一直以来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小人。那敢问,何人在杜公子面前才可称得上君子,是你身旁这位?” 仿佛直到此时,他才注意起这个神情冷漠,不苟言笑的青袍男子。 木风不愿同他虚与委蛇,上前一步,正色道:“教主,我们此来是有要事,请借一步说话。” 冷祈沉不住气道:“教主,我们此来,可是为了……” 不待他说完,苏傲一挥手道:“天均,先带公输先生和冷公子去偏殿用茶。” 门外走进个眉目清秀的少年,向苏傲躬了躬身,转身道:“两位请随我来。” 冷祈待要发作,公输瑾忙以眼神制止。 二人跟随阮天钧离去。 木风目送几人背影,心道:阮天钧何时出的古墓,自己竟没半点察觉。抬眸看了看苏傲,又想:这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两批人,偷偷摸摸地联系,究竟有甚么阴谋? 一瞬间,他的心思已转了几转。 苏傲袖袍一扬,石门便即合上,靠在宝座中,懒洋洋地开口:“杜公子主动来寻我,可是将事情办成了?” 木风从沉思中抬起头来,问道:“解药呢?” 苏傲自袖中摸出一只青釉小瓶,轻轻搁在桌上。 他这般有恃无恐,木风倒有些意外,眯起眼道:“教主确信我带了舍利子来?不怕我使诈抢走解药么。” “这种事,杜三少不会做,也不屑做。” 啧了声,木风走上前道:“教主未免太看得起我。” 苏傲嘴角勾起,露出一抹邪气的笑容:“就凭你这副身子骨,要如何从本尊手中抢夺解药?” 木风挑眉道:“教主何不试试。” 近看这张白皙俊俏的脸庞,苏傲笑意更深。此时两人之间只余半步,他只需伸出手臂,便能揽人入怀,然而手刚扬起,陡然间鬓发带风,侧目看去,桌上的药瓶已不见踪影。 苏傲微微一愣,朝下移开目光。 只见远处的男子手执药瓶,正在细细确认。 隔空取物! 苏傲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:“看来这趟回鹘之行,使得薛庄主的武功突飞猛进!”右掌在扶手上一搭,纵身跃下阶梯。 颜少青抬起头来,一双眼瞳,古井般深邃幽沉。 苏傲负手踱步,在他身边绕了半圈,说道:“看着你,我突然间想起一位故人。” 颜少青身形不动,眸中亦是不起半点波澜。 苏傲似在自言自语:“他要比薛庄主年长许多,面貌也全然不同,却为何,令我感到如此相像?” 颜少青神淡如水,缓缓说道:“苏教主真是念旧之人。” 苏傲忽然停下脚步,双眉一扬:“舍利子呢?” 颜少青从袖中取出一只木盒,向他递了过去。 苏傲并不急着接过,又将他打量了一番,才伸指挑开盒盖,看了眼盒内之物,点头道:“果然是云谷舍利。”右手按住木盒,刚要接过,突然力道一沉,扣住了对方腕脉。 便是一流高手,被人制住此处,也是还手不能,却见颜少青手腕微震,转瞬便卸开他的力道,脱了出去。 木盒被股大力抛向空中,苏傲伸手接过,蓦地里罡风飒然,一掌已向胸前袭到。 苏傲手臂微抬,木盒滑入袖中,身子斜开,旋身便还了一掌。 两道掌力在半空相遇,劲风中,三人的衣衫都被刮得哗然作响。 手心传来阵阵炙热之气,苏傲舔了下嘴唇,笑得邪狞:“果然是你。”左手一扬,隔空击向墙头机关。 那石门轰隆一声,滑向两旁。 “有胆子,便跟来后山!” 重游故地,木风不由有些恍然。 当年他大闹景王府时,经由玄阵来到此处,误食了香菱果,还惹上了苏傲,自此便是是非缠身。时隔七年,屋中的一桌一椅,皆都保留着昔日的模样,独独没了那壶子午琼露。 阮天钧在桌上摆了几盘点心,退到一旁说道:“这竹屋是教主闭关的地方,平日都空着,不过自七年前开始,即便是闲暇时,教主也常过来走动,还吩咐我打扫之际,不准弄乱屋中的摆设。” 点心是一碟驴肉火烧,一碟梅花包子,一碟三鲜莲花酥,和一盅金丝肚羹,都是开封有名的小吃,木风在酒楼瓦肆中流连时,便常点这几样。 阮天钧上前为他斟酒,伺机问道:“教主突然开始留恋此处,公子可知情由?” 木风推开酒杯,起身走到窗前。 山风骤起,吹开窗前的竹帘,远处对峙的两道身影,在月色下朦胧似幻。片刻后,他叹了声道:“因为你的主子,拿得起,却放不下。” 绛色的衣衫拂过树枝,陡然间枝摇叶晃,树木从中裂为两半。苏傲飘然落地,掌风一起,碎裂的木片便如利箭,万支齐发。 颜少青脚步微动,人已向旁,跨出了数丈。 这招缩地成寸,是岚山阁阁主独步天下的轻功,苏傲焉能不识?先时的怀疑,立时得到了证明,身子斜转,跟着他急窜了出去。 “果然是你,你竟然没死!” 颜少青回转过身,右掌向前,虚按了一下。 苏傲既得知他的真实身份,又怎敢小觑?身子还未着地,忙又提气窜出,跃到了树后。 掌力隔空打出,隔着树干,苏傲只觉一股大力撞上肩头,忙往上跃高。这一掌来势轻巧,却能隔物伤人,对方修为之精湛,可想而知。 苏傲冷哼一声,似离弦箭矢,往前直窜。 半空中,一抹红影如鬼似魅,转眼即至,颜少青陡然伸手,砰地一声,四掌相交。 炽烈的掌风,将周围草木刮得连根拔起,相触不过一瞬,两人各自撤掌,跃后数丈。 苏傲摊开手掌,只见掌心处皮肉焦糊,咝咝冒着白烟,眼中闪过忌惮之色,沉声道:“数年不见,你的九转丹魂真经,更是出神入化了。” 听闻这句话,颜少青双眉一轩,看不清他如何出手,对方察觉时,胸前衣襟已教他牢牢攥住。 “但不知你这几年,武功可有精进。”手提对方衣领,纵身飞进树林。 木风站在窗前,自这个方位看去,两人的身影,已全然融入夜色之中。转身回到桌前,将解药丢进酒杯,晃了几晃,仰头饮尽。 阮天均在他身后说道:“公子,解药须得半个时辰才能见效。” 木风理也不理,丢开酒杯,起身推门而出。 踏入树林,只见脚下皆是手足蜷曲的毒虫,树木东倒西歪,散发着一股糊味。听闻打斗声自前方传来,他循声靠近,忽觉劲风迎面,不及后退,两道罡气已在眼前相撞。 砰—— 满地枯叶,霎时被搅成了齑粉。 颜少青挥动披风,将木风纳入怀里,接着纵身掠出,到了丈余之外。半空中他略转过头,高声说道:“再要纠缠,便不是如此了事。” 之后,再不顾身后动静,头也不回地离了此处。 -未完待续- 第121章 第四回:正是江南秋暮时,薄帘不卷细雨寒(修订) 江南吴地,靠近鄞县的一处郊外,有间青竹搭建的茶寮,因临近官道旁,来往客商,多会选在此处歇脚。这一日,天空淅淅沥沥下着小雨,原本客流如织的茶寮,便更是座无虚席。 来此避雨的行人当中,有到城里贩货的浙商,也有来往普陀山的香客,还有些文人墨士、江湖浪客,专程为了奔赴江南的娟秀景致而来。 然而,人多嘈杂之地,总不免生出是非。 晌午过后,几名江湖人士走进茶寮,正吃喝着,忽然有人暴喝道: “怎么着,没长眼睛啊!” 只见桌前站起个浓须覆面的大汉,将面前的乞儿一推,脸上怒不可遏。 原来就在方才,他的肩膀被对方撞了下,翻倒的茶水,将他淋了一身。 那乞儿头上包着块破布,浑身衣衫也是褴褛不堪,被对方骂了几句,只垂着头不吭声。 大汉骂得几声,也是没趣,呸了声,又坐将下来。手探腰包付账时,骤然变了脸色,举刀往身后一架,喝道:“兀你个贼厮鸟,敢偷东西!” 刀光映面,那乞儿骇得大气不敢出,邻桌客商,俱都夺路而逃。 右手舞刀,虚劈了几下,那大汉居高临下地斥道:“敢在太岁头上动土,看大爷不砍下你两条手臂!” 那乞儿抱住双臂,叫道:“我没偷!” 大汉将刀架在他颈中,问道:“就你在旁转悠这会,大爷就丢了银子,不是你还有谁?”向旁使了个眼色,三个同伴丢开碗筷,齐齐围将上来。 乞儿被四人逼在中间,不住叫道:“我没偷,不是我!” 同伴中有人问道:“他不承认,怎么办?” 大汉道:“还能怎地,你去搜身!” 那人捏住鼻头道:“这小贼不知多久没洗澡,满身恶臭,要搜你搜。” 大汉嫌恶的皱起眉。此时另有人道:“用刀挑了他的衣服,便不会脏了手。”大汉一听有理,登时倒转刀尖,唰唰几下,将那乞儿剥得精光。 此时临近冬至,寒风飒然,那乞儿赤条条坐在地下,浑身抖得厉害。 见几块破布之间,确无银两踪迹,大汉嘴里骂了声晦气,转身欲走。 那乞儿大叫道:“别走,你赔我衣服!”扑上前去,抱住对方双腿。 大汉抬起一脚,将人踢倒在地:“滚远些!” 见那乞儿摔得七晕八素,周围看热闹的,都大声哄笑起来。 乞儿从地下爬起,一摸额头,手上尽是鲜血,他扶住桌角,见饭桌对面,坐着一名青袍男子,手执茶杯,脸色漠然。 蓦地里他眸光一抬,乞儿脑中嗡地一声,手脚有些发软。那眸光如冰似霜,毫无感情,更仿佛一张无形的巨网,将寮外的风声雨声,以及周围的嘈杂人声,都隔绝在外。 周围的哄笑声,遽然停了下来。 但接着,这青袍男子又垂下目光,对于周遭发生之事,全不作理会。 大汉啐了口,冲着乞儿喝道:“到别处要饭去,别在这碍眼。” 乞儿脸露忿恨,抄起桌上竹筷,往前刺落,便在转身之际,忽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:“别去。” 只一愣间,便发现那大汉手里的钢刀已横腰扫来,乞儿心中大骇,但身子前倾,力道已收势不住。眼见就要送命于此,背后忽然传来一股吸力,将他的身子生生拽回。 眼前一花,便以四脚朝天的姿势,狠狠跌在了桌上。 青袍男子扫了他一眼,淡淡说道:“叫你别去。” 那乞儿虽被他救下,却仍是害怕至极,手指前方,叫道:“他……他们……” 青袍男子瞥了眼屋顶,道:“怕甚么,自有好管闲事的来收拾。” 话音方落,屋顶上便即传来一声轻哼,几下衣袂翻动之声,门帘被人掀起。 冷风夹着雨丝,灌进茶寮,众人转头望去,眼前登时一亮:好个潇洒的公子哥! 但见来人二十几许年纪,身上披着雪白狐裘,手中持着宝剑,斜飞的剑眉下,一双凤眸光华流转,神采夺人,不是木风是谁? 他跨步走进,向那青袍男子扬眉说道:“颜兄,说好比试脚程,你窝在此处偷懒不说,还在背后埋汰小爷。” 原来,那青袍男子正是先他一步来到江南的颜少青。 两人取得解药之后,即在京兆分手,木风快马加鞭,去往开封处理几件家事,颜少青则改走水路,一路乘船南下,并相约这月十五,在江南法雨寺会合。 走近桌旁,木飞极不客气地夺过男子手中的茶杯,略有嗔意地说道:“我这一路紧赶慢赶,再是本分没有,哪有工夫管闲事?”说着仰起头,将杯中茶水饮尽。 知他这几日,定是昼夜兼程,颜少青将茶杯斟满,又递将过去。 木风一口喝干,舔了舔唇,满足一笑。 他笑得神气十足,直教桌上的乞儿看得呆了,只这一疏神间,忽然从旁斜出一柄长刀,向他头顶击落,他‘啊’地叫了出来,伸手捂住脸面。 木风头也不回,伸指夹住刀刃,叹道:“也得教小爷喘口气。”指上施力,将长刀往前一带,那使刀的大汉脚下跄踉,扑倒在桌。 大汉瞪视他道:“哪来的臭小子,敢管闲事!” 木风哂笑一声,悠哉道:“就是你小爷我。” 大汉爬起身来,正要挥刀,突然注意到,这白衣青年冒雨而来,额头虽有细汗,身上衣衫,却半点未湿。 心中一突,长刀荡在半空,收也不是,落也不是。 见他愣住,木风抬起一脚,扫向他的下盘,那大汉又面孔朝下,扑在了桌上。 “内息太弱,下盘不稳。”木风轻弹食指,叮的一声,那大汉连人带刀,在半空栽了个跟斗,狠狠摔在地下。 那大汉在地上打了两滚,满身皆是灰尘,刚跃将起来,膝盖一软,又跪了下来。 木风笑道:“这就要讨饶了?” 遭他奚落,大汉怒道:“谁讨饶了,分明是你使了暗器!” 木风慢悠悠剥着手里的花生,叹气道:“好心指点你招式,怎么还不领情呢。”口气颇为无奈。 “谁要你指点!” 木风扬手扯落狐裘,盖在乞儿身上,问道:“想不想报仇?” 那乞儿念及刚才所受侮辱,咬住嘴唇,重重点了点头。忽觉手心一凉,掌中已握住一柄寒气森然的宝剑。 木风提住他的衣领,扶他站稳,朗声说道:“站直了!”食指轻弹,一颗花生不偏不倚,打中乞儿手肘间的天井穴。 “起手式!” 乞儿‘哎哟’一声,叫了出来,同时右臂平伸,手中剑鞘,一下指到大汉跟前,去势之快,竟不逊于任何一名武学高手。 那大汉举刀格挡,想要将剑荡开,但听喀喇一声,架出去的兵刃,便如纸扎似的,被那剑鞘戳了个窟窿。 那大汉的冷汗,唰地便下来了。 木风食指微动,花生打中乞儿五里、曲泽两穴。乞儿抬臂沉肘,出剑再刺,这一下,却是直指大汉面门! “引蛇出洞!” 这时,那大汉的同伴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,抽出兵刃,前来助阵。 木风一弹指,乞儿右手扬起,往斜刺里虚劈一剑,那几人腰带一松,脚步被裤子绊住,齐齐摔倒在地。 木风端起茶杯,笑道:“这招,便叫做‘牵绳绊狗’。” 茶寮中,陡然响起了旁观者的哄笑声。 那乞儿出得怨气,双目发光,冲着大汉一伙人叫到:“看你们还敢欺辱我!” 那大汉见遇上个不好惹的,偕同同伴,当即落荒而逃。乞儿见他要逃,叫道:“别跑!”奋起直追,突然感到腿弯一麻,僵在原地。 木风吃了几颗花生蜜饯,笑道:“这江南的干果也真有名堂,还在上头淋了芝麻。” 颜少青瞧了他一眼,问道:“那你这最后一招是甚么名堂?” 木风吹着茶叶沫子,道:“这招叫做,穷寇莫追。”连着几杯茶水下肚,他放下杯盏,长长舒了口气。 那乞儿盯着门外,眼中露出不甘之色,木风笑了笑,指着桌上几盘点心说道:“你是要追去,还是要先填饱肚子?” 乞儿二话不说,扑上桌来。 眼瞧他狼吞虎咽,木风叹道:“也不知他多久没吃饱饭了。”摸了摸肚子,又道:“说来,我也有些饿了,自从家里出来之后,我也没正经吃过几顿饭。” 吩咐小二又上了些茶点,颜少青道:“你姗姗来迟,便是因为去了万剑山庄?” 木风颔首道:“上月收到家里的书信,说有要事相商,我回去看看,顺便取回佩剑。” 颜少青垂目看着桌上的长剑。 那柄剑,正是素有‘轻云蔽月,落风回雪’之称的揽云剑。 木风拍了拍自己的佩剑,笑道:“之前为了隐瞒身份,带着它多有不便,现在你回来主持大局,我便可卸下包袱,做回潇洒快意的‘杜三少’了。” 知他向来不喜束缚,却为了自己肩负起岚山阁这副重担,颜少青轻轻叹了声。将一碟点心端在他面前,说道:“过一阵子,我们去离岛看梅花,喝松醪酒。” 木风笑道:“颜兄说话可要作数。” 颜少青瞥了他眼:“我说话,又何时不作数了?” 两人相视而笑。 木风一面用饭,一面与他闲扯,待填饱肚子,叹了声,道:“我这一路行来,瞧见不少难民涌入江南,看来,虽然朝廷设置了都水监,专治水患,但每年黄河泛滥,仍有不少百姓流离失所。” 那乞儿听着听着,不禁流下泪来。 木风问道:“小乞丐,你家人在何处,怎会孤身到了此地?” 那乞儿咬住半只馒头,泣不成声:“别人都有父母,我……我却没有。” 木风怔了怔道:“是否你的双亲已亡故了。” 乞儿摇了摇头,重复道:“我没有父母。” 木风心道:每个人都有父母,你怎会没有?见对方只是垂泪,叹了声道:“那你如今在哪里安身?” 乞儿摘下头上包裹的破布,说道:“本来是在寺里……” 见他头顶光秃秃的,木风也是一愣。 这乞儿,原来是个和尚。 木风追问他是哪家寺庙的和尚,对方却支支吾吾,言辞闪烁,见颜少青盯着地上的碎布出神,便即弯身拾了回来。 那碎布正是乞儿原先穿在身上的衣裳,木风拣了两块,发现其质地颜色,果然与僧衣所差无几。 他看了看乞儿,又看了看坐在身旁的男子,突然意识到对方插手管这趟事,莫非是别有用意?正在揣度对方心思,却见男子放下茶盏,说道:“雨已停了,我们也该上山了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122章 第五回:万里涛声绕翠微,干宵青嶂白云飞(上)(修订) 第五回:万里涛声绕翠微,干宵青嶂白云飞(上)(修订) 普陀潮音,珞珈法雨。 普陀山名扬天下,便是缘于这八个字。前者说的是普陀山的潮音洞,因洞口朝向大海,日夜为海浪击拍,潮水冲入洞口时,声如雷鸣,故而得名;后者所指,则是珞珈山的法雨禅寺,也便是木、颜二人此刻踏足之地。 法雨寺占地百亩,前后共有殿宇二百余间,依山取势,分列六层台基之上,三人进入山门,穿过观音道场,来到最中央的大雄宝殿,在殿中找到庙祝,添了香油钱。 庙祝见当先二人器宇轩昂,身后却跟了个全身上下都遮掩严实的怪人,心下虽疑,但却没有多问,只引三人到寮房用茶。 木风摆了摆手道:“用茶就不必了,我们此来,是要拜见法念禅师。” 法念禅师即是法雨寺方丈,地位尊崇,岂是外人说见便见?那庙祝想也不想便回绝道:“三位找方丈有何事?小僧可代为转达。” 木风道:“这位大师如何称呼。” 庙祝道:“小僧法号道寻。” 木风看着他,面露为难:“道寻大师,我们是有要事,你来转达,这……恐怕有些不方便罢。” 道寻立即道:“实不相瞒,方丈今日有场法事要做,不便接见外客。” 木风观察他说这话时,眼珠向旁偏移,不敢正瞧,便知是推托之词,哼了声道:“哦?那我们来得可真不赶巧。” 道寻未及接话,那乞儿忽将裘衣上的风帽揭开,指着他道:“你骗人,大和尚每逢十五都要陞座说法,哪有工夫做法事!” 看清他脏兮兮的面容,道寻脸色骤变,喝道:“觉尘,你……你还敢回来寺里!” 木风暗道:原来这乞儿正是法雨寺中的和尚。瞥眼瞧向颜少青,见他亦是一脸沉思之色。 觉尘大声指责道:“你打诳语,便不算犯戒么!” 道寻喝道:“还待狡辩,这便去戒律堂领罚!”伸手就来捉觉尘手腕,他出劲极大,觉尘教他捉住,止不住往前栽倒。 “他所犯戒过,好像也轮不到大师来发落。”木风最见不得这恃强凌弱之举,凝气于掌,在乞儿肩头轻轻一拍。 觉尘并未感觉不适,可对面道寻,却猛地里向后仰倒,在门槛上绊了一跤。 殿中动静,很快引来了护院僧人。 众僧手执齐眉棍,在殿前排成两列,接着,从殿后又窜出一名身材高瘦的黄衣僧人,年纪较其余人略长,上前发话道:“法雨寺佛门重地,两位来此伤人,作何解释?” 木风耸肩道:“是这位大师自己立足不稳。” 见他满脸无辜,众僧均是将信将疑,那黄衣僧人过来询问道寻:“你说,究竟怎么一回事?” 道寻咬牙道:“别听他胡说,便是他推的我!”手指一指觉尘,叫道:“还有这罪僧,和他们是一伙的。” 觉尘气愤道:“分明是你先出的手!” 那黄衣僧人皱了皱眉,向身旁几人吩咐道:“将觉尘带去戒律堂,听候发落。” 见对方过来拿人,木风横过佩剑,挡在觉尘身前。他不喜与人结冤,但也不会眼睁睁等着别人欺上脸来。 黄衣僧人大声喝道:“施主再要阻拦,别怪小僧不留情面。” 木风朗声大笑:“是么,小爷好怕呀!” 此际雨后初晴,揽云剑宝鞘上的金色云纹,在阳光下熠熠生辉,那黄衣僧人拿手一遮,喝道:“你说谁不讲理!” 蓦地里白影闪动,木风已伸手向他衣领抓到:“谁不分青红皂白拿人,谁就不讲理。” 黄衣僧人惊觉他到了身后,当即旋身沉肘,举掌平推。 木风手指在他肩头轻轻一拂,又飘然掠回原处。 那黄衣僧人连他袖子也未碰着,大是恼怒,纵起身来,便要擒他,忽然身旁有人叫道:“师伯,你……你肩上……”他垂目一瞧,只见肩上僧衣已被人撕落大块,露出褐色的里衣。 忿然抬目,却见对方笑着向他拱手:“大师,承让了。” 黄衣僧人捏紧双拳,沉声道:“看来你是打定主意,要与我法雨寺庙为难了。” 木风无奈地一摊手:“既然这里不是讲理的地方,小爷也不吝于展露几式拳脚。”他心知今日之事已无法善了,索性走出大殿,‘啪’的一声,将揽云剑撑在地下,卓然而立。 那黄衣僧人见他有恃无恐,匆匆向身旁小僧吩咐了两句,那小僧点了点头,转身奔远。 不多时,钟楼中鼎声长鸣,自御碑殿、玉佛殿、九龙殿中各又赶来三名僧人,俱着褐色僧衣,外罩袈裟,行走时,众弟子跟行身后。 三名僧人之中,年纪最少也有七十余岁,最大的已是耄耋之年。左首僧人背有些驼,满脸麻木之色,手中执一根盘龙棍,是戒律堂首座法贤;右首是名胖僧人,年纪最为老迈,为毗卢阁执事长老法悔;居中一位,右手持有紫金禅杖,走路震地作响,正是法念方丈。 木风倚剑而立,眯眼打量对方,法贤、法悔、法念亦向他望来。 法念方丈瞥见木风手中宝剑,面色微变:“原来是万剑山庄的杜三少,光降敝寺,不知有何贵干。” 木风开门见山的说道:“不敢当,只想请教几位大师,这觉尘犯了寺中哪条戒规,竟而被逼走投无路,出寺乞讨?” 觉尘听闻这话,迅速低下头来。 法念方丈看向觉尘,面色微微一变。 木风瞧见他的眼色,心中疑窦顿起。 法念方丈道:“法贤师弟,你来告诉杜施主,觉尘究竟犯了哪条戒律。” 法贤是法雨寺戒律堂首座,大凡寺中有僧人犯戒,都要经由他督法。上前一步,向觉尘盯了眼,说道:“前些时日,觉尘潜入本寺藏经阁,妄图盗取经书。” 他神态麻木,声音就似石块击碰,毫无起伏,可是一双眼睛里,却好像有两把炭火在烧,盯得觉尘背生冷汗。 法念方丈点了点头:“如此,杜施主还要阻止本寺执法么。” 狐裘下,觉尘两只拳头握得死紧。 木风洒然一笑:“偷盗经书,固然有错,却未必没有情由,敢问大师,贵寺在训诫之前,是否有问过其中缘故?” 法贤冷冷道:“错便是错,有错便要罚,何须追究缘故!若因为缘故便可放过,又要清规戒律何用?” 木风何许人也,岂会被他三言两语所震慑,冷笑道:“大师信的是佛,还是清规戒律?可不要本末倒置了!” 法贤心下一凛,道:“你!” 见他片语间便将戒律堂首座逼得哑口无言,法念方丈叹道:“阿弥陀佛,施主颖悟绝伦,又兼具慧根,若能皈依我佛,必得大乘佛法。” 木风却似听到甚么极可怕之事,连连摇头道:“教小爷顿顿吃素,不比坐牢还难受。”又道:“我相信觉尘偷盗经书,必有苦衷,还请方丈大师看在我这张薄面上,饶了他这回。” 法念方丈摇了摇头:“杜施主,国有国法,寺有寺规,便是贵宝庄,也有自己立下的规矩,今日老衲若开此先例,今后人人便视戒规教条如无物,本寺又将以何服众?” 木风沉吟片刻,觉得对方所言也甚有道理,他生性洒脱,却决计不鲁莽,当下收敛态度,深深一揖:“今日滋扰贵寺,多有得罪,还请方丈大师海涵。” 法念方丈念了句佛号,道:“杜施主心怀大义,实乃敝寺之福。” 却听木风又道:“觉尘盗书之事,还请方丈查明真相,再行体罚。” 法贤冷冷道:“敝寺自有分寸,不牢施主挂心!” 木风举起觉尘左手,众人只见他细瘦的手腕间,印有五道狰狞的指印。 “贵寺的分寸,便是如此?” 众僧沉吟不语。 静了片刻,法贤出声道:“本寺中事,便是皇帝律法也管不了,两位若是来烧香拜佛的,本寺自是接纳,两位若是来挑衅滋事的,本寺恕不接待!” 见气氛僵持,颜少青走上前来,出声道:“我二人前来,实则是要找方丈大师做法事的。” 他此言甫出,众僧你瞧我,我瞧你,相顾愕然。 木风眸子一抬,见他神色之间,似有甚么深意。颜少青不动声色,以传音入密之法,将声音送出:“此处景色怡然,小住几日,也助于修身养性。” 木风知他自有安排,退到一旁,闭口不言。 法念方丈道:“阿弥陀佛,老衲今日陞座说法,不做法事,施主请回罢。” 颜少青背负双手,缓缓说道:“此事并不急于一时,方丈哪天有空,便哪天做。”嘴角微勾,又道:“只是在此期间,我二人需在贵寺打扰了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123章 第六回:万里涛声绕翠微,干宵青嶂白云飞(中)(修订) 第六回:万里涛声绕翠微,干宵青嶂白云飞(中)(修订) 觉尘跪在戒律堂的佛像前,听见身旁的小沙弥一板一眼地数道:“四十六。” 啪! 几近麻木的肩膀上,又挨了重重一棍。 佛门中有五戒:戒杀、戒盗、戒淫、戒妄语、戒酒。这五戒是大小乘戒的根本,众僧皆须受持,若有违戒者,必要严惩——而觉尘犯的,便是盗戒。 他垂着头,倔强的重复道:“……我没错。” “四十七!” 啪! 肩膀上,持续传来火辣的疼痛,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模糊了眼眶,他突然抬起头,狠狠瞪向阶前伫立的佛像,叫道:“我没错!” 因强忍疼痛而咬至乌紫的嘴唇猛地张开,露出白森森的牙齿,那小沙弥被他的模样吓得一跳,愣了愣,又继续数道:“四十八!” “我没错,为甚么罚我——”缓慢的诵经声,终将他的叫声淹没。 在戒律堂后方,有片深茂的竹林,竹林后,便是寺庙用来接待外客的寮房和客堂。新粉的院墙内,几间精舍错落其间,青瓦杏墙,颇有几分雅趣,晚时,岚雾飘渺,海风将波涛声徐徐送上,令人一洗凡俗之气。 颜、木二人用过斋饭之后,挑亮灯烛,在窗前举棋对弈。将一颗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,颜少青抬眸道:“风儿,该你了。” 棋盘上,两方横马跳卒,车攻炮轰,已到了难解难分的境地,木风举着白子,有些神思不定。这时,风中隐隐传来几声叫嚷,他眸光微动,指间的白子啪地一声,破窗而出。 颜少青手臂微扬,一枚黑子紧随飞出,片刻间便将白子打落。 木风不满道:“颜兄,为何阻我?” 颜少青缓缓摇了摇头:“还不到时候。” 从藤篓里拈起棋子,木风道:“等到将他打死,才算到了时候么。”手指微错,便要发招。 颜少青眼疾手快,将他手腕捉住,说道:“陪我将这盘棋下完。”带着他的手,将白子落下。 木风两番受阻,双眼一翻,突然握拳向他下颚发至。这一招自然不是真打,是以出拳虽快,却未携半分内劲。 颜少青伸掌裹住他的拳头,顺手揽了他腰,纵身一跃,带人滚到了床上。 衣袖一挥,窗门‘啪’的合起,烛火应声而灭。颜少青左手撑着额头,右手将人按在身侧,阖目说道:“既然不想下棋,那便熄灯安寝。” 山岚月华,雾霭水色,他俊美的轮廓,在月辉下被勾勒得更为完美、性感。 木风看得心痒,却不甘乖乖就范,翻身滚进床里,一个鲤鱼打挺,便要向外跃出。 颜少青淡淡说道:“我说了,还不到时候。”说着一翻身,将人压在身下。 木风瞪着身上的男子,不解他为何将事惹上身后,又撇手不管。眼珠转了转,伸手抚上他的背脊,笑道:“想来在这佛门清净地,菩萨眼皮底下温存一番,也别有情趣。” 颜少青在他脸上扫了眼,嘴角轻轻勾起。 下一刻,木风只觉呼吸一窒,嘴唇上便有重物压了下来。 缠绵的深吻中,他扬手扯散男子的发髻,对方骨节分明的手指,也正沿着他纤韧的腰身滑至身后,压抑不住的情动,令两人的身体逐渐火热,遂而失控…… 陡然间,他的手指来到男子背心处的肺底穴,轻轻一按。感觉对方脱力般伏倒下来,木风用嘴唇摩挲着他的脖颈,低声道:“待我办完事回来,随你处置。” 远处的诵经声渐渐停了下来。 颜少青幽沉的瞳孔闪了闪,看着他,缄默不言。 将人平放在身侧,又在他颈下垫了个枕头,木风不敢再看他的眼睛,放下床帏,推门出屋。 借着星光,他足下轻点,几个起落,站定在大殿的石阶前。他去势极急,甚至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,是以,并未察觉到自己离开之后,有个人影轻轻推开屋门,走了出来。 杖刑施到半途,戒律堂紧闭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。 觉尘低垂的头颅猛地抬了起来。 木风手执宝剑,站在门外说道:“你们没听见他说话么?”目光如剑,向众僧射去,环视一圈后,冷声道:“难道在场的,都是聋子、瞎子?” 看他又来搅事,在旁督法的黄衣僧人忍不住叱道:“戒堂重地,闲杂人等不得擅入!”转头道:“继续施刑!” 木风冷哼出声,足尖挑起脚边枯枝,向前一掷。那执刑的僧侣手掌一麻,棍棒落在地下。黄衣僧人面色大变,叫道:“你敢阻挠戒律堂执刑!给我围起来!” 他话音落下,殿外迅速奔出十余僧众,手执齐眉棍,堵住去路,木风理也不理,抬脚踏入门内,解开觉尘手腕上的麻绳,扶了他起身。 此际觉尘脸上的污垢已被汗水洗净,木风瞧着这张白净面皮,微微有些怔住。先时看他身形羸弱,猜想对方顶多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,这时借着月光看清轮廓,才知竟是个弱冠少年。 觉尘见那双凤目紧盯着自己,面上有些燥热,又低下头去。 木风回过神来,扶着他道:“怎么样,能走么?” 连跪了几时辰,膝盖早就失了知觉,觉尘却咬住牙,重重点了点头。 他眼中的倔强之色,倒教木风刮目相看,摸着下巴出了一会儿神,忽然抬起头,向那黄衣僧人说道:“怎么你不受教训,又来拦小爷去路?” 被他拿话一激,那黄衣僧登时大怒,棍横胸前,一招‘仙人指路’,往前抡直。 木风抓住觉尘衣领,施展轻功,将他送到丈许开外,接着转身跃入场中,身形幌动,揽云剑的剑鞘已从棍棒的空隙中钻了过去,疾点黄衣僧胸口。 万剑山庄的落风回雪剑法,享誉天下,揽云剑更是万中无一的绝世神兵,此时宝剑虽未出鞘,凌厉的剑气,却已透鞘而出,逼得人喘不过气来。 黄衣僧骇然后退,不料木风有心教训,招招递进,剑不容情,片刻间便将他逼至墙角。 黄衣僧退无可退,提棍格挡,木风剑鞘砸下,将他手中棍棒一劈为二。 心知这招若是落在头顶,必是脑浆迸裂的下场,黄衣僧不由又惊又怕,见对方撤回剑鞘,潇洒的收回腰里,更是怒得说不出话来。 门外众僧见师傅不敌,均生怯意,踟蹰不前,忽听身后冷冷响起一声:“阿弥陀佛。”众僧皆舒了口气,将棍棒交予右手,左掌竖起,回身施礼:“见过师叔祖。” 法贤一面拾级而上,一面沉声道:“杜三少几次三番阻挠本寺执法,到底是何居心,难道万剑山庄的名声享誉武林,便可为所欲为了么!”每说几个字,脚下力道便大上几许,待走到殿前,地面的青砖上已留下一排深陷的足印。 这青砖乃是采自附近山石,于此日晒雨淋,历经百年而无磨损,他随走几步,竟令其陷入盈寸,可见内功之精深,世所罕见。 见这和尚一来便给自己立了个下马威,木风挑眉道:“法贤大师这话可没道理,我一未伤人,二未纵火,怎么叫做是为所欲为?倒是你法雨寺不分青红皂白,将我这位朋友打成重伤,到底安了甚么居心?” 法贤见他反过头来倒打一耙,冷冷道:“休要胡说八道,这觉尘明明是本寺的和尚,甚么时候又成了你的朋友。” 木风捧腹道:“大师这话更是没理,做了和尚,便不能和人交朋友么?” 法贤不知不觉中了他设下的圈套,怔了怔,喝道:“休逞口舌之利,随我到方丈跟前说理去。”长棍一绷,平抡而出。 木风料定他要发难,长笑声中横过剑鞘,挡在身前。只听噹的一响,震声不绝,原来法贤手中所执盘龙棍,乃是精铁打造。 敛去笑意,木风手腕轻振,剑鞘疾转如轮,将铁棍弹开。 法贤喝道:“拔剑!”使出一招‘罗汉拜打’,瞬息间击向木风小腹,铁棍颤处,前后左右皆是棍影,速度劲疾无伦。 众人只瞧得眼花缭乱,均想:这白衣小子再不拔剑,身上非要被穿出几十个洞不可。却见木风左一摇,右一晃,在棍影中穿梭自如,脸上神态,甚是好整以暇。 法贤见他始终不愿拔剑出招,好似将这比斗当做儿戏,心头火起,突然撤招旋身,反手执棍,一招‘劈山盖鼎’,刹那间四面八方都是棍影,将木风笼罩住了。 他再又喝道:“拔剑!” 觉尘见棍影铺天盖地,手心里不禁捏出一把冷汗,忽见一袭白衫自棍网中飘然而出,稳稳立在殿前,笑道:“要小爷拔剑,你还不够格!” -未完待续- 第124章 第七回:万里涛声绕翠微,干宵青嶂白云飞(下) 相对于戒律堂外的剑拔弩张,藏金阁内则显得格外安宁。只是因近日偷盗之事,看守的人手增至了平日的两倍。临近换班时,众僧听着海浪声,都有些昏昏欲睡,忽然有个灰衣僧人揉了揉眼,向旁问道:“刚才是不是有动静?” 他左手边,站着个身形矮胖的僧人,正等的极不耐烦,说道:“海上气候无常,刮几阵风有甚么大不了的。” 灰衣僧人往左右各看了两眼,迟疑道:“也不像是从海面吹来的,别是又遭贼了。” 那矮僧人见他疑神疑鬼,嗤笑道:“这么多人守在这,便是只苍蝇也飞不进去,何况是人?” 灰衣僧人摸了摸头顶,自言自语道:“难不成是饿花了眼。”又抱怨道:“都快戌时了,怎还不见戒律堂的师兄来替班?” 矮僧人冷哼道:“近几年,那些人越发的嚣张跋扈,不就仗着法贤升上了戒律堂首座,有甚么好威风的。” 周围几人都深有同感,大声议论起来。他们不知木风闯进戒律堂闹事,所有人手均被派去护寺,还道对方故意耽误时辰。 眼见月亮爬上树梢,众僧肚中越发的饥肠辘辘,数落声也越来越大,就在众人疏忽之际,一道人影迅速掠下屋顶,融入了檐下的阴影之中。 法雨寺地处深山,又临近外海,气候潮湿多变,为防书册受潮受蛀,寺中僧人遂于书柜中放置了少量的芸香草,窗前也挂着一层用草药熏过的篾帘,如此,屋中既可保持通风,书籍也不会被日光直接曝晒。 唯一不便之处,就是为了杜绝火患,藏经阁中任何时辰都不允许点灯,是以到了晚间,若不将篾帘卷起,屋中便是漆黑一片,这时莫说要认清书籍上的文字,便是在屋中畅行,也是不易。 却见那人进得屋来,脚步不停,一路走到书架前,取下经书,随手翻阅起来。 黑暗中,这人翻书的动作十分之快,不多时,已将手中的经书看完,归还原处,又从旁取下几册。 蔑帘被风吹动,熹微星光之下,但见他一双眼眸湛然有光,却不是颜少青是谁? 门外的数落声越来越大,多是指责戒律堂的僧人平日间如何仗势欺人,颜少青全无兴趣,缓缓走到屋子的另一侧,取下架子上的经书。 忽然,他翻书的动作一顿,转头望向墙边的一片阴影。 那是尊侧卧的罗汉像,足着草鞋,身披袈裟,半阖双目,巍然不动。它无声无息的呆在那里,仿佛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。 颜少青只扫了眼,便即移开目光,低声道:“大师的龟息功,可练得好啊。”手中书本一合,嗖地向旁飞去。 突然间,那双半阖的眼眸张将开来,缕缕精光,自内透射而出,原来这并非是尊佛像,而是个正在入定修禅的僧人。 也未见他如何动作,那书本径自到了跟前,又缓缓落下,他伸手接住,开口道:“阿弥陀佛,施主这份功力,也实在难能可贵。” “好说。”世间能接下他一招半式之人,屈指可数,这僧人的功夫可见非同一般。颜少青不动声色,信手取下一本经书,捧在手中翻阅。 那僧人双手合十道:“施主可能不知,本寺藏经阁非监院以上,不得擅入。”也不知他在此地已有多久,说话之际,眉毛、嘴唇、鼻梁上都有灰尘簌簌而下。 颜少青颔首道:“事先确不知晓。” 僧人微微一笑,自地下站起身来。只这个动作,便使得周围灰尘四扬,他自己也跟着打了个喷嚏,笑道:“阿弥陀佛,失礼,失礼。” 颜少青合起经书,侧目问道:“大师在此禅定,历时多久了。” 僧人想了想,说道:“已逾半月。” 若只数日不吃不喝,对于处在武学巅峰的高手来说,自不足为奇,但若逾有半月,便有些骇人听闻了,颜少青闻言暗吃一惊,转念一想,又问道:“大师可知觉尘犯下的偷盗之事?” 两人在黑夜中互相凝视,均将对方瞧得清清楚楚。僧人见他黑瞳湛然,隐有墨绿之光,眼角倏地收紧,合十说道:“此事与施主毫不相干,又何必过问。” 颜少青道:“世事难料,究竟相不相干,那也难说得很。”扫了对方一眼,继续道:“看来,大师是知道这件事了。” 僧人道:“不瞒施主,那日觉尘来到藏金阁时,老衲正在旁练功。” 颜少青道:“即然如此,大师却为何置身事外?” 僧人叹了声,并不作答,只说道:“事出必有因,岂是老衲所能干涉的,善哉,善哉。” 颜少青琢磨着他的话,问道:“大师如何称呼?” 僧人道:“老衲法号枯桐。” “枯桐大师,关于觉尘,我心下有几个疑团,还要请教。” 枯桐笑道:“施主来到法雨寺,果不是为了做法事。” 颜少青点了点头,神色间有些飘渺:“这觉尘是何时来到寺中,大师可知他的来历。” 枯桐沉吟半晌之后说道:“觉尘是孤儿,自小长在寺中,除却这次逃离山门,之前不曾离开本寺半步,不过……” 颜少青神思微动,说道:“不过甚么?” 枯桐道:“在这觉尘身上,曾发生过一件怪事。” 知自己离开谜底,已越来越近,颜少青舒了口气,向他一揖:“还请大师赐告。” 枯桐眼眸眯起,似在回忆:“七八年前,山下曾爆发过一场瘟疫,十里八乡,无不是生灵涂炭,寺中僧人也有不少染上了疫病,觉尘便是其中之一,且因年幼体弱,没熬得过几日,便示寂了。” 许是念及当日境况,枯桐脸上现出悲悯之色,但转瞬,又被一抹疑惑替代:“但是当晚正将他尸身焚化之时,这觉尘,却突然间活了过来。” 颜少青听到此处,闭上眼,轻轻叹了声。 轻抚腕脉上的红痕,他心道:招果为因,克获为果,因果业报,循环不息。自己这桩因果,究竟要如何了却。 *** 法贤见他剑鞘挥来,当即横棍身前,护住周身要害。木风不待招式用老,倒跃而起,自空中举鞘直刺。 猛烈的劲风灌顶而至,法贤铁棍点地,疾掠了出去,木风倒悬身子,大声笑道:“大师,我还未拔剑,你慌甚么?”身未落地,双足互踏,轻身上了株高树。 周围有人喝彩道:“好俊的轻功。”法贤棒交右手,在地上重重一击,面色铁青。 木风在树上笑道:“小乞丐,再教你一招,接好了!”说着抛下佩剑,纵身跃下。 觉尘仓促间接下揽云剑,晕忽忽的还未回神,腰身便是一紧,接着手臂举起,扬剑击出。只是佳人在旁,香泽微闻,感受颈窝处传来的绵长呼吸,他的心脏砰砰直跳,似要跃出胸口一般。 木风将内力灌向他腰间的阳关穴,右臂伸直,扶住觉尘右手。两人腹背相贴,形如一人,使一招‘枯藤引树’,踏步而前。 法贤知他厉害,铁棍甩出,疾点觉尘胸前,他心想觉尘不谙武艺,虽有木风这个高手撑腰,但只知进攻,不懂防守,必是漏洞百出,自己只要从旁侧击,瞒过木风耳目,便能将他们一击击破,是以铁棒递出时,右手五指箕张,奇袭觉尘右肋。 木风行走江湖,所遇偷袭不知凡几,哪能被这微末伎俩骗过。带着觉尘跃地而起,抢到法贤身后,剑鞘轻轻一点,击向对方肩周大穴。 耳听风声飒然,法贤变掌为爪,反手一抓,将剑鞘握在手中,滴溜溜地转过身,手腕翻转,将剑鞘迎头一送。 这一推一送,都蕴含极其精深的内功,觉尘一个拿捏不住,长剑便即脱手。 木风心道:这和尚当真有两下子。左手一撑觉尘肩膀,跃起接住剑鞘,斩向法贤肩头。 法贤执棍格挡,砰地一声,剑棍相交。但下一刻,肩头便有巨力压下,他立即沉肩缩手,哪知看来细细长长的剑鞘,不仅携有千钧之力,更附着了一层黏力,眼看铁棍被牢牢吸附,拔将不出,他大喝一声,左足前踏,将力道引入地下。 啵的一声,脚下青石碎裂,他着地一滚,脱身跃开。 木风抱臂笑道:“大师不是要逼我出剑么,做甚么闪那么快?” 法贤脸庞铁青,默不作声。 忽听一阵铁环相击之声由远及近,众僧齐齐退后,合十行礼。法念方丈手执禅杖,缓缓走近,沉声道:“阿弥陀佛,施主有言在先,再不过问本寺之事,为何出尔反尔?” 木风冷眯长眸,道:“大师也曾答应过我,要先查明真相,却也没有做到。” 法念并不作答,只唤道:“觉尘,你可知错。” 觉尘从后方走出,大声道:“我没错!” 摇了摇头,法念叹道:“罢了,罢了,你既不受教,便自下山去罢。” 觉尘一愣,叫道:“大和尚,你要赶我下山?”他先时为了躲避责罚,不得已才偷跑下山,想着风头一过,再偷偷跑回来,寺中犯错的和尚没有几百也有几十,哪里能单单记得他,即使记得,顶多也不过遭一顿打,却哪里料到,就因自己不认错,就要被赶出山门。 想到无家可归,他心头一酸,目中泪光莹然。 木风一拍他肩,笑道:“男子汉大丈夫,哪里不可为家,你哭甚么?”他笑了几声,忽然脸色一僵,暗道不妙,自己只顾打架,竟而忘了那人还在屋中! -未完待续- 作者有话要说: 注:前几章修订,不影响阅读。 第125章 第八回:山岚夜烛青帐暖,尘积香尽血光寒 回到屋中,点亮烛火,见男子安静的伏在床上,木风舒了口气,便要上前替他解开穴道,忽然眸子一转,笑吟吟道:“颜兄这般躺着,可有不适?可要我替你宽衣?” 一言毕了,凑身挨近,伸手探进对方的衣襟,隔着里衣轻轻抚摸。这借来的身躯自不比原来的健硕,却美在肌理细腻,骨肉匀称,十根手指骨节分明,白皙修长——尽管其中蕴含的力道,足以开碑裂石。 木风看着他,仿佛看着一道珍馐,舔了舔唇,张口咬了上去。 颜少青闷哼一声:“你晚膳没吃饱么?” 在他耳边吐着热气,木风道:“那些素斋哪能填饱肚子。”说着伸出食指,挑开他的里衣。衣衫下,是结实紧致的肌肉,锦缎无比光滑,丝绸无比柔韧,仅仅看在眼里,已教人邪欲横生。 尚带寒意的手指触及肌肤,颜少青眸色一深:“风儿,别玩火。” 木风咬住他的耳垂,轻声道:“我只是让你舒服。”手中动作愈加放肆,三两下,便将他衣物除尽。 看他神情得意,颜少青勾起唇道:“哦?不知风儿要如何让为夫舒服?” 甫见这抹笑容,木风忌惮的一缩手,但想自己制住了他的穴道,量他再有能耐,没个把时辰也解不了,随即安下心来,说道:“颜兄放心,保管教你欲罢不能。”一双手极尽撩拨之能,在他身上摸来摸去。 颜少青躺在床上,半点不见惊慌:“可要为夫配合?” 木风咳了声道:“急甚么,有几个问题,我且问你一问。” 颜少青岂会猜不透他的心思,凝视他道:“看来风儿是打算严刑逼供了。” 木风抚摸他的脸庞,叹道:“谁教你事事都瞒着我。”扬手放下床边的轻纱帐,躺到他身侧,接着道:“你老实告诉我,为何从来都不管闲事的‘鬼纹刀’,这次会仗义出手?” 颜少青淡淡说道:“你说呢。” 木风道:“自是为了觉尘,他究竟是甚么人?” 颜少青眸光轻闪,反问道:“你不知他是何人,就同寺中僧人大打出手?不怕这些和尚将事闹到江湖上,坠了万剑山庄的威名?” 木风啧了声,嘀咕道:“你要护他,我又岂能置之不理。” 眸中闪过笑意,颜少青道:“那你认为,我为何要护着他。” 隔了半晌,木风垂下眼睫:“我不知道,你的心思,我从来就猜不透。” 听他声音之中充满颓然之色,颜少青道:“有时知道太多,未必是件好事。” 木风听罢,脸上登时浮现一副怒色:“你瞒着我,我便更是不好!” 手指顺着他背上的烛龙刺青,缓缓滑向下方,说道:”你不老实,我要罚你。” 颜少青警告般的眯起眼:“再要胡闹……”话未说完,对方已俯身凑近,堵住了他的唇。两人厮磨一阵,兀自难舍难分,直到气喘吁吁,才渐渐停了下来。 见他伏在自己胸口,一动不动,颜少青唤了声:“风儿?” 烛火下,但见一张俊颜慢慢抬起,脸上犹挂着两道泪痕。他性子倔强,又极好面子,从不肯在人前示弱,此时竟哭得收势不住。这一惊非同小可,饶是冷情冷性的‘鬼纹刀’,亦不由变了脸色。 “怎么了?” 木风不理,只别过头去,潸然落泪。颜少青将人揽入怀里,轻抚他的背脊。 见他行动自如,显是未受自己所制,木风一怔之下,猛地推开他起身,掀开床帏,便要出屋。颜少青披衣下榻,抢到门前:“这么晚,你要去哪。” 木风冷冷道:“小爷要去哪是小爷的事,和你颜大阁主又有甚么干系!” 相识以来,颜少青还是头一回见他置气,但见他凤目含泪,两片嘴唇也因亲吻而微微红肿,心中一软,温言道:“风儿,别胡闹……” 双眉一横,木风止住眼泪,怒道:“在你眼里,我就只会任性胡闹,是以不管甚么事,你都瞒着我不教我知道,七年前如此,七年后仍是如此!” 知道自己一番话触及了他的伤心事,颜少青深深叹了口气。 木风双手扳住他肩,直视他道:“凡事你都独自面对,景王府之事、温王赵褆之事,你自身之事……”眼泪不争气的流下,他伸手拭去,再又道:“你这么做,究竟是看低我,还是……” 颜少青伸手为他拭泪,说道:“我只是不想你难过。” 摇了摇头,木风甩脱他的手:“你任我惹是生非,率性而为,却决计不会将心中之事向我坦诚,这是因为——‘鬼纹刀’,从来就不信任何人!” 颜少青深邃的眼瞳闪过惊愕,薄唇紧抿,许久不发一言。 木风道:“你受再重的伤,不出几日也便好透,可腕上的伤痕,过了数月依旧不见痊愈,我问你缘由,你总是闭口不答,可你越不说,我便知道你越是介意,不然,又怎会听信枯禅和尚的话,前来拜访法雨寺住持。” 未料他果真看出了端倪,颜少青苦笑一声,伸出手腕,望着腕上的红痕出神。 “风儿心思慎密,只是有些事,真是不知道为好。” “到了此刻,你还要瞒我?”这时案上红烛已然烧尽,屋中伸手不见五指,尽管如此,却也不碍两人观视,木风眸含水光,逼视他道:“若不能同甘苦,共患难,我在你身旁又有甚么意义?倒不如做回岚山阁大当家,至少能替你分忧解愁。” 颜少青道:“我倒情愿你整日闯祸,也好过去操那份闲心。” 他此话虽是调侃,却也不乏有几分宠溺之意,木风心中好受了些,乜斜着眼道:“小爷便是喜欢惹麻烦,你惯也得惯,不惯也得惯。” 颜少青便爱他这副模样,嘴角一勾,将人打横抱起。木风挣扎道:“你将事说清楚……唔……”可惜再没有机会撒泼,身上一重,被人按在了床上。 捉着他的手放在头顶,颜少青贴着他的耳畔说道:“记得你说过,待办完事回来,任我处置?” 木风心想:你用武力制住小爷,小爷便不会抵抗么?待要挣脱,忽觉丹田之中,内力如潮水般奔涌消褪,他矍然一惊,咬牙道:“……你竟用这招!” 颜少青解下他的衣带,随手扔到床边:“为夫没教过你么,学以致用,才是根本。” 木风说道:“好,好……”连说了几个好字,忽然出其不意,往他胯间踢去。 颜少青早知他会些市井泼皮的伎俩,又怎会没有提防,左手按住他的膝盖,轻松便卸去力道。 木风双手受制,双足也软绵绵的没有力气,便如待宰羔羊一般,叫道:“凭本事,小爷未必不是你对手。”闭目想道:你再卖力,我不予回应,你也便没了乐趣。于是打定主意,对他的一切举动置之不理,但当温热的手掌贴着皮肤抚过,他禁不住浑身颤栗,失声叫了出来。 颜少青亲吻他的颈项,问道:“舒服么?” 木风扭头不理。 笑了声,颜少青俯身吻住他的唇。 是夜,法雨寺中寂然无声,只竹林后的小院里,不时传出几声刻意压抑的呻吟,随风飞舞的纱帐中,两道身影彼此纠缠,厮磨一夜,待到破晓,木风已是累极,迷迷糊糊之际,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叹息。 “禁术只是一道媒介,而世间所有皆有因果,我能捡回这条命,并非是平白无故。” 木风一惊,登时睡意全无,只听身旁的男子缓缓说道:“枯禅是袁天罡的嫡传弟子,会些卜卦之术,他指引我来法雨寺,便是要我了却这桩因果。” 晨曦透过窗棂,淡淡扫进纱帐,男子脸上的神情,在半垂黑发的遮掩下,显得不甚真切。“我原先不知要寻找的是何物,可能是卷帛经书,也可能是寺中的草木砖瓦,但自见到他后,却忽然有了一丝明悟。” 木风呼吸愈促,追问道:“甚么明悟?” “生死有契,借命偿命。” 正捉摸他话里的含意,忽听门外响起了一阵叩门声。此际天色微明,寺中僧人还未起床洗漱,木风有些警惕道:“谁?” “是我,觉尘。” 正说曹操,曹操便到。木风同身旁的男子对视一眼,各自起身着衣。待收拾妥当,木风打开屋门,见觉尘手中捧着一只托盘,呆呆站在门外。 托盘中,是自己那件雪白狐裘,已经浆洗干净,叠得整整齐齐。 “杜公子,我是来向你道别的……”闻着他身上的香味,觉尘低着头,递过手中的衣物。 木风见他身着干净利落的粗布麻衣,脚上套了双僧鞋,又用蓝布打了个包裹,挎在身后,笑道:“小乞丐,这大清早的,是要去哪里?” 摇了摇头,觉尘道:“还未寻到去处,不过正如公子所说‘男子汉大丈夫,哪里不可为家’,我想先下山找个营生,凑够盘缠之后,去北方走走,投个门派。” 木风眯眼道:“你很怕我?” 觉尘怔了怔,抬头道:“啊?” 晨光下,他微湿的额发随风拂动,眸中透出一股子慵懒,微微眯起。觉尘只看了一眼,便即低下头去:“……不……不怕。” 伸手揉了下他的光头,木风道:“那干么总是低着头说话。”转过身道:“便是要走,也不急在此时,待用过早饭,我们一道下山。” 辰时,几人在山下雇得马车,渐往西行,还未驶出几步,觉尘便突然大喊停车。木风从假寐中睁眼,伸了个懒腰道:“小乞丐,怎么你还未离家,就开始思乡情切了。” 觉尘跳下马车,回过头道:“我将念珠忘在房里了,我得去取回来。” 木风道:“你都做不了和尚了,还惦记那些东西作甚?”见对方抿着唇不说话,他笑了笑,一把捉住他的臂膀道:“等你一上一下,天都黑了,小爷可没这性子侯着,走罢!”说着提气纵身,携人掠向远处。 颜少青摇了摇头,步下马车,踱步跟上。 木风施展轻功,不消片刻便上到山顶,觉尘谢过之后,迈步奔向寺门。这时天色已明,正是上晨香、听早课的时辰,寺中却静悄悄地没有半点声响,觉尘走到近前,见大门虚掩,门上两只铜环,都沾着污迹,心下登时起了一抹不好的预感。 他待要推门而入,木风伸手一阻,随后,面色凝重地望向身旁的男子:“你也闻到了?” 颜少青眸光一沉,点了点头。 “是血腥味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126章 第九回:苍苍白云渺烟涛,杳杳钟声送孤魂 觉尘不顾阻拦,扑上前去,一把推开大门,当先映入眼帘的,是两名守门弟子,脸上表情如常,双手合十,直挺挺地跪在地下,脖颈上,各有一道细长伤痕。 血腥味扑鼻而来,他抬眼四望,脑中一阵晕眩,险些站立不住。 百年古刹,赫然成了地狱。 踏进山门,只见宝鼎翻倒在地,香灰洒满了殿前青石,十数具尸体被打穿头颅,悬在大雄宝殿的匾额下;殿外有块石碑,上刻七言佛偈,被利器一劈为二,半面竖在原处,半面则倒在地下,压着一名七旬老僧,正是戒律堂首座法贤;围绕大殿,尸体更是堆垒如山,鲜血浸透僧衣,在地上汇成溪流,缓缓淌入殿前的放生池。 木、颜二人一语不发,反手合上大门,上前查看尸体,发现惨遭毒手的,除了寺中僧侣,还有前来进香的香客,均毙命于剑下。 伤痕多在颈部,细似牛毛,却深及喉室,不像寻常兵刃所为。木风比划伤口时,觉尘忽然扑将过来,跌跌撞撞冲进殿内,口中喊道:“大和尚!” 木风跨过尸体,紧随跟入,但见法念方丈被紫金禅杖击穿胸腹,钉死在柱前,身后石壁上写了十六个苍劲大字:法雨恶僧,欺人太甚,揽云剑下,不留活口! 字迹猩红夺目,显以鲜血书成,木风依次念出,不禁勃然色变! 揽云剑自重归于他手中,从未露过锋芒,即便他与人争斗,亦是以剑鞘相抗,又哪里杀过人?这摆明了就是栽赃嫁祸! 但甚么人能有这通天本领,不仅牢牢掌握他杜三少的行踪,更在短短半个时辰之内,将法雨寺上上下下,连同法贤、法念这等高手都屠得毫无还手之力? 颜少青站在殿前,眼中闪过思索,忽然一踏足,闪身掠向远处。 双足落地,见藏经阁的大门前,盘坐着一名脚穿草鞋、身披袈裟的老僧,看他双目微垂,脸露安详,仿佛正在禅定,颜少青却长长叹了口气。 木风携着觉尘追他而来,将人放下之后,快步走近老僧跟前,伸手探了探鼻息,摇头道:“这位大师也圆寂了。” 觉尘闻言,鼻子一酸,跪倒在地:“枯桐大和尚!” 木风道:“看来我们是被盯上了,而且来人必是个使剑的高手,啊!不对!”手探枯桐尸体,发现其身上并无外伤,但全身经脉寸断,骨骼碎裂。 颜少青道:“他是和人比拼掌力而死的。” 木风掰开枯桐掌心,发现其间果然有一道淤青,低声道:“不知这位大师功力如何。” “与我不分轩轾。” 木风赫然一惊:“那来人的功力,岂非在你之上!怎么可能?” 颜少青正色道:“天外有天,人外有天,世间隐姓埋名的高手不知有多少,找几个比我功力精深的,又有何难?”垂目在枯桐身上打量了两眼,又道:”不过,也有另外一种可能,那便是来人不止一个。” 木风点了点头。相较之下,他显然更倾向于后种说法。 两人守着枯桐尸体,分析事情始末。 颜少青道:“你最近惹了甚么人?亦或者说,万剑山庄惹了甚么人?” 木风思索半晌,依旧毫无头绪:“以我哥的为人,绝无可能替万剑山庄惹上这等仇敌,至于我……”他撇了撇嘴道:“每日同进同出,我干了哪些事,你还能不清楚?” 颜少青沉吟不语。 眼望周围凄凉景象,觉尘抹去泪水,哽咽道:“我……我想先将他们安葬。” “这些和尚不让你学武,还对你又打又骂,你非但不记仇,还心存恩惠,也算心性宽厚之人,只是这么多尸体,你用一双手要埋到何时?”木风用剑鞘指指身后的藏金阁,又指指远处竹林,道:“而且你瞧这寺庙,哪里有埋骨之地?” 觉尘呆呆望着他,不知所措,踌躇半刻后说道:“大和尚不让我学武,实则是……”话至一半,颜少青忽然向他摆了摆手,示意他不要开口。 少顷,山门被人擂得梆梆作响,有人在外叫道:“不是说派粥么,大白天的,干么紧闭大门!” 木风怔了怔,立即低声问道:“法雨寺平时可曾向外派过粥饭?” “不曾有过……”寂静之中忽闻擂门之声,觉尘也被惊得一跳,咽了口唾沫,仍觉得嗓子有些发干。 冷笑两声,木风沉下脸来:“一环套一环,这连环计使得可真好,怕是没料到小爷会半途折返罢!” 许久无人应门,对方终于等得不耐烦,便听喀喇一声,门闩与木撑齐断,一大群乞丐蜂拥而入。 三人在高处看得分明,为首那人蓬头历齿,破衫上缝了八个布袋,手中拿着铁拐,一双眼精光闪烁,显是身负武艺。身后数人,衣衫上各缝了四个布袋,都是手执木棍,鸠形鹄面。 这干人气势汹汹冲进寺中,一看四周惨状,不禁愣在了原地,那为首之人显未料及寺内会是这等情景,喝道:“去看看是怎么回事!”身后众人登时散开,去往各处查探。 看他们行动时井然有序,不像寻常乞丐,木风喃喃道:“是丐帮的人。”想起墙上的血字,当即展开身形,前去阻止,颜少青伸手按住他肩,缓缓摇了摇头。 木风皱眉道:“若教他们看见那几个字,免不得要误会。” 颜少青道:“你现在出去,又准备如何解释?亦或是将他们杀尽了事?” 一瞬间,揽云剑的剑鞘,被握得咯吱作响。 抬头看了眼天色,颜少青左手提住觉尘衣领,右手揽了木风腰肢,低声道:“先撤到山下,再慢慢从长计议。”食指轻弹,一枚竹叶飞向楼上钟鼎,趁着众人被鼎声吸引,三人闪身出了寺门。 潮起潮落,涛声依然,浩淼烟波之中,太阳依旧升起,但远处亘古不变的钟响,却渐渐没落了。 花开两朵,各表一枝。 方惜宴回到中原之后,在凌华宗将养了数日,待伤口好得七七八八,便瞒着众师弟,一个人上来少室山。 大厅中,沈遥云冷寒着脸,吩咐道童送客,但看他面容憔悴,又忍不下心来,屏退弟子,背过身道:”你来做甚么,还嫌骗我不够么。” 原来那日在摘星崖上,方惜宴所说一切皆是夸大其辞,其目的,便是要寻个理由,接近心仪之人。沈遥云听他说得头头是道,不疑有他,任他跟在自己身侧。哪知从回鹘归来途中,方惜宴突然支支吾吾,向他道出真相——玄阴移魂禁术,实则是没有法子补救的。 沈遥云得知真相后,气得拂袖而去,并勒令他于三年之内,不得踏入清溪观半步。 方惜宴从背后搂住他腰,哄道:“师叔,自从分开之后,师侄对你是日也想,夜也念,茶饭不思。”压低声音,在他耳边道:“没你在身旁,我晚上睡不着觉,只得……” 听他越说越下流,沈遥云面红耳赤道:“闭嘴!” 方惜宴笑了笑,将人搂得更紧:“师侄此趟来到少室山,除了给师叔赔罪之外,另带了一件师叔最想要的东西。”见对方不理,将他转过身来,道:“怎么,师叔不感兴趣?” 被他骗过数次,沈遥云哪里再敢轻信,见挣脱不开,索性闭上眼,来个眼不见为净。 美色当前,方惜宴毫不客气的在他唇上啄了一下。见拂尘打来,笑着往旁跃开,坐到了椅上,得意洋洋的从袖中抽出一卷古籍,向对方扬手掷去。 沈遥云抬手接过,只见皮面甚是破旧,翻了两页之后,讶然道:“玄阴移魂禁术?你从哪里得来的?” 端起案上的茶盏,方惜宴慢悠悠喝了几口才道:“我凌华宗好歹也是玄门正宗,要找两本古籍还不简单。”也不说究竟是打哪里找来,又道:“师叔看着,我先歇歇,喘口气。 两派并称清凌神宗,但于功法秘笈一事上,向都秘而不宣,互授道法,更是极其忌讳之事,他口中虽然不说,但沈遥云却深知其中利害。 再说来往两地,最快也得数日行程,途中攀山越岭,涉水过河,很是艰辛,见他伤势未愈便匆匆赶来,沈遥云心里再是有气,也便消了。 隔着桌几,在他身旁坐下,缓缓将卷籍翻至最后一页。 ——谜底终被揭开。 少时,沈遥云闭上眼,叹道:“原来即使能死而复生,也不过是向他人借了寿命,若不能及时偿还……后果……后果……”说到这里,已不忍再说下去。 先前方惜宴已从他口中知晓了颜少青的真实身份,放下茶盏,也是诸多感叹。忽然侧过头,问道:“你老实回答我,那颗‘凝蔘丹’,是否就是拿来给他服用?” 事到如今,沈遥云已无必要再向他隐瞒,神色寥寥地点了点头。方惜宴哼哼道:“将我的东西拿给别的男人,师叔要怎么赔我?” 沈遥云坦然道:“此事的确是错在我,你要补偿,尽管开口,只是……” “只是不要令我师父他老人家知道?”顺口接下话头,方惜宴咧嘴笑道:“看来师叔也并非不在乎两派之间的那点交情。” 沈遥云睨了他一眼:“我的确不在乎,但不在乎,不代表就要将之断送。” 方惜宴怔了怔:“作为掌门人,师叔还真是称职。”起身走到他跟前,俯身说道:“可是作为情人,你却一点不称职。” “谁是……唔!”沈遥云待要反驳,对方冷不防将他按在椅背上,一手托起他的后脑,俯身摄住了他的嘴唇。 沈遥云被他吻得全身酥麻,半点力气提不起来,只庆幸事先将门下弟子遣散,不然自己这般模样若被人瞧见,指不定要闹出甚么事来。气恼他发情不分场合,牙齿一合,在他唇上咬了一口。 抹去唇上血迹,方惜宴眼波靡靡,又扑将过来,一双手在他身上乱摸,直将素来清心寡欲的清溪观掌门,摸出了一身火来。 正是情浓时,门外忽然传来道童的叱喝声:“甚么人,站住!” 沈遥云似被当头棒喝,猛然醒悟过来,推开身前的男子,低头整理衣冠。 只见大门向两边飞开,一名身携弓箭的男子跨进厅中,锐目扫荡过来,盯住了沈遥云。 “杜迎风在哪里,叫他出来!” -未完待续- 第127章 第十回:翠玉如意凝碧雪,孤星绕云揽飞霜 江宁土地膏腴,物产丰富,是统辖江苏、安徽、江西三省的两江总督驻地。此际冬至刚过,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至,也带来了今年第一场雪。 乡野间,一辆马车正冒着风雪疾行,车轮碾过雪地,留下两排深陷的痕印。赶车的是个六旬老翁,浑身裹得严严实实,棉袄中露出半张瘦脸,向手心里哈着热气,感慨道:“瑞雪兆丰年,希望今年能有个好收成,别像去年,哎……” 他身侧的车辕上,坐着一名白衣白裘的青年,右手搁在膝上,左手按着一样黑绸紧裹的物事,正眯着眼,抬头望着天空。听见叹气声,随口问道:“怎么江南鱼米之乡,也闹过饥荒?” 老翁摇了摇头:“地方再好,也避不过天灾人祸。” 那青年懒洋洋换了个姿势,说道:“这话却是怎生说?” 老翁道:“黄河泛滥,冲毁农舍庄稼,这是天灾,朝廷的苛捐杂税,贪官恶吏,这是人祸,两祸并起,老百姓还能有甚么安生日子!”说到忿处,砰的一声,在车轴上抽了一鞭子。 那青年听罢,没精打采地‘哦’了声。 老翁叹道:“许多人被逼到绝境,没了生路,只得干起那贼寇的勾当,希望我们这一路平平安安,别遇上才好。” 雪下得愈发大了,青年垂下狐裘上的兜帽,有一句,没一句的答着腔,正听老翁絮絮叨叨地讲起前年遭遇盗匪之事,忽闻远处的树林里,传出了几声惨叫。 老翁将马打住,战战兢兢地说道:“怕是有人劫道,我们还是绕道罢。”说着调转马头,要将车驾走。 青年看了眼天色,喃喃道:“今晚若赶不去镇上……”之后那几个字,老翁便没听清,只见他将帽沿压低,说道:“将马车驶过去。” 老翁骇然道:“小兄弟初来江宁府,不知盗匪厉害,那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煞,趁他们还没发现,赶紧调头走罢。”一拉缰绳,在马背上狠狠抽了两鞭。 哪知越是心急,马匹越是不动,正在此时,远处林子里,忽然闪出一道人影,向他们飞奔而至,老翁不等看清,便吓得躲到车下,不敢出来。 那人影在雪地上摔了两跤,才跌跌撞撞到了车前,竟是个身着红袄的少女,扑到青年跟前道:“公子救救奴家罢!”说着抬起头来,明艳动人的脸上,挂着两道湿痕,神情楚楚,我见犹怜。 可谓是:玉容寂寞泪阑干,梨花一枝春带雨。 青年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,接着眼皮一抬,望向远处,只见继她之后,林中又陆续奔出几条大汉,都用黑巾蒙了脸,手中青光闪动,各提一把长刀。 那老汉躲在车下,不敢稍动。 几人从四面包抄过来,围住马车,看车辕上坐着一名肩裹狐裘、腰佩美玉的青年,都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。 “又是头肥羊,弟兄们,动手!”说着纷纷挥动长刀,往前劈砍。 见他将要丧命刀下,那少女吓得失声大叫,却见青年伸出双臂,慢吞吞伸了个懒腰,身子后仰,躲了开去。 这一下似巧非巧,众人均看得一愣。 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站了出来,叱道:“都愣着干么?”冲上前去,举刀往他头顶砍落。 青年头颅微偏,抓住对方衣领一推。 那人被车辕绊住,扑地倒了,爬起身来道:“你会功夫?” 青年嘿地一声:“练过几招,专打拦路恶狗。” 头领跳将起来,一刀斩下马头,怒道:“好的很!今日倒要领教领教!” 马匹来不及嘶叫,便已身首分离,雪地上,鲜血渐渐铺开,那少女不忍观视,缩在青年背后:“公子小心,他们有刀……” 青年抹去颊上的血珠,淡淡说道:“他们有刀,我便没有么?”说着手一扬,握住了身侧的马鞭。 那头领不屑的啐了声,挥刀斩向青年肩膀。蓦地里黑影跃动,一条软鞭挥舞开来,卷住了他的手臂,他骇然大叫:“好小子,你究竟甚么人?” 青年邪气一笑:“小爷是强盗的祖宗!”长鞭横扫,将人抛出,那头领身不由己,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,重重栽倒在地。 这一下力道劲疾,若非地上堆有积雪,早便要了人性命,众人忌惮他鞭法凌厉,慌忙往后退避,不敢靠近他的身侧,其中一个喽啰趁其不备,从后方偷偷摸近车厢,手指刚要触及,那青年一声冷哼,突然之间,鞭子从肩头绕过,嗖的一声,卷住那喽啰的脖子。 “不给点教训,你们当小爷是说着好玩的?”长鞭收时,那喽啰头颅落地,鲜血从颈中狂喷而出,场面甚是血腥。 少女吓得惊叫起来,其余众人,更是大气也不敢出。青年扔去长鞭,沉声道:“还不滚?” 众人这才如飞逃去。 见人跑远,少女心有余悸地说道:“多谢公子相救,奴家,奴家无以为报……”看青年一双凤目紧盯着自己,微微低下头去,两颊晕红。 青年凝视她道:“姑娘真要报恩,便去附近镇上替我买一匹马。” 那少女显未料到对方会有此一说,愣了愣才道:“奴家不敢孤身上路……” 青年收回目光,揶揄道:“荒郊野岭,姑娘都敢独自乱闯,想必胆子不小。” 那少女听到此处,眼中落下泪来:“公子有所不知,奴家也是被逼无奈,只怨家乡的恶吏逼死了父兄,奴家无依无靠,才去山西投奔远亲,谁知……谁知……” 她央求道:“公子便带奴家一道上路罢。” 看对方背过身去,忽伸右手,掌缘在青年肩头斩落。 这一招悄没声息,两人又距离极近,便是身怀绝艺之人,也决计不易躲过,却见青年口中说道:“好啊。”忽然俯低身子,自车辕上拾起一物,握在手中。 少女一击落空,手臂平伸,又向青年背后拍出一掌。青年仍不转身,手中物事倒戳,啪的一声,正中少女掌心。 给他击中,少女捂住手臂,退到了三丈之外。 青年慢慢回转过身,手一扬,将那物事外的黑绸抖落,赫然是扬名天下的神兵——揽云剑。 他微微一笑,眼角眉梢,尽是风流放逸:“翠玉如意,月如娇,不知你这武林第一的大美人,兵器谱上排名第七的高手,找小爷有何贵干呐?” 那少女听他道出自己名讳,当即敛去楚楚可怜之色,咯咯笑道:“杜三少,果然潇洒不凡。”手腕微微一转,手中登时多了一柄翠绿欲滴、晶莹剔透的玉如意。 风雪中她红裙飘逸,秋波妖娆,轻叹道:“只可惜有人给了奴家一笔报酬,用来买你性命!”手捧如意,抢步上前。 雪白狐裘随着大风翻飞,青年嘴角弯起,仗剑而笑:“我杜迎风,随时领教高招。”拇指轻轻一推,寒光出匣。 *** 此时远在汴梁,也有一个人,正抬头看着窗外飞雪。 这人坐在一张木质的轮椅上,一双眼眸,静得出奇,正是万剑山庄的庄主杜霜城。也不知他在窗前坐了多久,膝上的毛毯,早已被雪水浸湿,他却无知无觉,只喃喃说道:“风弟,你取走揽云,可是已寻回挚爱,也寻回了自己?”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。白若离端着药盅走进,见他在窗边吹着冷风,皱眉道:“你便不会爱惜自己么?”将药盅放在几上,伸手关上了窗户。 杜霜城垂目道:“我只是在理清思绪。”白若离取来瓷碗,将药汁冲进碗中,递给他道:“我知道你在想谁,但也不能乱折腾身子。” 杜霜城望着碗里黑黑的药汁,静了半晌,才仰头饮尽。 拭去唇边的水迹,他怔了怔:“甜的?” 接过空碗,白若离看了他一眼道:“我放了些玉竹,不然你们兄弟两哪怕挨刀子,都不愿意喝药。” 杜霜城轻眯狭眸,睨视他道:“哪次喝药,我又不干脆了?” 将药碗收拾妥当,白若离搬过一把椅子,在他身旁坐下:“眉心都快打成结了,还硬逼着自己喝下,你就是对我说一声苦,又能如何?”见对方垂眸不语,他叹了声道:“也怪我医术不精,直到今日,也没能将你治好。” 杜霜城垂下目光,喃喃道:“若非是你,我早就死了,何来今日风光。” 白若离苦笑道:“风光?你倾尽心血,万剑山庄倒的确风光了,可你自己呢?”想起近年来,他为重建万剑山庄而遭受过的白眼、嘲讽,心中更是隐隐作痛,不等对方回答,伸手摩挲他消瘦的脸颊,道:“这几年,你笑得愈发少了……” 感受到他指尖的热度,杜霜城澄如湖水的双眸,似被投下一枚石子,摇晃着不再平静,刚要扭头避开,白若离却不容他逃走,伸出两指,捏住他的下颚:“你要躲到甚么时候?” 便是此时,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,手下来报:“庄主,有人上门闹事,要我们交出杀人凶手!” -未完待续- 作者有话要说: 六一福利明日放出:) 第128章 番外:未曾相逢先一笑,初会便已许平生 番外:未曾相逢先一笑,初会便已许平生 正午的烈阳下,万剑山庄黑底鎏金的匾额,被一枚小小弹丸打偏了方向。 一个稚气的声音欢呼道:“你们快看小爷的神射功夫,厉不厉害?” 驻守在大门外的,是八个身形壮硕的大汉,齐齐望向来人,都忍住了笑,不敢发声,只因眼前这个趾高气扬的孩童不是别人,正是万剑山庄庄主杜千戈的幺子,杜迎风。 人家小公子在自家门前撒野,他们身为属下,又岂敢多事?是以个个都转开了脸,望向别处。 那小公子显然不满他们的表现,手执弹弓,噗的一声,射出一枚弹丸。 忽然大门敞开,几名客卿簇拥着一名华袍男子缓步走出。而弹丸好巧不巧,正飞向了那华袍男子的眉心。 杜迎风抬头一看,‘啊’的一声,拔腿便跑! 华袍男子两手一夹,接住了弹丸,喝道:“站住!” 杜迎风不敢再跑,回过身来,怯怯叫了声爹。 杜千戈质问他道:“这个时辰,你不是该在书房读书,却跑到这里来干么?”顿了顿,双目一瞠道:“先生呢?是不是又给你气跑了?” 杜迎风双手缩向身后,藏住弹弓,杜千戈抬头一看门上牌匾,呵斥道:“你……你简直岂有此理!”向身旁吩咐道:“叫大小姐出来,让她看看这孩子被她惯成了甚么样!” 被抓了个现行,杜迎风撇撇嘴,老老实实道:“爹,风儿再不敢了,这便去跟着先去读书。” 杜千戈还待发作,一看天色,忍下怒气道:“今日暂不罚你,明日我到书房查考功课,若有一句不对,哼!”一甩衣袖,扬长而去。 在他身后扮了个鬼脸,杜迎风从腰后取出弹弓,大摇大摆的走进门去。 这一日用罢午饭,他带着弹弓木剑,来到西首的小院玩耍。这木剑是管家柴伯给他削的,剑柄上还镂了几朵云纹,十分小巧精致,是他最为心爱之物。 走到院外,发现青墙下站着几个生面孔,眼珠一转,将木剑插在腰里,从后院矮墙翻入。躲在屋后的树丛中,只听一道低沉的嗓音说道:“万剑山庄树大招风,庄主若不早做提防,恐怕会遭陷小人之手。” 这声音低沉浑厚,却冷彻如冰,杜迎风眨了眨眼,只觉有只猫儿在轻挠胸口。悄悄探出头去,见阳光下,站着一道颀长伟岸的身影,黑发长至腰下,由于背着光,面容有些瞧不真切。 之后,便听一道爽朗的声音笑道:“阁主所言极是,只蔽庄行事,向来都光明正大,那些小人想使绊子,也没那么容易。” 见父亲从旁踱出,杜迎风心道:爹爹没空罚我,原来是找这人叙话来了。小小的身影埋在树影中,不敢稍动,直到两人并肩走远,才拍拍衣袍钻了出来。 一面挥舞木剑,一面心道:父亲宴客,多在屋前花厅,今日为何到这后院里来?莫不是怕人瞧见?越想越觉奇怪,渐渐没了心思玩耍,走进书房,推醒正在榻上午睡的先生。 这先生身穿青布长衫,须眉花白,被杜千戈聘为西席之前,曾在鸿鹄书院授业,是位上知天文,下通地理的饱学儒士。在他之前,庄里也曾有过三任西席,却均不堪学生顽劣,拂袖离去。这先生好歹在府里呆了半年,对这位三少的性子,可谓了如指掌,知他虽然顽皮,却颖悟绝伦。 睁开眼来,笑斥道:“怎么着,怕你父亲明天查验功课,加倍用功来了?” 杜迎风坐到椅上,一本正经地翻开书册:“我若是通不过考试,先生也要被罚月俸。” 他素来人小鬼大,先生只得无奈道:“好,好,今日便教诗经中的一篇,名为关雎。”接着,背手踱步道: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……这篇文章,说得是雎鸟相向合鸣,相依相恋,表达男子对于女子的思念及爱慕……” 看着他摇头晃脑,孩童眯起一双还有些圆的凤目,问道:“先生,何为思念,何为爱慕?” 教书先生一愣,咳了声道:“思念,便是教人时时刻刻难以忘却,爱慕,则是相见时心如擂鼓,不见时辗转反侧,无法入眠。” 杜迎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,合上书册,一字不漏的将文章背诵出来。 先生抚须道:“果然是孺子可教,可惜你年岁太小,尚不能够体味文章精华。” 杜迎风哼了声道:“先生怎知我不能体会,说不准我已体会过了。” 先生摇了摇头道:“你小小年纪,又知甚么是思念,甚么是爱慕?怕心中惦记最深的,便是你的弹弓和木剑了。” 想起那道伟岸身影,杜迎风咕哝道:“我就是知道。” 先生抚须大笑,道:“好,便算如此,你又准备如何做?” 杜迎风不解地眨了眨眼:“如何做?” 先生随口道:“是啊,诗中所云,遇见心仪的女子,就要奏起琴瑟来亲近她,敲起钟鼓来取悦她,那杜三少呢?准备用甚么法子来打动她?” 取出心爱的木剑,拿在手中看了一会,毅然道:“我可以将剑送给他!” 先生闻言,哈哈大笑,他不知对于武人来说,赠出自己的佩剑,便等同于交付信任,交付真心,也不知孩童口中的他,并非是那个‘她’。在他看来,一个七岁孩童的诳言妄语,自是不予当真的。 哪知笑声方歇,自己的学生便腾地站起,一张脸由于兴奋而通红,大声道:“多谢先生!我明白了!”兴冲冲推开屋门,一眨眼便奔远了。 那先生怔在原地,心里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,喃喃道:“这……莫不要惹出乱子才好。” 话说杜迎风握着木剑奔到后院,却见人去楼空,手指一松,木剑落在地下。这时已至寅时,日头西斜,他望着投在地上的影子,在院中怔然出神。忽然拾起木剑,使一招‘风打琼枝’。 这一招是落风回雪剑精要所在,他虽然学会,却未融会贯通,加之心浮气躁,只为出胸口一阵闷气,自然没甚章法。 一剑刺出,树叶乱飞,他蹲在地上,用手抱住了头。 忽然有人在旁说道:“剑有灵,刀有魂,急不择招,何以成招?” 声音入耳,只似雪落寒江,透骨冷彻,杜迎风却露出喜色,站起身道:“是你!” 他背后即是如血夕阳,橘色的光晕里,只能看清一双幽沉黑眸,黑的像是夜空,却没半点星光。那人淡淡说道:“你认得我?”沉吟片刻后道:“是了,刚才便是你躲在树后偷听。” 乍闻‘偷听’二字,杜三少难得的脸红了。 那人背过身道:“你好好练剑。” 见他要走,杜迎风情急中叫道:“等等!”伸出手来,将人牢牢抱住。 由于身高只及对方腰腹,是以并未瞧见,就在自己手指触及他衣襟之际,一只手掌已悄然击向头顶,却不知为何顿了顿,最终又垂了下来。 鼻端有股淡淡的茶香,杜迎风从来也没觉得,又苦又涩的茶叶竟能散发这般诱人的味道,陶陶然仰起脸来,递出手中木剑:“送你!” 垂眸瞧向那柄木剑,那人漠然道:“我从不收礼物。”轻轻甩脱他的手,往前走去。 杜迎风攥住他的袖子,急道:“我……”平日间伶牙俐齿,这会却一个字都说不完整,忽然灵光一闪,念道: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……” 那人不待他念完整首,便面无表情地说道:“放手。” 杜迎风双眉一横,抱住他道:“小爷不放,偏不放!” 他死缠烂打的功夫,自小练就,庄中客卿无不为之头疼,那人显也拿他没辙,叹道:“你放手,我不走。” 将信将疑地抬起头,杜迎风道:“你肯接受我的剑了?” 那人道:“我不缺兵刃,况且一柄木剑,能堪何用?” 杜迎风道:“你适才还说,剑有灵,刀有魂,难道木剑,便没有灵么?” 那人眸色一深。这话出自一个孩童之口,大是出乎他的意料,是以半晌没有回应。杜迎风伺机挨近,抱紧他的腰身。 那人将他轻轻推开,问道:“你知道我是甚么人?” 杜迎风摇了摇头。 那人负着双手,淡然道:“你连我的身份都不清楚,便要送剑给我,不觉鲁莽么。以你这年纪,即便不知赠剑的意义,也该学过伦理纲常。” 杜迎风贴过去道:“我不在乎。” “你不在乎?”那人有些讶异,暗道:杜千戈为人刚直,最瞧中面子,竟有个如此叛逆的儿子。居高临下,又将这孩童打量了几眼,说道:“我的年纪,已足够做你父亲了。” 杜迎风怔了怔,松开手道:“……你,你可愿意等我长大?”夕阳中他仰起头,想要看清对方面容,可身高的差距,令得一切努力皆是徒劳。 那人伸手,在他肩头按了一下:“好好练剑罢。”一甩衣袖,背身离去。 杜迎风拔步便追,但对方脚步看似缓慢,可每迈一步,自己便落下数十步,几步之后,那道伟岸的背影便渐渐瞧不清了。 那种仿如天堑的距离,叫七岁的杜三少头一回尝到了伤心的滋味。 之后几天,他废寝忘食的练剑、学骑术、读书、写字,直到体力不支,昏倒在地。 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当日顽劣的孩童,也渐渐长成了俊俏青年。也依旧是夕阳西下,霞光漫天,杜迎风把着酒杯,靠在男子胸膛,有一口,没一口的喝着酒。 眺望窗外连绵的群山,他突然开口道:“青,我们之前,是否见过?” 身后的男子从藤篓中拈起棋子,放落在棋盘上,淡淡应声:“哦,有么?” 杜迎风狭眸微眯,似在回忆:“我定然在甚么时候见过你,却总也记不起。”侧过头,用额头摩挲着他的下巴,笑道:“不过我少时不常出庄子,后来又被家里送去学道,要说见过,那确也没甚么机会。” 男子俯下头来,在他唇上落下一吻:“现在这般不好么?又何必想这许多。” 杜迎风笑了笑,丢开酒杯,反身勾住了男子的脖子。 ——是啊,得眷如此,夫复何求,又何必,去计较太多呢? -完- 第129章 第十一回:雪岭荒郊战恶徒,金陵剑庄辩群雄 听见手下来报,杜霜城心下一凛,同时却也松了口气,不着痕迹地挣脱对方的手,向门外吩咐道:“将人带去前厅,我稍后便来。”又低声说道:“定是那小子在外惹了祸,苦主找上门来了,我去前厅看看。” 白若离一双眼睛自始至终没离开过他,见他急急撇过头,眸中尽是慌乱,一语不发地自椅中起身,来到他身后,将他推出门去。 两人各怀心事,一路上谁也没再开口,穿过长廊,得到厅外,只见左右两排太师椅上皆已坐满了人,左首是少林寺方丈空相禅师,他身旁依次是玉茗山庄庄主庾萧寒,无垢山庄庄主纪凌天、以及落梅山庄庄主于婉婷。右首端坐着清溪观观主沈遥云,他身侧是夜家堡堡主夜翎,而后,是丐帮帮主马擎及帮中八位长老。 杜霜城没料来得都是当今武林首屈一指的人物,抬眼间,见众人脸上隐有怒气,便知来者不善,慢慢摇着轮椅进到厅中,拱手道:“不知各位大驾光临万剑山庄,有何贵干?” 砰的一声,左侧有人拍案而起,正是玉茗山庄庄主庾萧寒,冷笑道:“我们此来为了何事,杜庄主是真不知,还是假装不知?” 万剑山庄和玉茗山庄向来不和,间隙由来已久,但凡万剑山庄有任何风吹草动,庾萧寒便要使手段、下绊子,杜霜城与他周旋了多次,岂会不清楚他是甚么脾性,不动声色道:“庾庄主说笑了,杜某又不会未卜先知,如何能猜得诸位来意。” 拱手向众人说道:“各位,杜某行动不便,手下弟子若有冒昧之处,还望海涵。” 那马擎是个火爆脾气,闻言大吵大嚷道:“冒昧?敢问杜庄主,令弟将法雨寺上上下下屠了个干净,也算是冒昧?” 此言甫出,大厅中人人脸现怒容,空相大师叹道:“阿弥陀佛,杜庄主,此事需请令弟出来,给大家一个说法。” 所谓来者不善,善者不来,杜霜城料他们大张旗鼓的找上门来,定没好事,却未想竟是如此大的祸事,一怔之下,便即回道:“方丈大师,此事事关重大,还请道明原委。”他知自己弟弟虽然行事乖戾,却绝做不出这等草菅人命之举,但少林寺方丈是何等人物,岂会随随便便出言诬蔑? 眸光扫向右首,见沈遥云暗中向他摇了摇头,心中疑窦更甚,正自猜时,只听空相禅师叹了口气,道:“此事老衲并未见证,还请丐帮几位长老向杜庄主言明。” 杜霜城转眼看去,见马擎冷着脸不发声,身后八位长老之中迅速走出四人,将当日在法雨寺中所见所闻,义愤填膺的说了一通。 当说到墙上十六个血字时,杜霜城质问道:“那也便是说,几位也仅是凭着猜测,就认定舍弟是凶手?杀人留字,陷害栽赃,这招数谁人不会?” 话刚落音,一个长老便挺步上前,气愤道:“自然不止猜测,我们查看过遇害者的伤口,比那牛毛还细三分,试问普天之下,除了薄如蝉翼的揽云剑,还有甚么兵刃能够做到?虽非亲眼所见,但这伤口如何做的了假?” 杜霜城道:“这位长老言下之意,只要在下能够寻到另外一样兵刃,割出同样的伤口,便可为舍弟洗脱嫌疑?” 那长老一时语塞。马擎冷笑连连:“那也得有一身卓绝武功,胜过法雨寺几位大师才行。” 杜霜城颔首道:“请问马帮主,法雨寺中武功最高者,比你如何?” 这问题可将马擎问倒了。若说对方不及,未免有自吹自擂之嫌,若说自身不及,他堂堂丐帮帮主,又怎丢得起这个脸,沉吟再三,只得说道:“算是平分秋色。” 岂知如此应答,正中了对方下怀。杜霜城嘴角一弯,笑道:“那便正好。” 他容貌本就和杜迎风有着几分相似,这一笑间,更是像到了极致,夜翎望着他,不由呆呆出神。正是心潮起伏,陡然间背脊发冷,转头看时,只见一名男子正侧目打量自己,目中隐含警告之意。 自从进厅,这人便始终站在杜霜城身侧,看面容不过三十余岁,两鬓却已斑白,夜翎随即想到了一个人。 ——流星公子,白若离。 百晓生兵器谱上,排名第五的高手,万剑山庄能够东山再起,这个人,功不可没。 自知有些失态,他端过茶盏,以作掩饰,幸喜众人正和杜霜城对质,没注意他的异状。 白若离收回目光,转过头接话道:“马帮主,得罪了。”手一扬,银光闪过,马擎右边袖口便多了道口子。 这一出手,堪比电光火石,莫说马擎事先没有防备,便是有了防备,也绝难闪过。那银针割破他的衣袖,噗的一声,钉入梁柱之中,他虽没受伤,脸上却似被人狠狠抽了两个巴掌,火辣辣地泛红。 一掌拍在桌上,怒道:“平白无故,你干甚么发针伤人!” 白若离见他态度狂妄,有心给予教训,嘴上却道:“马帮主可有伤着?” 马擎拢了拢袖子,悻悻然道:“若非我避得快,自给你射中了。” 白若离暗暗好笑,自柱中拔出银针,递给众人细看,同时举起马擎右臂,说道:“白某并非有意卖弄,而是向诸位证明一点——并非只有揽云剑,才能造成细如牛毛的伤口。” 见着这道细细长长的口子,厅中登时哗然。杜霜城环看四周,斩钉截铁地说道:“舍弟行事虽有些轻狂,却并非心狠手辣之徒,杜某以性命担保,这桩血案绝非是他所为。” 众人正自议论,庾萧寒突然不阴不阳地笑了声:“庄主和杜三少是嫡亲兄弟,出言袒护也是人之常情。”马擎见缝插针道:“杀人凶手岂可姑息!庄主真要为杜三少脱罪,还请拿出真凭实据来!” 听见‘杀人凶手’四字,杜霜城拢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。白若离垂手站在他身侧,目光愈发冰冷。 眼见气氛僵持,空相缓缓站起身道:“阿弥陀佛,杜庄主,为今之计,只有请令弟出来当面对质。” *** 雪地中停着一辆半旧不新的马车。两道身影围绕车身,激斗正酣。那红色身影手执如意,不住咯咯娇笑:“杜三少,你总是护着这马车,可是车中有你相好?”说罢身子微斜,出招挑向车帘。 杜迎风挺剑前刺,笑道:“是啊,车中正是在下良人,容貌要比姑娘美上十倍。” 高手过招,最忌心浮气躁,明知他故意出言挑衅,但身为女子,尤其是自恃美貌的女子,哪忍得下这口气,柳眉倒竖道:“哦?那奴家可要瞧瞧!”当下翻转如意,双足一点,纵向马车。 她身法奇快,如一团烈火,转瞬扑到车前。杜迎风出剑回护,先她一步,纵上车辕:“我这良人不见外人,姑娘还是不要为难了。” 见他手执宝剑,凭风而立,端得是风采醉人,将她过往所见的男子都比了下去,月如娇本意取他性命,但愈斗愈忍不下重手,方才被他三言两语一激,竟自要与车中女子争个高下,轻叱道:“让开!” 杜迎风笑道:“姑娘何必这么执意?”长剑游走在两人中间,偏就不令她靠近。 月如娇玉交左手,右手自腰间挥出数枚暗器,发向车身,只听得叮叮当当几声,暗器尽数被长剑挡落,落入雪地。 杜迎风双眸微眯,唰的一剑,指到女子面前:“他与你无冤无仇,姑娘忒得狠心。” 剑气破空,激得人浑身泛冷,月如娇反身一纵,掠到远处:“杜三少,终有一日,我要你拜倒在我裙下……” 声音渐行渐远,直至隐没。 杜迎风也不追去,轻笑了声,俯身掀起车帘,见觉尘微曲着双腿,两条手臂平直伸出,捧着一只盛满水的茶杯,侧头又见颜少青正自顾自地看书下棋,笑着调侃道:“颜兄要人侍奉茶水,那也得挑个伶俐的,这乞儿愣头愣脑,有甚么好?” 举着茶杯在车里站了两个时辰,觉尘两条胳膊只酸得打颤,后来听见外头的喊杀声,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,几次三番想要掀帘去看,均被身旁的男子阻止了,这时见他安然无恙,忍不住唤道:“……公子!”神情激动,差些打翻手里的茶杯。 颜少青翻过手里的书页,淡淡说道:“若是洒出半点,今日你便独留此地。” 觉尘一惊,立即捧稳茶杯。杜迎风捂住肚子,大笑起来,故意吓唬他道:“小乞丐,你放心,这附近还有数具尸首,便有猛兽出来觅食,也决计不会拿你下口。” 觉尘被他调侃了两句,只觉欲哭无泪,但心中淤塞却也去了许多。 杜迎风端走他手里的茶杯,道:“马匹都遭那恶徒劈死了,还练甚至功夫?趁着天色未暗,赶去镇上投宿才是要紧,小爷可不想在这过夜。”转头喊道:“车把式,车把式!” 喊了几声,未听有人应答,杜迎风摸着下巴道:“难不成是吓得晕了?”伸手在车底木板上叩了叩,又叫道:“车把式?”话音甫毕,但感车身一震,一柄雪亮的匕首穿破木板,当胸刺来。 杜迎风举剑相迎,寒光闪时,揽云剑的剑锋已削断匕首,同时手一伸,自车底提出个人来。 那人六旬年纪,身着棉袄,正是一路上为他们赶车的老汉,杜迎风提住他的衣领,冷笑道:“终于出手了,我还道你要憋到几时!” 老汉‘嗤’的一笑,肩头微转,挣脱了束缚。他扔去断匕,双手作爪,分别朝颜、觉二人肩头抓落,心里盘算道:这两人不会武,且拿他们做为人质! 觉尘慌忙一躲,滚到了车外,老汉一爪抓空,不过左手已牵住了另名男子,威胁道:“想救人,那便抛下兵刃!”见对方笑容古怪,喝道:“愣着干么!难道杜三少竟而不顾惜朋友性命?” 杜迎风啧啧两声,伸臂环胸,一副看好戏的姿势:“给别人这样欺辱,你都不还手?” 老汉见他有恃无恐,心里泛疑,忽觉掌心灼烫,一股热力顺着经脉走向四肢,他回过头来,惊恐道:“你……甚么人……”骤然住口,往后倒去。 杜迎风拾起地上断匕,思索道:“你说他是否为月如娇的同伙?” 颜少青沉吟片刻,道:“至少雇主是同一人。” 杜迎风点了点头,恨恨说道:“也是将血案嫁祸到小爷头上的幕后黑手。” 颜少青却道:“未必,如果那人的目的是令你身败名裂,又何必多此一举,再派人追杀?” 杜迎风怔了怔,道:“反之亦然,如果那雇主是要我性命,又何必策划那么大一桩阴谋。” 颜少青一面颔首,一面下定结论:“是以,这定是两拨人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130章 第十二回:观雨楼兴师遣兵,秦淮河联手退敌 江宁府众多酒肆之中,有个最特别的去处,叫做观雨楼。虽说是楼,实则却是一艘两层高的画舫,其上重檐画栋,朱柱明窗,春过柳岸堤,冬行寒江雪,当地文人墨客,隔三差五,便要在此处唱诗行令。 其时天色渐暗,画舫静淌在秦淮河畔,几盏碧纱灯照映水面,烘托出一弯明月。杜迎风坐在船头,慢慢烫了两壶酒,在月色下自斟自饮。 他见对面少年攥着一串念珠,眼眶泛红,叹道:“俗话说一醉解千愁,来,小乞丐,我敬你。” 觉尘慌忙推拒道:“……我,我不会喝酒。” “你都不做和尚了,怕甚么?”将酒杯塞入他手中,杜迎风举起酒壶,与杯轻碰,道:“男子汉大丈夫,怎能不会喝酒?干了!”说着仰头饮尽,大笑道:“痛快!痛快!” 他饮酒之时,自有一股江湖人的豪迈之气,觉尘心生羡慕,一咬牙,将整杯酒水尽数灌下,不料饮得太急,辛辣的酒液呛进喉咙,激起一阵咳嗽。 杜迎风轻拍他的背脊,笑道:“你倒是听我话。” 觉尘举袖擦干嘴唇,往四下里望了望,问道:“公子,你被人追杀,难道不怕么?” 杜迎风一手托腮,一手给自己斟酒,悠悠然道:“小爷有甚好怕?怕的该是他们才对。”见他东张西望,神情甚是警觉,笑道:“这画舫已经教我包下了,除了一个聋哑船夫,便只有我们三人。” 觉尘眼神一亮,兴冲冲跑去甲板上,东摸一把,西碰一下,看甚么都是新奇。杜迎风转着手里的酒杯,开口道:“颜兄认为他为何要偷盗寺里的秘籍?” 男子手按古琴,目光投在湖面上,望着水中倒映的明月,说道:“因为他想学最上乘的武功。” 杜迎风皱眉道:“我为他把过脉,他的体质实在不适合练武,瞧他也不是争强好斗的性子,难道……”眸含疑虑,望向身旁的男子。 颜少青摇了摇头:“我已试探过,他甚么都记不起。” 晃了晃酒杯,杜迎风笑道:“那你为何要教他习武?” 两人正说话时,夜空里骤然响起一声鹰啼,杜迎风放下酒杯,站起说道:“他们来了。” 颜少青道:“来得比预想中的快。” 杜迎风倚着桅杆,轻笑道:“阁主不召见,他们哪敢随意前来,耽误正事是小,惹得阁主不悦,那可就罪大了。”抬眸一望,眯起眼道:“这些人中,就属你最顽皮,还不下来。” 桅杆上响起一阵娇媚笑声,说道:“小哥哥,妙儿可不敢打扰你和阁主花前月下。”一名少女轻飘飘跃将下来,月色下,只见她玲珑有致的身躯笼在一袭红纱之中,夜风吹过,红纱荡起,脚上金铃亦是叮铃铃响个不停,十分清脆悦耳。 杜迎风斜睨她道:“越大越是古灵精怪,看你今后如何能嫁出去。” 少女嘟起红唇,仰头轻哼:“妙儿宁可老死阁中,也不嫁那些五大三粗的臭男人。”冲他做了个鬼脸,老老实实走到颜少青跟前,跪下说道:“岚山阁右护法唐妙,参见阁主。” 抬眼悄悄打量,只见那人端坐椅上,脸庞虽然陌生,眸光却极是熟悉。对于这个男子,她是心存敬畏的,遥记当年景王府一役,自己败于他手中,几乎毫无还手余地,若非对方手下留情,她唐妙早便是地府中的一缕亡魂了。 颜少青看了她一眼,漠然道:“既然来齐了,且都到船上一叙。” 言毕,便听远处传来几声大笑,有个老迈的声音说道:“咱们竟而给个小丫头抢先了,唉,看来不服老是不行了。” 几人临波踏水而来,当先一人身着灰色布袍,鸡皮鹤发,骨瘦如柴,正是岚山阁左护法倪松,他身后紧随三人,分别是三当家刘师爷,二当家老胡,及七当家宇文无极。 众人待到船上,单膝跪地,齐声称道:“属下叩见阁主,叩见大当家!” 颜少青略一颔首,几人撩袍起身,分站两列。杜迎风收起玩笑之色,慢慢踱到桌前坐好,发话道:“倪护法可知,我二人急召诸位前来,所为何事?” 倪松拈着短须,迟疑道:“……这,属下却不知晓。”他为人耿直,收到青鹰令便立马赶来,究竟发生何事,却没心思细究。 与他相反,那三当家刘师爷却是个心细如尘之人,手中羽扇轻摇,说道:“阁主和大当家急召属下前来,可是为了法雨寺一事?” 二当家老胡气愤道:“不知是哪一方势力,竟敢打大当家的主意,未免不将我岚山阁放在眼里!” 刘师爷摇了摇扇子,看着他道:“大当家同我岚山阁的关系,江湖中又有几人知道?” “这……”老胡一时词穷,瞪着他道:“那便是不将万剑山庄放在眼里!” 颜少青拨弄琴弦,那古琴铮的一声,发出清越之音。“仅仅几日,此事便在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,背后定有极大的势力支撑,请各位前来,便是为了商议此事。” 众人拱手道:“但凭阁主吩咐!” 颜少青吩咐道:“刘师爷擅长和官府打交道,便从各地府衙着手,看是否有朝廷势力牵涉其中。”刘师爷点头称是。 唤了宇文无极出列,说道:“你替我留意最近出入声色场所的黑道人物,都有甚么异动。” “是!” “倪护法和老胡便驻守在岚山阁,但凡周围有一点风吹草动,就立即给我飞鸽传书。” “谨遵阁主吩咐!” 抬目扫向在船舷边戏水的少年,颜少青又道:“至于右护法,便留下听命。” 岚山阁阁主孤傲不群,身旁除了大当家以外,从不留人,这一点阁中无人不晓,是以听他说要将唐妙留在身侧,众人都张大了口,面面相觑。 颜少青垂目道:“还有甚么不清楚。” 众人忙道:“属下告退。”不消片刻,便走得干干净净。 待人走远,唐妙走上前道:“阁主可是要属下护着大当家?” 颜少青淡淡说道:“右护法要越俎代庖,我倒也不介意。” 唐妙一愣之下,幡然醒悟,转头向杜迎风眨了眨眼,忍笑道:“属下不敢。” 杜迎风不理不睬,只仰头赏月。唐妙回过头来,疑惑道:“那阁主留属下在此,是何用意?” 颜少青扫了眼觉尘,道:“看见他了?” 唐妙追随他的目光望去,见一个头上光秃,穿着粗布衣裳的少年正在船边戏水,正是腊月天气,湖上寒气蒙蒙,那少年的衣裳已被湖水打湿,却玩得不亦乐乎。 颜少青沉下声来道:“看好他,稍有差池,唯你是问。” 唐妙忙低下头来,拱手称是。 杜迎风向她交待了几句,忽见夜色中闪过几点灯火,一艘楼船逐渐驶近。 那楼船高达丈许,张帆列旗,气势巍峨,看它劈波斩浪,直直驶来,唐妙惊呼道:“不好,要撞上!” 杜、颜二人对视一眼,心中均道:来得好快! 楼船越驶越近,只见船头的撞角上,坐着个身材曼妙,明眸秋波的女子,咯咯娇笑道:“杜三少,人生何处不相逢,我们又见面了。”一双媚眼横来扫去,极不安分,正是在途中设伏、狙杀他们的杀手月如娇。 唐妙秀足轻点,纵身飞上桅杆,与她对视道:“我小哥哥早有珠玉在傍,这位姐姐就别痴心妄想了。” 月如娇恨恨说道:“难不成杜三少的良人,便是你这个臭丫头!” 唐妙掩嘴笑道:“姐姐这话不单折煞了妹妹,还将他给得罪了,回头要吃了苦头,可别哭着求饶呀!”莲足轻摇,脚上金铃发出阵阵脆响。 刚想问这‘他’是谁,但看她在自己面前搔首弄姿,心中怒意渐盈,叱道:“我先撕了你这张嘴!” “哈哈,我道是谁将月姑娘气得跳脚,原来是你这唐门的叛徒,血蜘蛛唐妙,难不成已依附到万剑山庄门下?”船舱中走出个双眼翻白的瞎子,左手支着幡幢,右手摇着虎撑,一副江湖郎中的打扮。他双目虽瞎,但耳朵极其灵便,一听她脚上铃音,便猜出了对方身份。 看到这人,杜迎风心中一动,低声道:“勾魂幡莫道言,连他也来了。”话刚说完,便见舱门被人一推,又走出个头戴方巾,身着儒衫的文士,年纪约莫三十余岁,腰间围着一只布兜,兜中插着十来支毛笔。 这文士来到莫道言身侧,道:“如今万剑山庄摊上了大麻烦,自身难保,我们先杀了这丫头,再擒了杜三少回去,岂非大功一件。” 莫道言道:“那人要的是杜三少项上人头,柳梦生,你可别动什么歪心思,要给那人知道了……”说着嘿嘿两声冷笑,闭住了嘴。 原来这文士正是江湖人称‘梦笔生花’的柳梦生,传他腰间十来支毛笔,文可落纸成章,武可挥墨斗敌,其下亡魂,不计其数。 更值得一提的是,于兵器谱上,莫道言排名第八,柳梦生,则排名第十。 杜迎风摸着下巴笑道:“小爷真是好大面子,劳驾三大高手齐齐出面。” 颜少青扫了他眼,薄唇微动:“别莽撞,船上还有条大鱼。” 这句话以传音入密之法进到耳朵,杜迎风微微一怔道:“会是什么人?” 此际唐妙正与月如娇周旋,莫、梦二人则对杜迎风虎视眈眈,颜少青垂目望向桌上的古琴,瞳孔闪过冷光:“一个武功不在你我之下的高手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131章 第十三回:孤灯寒舱尸香冷,细雪轻舟故人逢 两船相撞,激得水花四溅,觉尘不敢独留船舷,稳住身子,快步奔向船头,突然衣袍带风,左边肩头已给人扣住了,耳边有个娇滴滴的声音说道:“原来是个还俗的小和尚,倒也细皮嫩肉。” 浓郁的香气钻进鼻中,觉尘转过头来,见颈侧抵着一柄通体翠绿的玉如意,钩头扁如灵芝,周边有一圈突起的尖刺,稍稍一挣,尖刺便扎进肉中,他不敢乱动,只嘴里叫道:“放开我!” 伸出纤纤玉指,戳了戳他的脸颊,月如娇咯咯笑道:“小和尚,到了阴曹地府,阎王要问起罪来,你可别提我名讳,要怪,就怪你跟谁不好,偏跟着是非缠身的杜三少!”手腕微微一转,便要取他性命。 其实觉尘又哪知她姓谁名谁?见如意挥来,只吓得魂飞天外,忽然腰身一紧,一道红绫匹练也似,从后方卷住他的腰腹,跟着双脚腾空,向后飞倒。 景物迅速倒退,他吓得闭住眼睛,不敢乱看,待到脚踩实地,一只软绵绵的小手从旁伸出,在他背上推了把。借着推力站稳,睁眼瞧时,只见身边站着个俏生生的红衣少女,一双大眼水遮雾绕,望定了他:“你可藏好了,别尽给我惹麻烦。” 红绫一收,少女如同一只轻灵的燕雀,往前掠出:“姐姐为难一个半点武功不会的寻常人,难道不怕江湖中人笑话?”红绫迎风抖出,疾攻对方胸腹。 月如娇见她来势汹汹,冷喝一声,纵身而上。手中如意急挥,黑夜中只见青光闪动,那红绫竟自被割下半截,随手一抛,将断绫丢入河中,她沉声道:“既然妹妹执意要来做对,那我便不客气了!” 觉尘藏身于船舱之中,掀起一扇窗户往外探看,见远处甲板上只剩一张空桌,杜迎风身在敌方船头,与一个瞎子、一个文士相斗正酣,颜少青却是不知去向。 夜色渐深,天空疏疏落落飘起细雪,杜迎风长剑晃动,自莫道言左手幡幢下钻过,直攻对方中路。 莫道言右手回护,虎撑在剑脊轻轻一撞,人已向后滑开。 杜迎风长剑回撩,忽然叮的一声,剑尖竟被一支毛笔顶住了。 揽云剑是何等锋利的兵器,而笔毛细细柔柔,却能与之相抗,不由令人吃惊,斜睨细看,原来那笔头纯以金线铸成,每根金丝,皆只有发丝粗细。 柳梦生提着毛笔,在旁笑道:“原来这便是闻名天下的揽云剑,果然丰神俊秀,明珠玉润……”口中赞颂的是剑,一双眼睛却直直盯着杜迎风,不曾移开。 被他看着,杜迎风只觉如芒在背,左手一挥一撩,揽云剑剑芒横扫,将他笔端金丝齐齐切断,接着一招压露啼烟,剑尖圈转,劲似转轴,攻向对方要害。 落风回雪剑的每招每式,都讲究一个‘快’字,捷似风旋,却又静如飘雪,行动之间,如风似雾,翩然轻灵。 柳梦生瞧得目不转睛,纵声笑道:“俗话说,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风流,杜三少若要取我性命,在下自甘奉上,只死前有一心愿未了,还望三少成全。”自腰间取出一支毛笔,啪的一声,击在剑脊之上,跟着抖动手腕,在剑脊上题下四字草书。 皓然月色之下,杜迎风凝眸细看,原来是‘与君共枕’四字,凤眸微微一眯,道:“要上小爷的床,先尝尝小爷的剑!”水上湿寒,剑上字迹兀未干透,他手腕一振,剑身轻轻颤动,那四个草字竟自脱离剑身,落在莫道言的衣袍下摆。 他邪气一笑,朗声道:“莫瞎子,柳公子邀你同他共枕,还不赶紧进去船舱,整床铺被?” 莫道言霍地甩出幡幢,怒道:“胡说八道!” 杜迎风捏了个剑诀,斜眼微睨:“也别讲甚么江湖规矩,你二人一道上罢!” 莫、梦二人都冷哼一声,纵身围攻。 船上重楼,约有一丈高度,重檐亭阁,有帽形帆。颜少青打开舱门,缓步踏入,只见顶上木梁悬有一盏孤灯,随着船身幌动,发出‘吱呀、吱呀’的轻响。 游目四顾,又见左右两边并有一排座案,案前坐着几名华服少女,胸口皆给人开了个大洞,掏走了心肺,死状极惨。 颜少青站在正中,双手背负道:“阁下既身负绝艺,又何必藏头露尾,鬼鬼祟祟?”发声吐字,不急不缓,但落到众人耳边,却如山石崩塌,轰然作响。 柳梦生胸臆巨痛,背靠舱门,惊惶道:“是谁!”船上回声阵阵,却无人应答。 颜少青向上扫了眼,忽然身形幌动,闪到了西首位置。侧过身来,见朦胧灯火下,站着一道漆黑身影,那人裹着一件黑色斗篷,脸面也用黑布蒙住,全身上下不露出一点皮肤。 寒舱月照,鬼气森然,这人忽然出现,真如幽鬼一般。 颜少青观察片刻,只觉他呼气吐纳,都像极了一个人,但那人分明已被自己毙于掌下,又如何再出来作怪?薄唇轻启,出言试探:“袁天师,多日不见,别来无恙。” 黑衣人静静打量他,半晌后发出呵呵呼呼的怪笑:“我知道你是谁,不过却不知,哪一样才是你真正的身份,岚山阁阁主、栖云庄庄主,还是……太后的兄长,当朝的国舅爷?” 颜少青眸色一深,淡淡说道:“你知道的太多了。”抬脚迈步,转瞬到了那人身后,手一伸,按向对方后心。 黑衣人足不离地,身子往旁斜倒,待到掌过,又倏地站直,阴森森地说道:“我是无名小卒,原本不论是袁天师,还是岚山阁阁主,都招惹不起,不过现在嘛……呵呵……”双手倏出,欲要接掌,忽然身子一纵,飞到了远处:“袁天罡便是死在这双掌下,我可不能乱接。” 见他步法诡异,颜少青微微皱了眉,右手蓦地一翻,鬼刀出鞘。 此刻杜迎风已斩断柳梦生七支毛笔,莫道言从后攻上,他甩手一剑,戳中了对方右掌。 莫道言激痛之下,撤回虎撑,甩出幡幢,只见幢底密密麻麻全是锯齿,张将开来,犹如一张巨大的兽口。 见此物当头罩下,杜迎风身子微侧,剑尖在柳梦生笔尖一弹,借势退了半丈,那幡幢滴溜溜往下飞来,但听几声异响,甲板上已多了一个直径一尺的洞孔,幸而几人处在楼船二层,不然这一下,非把船底凿穿不可。 杜迎风心下暗惊,又想颜少青进到船舱已有半炷香的光景,舱中却依然不见动静,固然清楚他武艺天下无双,却仍免不得牵肠挂肚,眸光一敛,便欲速战速决! 左手执剑,使一式‘星河倒流’,右手举鞘,出一招‘枯藤引树’,左撩右抡,刚柔并济,同时攻出。 此际风雪渐大,乌云蔽月,河面上除了几盏碧纱灯,再无亮光。突然一艘木舟自浓雾中驶出,悄然贴近楼船下方,黑暗中,依稀有道人影顺着船舷攀越而上,身形之快,如鬼似魅,几步到了众人身后,匿在一片阴影之中。 杜迎风剑鞘击中莫道言肋下,剑尖抵住柳梦生手中毛笔,忽然脑后生风,一股劲力从后压来。他虽处于两人夹攻之下,却也眼观四路,耳听八方,从未放松警惕,察觉偷袭已迫至身后,忙将剑鞘掷出,倏地一掌,拍向身后。 心知来人既能悄无声息地靠近,必然身手超凡,当下不假思索,调转剑尖,一剑刺出。 莫、梦二人站稳步伐,齐齐呼喝:“甚么人!”杜迎风听到这话,倏然明白过来:这偷袭者并非同他们一路!那会否便是血洗法雨寺,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的幕后黑手!? 想到此节,不禁怒火填胸,唰的一剑,指向那人面门。 黑暗中那人凝立不动,剑尖将到未到之际,才仰面闪躲,杜迎风圈转剑尖,削他左肩,那人应变奇速,立即沉肩抬肘,冲他腋下三寸抓去。 这处正是落风回雪剑空门所在,杜迎风一惊之下,急撤招式,但腋下极泉穴却已给他点中,后退时他心念电转:这人对本门剑法如此熟悉,究竟是甚么人? 莫、梦二人不料半途杀出一名高手,相顾之下,骇然无语,但也清楚机不可失,时不再来,就在杜迎风长剑脱手之际,两人纵身上前,一人扫他下盘,一人攻他中宫,身法如电,绝招迭出。 危急中,杜迎风右手疾点,解了左臂穴道,跟着左手回转,拿住莫道言肩头。 肩胛处传来一阵奇痛,莫道言骇得大叫,柳梦生适时冲出,笔尖斜走,往前疾点。 杜迎风顾忌身后高手,不欲硬拼,手腕急缩,捡回长剑,接着在半空翻了个筋斗,落到远处。 莫道言连退三步,焦糊一片的肩头上,赫然有五道清晰的指印,深陷肉里。忽然耳边几声轻响,那神秘人已飞身追去,柳梦生则惨叫一声,倒在地下。 杜迎风悄立船尾,凝神细听,突然脚踝被人捉住,身形一坠,往下落去。半空中他抓住一根细绳,曲膝弓背,又荡回了二层,正要发掌制敌,骤然间听到风中传来一声轻唤,令他堪堪停下了攻击。 他一生之中,历经无数风浪,可没有哪次,比当下更令他心神剧震,那声音带着几许沧桑,也带着几许惆怅,轻轻唤道:“风儿。” 杜迎风怔怔站在原地,揽云剑哐当一声,落在地下。 “爹……” -未完待续- 第132章 第十四回:别来秋山过几重,是非争葛转头空 昔年兵器谱上排名前三的兵器,分别为乾坤鞭、鬼纹刀和揽云剑。 其中乾坤鞭的持有者,是真宗皇帝的长子赵禔,封号温王;鬼纹刀的持有者,是魁领江湖黑道的岚山阁阁主,常年隐居深山,神龙见首不见尾;而揽云剑,则一直被万剑山庄庄主杜千葛收在囊中。 杜千葛极精剑术,为人慷慨好客,又有淑世之志,前来拜庄者,不问是豪客佳侠,或是无名小卒,他都一视同仁,盛情相待,是以万剑山庄素来都是门庭若市。但正所谓‘树大招风风撼树,人为名高名丧人’,为了‘长生诀’,万剑山庄终于招来了灭顶之灾,一夜之间,整座山庄被场大火付之一炬,而杜千葛,也在这场大火中离奇失踪。 曾以为自己的父亲已遭陷赵禔毒手,为此他在衣冠冢前长跪不起,但悲痛之余,又心存侥幸,期盼父亲尚存人世,可随着时光流逝,这个念头也渐渐星飞云散了。 这声轻唤,与记忆中千千万万声叫唤重叠,没了昔日的严厉,反多了几分慈爱,杜迎风凝视那双被长发遮掩,隐隐闪露精光的眼眸,心潮迭起,无可抑制,扑上前狠狠搂住对方,叫道:“爹!这些年,你去了哪里?” 那人安抚似的轻拍他的背脊,跟着一扬手,揭去了头上斗笠,黯淡的灯火下,赫然是一张英武至极的脸庞,眼角虽有岁月痕迹,但仿若刀削的轮廓线条,以及与生俱来的潇洒气质,令其虽年过不惑,依然极具魅力。 狭长的眼眸半眯着,手指顺着青年的黑发,抚摸到眉眼、鼻梁、嘴唇,看见对方盯着自己,眼中的奕奕神采,丝毫无异于当年,他的嘴角微微扬起,道:“那日之后,我身受重创,是以不方便出来找你们,后来为了躲避仇家,不得已找一处与世隔绝的地方疗伤。” 杜迎风攥紧他的衣襟,说道:“这次回来,再也别走了。” 杜千葛眸光闪了闪,突然问道:“风儿难道不想知道,万剑山庄究竟毁于何人之手?” 皱起眉,杜迎风反问道:“不是温王赵禔?” 细雪纷纷扬扬飘落肩头,杜千葛随手拂去,寒声道:“赵禔固然有份,但罪魁祸首,却另有其人!”啪地一声,手中斗笠掷中一只虎撑,嵌进桅杆之中。 莫道言闻声骇然,抄起柳梦生尸体,纵身跃入河里,逃匿而去。 望着水中阵阵泛开的涟漪,杜迎风道:“那柳梦生……” 杜千葛冷冷道:“他方才出言轻薄,死有余辜。” 杜迎风看着莫道言携尸游远,心中起了一丝异样,问道:“我们仇家究竟是谁?” 杜千葛道:“此处并非久留之地,你先跟我回去,路上再慢慢细说。”说罢捉住他的手腕,便欲施展轻功,带人离开。 杜迎风反手挣开,退后两步:“现在不成。” 杜千葛见他甩开自己,面露不悦:“为何不成?” 杜迎风垂目说道:“个中缘由,容孩儿办完了事,再向父亲禀告。” 朝船舱瞥了一眼,杜千葛忽然冷笑道:“办事?你当我不知,你是要去找他?” 杜迎风抬头望向自己的父亲,说道:“正是。” 见他直言不讳,杜千葛一敛衣袖,说道:“不论他现在是何身份,我都不同意。” 杜迎风双眉斜挑,朗声道:“父亲同不同意,孩儿都已不能回头!” 他性子素来倔强,恣行无忌,但从来不曾忤逆自己,杜千葛听闻此言,顷刻间变了脸色,右手五指倏出,往他肩头抓落:“放肆!跟我回去!” 虽早有预料,但听父亲这般斩钉截铁的反对,杜迎风心中黯然,一看他脸色,便知已动真怒,拾起长剑,挡在身前,不肯退让半步。方才大喜之下,无作他想,此时冷静下来,便生出许多疑惑:爹如何得知我身在这艘船上?方才出手,是想试探我的武功,还是另有目的? “你的剑法是我传授,怎么要反过来对付我?”杜千葛身形轻幌,斜往前窜,两指微微一错,已捏住揽云剑的剑尖。 杜迎风剑法虽精,但招上的威力却全然施展不开。一来他是自己父亲,拔剑相向已是不敬,又何能尽出全力,二来正如对方所言,自己这手剑术全由他授,哪处是空门,哪处是破绽,于他眼中一清二楚。 揽云剑一声轻吟,钉入桅杆,杜千葛逼近他道:“以往你再荒唐,为父都可以既往不咎,今后却不准再胡来,跟我走。” 杜迎风退后说道:“爹,风儿已长大成人,再不是昔日的懵懂少年。” 然而他每退一步,杜千葛便逼近一步,直到后背抵住木栏,无路可退。 蓦地里他左掌一翻,拍向舷侧栏杆,啪的一声,木屑四溅,那栏杆的断裂处,冒起滚滚浓烟。 杜千葛一时怔住,说道:“好,好的很。”右手慢慢向前伸出。 杜迎风面上微微变色,反手拔出长剑,握在手中。 手掌伸到对方近前,忽又无力垂下,杜千葛叹了口气道:“既然如此,我也不为难你,只是久别重逢,让为父……再好好看你一眼。” 他声音之中满含寂寥之色,杜迎风怎忍再拒,慢慢走上前,唤了声爹。 杜千葛面露笑意,伸手拍了拍他肩,道:“好孩子……”话未落音,忽然抬掌在他颈缘斩下。 掌风到时,杜迎风身子一软,就此失去知觉。 刮喇一声,舱顶破开一个大洞,两道人影先后飞出。 当先一人落身船尾,看身形容貌,正是颜少青。他见一艘小舟快速往外划去,袖袍一扫,河水倒卷而上,扑向小舟。但此刻舟船相距甚远,河水去势澎湃,真正沾到舟身,却只一星半点。 这些年来,他已甚少动怒,但见舟上那抹白色身影,心中惊怒交加,手一扬,鬼纹刀嗖的一声,劈开黑暗,他纵身追出,足底在刀身一踏,又往前掠出数丈,落到了舟上。 月色下,却只有一束稻草人披着白色锦袍,在风中摇摆不定,颜少青暗道中计,抬眼往四下里一望,早无敌人踪迹。 远处楼船传来一阵阴狠笑声:“呵呵……竟被人捷足先登,既然如此……阁主,后会有期了!”说罢调转船头,往西驶离。 唐妙提着觉尘衣领,轻飘飘落在颜少青身后,拱手道:“阁主,现在怎么办?” 颜少青在舱中与人缠斗,隐约知道方才发生了何事,但终究来迟一步,矗立船头,沉吟良久:“召集阁中弟兄,围堵水陆两路,见有可疑人物,立即来报。” “是!” *** 自江宁出发向西行走,不出半月已至淮阳境内。杜迎风在马车中睡睡醒醒,渴了便有人喂水,饿了便有人递饭,除了手脚不得自由,倒也清闲逍遥了几日。这一日傍晚时分,马车驶进市集,他趴在温软的狐皮软垫上,听见外头小贩吆喝道:“桂花茯苓糕——桂花茯苓糕——” 闻着飘来的糕点香气,微微眯了眼打盹,忽然瞥见车帘晃了一下,自缝隙中望去,车外寒风凛冽,细雪飞扬。 杜千葛戴上斗笠,走到街角一家点心铺包了半斤糕饼,付了账,又在隔壁酒铺打了些甜酒,迈步走出时,远处隐隐响起了马蹄声,原来东北角上正有四匹健马疾驰而来。 当首的骑者是个中年男子,约有三十余岁,周身上下虽是便行装束,却掩不住一脸儒雅之气,打马来到酒铺外,向其余三人道:“天色已晚,我们用了饭,休息一宿再行赶路。”三人均无异议,当下栓好马匹,走近铺中。 几人拣了靠窗的桌子坐下,要了饭食,边吃边谈。那三人之中有个道士,站在门口向后瞧了一眼,才跨步走进。那中年男子见他坐下之后还频频回眸,问道:“怎么,遇上熟人了?” 那道士转过身来,摇了摇头:“只是看着背影眼熟。”喝了两口茶水,又道:“我们这般无头苍蝇乱转,不知何时才有他的下落。” 顿了顿,向对坐的男子问道:“白庄主,停鹤山庄那边可有消息传回?” 原来这中年男子,正是停鹤山庄庄主白若离,与他说话的道人,便是清溪观观主沈遥云。二人自万剑山庄一遇后,受杜霜城嘱托,出来寻人,与他们一道的,还有夜翎及方惜宴。 白若离苦笑道:“以他的功夫,如何会给人探到踪迹。” 夜翎动了动嘴唇,却未开口。 方惜宴啧啧两声,说道:“说不准,是在哪家酒楼醉死了。” 沈遥云睨了他一眼。 白若离用杯盖拨着茶叶,皱眉道:“法雨寺一事在江湖中闹得沸沸扬扬,不管他走到哪里,也该有所耳闻,依着他的性子,势必要跳出来查个水落石出,现如今却已有半月光景,仍是没有他的消息,怕是……” 沈遥云神色微变,道:“你的意思是,他遇上了麻烦?” 点了点头,白若离继续道:“若非如此,何以解释他直到此刻还未现身?” 众人相顾不语。 杜千葛压低帽檐,拎着酒食踏上马车,掀开布帘,只见一双眼眸虎视眈眈地盯着手里酒坛,好笑道:“想尝么?” 于人前,这个男人向来是个极好说话之人,但实质上,却是个八面玲珑的老狐狸,杜迎风懒得同他周旋,老老实实道:“想。” 杜千葛将人圈在怀里,倒了一碗递到他嘴边,杜迎风就着他的手饮了一口,皱眉道:“这是小孩儿喝的玩意。 低笑几声,杜千葛道:“在为父眼中,你永远都是小孩儿。”取出刚买的糕点,说道:“你小时候很爱吃茯苓糕,每次听见有小贩吆喝,便缠着我买来给你。” 杜迎风眯着眼睛回忆,半晌后叹道:“可惜物是人非。”这话说完,忽觉对方身子一震,那茯苓糕也被随手扔在桌上。 “风儿是说为父变了?”杜千葛扳过他的脸,细细审视。 两人目光交汇,杜迎风看着他道:“非是你变了,而是孩儿已长大成人,不再喜欢这些甜腻之物。” 扶他躺好,杜千葛取来揽云,用布轻轻擦拭剑身,低声说道:“三个孩子之中,我最是宠你,甚至连这最为珍贵之物也给了你,可你却不听我话,总想着给我惹祸。” 杜迎风似全没在听,打了个哈欠,一副懒洋洋的神气:“我要小解。” 杜千葛凝视他道:“不知你真是不懂,还是装作不懂。”放下长剑,将人轻轻抱起,伸手解开他的裤带,杜迎风眸色一沉,叱道:“爹,给孩儿留些尊严!” 杜千葛停下动作,好笑道:“你尚在襁褓,我便给你换过尿布,这时却来害羞?” 杜迎风侧过头,闭上眼,并不答话。 杜千葛轻叹一声,伸手拂开他两处穴道,说道:“我在车中等你。”拿出布巾,慢条斯理的擦起长剑。 甫得自由,杜迎风便即坐起身来,稍一运功,却觉体内真气阻滞,运行不畅。 “我封了你几处要穴,强自运功,只会导致真气逆行。”杜千葛将手边的斗笠抛将过去,说道:“这是我自行创出的手法,除了我,天下间无人能解,你别白费力气。” 杜迎风戴起斗笠,甩袖离去,临走时不忘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。 杜千葛兀自擦着长剑,嘴唇掀动,将声音以内力送到他耳边:“快去快回,别耍花招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133章 第十五回:轻车裘马衣襟香,桂花茯苓等君尝 冒着风雪慢慢走到糕饼铺,要了两块桂花茯苓糕,尝了一口,杜迎风冲那伙计咂嘴道:“这茯苓糕又油又腻,味道好不地道。” 这吴记糕饼铺是五十年老字号,凡是吃过的,都要翘起大拇指,从未有人来砸过招牌,店伙计一听,立即板起脸孔道:“你是哪里来的野小子,是想吃白食不给钱?” 杜迎风摸出碎银砸在桌上,一翻眼道:“这东西哪是给人吃的,喂狗也不定能招待见。”他掰碎手里的糕饼,撒在路边的泥沟旁,忽然从巷子里窜出几条黄狗,凑近闻了几下,扭头跑开。 店伙计瞧见这幕情景,又见杜迎风乜斜着眼,一脸揶揄之色,几乎气炸了肺,撩起袖子,便要冲上揍他。周围看热闹的急忙将他劝住,七嘴八舌道:“算啦,算啦,年轻人不懂事。”“是啊,别和这恶少一般见识。” “白花了冤枉钱,小爷忙着办‘正事’,借过,借过!”杜迎风推开人群,正往外走,忽然一团灰影从空中盘旋扑下,要来攫食他手中的糕饼。 定睛一看,原来是只羽翼丰盈,尖尾红喙的隼鹰! 但凡隼鹰出没之处,不是大漠戈壁,便是高山深林,可这人来人往的城镇上,何以会出现这等猛禽?众人正在呆愣,那隼鹰已夺下食物,振翅飞远。 杜迎风望着被鹰爪撕破的衣袖,轻啐道:“扁毛畜牲,便宜你了!”压低斗笠,迈步往深巷里走去,自始至终,竟未向不远处的酒铺望上一眼。 杜千葛扬手放下车帘,击掌三声,须臾工夫,车旁便窜出数条人影,等他下令。 执起桌上的揽云剑,杜千葛取出巾帕,细细擦拭:“去查查那卖饼的底细,然后撒网捕鹰。” 虽不知这里头有甚么古怪,但他素来清楚自己儿子的脾气,从不干毫无意义之事,是以宁可错杀一千,也不可放过一个! “是!”几人一拱手,兵分四路,混入人群。 少顷,熙熙攘攘的人群中,响起了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,杜千葛将擦好的长剑归入剑鞘,一抬眼,就见杜迎风慢悠悠地踏上马车,往他对面一坐,吃起桌上的糕点。 “不是不吃甜腻之物?”玩味般扬起唇,杜千葛吩咐手下启程。 十分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,都瞒不过对方耳目,杜迎风半是调侃,半是认真的说道:“再不喜欢,孩儿也不能辜负父亲的一番好意。” 将长剑摆在桌上,杜千葛道:“我强行将你带来,你心中必定怨我,但日后便会明白,我这般做都是为了你好。” 杜迎风双手枕在脑后,懒洋洋地躺在狐皮褥子里,眯起眼道:“这一趟要去哪里,父亲总该教孩儿知道一二。” 杜千葛道:“去你我今后安身立命之处。” 杜迎风侧眼打量他道:“你我安身立命之处,不该是万剑山庄?”语气虽轻,却隐隐有质问之意。 杜千葛移开目光,喃喃说道:“……万剑山庄……万剑山庄早已死在当年那场大火之中。” 杜迎风坐起身道:“近几年,山庄已渐有起色,规模虽不比以往,却也相去不远。” 其实有岚山阁在后撑腰,并世能与之齐名的门派已寥寥无几,他此话没有丝毫夸大,杜千葛却听了一笑,不置可否。杜迎风皱眉道:“怎么,父亲不信?” 杜千葛轻叹道:“萤火毕竟无法与日月争辉,万剑山庄再出色,比之朝廷的千军万马又如何?” 话到这份上,杜迎风已猜到他失踪这几年,必有大事发生,试探道:“正所谓鱼有鱼道,虾有虾道,好端端的,万剑山庄为何要与朝廷作对?”双眸一眯,道:“我们的仇家,究竟是谁?” 杜千葛道:“你勿需多问,待到了地方,怕我不说,你也能猜到了。”之后再不多言,只吩咐车夫快马加鞭,连夜赶路。 见左右套不出甚么,杜迎风索性闭了嘴,在车中闭目养神。 雪越下越大,到了戌时才渐渐止住。残雪未消,到处皆是白皑皑的一片。忽然‘咿’的一声,一只隼鹰冲破屋顶上的积雪,飞向夜空。 不料一张渔网当头落下,灰色的身影扑腾着、挣扎着,搅得屋顶积雪四散。 空荡荡的街道上,嗖地窜出两条人影,将网一收,跃下屋顶。 脚刚落地,忽然寒光一闪,两人大惊失色,急忙往后跃开,拔剑在手,厉声问道:“甚么人?” 道路中,一名男子身穿黑衣,傲然而立,手中长剑通体乌黑,月光映照剑身,竟无半点反光。 一霎时,两人骇然色变:“逐影剑!宇文无极?” 来者正是宇文无极,二话不说,已抡剑攻到两人胸前。那二人高叫道:“我们和岚山阁井水不犯河水……啊!” 一人躲闪不及,被逐影剑刺中胸膛,另一人见斗他不过,抛下渔网,转身逃走。宇文无极手腕微微一动,长剑脱手飞出,噗的一声,直透那人胸腹。 拔出长剑,归入剑鞘,宇文无极抖开渔网,那隼鹰张开翅膀,停在他的肩膀。见它嘴中叼着一块碎布,宇文无极取过细瞧,接着双目一瞠,叫道:“风!?” 来到淮阳,本就为了调动分舵人手,追查这人下落,不料随手救下传信隼鹰,竟而歪打正着,给他寻到了蛛丝马迹,一时间心中既惊又喜,惊的是用这种法子传信,那人定已给人挟持,身不由己,喜的是不管怎样,好歹有了一些消息! 天知道这半个月来,岚山阁中已乱到何种地步! 街道上清寂无声,只有巷尾偶尔传来几声犬吠。宇文无极闻到碎布上残留的香气,知道那人尚未离远,草草写下书讯,塞入竹管,绑在鹰腿上,接着足尖一点,消失在夜色里。 召集附近兄弟,从多方面打听,得知傍晚有人在糕饼铺闹事,随后上了一辆马车,照他们描述,马车只在饼铺外稍作停留,然后一路驶向城门。他追出城外,但车轮的痕迹已给大雪覆盖,追踪起来极为困难,幸而城外只有两条道路,一条通往应天府,一条通往江宁,江宁是来路,挟持他的人必不会再往回走。 稍作沉吟之后,宇文无极跨上坐骑,打马向西行去。马不停蹄行了数十里,追到一片密林。此际已近破晓,雪止天晴,他看见林外有两道深陷的车轮痕迹,心下大喜,吹响口哨,立时便有一只隼鹰飞将下来,在低处盘旋。 岚山阁为了方便传讯,专门驯养了一批隼鹰,这些隼鹰经过特殊训练,不仅能够传递音讯,更能觅物寻人,平日分布各处,居无定所,只有听到传唤,才会出现。 宇文无极握紧缰绳,心想:对方能够在阁主眼皮底下,将天下第一的‘杜三少’掳走,必非普通人物,自己这般追去,不知还有没有命回来。长叹一声,取出碎布,那隼鹰‘哔’的一声,伸爪抓住,转瞬飞远。 他喃喃道:“盼阁主能够尽早得到消息,赶来救人。”言罢在马臀上狠狠抽了一鞭,驰进密林。 残星微烁,太阳自云层中透出昏光,朦朦胧胧似未睡醒。马蹄落在松软的积雪上,发出沙沙的轻响。 宇文无极追到密林深处,忽觉身下马匹一个趔趄,往前摔倒,他双脚在马镫上一踏,纵身飞上一株高树,虽已脱险,却眼睁睁看着坐骑掉进一只大坑,被木桩刺穿身体。 这深坑也不知是附近猎户用来猎捕猛兽,还是对方察觉自己行踪而故意设下的,宇文无极借着枝叶掩身,伏在树上远眺,只见一片雪白之中,有个黑点在急速移动,眼瞧便要出去密林。 他眸光倏地一紧,唤道:“风!”双足在树干上重重一踏,施展轻功往前追去。忽然从林中窜出数条身影,将他团团围住,他反手拔出长剑,霎息间连毙三人,冲出包围圈,继往前追。 愈是靠近马车,阻拦愈大,他靠着一股狠劲逼近马车三丈之内,突然一声清啸,身边人影退得干干净净,他乘隙提了一口真气,纵声说道:“将人交出来,留你们一条全尸!” 车帘掀起,嗖的一声,一柄长剑自内射出,离地尚余三尺,却激得雪沫飞扬,远远瞧着,便知威力惊人,宇文无极身子腾空,跃到远处,那长剑穿透树干,兀自余力不减,啵啵啵连穿了数棵高树,钉入雪地。 那柄剑薄似蝉翼,阳光透过剑身,朦朦胧胧的照在雪地上,当真是美轮美奂。宇文无极见那人的随身兵器被人滥用,心中惊怒交加,迈步上前,想要将其拔出。 蓦地剑身一颤,积雪和泥土齐扬,宇文无极举剑一格,叮的一声,两剑相交。 见长剑无人驱使,自行伤人,宇文无极大吃一惊,道:“以气驭物!” 车中响起几声轻笑,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:“你锲而不舍的追着小爷,究竟有甚么事?” -未完待续- 第134章 第十六回:百晓不得安枕眠,孰能笑傲苍穹里 两只雪白的靴子踏在雪地上,宇文无极心中砰砰直跳,惊疑道:看他行动自如,显然并非受人挟持,但消失了近乎半月,又是出于甚么缘故? 见他拾起长剑,含笑走近,心中疑窦更甚,伸手按住他的肩膀,问道:“你……” 若在平日,这人定会插科打诨,然后借机拂开他的手,然而此刻,揽云剑冰冷的剑锋,却唰的一声,抵到咽喉。 目光自剑尖移向对方脸庞,宇文无极许久才逼出几个字:“你失踪多日,阁主很是挂心。” 杜迎风斜睨他道:“那又怎样?” 宇文无极道:“跟我回去。” 手腕一侧,剑尖向前递了几许,杜迎风冷笑道:“小爷想去哪便去哪,你是甚么人,胆敢命令我?” “……属下不敢。”扫了眼停在雪地中的马车,宇文无极暗道:他定有难言之隐,说不准正是做戏给车中人看。当下顾不得疼痛,压低声音道:“你先走,出了树林,便有弟兄来接应。” 杜迎风奇道:“我随同父亲游山赏雪,好端端的,干么要走?” 听到‘父亲’二字,宇文无极不由一怔:“杜千葛,他不是死了么?”话一出口,便知失态,果然杜迎风面色一沉,叱道:“住口!” 莫怪乎武功不凡的杜三少,会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带走,也莫怪乎神通广大的岚山阁,用尽手段也打听不到半点消息,原来如此……原来……如此。 三十多年前,鬼纹刀固然令人闻之色变,而杜千葛,又何尝不是披靡于武林? 霎时间一切谜团迎刃而解,宇文无极苦笑着摇头,慢慢退到三步开外,拱手道:“你既然安然无恙,我便回去复命了。” 杜迎风手腕一震,长剑搭在对方肩头:“你扰了我父子二人游山玩水的雅兴,这就想走?” 宇文无极已心疲意懒,木然道:“你待如何?” 杜迎风道:“要走可以,须得留下一样东西。” 见他眸中闪过冷光,宇文无极心头一凛,道:“属下生是岚山阁的人,死是岚山阁的鬼,大当家要取何物,尽管拿走便是。” 杜迎风偏转剑锋,向他左颊挥下:“说的好,那便将命留下。” 剑未到,剑锋上的寒芒已刮疼脸颊,宇文无极下意识举剑一挡,避了开去。 其实若论内功深厚,此时杜迎风是万万及不上他的,但面对心中挚爱,宇文无极又怎忍得下重手?眼见剑到,不敢稍动内力,手臂轻轻一推,将对方长剑荡开。 杜迎风将长剑舞了个剑花,道:“果然这世上,无人不惜命。” 宇文无极铁青着脸道:“属下还要回去向阁主复命。” 杜迎风不容他辩解,一招逼近他胸前要害,举剑刺进。他内力受制,然生平所学,皆是上乘武艺,宇文无极心神恍惚之间,已然中招,伸手握住剑身,苦涩道:“……你真要杀我?” 鲜血自指缝间溢出,一滴一滴落在雪地,他分不清是伤在痛,还是心在痛,高大的身躯在风中摇摇欲坠。 杜迎风抽出长剑,目睹他手捂胸口,慢慢倒下,竟头也不回的走回车中,用巾帕擦拭剑上血迹,淡淡开口:“父亲这下可满意了?” 杜千葛道:“这么衷心的属下,杀了倒怪可惜,但你我行踪不能暴露,只得委屈他了。”顿了顿,笑道:“只是为父担心你使不出内力,那一剑下去,是否真能要人性命?” “父亲倘若信不过我,大可派人前去查看。”手指碰触剑刃,尚有鲜血余温,但他清楚这仅有的一丝热力,很快便会散尽。 杜千葛道:“外面天寒地冻,即使没死透,也活不了多久,我们没必要为了一个无关紧要之人耽误行程。” 高声说道:“启程。” 颜少青取道西南,在官道上行了十余日,这一日到了蓟州,他不到镇上住宿,反牵马走向街巷后的几间旧屋,叩响门上铁环。 旧屋有些破败,墙却是新粉的,自镂窗望去,院落里堆有三层铁架,每层铁架之间,都齐齐摆了七只鸽笼,一旁簸箩里晒着糙米和稻谷,想来该是鸽食。 等了许久,才有一个小姑娘前来应门,见她头上梳着双髫,显还未及及笄,但星眸流转,皮肤白皙,端端已是个美人胚子。打开屋门,定睛看时,咯的一笑:“这位公子怕是寻错门了。” 颜少青道:“我来拜访一位故友,还请姑娘带路。” 那小姑娘又是咯的一笑:“这屋子就只我和几只鸽子,我既不认识公子,难不成公子的故友,是那几只鸽子?” 她年纪不大,却甚是古灵精怪,笑嘻嘻冲着院内叫道:“小白,小灰,二虎,阿牛,你们谁认得这个俊俏公子,便吱个声。” 想来这一连串名字,都是起给鸽子,听到笼中叽叽咕咕一阵闹腾,那小姑娘摆出侧耳聆听之状,随后笑道:“它们都不认得公子呢!” 颜少青无心同她玩闹,向她扫了一眼,道:“姑娘喜欢鸽禽,改日我便送一对雪鸽给你,只当下我身有要事,耽误不得,还请姑娘行个方便。” 那小姑娘双眼放光道:“此话当真?” 颜少青道:“我从不食言。” 那小姑娘伸出小指,作势要与他拉钩,说道:“那便说定了,你不许耍赖!” 突然听得屋中人声响动,一个苍老的声音道:“铃铛,领贵客来西厢。” 铃铛扁着嘴道声是,回过身偷偷掩嘴说道:“不许耍赖!” 颜少青哑然失笑。这跳脱性子,倒教他想起某人少时的模样,但转念又想到他此时不知身在何处,轻叹一声,走进里屋。 这旧屋是四合院式的三进三出结构,不到深处,不得窥其奥妙,颜少青由铃铛引领,走到西面的一间屋舍,站在门外,已可闻见缕缕书香,推门而入,便见四面墙壁都打凿成了柜架,上面满满当当全是书籍,一个老者坐在藤椅中,脸上须髯茂盛,将半边脸都遮没了。 他手边有一方矮几,上面铺着笔墨纸砚,和十几根打磨过的竹管,颜少青略扫了眼,便即移开目光。 见铃铛在门外探头探脑,老者开口道:“铃铛,你先退下。” 铃铛嗔道:“每次都教人家走开,神神秘秘的。”一跺脚,拉着个脸跑远了。 老者放下书籍,长长叹了一声:“我猜到你要来,但你要的消息,我给不了。” 颜少青径自走到屋中坐下,道:“这世上,竟也有百晓生给不了的消息。” 原来这老者,正是江湖中被称作武林智者的百晓生,他苦笑道:“三十多年前你就该明白,有些事,并非是我不愿,而是不敢。” 颜少青道:“你品评兵器谱,便已得罪了半个武林,如此尚不畏惧,这天下间还有何事能令你感到害怕?” 百晓生叹道:“若非害怕,又何必龟缩在这里。” 颜少青道:“‘大隐隐于市,小隐隐于野’,谁能想到百晓生会藏身于街角巷尾,靠养鸽度日。” 百晓生道:“我藏得再好,也逃不过阁主耳目,自然也逃不过许多人的耳目,若将关于那件事的消息告知予你,明日江湖上便再没有百晓生,兵器谱也到此为止,阁主是明白事理之人,请三思而行。” 颜少青凝视他道:“我执意之事,没人能够阻止。” 百晓生皱眉道:“阁主可在此得到任何消息,我分文不收,只除了那件事。” 颜少青道:“其实你只需说声不知道,我便没理由逼你。” 百晓生微微一笑:“自砸招牌之事,我不会做,也不屑做。” 颜少青点了点头。百晓生只说实话,正因如此,兵器谱才能成为武林中的排名宝典。从椅中站起,负手踱步道:“我走这趟,是要向你买一个消息。” 百晓生霍然色变,心中哀叹:该来的终归要来。正想身后之事,却听对方说道:“法雨寺血案,究竟是哪方势力所为?” 听他所提并非那件陈年往事,百晓生心下舒了口气。这一惊一乍之间,他身上冷汗浆出,被风一吹,激灵灵打了个寒颤,起身点了炭盆,待到屋中暖和些许,才坐回椅中,翻看手边信笺。 颜少青端坐椅中,并不催促。他相信百晓生定会给出答案,而且是他想要的答案。半盏茶的工夫,他自对方手里接过便笺,上面赫然是几个极为熟悉的名字,将便笺丢进炭盆,起身告辞:“三日后,雪鸽送到。” 百晓生面露尴尬之色:“我那孙女不懂事,教阁主见笑了。” 抬眸看时,来客已然走远。 出了旧屋,忽然空中一声鹰啼,颜少青张开右臂,一只隼鹰俯冲而下,乖巧的落在袖上,他见鹰嘴上叼着一块破布,瞳孔骤然缩紧。 “风儿……” -未完待续- 第135章 第十七回:画堂朱门人情冷,图穷匕见盗乾坤 “都道相思苦,原来只此般,何时心可死,须以吾身先。”可身死了,心为何还在痛?难道做了鬼,自己对他仍不能忘情? 宇文无极啊宇文无极,你枉称男子汉、大丈夫,为何连个‘情’字都堪不破? 大雪纷纷扬扬,如柳絮,似芦花,自天穹撒向人间。 杜家父子乘坐的马车远去之后,白茫茫的雪地上,忽又出现四匹健马,正是自淮阳出发的白若离一行。 铁蹄踏下,冰珠与雪沫齐飞,经过一处雪丘,马匹突然受惊,白若离忙夹紧马腹,才不至坠落马下。 四人勒住缰绳,俯身探看时,只见厚厚的雪丘中,伸出一截冻得发紫的手掌,牢牢握住了马腿。 方惜宴打马上前,说道:“这是甚么鬼怪?说起阵法堪舆,道爷是个中行家,但若论驱邪捉鬼,可是半分不会啊!” 沈遥云跃下马,用拂尘扫去地下积雪,不消半刻,雪地上便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。但见这人嘴唇乌紫,鹰目紧闭,身下的积雪都被胸口流出的鲜血染红了,他心下一惊,脱口而出道:“是他!” 白若离跟着跃下马来,看过这人伤势之后,摇头道:“奇怪,奇怪。这伤真是好生奇怪,明明穿胸透腹,却留有一丝生机,不会立刻殒命。 见他眉头直皱,沈遥云道:“他可还有救?” 白若离道:“那要看他是甚么人了。” 沈遥云清楚这位名医的脾气,说道:“听闻白庄主从不救黑道之人,那这位岚山阁的七当家,白庄主是救还是不救?” 白若离没见过岚山阁的七当家,不过对方持剑荡平千秋殿之事,却有所耳闻。眼下万剑山庄和岚山阁等同于孔怀兄弟,同气连枝,就为这层关系,他也不能坐视不管,伸指撬开这人牙根,塞入一枚药丸,说道:“我施针时,不想受人干扰。” 沈遥云暗舒了口气,将宇文无极扶到树下坐好。方惜宴默不作声,将马匹分别栓在树下。 白若离盘腿坐在宇文无极身后,自囊中取出三枚短针,分刺他气户、云门、神阙三穴,又取出两枚长针,探入他头顶百会、本神两穴。 针刚入肉,宇文无极僵硬的身躯便突然一震,脸上露出痛苦之色。 夜翎心道:江湖传闻‘流星飞毫’是杏林圣手,这话果然不假,但看这人伤势,要救回来也非一时半刻之事,于是出去寻了些枯枝,在树旁升起篝火。 酉时,雪渐渐停了,寒风却依旧肆虐,三人靠在树边休憩,方惜宴解下披风,轻轻罩在身旁的男子身上,站起说道:“我去看看进展如何。” 以气驭针,须得半刻不停的运转内息,其间最忌有人打扰,否则出了岔子,轻则元气大伤,重则真气逆行,走火入魔。 方惜宴小心翼翼的靠近,见两人衣衫上都积了厚厚一层白霜,在附近折了几条长枝,覆上布条,做了一张帐篷。 运功疗伤是件极耗心力之事,仅过得半个时辰,白若离浑身衣衫便被汗水浸透,脸上的汗,更是蜿蜒的向下流,忽觉对方身子一颤,他顾不得擦拭汗水,左手继续在他背后推送真气,右手疾动如风,捻住一枚三寸长的银针,刺进他脑后强间穴,喝道:“抱元守一,摒除杂念!” 宇文无极闷哼一声,转醒过来。 *** 听到远处有脚步声传来,杜迎风用长剑支起身子,抬手擦去唇角的血迹。 杜千葛掀帘走进,一闻空气中的血腥味,便知他捣了甚么鬼,说道:“再有两日便到开封,届时为父自会为你解开穴道,又何必急在一时?” 杜迎风故意装作不懂,从他手里接过酒食,大快朵颐。 杜千葛抢过酒杯,丢出窗外,说道:“等你内伤好了再喝。” 杜迎风扑到窗前,一伸手没抓住酒杯,倒抓着了一副画像,拿在手中细看,才知是朝廷发下的海捕文书,其上通缉之人,正是犯下法雨寺血案的杜家幺子。 “案犯杜迎风,杀人如麻十恶不赦,诏天下有能告杀人者,赏钱五万缉拿归案,开封府宣。这是哪个狗官写的,小爷的人头只值区区五万两?” 杜千葛道:“如今到处都是通缉你的檄文,你乖乖呆在车内,不要出去。” 杜迎风似没听见,指着手中画像说道:“要给小爷知道是谁将我画的这样丑,非剁掉他十根手指不可。” 杜千葛摇了摇头,向车外吩咐道:“启程。” 第二日傍晚,马车抵达开封,停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宅邸外,朱漆大门向两旁开启,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迎了出来。杜迎风透过车窗,看见门楣下挂着一块金匾,上面写着‘襄王府’三个大字。 襄王在花厅设宴,为杜千葛接风洗尘,觥筹交错之间,杜迎风瞧见了几张熟面孔,但包括襄王在内,所有人对他受到通缉一事都只字不提,他晃着酒杯想道:朝廷要捉我,襄王却装聋作哑,窝藏凶犯,这里头…… 见襄王和杜千葛推杯换盏,相谈甚欢,他有些疲倦的转过头,不再多想。远处公输瑾向他举杯道:“杜公子,别来无恙。” 有恙没恙,杜迎风都不想喝他这杯酒,故意低下头去,数着碟里的花生。 此举当然惹怒了这位襄王身边的智囊,冷笑道:“杜三少看不上这杯酒,那我便换杯酒陪你喝!”言下之意,便是斥责他敬酒不喝喝罚酒,一杯饮尽,取过酒壶斟满,突灌内力掷出。 眼见杯到,杜迎风不闪不避,笑道:“酒杯呀酒杯,接下来不知是你粉身碎骨,还是我脑袋开花?” 见他这会儿还有心思开玩笑,杜千葛无奈摇头,一伸手,就在酒杯飞将过来,触到他鼻尖的一刹那,右手的食指和拇指,已捏住了杯沿,其力度恰到好处,杯中酒水竟未晃出半点。 众人见他露这一手,都忍不住喝彩。杜千葛拱手一笑,接着以袖掩面而尽:“小犬不懂事,冒犯了先生,这一杯,算是杜某代为赔罪,请!”手掌在桌面轻按,一小股橙黄的浆液自碟中激射而出,径自注入杯中,接着手一扬,杯子旋飞而出。 公输瑾反手夹住酒杯,往外一送:“杜庄主请!” 两杯在空中团团旋转,将撞未撞之际,两人同时探手,将对方酒杯抓在手中,各自饮尽。杜千葛饮下酒水,抱拳笑道:“公输先生武艺超凡,杜某佩服。” 公输瑾饮下酒水,却觉入口酸涩,难以下咽,一怔之下,登时反应过来,原来对方趁其不备,竟而以醋充酒,骗他饮下! 两人武功不分轩轾,但若论心机计谋,公输瑾始终略逊一筹。他吃了个暗亏,心中怒极,却不便发作,强自笑道:“杜庄主客气了,要说佩服,也该是在下才是。” 见这伪君子一字一顿,咬牙切齿,杜迎风噗嗤一声,笑了出来。连日来他始终沉着脸色,偶见欢颜,也是牵强冷淡,杜千葛目睹这难得的笑靥,心下一舒,说道:“趁现在,我将你引荐给襄王。” 杜迎风敛了笑意,说道:“我如今受尽武林中人唾弃,无处可去,一切但凭父亲做主。” 言谈之间,两人到了襄王面前,杜迎风面如冠玉,器宇不凡,襄王见了自是欢喜,称其父子‘一个惊才俊逸,一个风流倜傥’,要留下杜迎风在府上做客卿。杜迎风尚未答允,杜千葛已代为拜谢,两人随即回到座位。 宴席散后,襄王召见杜千葛,杜迎风跟随侍女到了屋内,关上屋门,在灯下草草写了一封书信,来到窗前,吹响口哨,不久讯鹰飞来,他将书信塞入事先备好的竹管,牢牢系在鹰腿上,做完这一切,他吹熄烛火,自窗户翻出,潜入黑暗之中。 东苑是襄王住处,防守较之他处更为严密。杜迎风悄悄缀着一队婢女,从长廊进到花园,见池边凉亭里有两名男子正在说话,坐在椅上的是襄王方舒怀,站在他身侧的,则是父亲杜千葛。 在假山后伏低身子,但听襄王说道:“杜庄主去了趟江南,就带回这样一位贤才,实在教本王惊叹,有公输先生和你,再加上用剑如神的杜三少……”抬起头来,笑道:“襄王府,岂非如虎添翼?” 杜千葛道:“就怕小犬无理,冒犯了王爷。” 襄王一摆手道:“一般成名人物,都有古怪脾气,本王也曾听到杜三少的一些传闻,说他赋性轻狂,风流不羁,但要成大事,岂能在意这些小节?只是心中好奇,本王以往重金礼聘,他都不屑一顾,杜庄主又是如何说服他,到我府中做客?” 杜千葛道:“要人死心塌地,唯有断其后路。如今朝廷下达海捕文书,除了襄王府,他无处可去。” 襄王想了想道:“看来法雨寺之事,是杜庄主为了召回爱子,而故意设下的陷阱。” 杜千葛拱手道:“两虎相争,必有一伤,我不想我的儿子,将来伤在我手里。” 襄王叹道:“杜庄主深谋远虑,有你相佐,本王何愁大事不成。” 两人正在交谈,忽闻假山后传出一声轻响,接着黑影一晃。杜千葛喝道:“甚么人!”足尖一踏,瞬息间已落在假山石后,听花丛中嗤嗤直响,拨开一看,竟而是只黑猫。 他眉头微皱,检视地下,发现泥上有两排浅浅的足印,冷笑道:“想要瞒天过海?”一出手,震碎了假山怪石,但山中空空如也,并无人迹。 府中进了刺客,襄王即命侍卫统领加紧防范。 杜迎风寻了个僻静处,从水池迅速攀上岸边。适才若非他借着飞开的巨石掩身,遁入池中,怕早已被人发现,但也因此被巨石所震,伤了肺腑。稍喘了口气,撕下衣襟绑紧伤处,匆匆往后院逃去。 伏在暗处,发现各地都增派了守卫,心知自己身负伤势,要走出去,必然是自投罗网,后悔自己太过掉以轻心,以至身陷重围,也心痛杜千葛为了向襄王投城,竟而拿自己当作工具! 他最尊敬、倾慕的父亲,如今已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,少时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,他捂住胸口,浑身发冷。 但此刻的境况,显已容不得他慢慢伤怀,抹去嘴角血迹,在手中暗扣一枚石子,伺机击晕巡逻的侍卫,换上了对方衣裤。 走到门前,只见迎面而来一队侍卫,持着王爷手令,向门侍吩咐道:“即刻起除非执有王爷手令,否则任何人不得擅离王府一步!” 他一惊,随即面无表情,等待这队侍卫走远。心中思忖:看来只能先找个地方疗伤,待到夜深再行动。 他观察良久,发现王府西北角上有处小院,十分僻静,巡逻的侍卫都有意无意的避开此处,偶尔路过,也战战兢兢躲得极远,当下着实寻不出比这更好的去处,于是忍着伤痛,翻墙而入。 屋中漆黑无光,他悄悄靠近,尚未推门而入,便听一声轻笑自内传出,而甫听得这笑声,杜迎风便连肠子都给悔青了。 这真是独木桥上遇仇人——冤家路窄! -未完待续- 第136章 第十八回:天涯从来无陌路,人间自古有情痴 院中俯身即是毒蛇,抬头便见虫豸,见有人来,蠢蠢欲动。杜迎风望望脚下,又瞧瞧树上,按在门上的一只手慢慢缩了回来。 忽然屋内灯火大亮,窗纸上隐隐绰绰的映出一个男子轮廓。 杜迎风身子一转,便往外逃,不料身后怪风扑来,刚奔出几步,便被一股大力拽回,肩膀撞在门板之上,痛得几欲昏厥。 少时,一名男子推门而出,清冷的月光下,只见他身着绛色衣袍,眉宇间不掩轻狂之色,正是陨天教教主苏傲。俯身将人扶起,讶异道:“是你?” “你为何在……”杜迎风瞪着他,一个‘此’字在舌尖上打转,横竖说不出口。 苏傲一探他脉搏,皱眉道:“你伤得很重,先随我进屋。” 纵然杜迎风百般不愿,但重伤之下,怎样挣扎也无济于事。苏傲抱着他进屋,平放在床榻上,接着解开他的衣物,查看伤势,只见雪白的胸膛上,赫然有道漆黑掌印,映入皮肉甚深,如白纸上化开了一滩浓墨,十分狰狞可怖。 稍稍在伤处一按,那张脸立时疼的皱了起来,苏傲神色凝重,替他褪去湿透的衣衫,同时自怀中摸出伤药,喂他服下。 杜迎风倒在他的怀里,神智昏昏沉沉。 苏傲轻抚他光洁细腻的脸庞,低声道:“唯有这个时候,你才不反抗我。”正在替他疗伤,忽听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,他弹指熄了烛火,为两人盖上锦被。 有个声音在门外问道:“教主可睡下了?” 屋中静悄悄的没有动静,那人踌躇道:“府中进了刺客,王爷吩咐卑职挨门挨院搜查,教主若是醒着,就请行个方便……哎哟!”一言甫毕,突然张口惨叫,似被毒虫所咬,连忙改口道:“教主既然睡下了,卑职……卑职便不打扰了。” 耳听得脚步声远去,苏傲勾起唇角道:“刺客么,有趣。” 第二日朝阳初现,杜迎风在床上醒来,入眼即是一张高鼻深目的脸庞,霍地起身,叫道:“苏傲……你!”忽然腰身被对方牢牢按住,他抬了抬手,只觉浑身都酸软无力。 苏傲拥着他道:“我昨晚快活的紧。” “厚颜无耻,放开小爷!”杜迎风别开脸,使劲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,苏傲却趁他说话的间隙,抬手压下他的后脑,摄住了他的唇。 “唔!”霸道的舌撬开他的牙关,长驱直入,杜迎风摇头拒绝,岂料自己的下颚正被对方控住,挣扎之下,不慎牵到了内伤。 见他面色有异,苏傲松开了对他的钳制,杜迎风双手甫得自由,第一件事,便是伸手扣住他喉间的软骨! “昨晚还投怀送抱,今日便翻脸不认人,你对待救命恩人,就是这么个态度?” 经他一提,杜迎风才发现伤势已不复昨日疼痛,但此刻身上除了几层纱布,未着寸缕。卷过被褥裹在身上,一手仍是捏住他的咽喉:“你何时变得这般好心?” 晨曦透过床帏,隐隐约约的照了进来,男子眼中的欲望,丝毫不加掩饰:“半遮半掩,只会教人想入非非。” 杜迎风素来脸皮甚厚,但在如此露骨、邪恶的目光之下,面上也不禁起了烧意。扯下锦被,一把蒙住他的脸,翻身跃下床榻。 床褥间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香气,苏傲闭眸暗叹:本尊真要对你下手,何必等到此刻?你是真不懂,还是故意装傻。 在屋中翻出几件干净的衣袍,穿戴整齐,杜迎风道:“陨天教莫不是给人连锅端了?闲得你三天两头在外乱走。” 苏傲掀开锦被,目不转睛的盯着他:“陨天教若是被人歼灭,贵府可容本尊栖身?” 想也不想,杜迎风便即回道:“万剑山庄庙小,容不下教主这尊大佛。” 苏傲接着问道:“那么,岚山阁呢?” 杜迎风微微一怔,转过身来。 要说他是开玩笑,他眸中偏带了几分专注,要说他认真,他唇边却始终带着玩味之意,猜不透他究竟有何图谋,所幸来个避而不答。 穿戴完毕,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水,举起一杯饮尽:“承蒙教主相救,此恩铭记于心,来日定当报答!”放下茶杯,便欲转身离去。 苏傲瞥了眼窗外,说道:“你现在出去,岂不是自投罗网?” 杜迎风暗道:外头是虎穴,里头是蛇窝,又有甚么分别?随即转念一想:反正都已走投无路,我何不死马当作活马医,趁他对我有所图谋之际,教他为我解穴? 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,他转头看向苏傲,见其微微上翘的眼梢边,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,似乎看穿了他心中的想法。他掩饰般咳了声,道:“教主既然不想我出去送死,那就帮我一个忙。” 苏傲摇头道:“不行。” 杜迎风一愣道:“你还未听我说出要求,便就拒绝?” 苏傲抬起目光,揶揄道:“我怕杜公子欠下的人情太多,将来还不起。” 杜迎风碰了个软钉子,厚着脸皮抬起下巴:“舍利子的价值,要远远高于子午琼露,用来交换,小爷本就吃了大亏,现在只是向你讨点额外的利息。” 苏傲抚着额头笑起来:“陨天教中不乏奇珍异宝,只要有杜公子入眼的,随时可来取走。” 杜迎风终于忍不住一拍桌子,开门见山道:“我不需要这些身外之物,只要教主为我打通几处穴道!” 苏傲似早有所料,淡淡说道:“向你下手之人,极通截脉制穴之道,可以说天下间除了他本人,再无人可解。” 他话语之间毫无宛转余地,杜迎风脸色骤沉,咬牙道:“难道我不归附于王府,就永远得不回辛苦修来的内力?”想到父亲的所作所为,心中一片冰冷。 他左手捏着一只茶杯,丝丝殷红,自指缝间蜿蜒而下。苏傲执起他的手,将碎瓷一片片取出,说道:“你这副表情,教本尊如何能忍心。”轻叹一声,声调转柔:“凡事都无绝对,这件事虽没有办法借助外力,却未必不能另辟蹊径。” 听闻这席话,杜迎风呆呆望着这个生平夙敌,生出无限感慨:“说的是,是我太武断了,教主可有甚么好法子?” 苏傲却道:“我情愿你连名带姓的叫我,也不愿听到那声冷冰冰的‘教主’。” 大难临头,杜迎风哪有心思计较一声称呼,说道:“是了,苏傲,你走南闯北,定然见闻广博,也……定然会有办法。” 苏傲‘嗯’了声,隔了半晌没再发声,杜迎风见他神情凝重,似在决定极为重要之事,也低下了头,默不作声。 过了一会,苏傲站起身来,正色说道:“我想来想去,似乎只有这个法子可行。” 眼见有望得回功力,杜迎风心下大喜:“甚么法子?” 苏傲道:“怎么,不怕我暗害于你?” 撇了撇嘴,杜迎风咕哝道:“你要害我,何必等到这时。” 眸中闪过笑意,苏傲背身走到床边,盘腿坐下:“我授你一套心法,你照着做。” 杜迎风点头,在床头坐下,按他教授的口诀,一遍遍调匀呼吸。他天资聪颖,悟性奇高,数十句晦涩难懂的口诀,竟而一教就会。苏傲颔首道:“意守丹田,用心参悟,学会之后,便使这套心法打通穴道。” 真气先沉会阴,再提至长强,沿督脉过玉枕,入百会,运行了一个周天之后,杜迎风已觉通体舒畅,隐隐觉得这部心法和九转丹魂经的一些门道有些相像,睁眸问道:“苏傲,这心法叫甚么名字?” 苏傲自窗边转身,似笑非笑的牵起唇:“天魔毒经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137章 第十九回:坐看静水深流处,奈藏有万川千壑 自法雨寺一事后,万剑山庄在江湖中的声誉每况愈下,连带名下经营的生意,也一落千丈,为了查明真相,白若离自汴京一路南下,来到淮阳境内。不料杜三少没寻着,却遇见身负重伤的‘追命剑’宇文无极。 本想将他救醒之后,顺道打听杜三少的行踪,不料他不仅对受伤之事闭口不谈,一提‘杜三少’三字,脸色更是沉得可怕,众人疑心重重,却苦于问不出结果。 到了镇上,宇文无极勒紧缰绳,说道:“大恩不言谢,附近便是岚山阁辰木堂分舵,各位,我们就此别过。” 白若离皱眉道:“分舵中都是粗手粗脚的汉子,哪里会照料伤患。” 宇文无极却已翻身下马,向众人告辞。 白若离作为大夫,素来心细如尘,初时不动声色,待人走远,低声道:“我们跟上去。” 三人于是将坐骑寄在客栈,施展轻功,跟随在后。 岚山阁的分舵在江南分布广泛,且大多设在隐蔽之处,辰木堂更是深入巷尾,暗藏在一间铁匠铺内。宇文无极走进铺子,与铁匠对了切口,那铁匠停下手里的活计,带他走到后院,拨开墙边杂物,露出一道暗门。 宇文无极道:“众当家都到齐了么。” 那铁匠‘唔’的一声,答得十分模糊。 宇文无极又道:“是到齐了,还是没到齐?”那铁匠道:“还没到齐。”宇文无极道:“来了哪几位,七当家来了么。” 那铁匠道:“只来了三位,七当家还未到。” 宇文无极‘哦’了一声,跟在他的身后。那铁匠转身开门,忽觉脖颈一凉,转头便见颈上架着一柄暗沉沉的长剑,他讨饶道:“都是自家弟兄,这……这是干么?” 宇文无极冷声道:“谁派你来的。” 那铁匠登时变了脸色,身形一矮,抢到右侧,拔出匕首,突刺他右肋。 宇文无极横过长剑,匕首刺在剑上,应声而断。 那铁匠往前跌了两步,跟着大喝起身,就势翻转身形,双脚蹬出,直踢宇文无极伤处。 宇文无极重伤初愈,行动有些迟缓,不甚被他踢中,那铁匠抄起断匕一挥,在他肩上划出一道血口。 忽然‘啪’一声轻响,银光闪过,那铁匠尚未出声,已然气绝身亡,额头上一粒血豆渐渐冒了出来。 三人跃下围墙,白若离扶起宇文无极,替他处理伤势,摇头道:“真是乱来。” 沈遥云蹲身查看尸体,翻遍全身,未找得线索,最后掰开尸体嘴唇,才发现臼齿中藏有一枚药丸。伸手在其下颚一拍,掌力吐处,药丸已落入手心,他看了一眼,便抬手递给白若离。 白若离凭借气味,断定这枚药丸正是见血封喉的毒药‘饮鸠’,此毒因炼制不易,在江湖中流传甚少,他偶尔见过几次,却是在十几年前。 众人正在猜想,墙内忽然传来兵刃交接之声,宇文无极拔身而起,一下撞开暗门。只见门后尸横遍地,辰木堂的几个头目均已遭到毒手。 他奔进内堂,见数十个黑衣人正在合力围攻一名少女,那少女身手极是敏捷,红绫舞将开来,好似一张蜘网,但时间一久,仍是寡不敌众,于群攻之下,动作渐显吃力。 宇文无极喝道:“唐妙,我来助你!” 那少女正是右护法唐妙,抬头叫道:“小心暗器!” 宇文无极冲出几步,突然间嗤嗤嗤之声不绝于耳,数十枚暗器飞了过来,他挥动逐影,护住要害,暗器打在剑上,四下里弹射开去。 只是他躲得快,暗器来得更快。第一波暗器过后,第二波暗器转眼即至。宇文无极纵有万般本事,重伤之下,也施展不出,危急时,只能扑向唐妙,与她共同进退。 但他显然忘记,自己身后也有一名暗器高手,而且还是兵器谱上,排名第五的高手。白若离站在原地,半步未动,一招‘斗转星移’,银光漫天洒下。 光幕中各种暗器纷纷坠地,沈、方二人同时上前助阵,黑衣人阵脚大乱。 唐妙和宇文无极趁机脱围。黑衣人见势不利,想要逃走,但夜翎早便守在门口,箭矢过处,敌人成片倒下。 宇文无极连忙道:“留下活口!” 唐妙抖开红绫,缚住对方头目,叱道:“岚山阁也敢闯,甚么人借你们的胆子?” 那头目眼看逃脱无望,忽然双眼翻白,倒到地下。唐妙一揭他蒙面黑巾,只见几缕鲜血正从他口鼻之中缓缓渗出。 白若离摇了摇头道:“他服毒自尽了。” 唐妙踢开尸体,突然想起了甚么,四处盼顾之下,发现门口水缸中慢慢冒出个光秃秃的脑袋,赫然便是觉尘。确认他安然无恙,唐妙舒了口气,指挥剩余的弟兄处理善后。 觉尘奔到唐妙身后,见地上的尸体有些缺手,有些断脚,有些没了头颅,情景宛似法雨寺事发当日,却更为血腥惨烈,心中一阵泛憷。 分舵出了事,唐妙一扫平日间的玩闹之色,走到空处,放出传讯烟火。宇文无极翻遍地下尸体,却找不出任何象征对方身份的蛛丝马迹,唯一的线索,只有藏在臼齿中的‘饮鸩’。 大厅内,几人围坐桌前。觉尘坐在唐妙和夜翎之间,见众人议论纷纷,但身边这名面容端肃的男子,却至始至终沉默无言。 他身侧倚着一张雕漆大弓,右手的拇指和食指,不时地摩擦着弓弭处镂刻的图案,觉尘眯了眼细看,发现那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,纤毫毕现、栩栩如生。 他正瞧得目不转睛,忽然那人动作一顿,自椅上站起说道:“你们都错了,万剑山庄遭人打压,同岚山阁遇袭之事并非完全没有干系。” 白若离微微一怔,仿佛这时,才认真打量起这个身高背阔的年轻人,他掂量着对方话意,说道:“夜堡主何出此言?” 夜翎离开座椅,踱步说道:“夜家堡自我祖父那代开始,便替朝廷办事,这一点想必在座都有所耳闻。”见众人点了点头,他继续说道:“这数十年来,夜家的势力,渐渐渗透到朝廷内部,一些旁系分枝,甚至在军中担任着极其重要的职位。” 听到此处,白若离忽然身形一震。他不仅武功精湛,而且足智多谋,不消对方说到点上,已洞悉了事情大概:“你的意思是,这两件事都和朝廷有关?” 夜翎颔首道:“正是。” 方惜宴诧异道:“江湖恩怨,和朝廷能扯上甚么关系?” 沈遥云忽然记起当年景王利用岚山阁密谋造反之事,难道如今有人想要故技重施?想到杜迎风在这关键时刻偏偏失踪,他推盏而起:“夜堡主,明人不说暗话,我师弟现人在何处?” 夜翎瞧了他一眼,道:“我若有他一丁点的消息,何必跟着你们天南地北的乱找?” 方惜宴斜睨他道:“我们找他,是受他兄长嘱托,夜堡主找他却是为了何事?难道是不甘心在古墓中空手而归,要找他拿些好处?” 夜翎垂目道:“我和他之间,尚有恩怨未了。” 方惜宴还待追问,宇文无极忽然插话道:“夜堡主,岚山阁和朝廷确有旧怨,但万剑山庄和朝廷却素无瓜葛,为何会为其所迫?”他一言点醒了众人,所有人均看着夜翎,等他解释。 夜翎摇了摇头,道:“原因我并不清楚,只能将我掌握的消息,讲给你们听。” 白若离拱手道:“有劳夜堡主。” 夜翎坐回椅上,缓缓说道:“数月前宫中传出消息,说太后和皇上失和,群臣几日未见圣颜。明面上是说皇上龙体欠安,在福宁殿修养,但也有消息流传出,说皇上实则是遭到了软禁。” 众人万未料到宫中竟然发生了这等异变。 方惜宴皱眉说道:“难道等了这么些年,她终于坐不住了?” 沈遥云听他喃喃自语,问道:“甚么?” 方惜宴目光复杂的摇了摇头:“这事回头我再和师叔细说。”沈遥云见他神色凝重,便也不再追问。 夜翎道:“朝中只有太后垂帘听政,众臣见不到皇上,自然不肯罢休,联名上奏,说要辞官归乡。太后震怒,罢黜连丁谓、雷允恭在内的七名大臣。当然,她的血腥镇压,并不止如此……” 见他即将说到关键,众人都坐正身子,凝神细听。 夜翎沉吟片刻,继续说道:“她身边的近侍曾见她写过一份名单,那份名单最终交给了谁,没人知道,但那份名单上提及的人物,却一个接着一个,死于非命。” 见众人沉默,他话锋一转,说道:“而岚山阁和万剑山庄,也正在这份名单之上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138章 第二十回:翻手为云覆手雨,梁间存燕树栖乌 颜少青收到青鹰令后,当晚便寻船渡江,直奔淮阳。渡船驶离岸边,他走出舱室,抬头仰望一轮明月,揣度着近来发生的几件大事。 事情的开端,源自法雨寺遭人灭门,而脏水却泼向‘杜三少’,及其身后的万剑山庄,同时岚山阁分布在江南各处的分舵,也屡屡遭到突袭,作为黑白两道的魁首龙头,两方自不会忍气吞声,自事发后,便立即展开调查,可就在事情稍有眉目之时,杜迎风却突然失踪了。 这些事接二连三的发生,不难猜测其中必有联系,且从他们双管齐下,同时对付岚山阁和万剑山庄的行动来看,显然是极具实力的。 果不出所料,在百晓生提供的名单中,这股势力不仅牵涉到武林中几个成名人物,也涉及到朝中重臣、边戍将统,这几方势力在幕后黑手的操作之下,如一柄尖锐的巨锥,势如破竹的针对自己而来。 他不需猜测幕后黑手是谁,因为普天之下能有这能耐的,除了‘她’再无旁人,唯一令他忌惮的,是掳走杜迎风的神秘人,竟而躲过了岚山阁天罗地网般的追踪。 叹了口气,他抬起手来,只见腕脉处的红痕已延伸到小臂,他清楚禁术的作用正在透支他的生命,如果放任,那将万劫不复。 江水轻轻摇晃,将明月揉成细碎的波光,承载着渡船继往前行,他走到船头,迎风而立,喃喃道:“时间,不多了。” 渡船驶到江心,舱中忽然走出几条大汉,到了甲板上,大声呼喝艄公停船。众人闻声走出,那些大汉拔出钢刀,大声道:“今日岚山阁行善,识相的交出金银,留下不杀!” 这番话不仅将众人说愣了,连颜少青也怔了一怔,但转而他便明白过来,负手立在船头,不动声色。 那几人中走出个浓髯大汉,挨个向船客索要钱物,凡遇不从者,便扬刀威胁,过不多时,他怀中的布兜便鼓囊起来。抱着布兜走到颜少青跟前,喝斥道:“别磨蹭,不然丢你去江里喂鱼!” 颜少青扫了他眼,自腰间摘下玉佩,丢进兜中。 那浓髯大汉见玉佩雕工精致,抓在手里说道:“好家伙,值不少银子!”上上下下打量眼前的男子,威胁道:“身上还有甚么值钱东西,都拿出来!” 颜少青淡淡问道:“你不认得它?” 对方嗤笑道:“大爷认得银子便成,认得它作甚么?”话虽如此,却将玉佩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观看,只见玉面之上,雕有一支孤藤,似有冲天之势,当下更是爱不释手。 颜少青道:“你们自称是岚山阁的人,却不认识帮中信物么。” 那浓髯大汉向周围使了个眼色,警惕道:“阁下是谁?” 颜少青再不打话,宽袖一卷,那人便头下脚上,栽进江中。待他抬手接住玉佩,挂回腰中,一众劫匪才回过神来,举刀向他砍落,嘴中喝道:“甚么人!” 颜少青身子斜开,那几刀登时落空。单手按向一人背心,掌风起处,那人身子飞起,摔落在船舷边侧。他看似年纪轻轻,但招式开阖之际,大有宗师风范。那劫匪之中,有个人结结巴巴的指着他道:“你们看他腰间,那莫非是……是……” 颜少青右手朝前虚按,说道:“你们劫道劫财,都与我无关,但万不该盗用岚山阁的名义。” 刹那间,厉风扑面而来,众匪身子拔起,飞向空中,砰的一声脆响,有人撞在桅杆之上,折断了头颅。 颜少青道:“甚么人教你们这样做?” 众匪吓得心胆俱裂,呼吸尚且闭塞,哪有余力回话,颜少青袖袍挥动,说道:“我没甚么耐性。” 在同伴的惨叫声中,那浓髯大汉终于爬上船舷,见空中不时爆出血花,双眼一翻,几欲晕去。 颜少青缓步走近,蹲身扣住他的下颚。 那浓髯大汉眼望地下一滩碎肉,抖了抖唇,叫道:“大侠饶命!小的上有老下有小,不得已才做了这无本买卖!” 颜少青道:“我不杀你,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。” “是……是……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……大侠……大侠饶命……” 颜少青待要问话,忽然闻见空气中有股骚味,垂眸看时,只见对方竟而尿湿了裤子,他忍住异味,问道:“你们此举是临时起意,还是受人指使?” 那浓髯大汉冷汗直冒,不敢将他得罪,说道:“是个道士唆使我们干得。” “道士?长甚么模样?”他知对方定不会留下真名,是以只询问体貌特征。 浓髯大汉想了一想,回道:“那道士左眉上有道胎记,好像……好像一只蝉虫!” 碧玉蝉,公输瑾—— 颜少青眸色一沉,站起身来。那浓髯大汉生怕他改变主意,连滚带爬的跳入江中,迅速游远。周遭船客,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。颜少青也不理会,说道:“艄公,开船。” 那艄公害怕他凶性再发,拼命摇橹,不多时船便靠岸。颜少青从容上岸,仿佛刚才的血腥一幕,与他毫无关系。 走到镇上,看见一间酒铺的门上画着箭头,他缓了缓脚步,拐进铺子后门。宇文无极早已候他多时,见人进来,躬身说道:“阁主。” 颜少青见他步伐有些不稳,问道:“受伤了?” 宇文无极不敢隐瞒,如实说道:“一些小伤,有劳阁主挂心。” 颜少青收回目光,问道:“人在哪。” 宇文无极握紧拳头道:“在杜千葛手里。”咬牙切齿地逼出这句话,一抬眼,却见对方神色淡然的点了点头。 宇文无极欲言又止:“阁主……” 颜少青道:“有些恩怨,势必要做个了结。” 转眼瞧了瞧他的伤势,又道:“有些绮念,却是断了为好。” 宇文无极心中怦怦乱跳,跪下说道:“属下不敢!” 在此事上,颜少青显然不愿多谈,淡淡说道:“召集人手,今夜行动。” 宇文无极为难道:“对方行踪诡秘,属下还未能……” 颜少青抬头凝望夜空,说道:“我自然知道他躲在谁人屋檐下,其实我早该料到。” 宇文无极答了声是,不敢多问,直到行动之际,才知目标竟是重兵戍守的襄王府。岚山阁纵然实力雄厚,却也不能与其正面冲突,当夜,一行人规规矩矩换了身仆人装束,跟随主子去王府赴宴。辰木堂方才遭袭,人心惶然,唐妙想来想去,便将觉尘带在身边,一同前往。 真宗子嗣单薄,年近四旬时,以防万一,便养宗室之子于皇宫内,封作太子伴读,乾兴元年二月,宋真宗驾崩,温王、景王篡位,朝中风云突变,众王各附权势,同年,叛王伏诛,皇太子赵祯继位,刘后肃清朝野,宗室之中,除却襄王方舒怀,其余人无一幸免。 而自始至终,襄王都不干朝政,他在这场战争之中只做了一件事,那就是醉生梦死。他在家中大摆筵席,邀请华簪贵介,也邀请绿林豪客,数年之内,这酒筵便有了个名头,被称作‘江湖宴’。 此刻众人赴的便是这‘江湖宴’。 当晚宾客云集,宇文无极向门房递过拜帖,门侍问道:“泽州栖云庄?” 宇文无极一点头,眼前朱漆鎏金的大门,缓缓向里开启。 王爷宴客,来得不是各派中的知名人物,便是腰缠万贯的巨商富贾,颜少青打着栖云庄的名义,慢慢踱进厅中。平日里,他都是一袭便行装束,这日因要赴宴,特地换了身精致衣饰,辉煌灯火下,他身着深紫华服,下摆以暗线勾出祥麟戏云图,锦带玉冠,雍容潇洒。 侍卫高昂的声音穿过厅堂:“泽州栖云庄,薛庄主到——” 席间,公输瑾正与人谈笑风生,偶一抬眼,骤然变了脸色,向身后弟子吩咐道:“去查查这人底细。” 待人打听消息回来,他握着酒杯冷笑:“确是栖云庄庄主无疑?栖云庄能容下这条大蟒,那才见鬼。”想起终南山下一遇,更为恼恨。 “停鹤山庄,白庄主到——” “清溪观,沈观主到——” “夜家堡,夜堡主到——” 厅中哗然一片。众人均想:今个是甚么日子,这些武林中的顶尖人物,都跑这扎堆来了。 公输瑾面色又是一沉,低声吩咐道:“去禀告王爷,说事态有变。” 沈遥云走进厅中,抬眼便见一抹深紫,愣了愣,心中陡然生出了极其荒谬之感:身为被朝廷通缉的黑道魁首,他如何能大喇喇的安坐敌营? 人多的地方,消息也多。几人赴宴的目的,便是想在这些三教九流的人当中,探听到杜三少的下落。本是权宜之计,但见这人竟然身在此地,沈遥云不禁讶异:莫非这襄王府,也和这事扯上了关系? 察觉他的注视,颜少青一眼扫来。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,很快又各自转开。 白若离见他神色有异,低声笑道:“沈道长,你那跟班呢?” 方惜宴一进王府便溜得没影,沈遥云心中正有恼意,蹙眉道:“何必管他,打听消息要紧。” 夜翎盯着那抹深紫身影,默不作声。三人分在各处落座,在宾客间打探消息。 公输瑾手执酒杯,大步走来,口中笑道:“薛庄主,久仰,久仰!” 众人面面相觑,心想这薛姓的商贾好大面子,竟令碧玉蝉公输瑾放着满堂宾客不顾,先来敬酒。 颜少青举杯相迎:“公输先生,客气。” 公输瑾边走边想:对方顶着商人名义,自己若亲自犯难,岂非矮了身份,找人试探再说。这个念头闪过时,人已到了颜少青跟前,冷下脸来,斥责身旁弟子:“薛庄主是何等身份,哪能坐在这旮旯地方,你去扶起来,请到我那一桌。” 颜少青自知他敬酒是假,寻衅是真,但他素来冷静自持,这时仍不动声色,说道:“不必了,薛某坐在这里就好。” 那弟子却已抢上前来,一把搭住颜少青手臂,他有意卖弄武功,想仅靠腕力,便将人从椅上提起,但见力道下去,对方纹丝不动,脸上微微变色,双手齐出,分提颜少青左右两臂。 手刚伸出,忽觉浑身酸软,双膝犹如灌铅,再也支撑不住,跪倒在地。这一下来得突然,众人看在眼里,都露出茫然之色,公输瑾略一沉吟,命人将这弟子抬离,继而向另一名弟子吩咐道:“你去请薛庄主。” 那弟子见同伴全身瘫软,犹似中邪,心中害怕,但又不敢违抗师命,硬着头皮道:“薛……薛庄主,请!”便在此时,出手如电,右手向颜少青肋下探去。 颜少青手指一松,酒杯直直坠下,那弟子浑没在意,直到杯底触及皮肉,才惊觉烫手,想要撤招,却已不及,眼睁睁看着酒杯穿透手背,在地上砸出深坑。 颜少青淡淡说道:“看来,襄王府的酒有些烫手。” 谁也没瞧见他如何出手,公输瑾手下两名弟子,便已一废一伤! 这一幕,瞧得在座众人,都说不出话来! -未完待续- 第139章 第二十一回:凤兮凤兮归故乡,遨游四海求其凰 “哈哈!今日真是英雄云集,既然这样,那不如武助酒兴,来几场比试,输者罚酒三杯,谁要赢了嘛,本王有几房美貌姬妾,就作为赏赐如何?”随着一阵爽朗笑声,襄王方舒怀在侍卫的簇拥下,大步迈进厅中。 听到这话,宾客中有人不屑的转过脸去,也有人露出垂涎之色,一些逢迎拍马的,已迫不及待迎将上前,聚在襄王周围。公输瑾上前道:“王爷所言甚是,歌舞助兴,难免短了英雄气概,既是英雄宴,少不得要请诸位英豪都露上一手。” 众人跃跃欲试,都想在襄王面前表现一番。襄王笑道:“白庄主侠名在外,今日得见,果然器宇不凡,不知本王今日有没有眼福,能见识到‘流星飞毫’的飒爽英姿?” 白若离抱拳道:“王爷过奖,在下只不过是名乡野大夫,担不起如此大名。不过既然是王爷的意思,在下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 流星飞毫的美名,众人都如雷贯耳,倘若今日能将其挫败,便能跻身兵器谱前十排名,那是何等风光荣耀之事,当下便有挑战者自席间起身,向他跨步走来。 那人身高体壮,浓须覆面,左右手各提一柄明晃晃的大刀,走起路来虎虎生风,来到白若离近前,喝道:“就让余某先来领教白庄主高艺!” 白若离拱手还礼,笑道:“余门主,请。” 原来这浓须覆面的大汉,便是伏虎门门主余舂尧。伏虎门在江湖中,充其量只算是个末流门派,但后来依附于江湖四大山庄之一的玉茗山庄,其门人也开始自恃甚高,不将各大门派放在眼里。此刻两人并站一块,一个温文儒雅,一个粗鄙野蛮,对比尤其鲜明。 也不管站在自己面前的,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暗器高手,余舂尧双刀齐出,分砍对方两臂。白若离身形一矮,动作徐若轻风,已站定在余舂尧身后,微一拱手,笑道:“余门主,承让了。” 众人定睛看时,只见余舂尧头顶发髻正中,不偏不倚插了三枚银针。他站在原地,满脸通红,恶狠狠地盯住白若离,往他身上打量,但见他身着儒衫,温文尔雅,打扮实和寻常大夫无异,但手下功夫却当真深不可测!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声,余舂尧颜面无存,随便拱了拱手,便退下了。 襄王眸光轻闪,赞道:“白庄主身手不凡,本王真是大开眼界。” 他命人领了几名美貌姬妾进厅,请白若离挑选,白若离却婉拒道:“王爷美意,在下心领,只是家中已有妻室,这奖赏……还是留给诸位英雄罢。” 襄王哈哈大笑,并不勉强,说道:“那本王便敬你一杯,补作奖赏!” 白若离盛情难却,谢了赐酒,举杯饮下。这时公输瑾忽然俯下身,在襄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,襄王听罢,放下酒杯道:“哦?真有此事?” 公输瑾点头称是。 襄王挑眉道:“那本王可定要看看他的本事了。”眸光掠过众人,落在颜少青身上,饶有兴趣道:“听公输先生说,薛庄主虽是名商贾,却身怀绝艺,不知是真是假?” 颜少青扫了公输瑾一眼,见他嘴角含着冷笑,便知对方心中打着甚么主意。他性格孤清冷傲,言语态度,并不因对方是王侯贵胄就有所改变,面对襄王的询问,只淡然道:“在下一介行商,生意之外,除了会谈几首曲子,其余一概不会。” 襄王摆明了不信,摇头笑道:“薛庄主太过自谦了。”顿了一顿,思索道:“既然薛庄主和白庄主都有不凡武艺,却不知哪位更胜一筹。” 公输瑾伺机道:“王爷只须令他二人比试一番,即见分晓。” 襄王微微一笑,抬眼瞧向白若离:“白庄主意下如何?”话中虽有询问之意,但语气却是不容置喙。 白若离并未答话,执壶斟了三杯酒,依次饮干。此举是何意,众人心中都清清楚楚,但由于适才见过他的手段,心中便更骇然,均想:那栖云庄庄主究竟是甚么人,竟而令得这位兵器谱上排名第五的高手,还未比试,便甘拜下风? 颜少青脸上依然不见甚么表情。公输瑾见挑拨不成,心中气恨,兼之当日在终南山下吃的暗亏始终令他心绪难平,忽然高声喝道:“既然白庄主有意承让,那在下便来领教薛庄主妙招!” 颜少青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精光,薄唇轻启,淡淡说道:“那只有请公输先生听在下弹奏一曲了。” 听他言下大有瞧不起自己的意思,公输瑾怒意渐盈,唰地抽出佩剑,冷笑道:“鹿死谁手,还未可知,薛庄主,亮兵器罢!” 颜少青击掌三声,厅外立时走进个青衣小厮,在他身前放下一架古琴。 那小厮约莫二十几许年纪,身形修长,眉目清秀,正是其义子沐亭之假扮,只见他放下古琴,在颜少青耳边低语几句,之后便在其身后站立不动。 公输瑾斜睨古琴,见琴颈浅浅篆了‘春雷’两字,行草填绿,骨气洞达,知是前朝古物,冷笑道:“薛庄主真是雅致人。” 颜少青左手按弦取音,右手轻轻拨动,一曲《凤求凰》,流淌而出。众人只听得一阵清越之音钻入耳朵,精神为之一振。接着,他改拨为抚,琴音摇身一变,充满杀伐之气。众人但觉胸口窒闷,却是不明所以,公输瑾登时觉悟,忙以真气抱守心脉,不敢再听琴音。 偶有阅历不凡者,知晓他以音律制敌,背脊不禁攀上一股寒气:此人年纪轻轻,内力竟如此惊人! 见他指腹在琴弦上飞快的滑过,公输瑾心知再耽搁下去,情况只会于自己越来越不利,人跃起时,剑已出鞘。 颜少青中指在弦上重重一剔,公输瑾身处半空,听对面风声破空,隐有兵器袭来,但注目一看,却又空无一物,他不敢迟疑,急忙低头避过,只闻背后‘嗤’的一声,一张酒桌瞬间裂为了两半。 几名宾客被酒水溅了一身,忍不住破口大骂,襄王却是越看越奇,抚掌笑道:“妙,妙极。”暗忖此人若是为自己所用,在千军万马中弹奏两曲,岂非一骑当千?却不知对方为何诸多名曲不用,偏要弹这首《凤求凰》? 公输瑾左手捏诀,右手挽出个剑花,直刺过去。 颜少青轻挑琴弦,铮铮两声,声震屋梁,满堂宾客,都伸手捂住耳朵。 琴音直奔公输瑾而去,他仗剑相抗,长剑舞成一团银光,说也奇怪,颜少青虽未使用兵器,但光团中却似有金石相击之声。公输瑾自付功夫了得,但和此人相斗,却有些力不从心,琴音一阵紧过一阵,他故意忽略,却仍有余音绕耳,胸臆间满是滞闷之气,一慌之下,心神大乱,不提防对面拨弦愈快,两道风声扫来,左膝右腋同时中招。 眼看便要跪倒在地,背心忽然传来一股力道,将他轻轻托起,才不致在众人面前出糗。回身一看,正是杜千葛。两人互望一眼,均见对方脸上有凝重之色。 杜千葛放下酒杯,起身说道:“这首《凤求凰》还有半曲未完,就让杜某讨教阁下高招!”江湖盛传万剑山庄庄主早已死于非命,他销声匿迹七年有余,这时忽然出现,群豪无不震惊! 凤求凰?杜千葛在心中冷笑,别人不知他弹奏此曲是何用意,他心中可明白的很。他的儿子,他这当爹的不点头,任何人休想带走! 颜少青指下不停,微微颔首。杜千葛双手在桌上一按,登时数十支竹筷弹跳起来,向前飞去,其势甚疾,真如飞梭也似。 颜少青并未抬眼,右手五指疾拨,只听噼噼啪啪一阵爆裂之声,数十支竹筷已成齑粉。 杜千葛喝道:“好!”拔身而起,倏忽间跃至对方跟前。 见他欺近,颜少青出声道:“人呢?” 杜千葛手腕一翻,长剑径取对方咽喉!颜少青眉头微皱,掌按桌案跃起,待到对方剑过,又飘飘然坐回原处,脸上仍是一派波澜不惊,又问道:“人呢。” “不知阁下要找甚么人?”杜千葛举剑斜挥,剑风过处,众人衣衫都猎猎作响,这一剑却是向着桌上古琴而去。 颜少青左手一扬,弹指逼开长剑,杜千葛应变急速,长剑在半空抡出半圆,剑尖一颤,又横扫回来。 颜少青知这是落风回雪剑法中颇为精妙的一招,名为‘扫月拂云’,不待招式用老,沉肩扬肘,一掌向对方胸前劈到。 掌未到,凌厉的掌风已扑面而至,刹那间四面八方都是掌影,杜千葛心下一凛,身子侧斜,自漫天掌影中脱身而出,双足在厅柱一蹬,借势跃回。 长剑在空中嗡嗡直颤,颜少青双手离开琴弦,一手挥动袖袍,卷住剑身,一手拍向杜千葛顶门。 他出手不疾不徐,但招式间流露出的凌厉杀气,却迫得围观众人,都有些喘不过气来! 锦袍卷住剑身,两人距离已是极近,颜少青凝视眼前的男子,一字一顿道:“我没什么耐性,告诉我,他人在何处。” *** 杜迎风不料这心法竟是‘天魔毒经’,眯起眸子道:“你将这门绝技外传,不怕小爷练成之后,回过头来找你麻烦?” 苏傲勾唇笑道:“你愿意前来,本尊欣喜尤是不及,何来烦恼一说?” 哂笑两声,杜迎风继续坐稳练功,心道这人真是好生没趣。真气在体内游走一个周天,渐渐摸到些门道,正试着打通两处穴道,耳中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琴音。这曲子他是听惯的了,往往闲来没事,那人便会弹与他听,一怔之下,不由喜逐颜开,不顾苏傲骤然沉下的脸色,便冲出屋去。 躲着守卫靠近前厅,悄悄推开窗户,粲然灯火下,只见大厅正中站着一人,身着紫袍,头戴玉冠,一双眼眸,深如幽潭,又瀚似夜空,却不是颜少青是谁? 刚要出声叫唤,冷不防被人捂住口唇,苏傲充满邪气的声音飘进耳畔:“这般急不可耐,你究竟将本尊置于何处?” 眼见两人之间仅有一墙之隔,却不得相见,杜迎风怎生能忍,突然间倒退两步,撞在苏傲胸膛,苏傲虽将他及时制住,但这些微动静,已然惊动了厅中几大高手。 颜少青眸光一斜,抬掌劈开大门,飞散的木屑中,两人始得相见。 -未完待续- 第140章 第二十二回:乱花迷眼妖刀斩,星河倒坠剑气冲 时逢腊月,天寒地冻,北风呼啸着刮喇进来,吹在众人脸上。 白若离见这惹祸精终于出现,暗暗舒了口气,不管如何,他总算可以对那人有所交待。沈遥云端坐着看不出情绪,夜翎则仿佛置身事外,一杯接着一杯喝酒。 颜少青缓步踏出厅外,沉声道:“放开他。” 苏傲充耳不闻,挑衅般撩起怀中男子的长发,凑近唇边轻吻。 杜迎风在他怀中挣了挣,低声道:“苏傲,你既出手相救,便证明你我是友非敌……” 不待他将话说完,苏傲打断道:“想看好戏,就别做声。” 杜迎风一时怔住。 苏傲轻抚他的长发,慢条斯理地说道:“王爷,这件事本尊应下了,但另外有一个条件。” 见他终于松口,襄王面露喜色,说道:“教主有何要求,只管开口。” “虽然杜三少给人宠得惯了,有点儿任性,但本尊很中意他,要将他带回陨天教。”目光扫向杜、颜二人,苏傲勾起唇道:“不知此事,王爷可否做主?” 杜迎风立即怒目相视,但转念一想,又回过头来,注视襄王身后的中年男子。尽管目睹他将自己出卖了,但心中仍存有几分侥幸,兴许那时他只是出言应付,而非出自本意? 襄王随即招来杜千葛询问。杜千葛拱手垂目道:“犬子能为王爷效劳,是他的福分。” 听闻此话,杜迎风闭上眼,深深吸了口气。 苏傲揽着他腰,笑道:“只怕这事杜庄主说了不算。” 杜千葛道:“儿女之事,当爹的做不了主,何人又说得算数?” 摇头笑叹,苏傲道:“有句话叫‘女大不中留’。” 杜迎风被他连番戏弄,早已怒不可遏,回过身来,迎面便是一拳。 苏傲出掌裹住他的拳头,望着的他的脸,低低叹了一声:“可惜我身有要事,不然……” 杜迎风再要扬拳,蓦地里被苏傲推了出去,额头所触,是温热紧实的胸膛,抬起头来,见是颜少青施展轻功,抢在人前将他搂住。 再看身后,除了几株怒放的梅树,哪里还有苏傲身影? 离别几日,真似阔别数年,杜迎风撇撇嘴道:“你再不来,小爷可跟别人走了。” 颜少青却不搭腔,伸指自他袖中伸进,暗中搭住他的脉搏,突然沉下脸来:“是谁伤的你?” 想起父亲的所作所为,杜迎风心中难过,但他素来争强好胜,不愿在人前示弱,仰起头说道:“这里是襄王府,你替我出头,不怕暴露身份?”见他一身华服,便知是乔装改扮而来,把玩他垂在腰间的坠饰,又道:“薛庄主,你那些庄丁呢,有没跟来?” 知他指的是岚山阁几位当家,颜少青颔首道:“放心,来齐了。” 两人站在树下,相拥耳语,杜千葛在厅侧瞧见,神色变了几变,按捺心中怒意,问道:“风儿,这一宿你去了哪里!” 经过苏傲的悉心调理,杜迎风的内伤已好了大半,外伤掩在袍内,旁人更是难以察觉,料想自己身为‘刺客’一事,对方虽有怀疑,却拿不出证据,眼珠子转了转,说道:“昨个晚宴上孩儿多喝了两杯,胸中有些燥闷,便到花园中随便走走,不想途中遇见一名黑衣刺客,向我逼问兵符藏在何处。” 襄王一惊,质问道:“那刺客现在何处?” 杜迎风煞有其事的指着墙外:“他问的‘兵符’,我确然不知下落,见左右问不出结果,那人便翻墙走了。” 只要熟识他的为人,便知他态度越是正经,就越是在胡说八道,但一来襄王心中有鬼,二来确实如他所说,刺客是在花园出现,他真话之中掺着假话,说得虚虚实实,倒教人不易分辨。 杜千葛不断观察他的神情,见他眸光不偏不斜,竟也信了几分,暂时忍下怒意,低声向襄王说道:“刺客若真是冲着兵符而来,那我们的计划岂不是已经暴露?” 襄王轻抚下巴,神色渐渐凝重起来。 杜迎风早知他意图造反,但兵符一事却是信口胡诌,目睹两人暗中传递神色,心道莫非真被自己言中,襄王竟私藏兵符? 接着又想道:他们这些阴谋诡计,和自己又有甚么干系?何必惹来一身腥臊。这般想来,神情恹恹地牵起颜少青的手,便欲出府。 负伤一事,他已不愿计较,颜少青却不肯善罢甘休,低声询问:“是杜千葛伤的你,是不是?” 杜迎风身心俱疲,不想再挑事端,别过头道:“不是。” 见他言语闪避,颜少青心中已猜得七八分,伸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,说道:“有些事,还是做个了断为好。” 杜迎风还待劝阻,颜少青已转身上前。 沐亭之托起桌上古琴,呈到义父面前,颜少青摇了摇头,道:“我心意已表,不需再弹剩余半曲。” 杜迎风见墙角暗处人影憧憧,面色稍变,抢上前来,拽过他的衣袖:“小爷偏要听这后半曲,你回去弹予我听。” 月色下见他一副乖张蛮横之色,颜少青不由莞尔。这张脸固然令他着迷,但这性子,何尝又不是他情之所钟?一时心中柔肠百转,出声安抚道:“待我将这里的事解决了,要听甚么曲子都由你。” 这句话中的宠溺之意,实在难描难绘,沐亭之在旁只听得呆了,杜迎风却仍不买账,哼了声道:“这里人又多,酒又浊,小爷半刻也不愿多呆。” 一个坚持要走,一个凝立不动,见两人拉拉扯扯,杜千葛越看越怒,冷着脸命令道:“风儿,过来!” 杜迎风斜眼瞧了过去,不作理会,又去拉颜少青手臂。 杜千葛勃然大怒,啪的一声,在桌上拍得一下,酒桌欲翻不翻时,颜少青忽然将桌面按住,说道:“岳丈大人何必动怒,风儿这性子,也不是我一人惯得。” 这声‘岳父大人’,无异于火上浇油。 杜千葛怒极反笑:“鬼纹刀,别以为换了张脸,我便认不出你来,别人怕你那把神出鬼没的妖刀,我杜千葛却无所惧。”掌缘往下一劈,但见酒桌纹丝不动,桌上的杯盏碗盘,却似遭到碾压,碎成瓷粉。 颜少青被他道破身份,淡然一笑。 鬼纹刀凶名在外,江湖中人无不谈虎色变,众人听到这话,又惊又疑,均想:那魔头纵横江湖四十载,倘若还在人世,年纪至少也得五十来岁,但眼前这名男子,怎么看也不像有这岁数。注目瞧时,只见他衣饰华贵,雍容俊雅,分明是名门贵族的公子,再不济也是富绅大户,哪有半分像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? 众人正自猜测,倏忽间两人已斗数招,颜少青一扬手,捏住长剑剑脊,低声道:“三十七年前的那件事,你也是参与者。” 杜千葛听罢,脸色骤然一沉。 颜少青道:“你是他的父亲,我破例不杀你,只断你两条臂膀。” 杜千葛冷笑道:“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。” 颜少青手腕一振,指间长剑,嗡嗡颤抖不停。杜千葛一招‘枯藤引树’,将他力道荡开,跟着‘风吹雪落’举剑斜刺。 两人内功深湛,使得又是上乘功夫,争斗时倏来倏去,身法犹似鬼魅。 杜迎风目睹两人相斗,心绪惶然不宁,环顾四周,发现公输瑾面色阴沉的站在厅侧,似在盘算甚么。他对这伪君子向有戒心,这时深入敌营,更是打起十二分的小心,想了片刻,招来沐亭之在旁护法,跟着盘腿坐下,闭目冲解穴道。 突然间‘噌’的一声,被风绞碎的落叶中,绽开了一道微光。 杜千葛长剑颤抖,纵上前去,喝道:“终于肯出刀了?” 叮叮当当数十声响过,那微光倏尔飞回,颜少青反手接过,握在掌中。 月色下,刀镡雕饰的鬼目透出两点幽幽的冷光,显得既邪恶,又狰狞,这时不知谁叫了一句:“鬼纹刀!”厅中登时乱作一团。 鬼纹刀系以深海沉铁打造,刀身坚硬沉冷,颜少青驭刀之技,又端端果断狠辣,杜千葛须得全神贯注,才不至落于下风。 他手中兵刃虽非甚么名器宝物,但他功夫了得,剑招使将开来,飘逸灵动,显然深谙落风回雪剑的妙旨精髓。颜少青时而指点杜迎风练功,对于这几路剑法再是熟悉不过,拆上七八招后,不禁暗赞一声,撇开内功不谈,对于招式的领悟,明显杜千葛要比儿子更胜一筹。 瞬息间十招已过,场中刀芒吞吐,剑光闪烁,两人都未寻得对方半分破绽,斗得旗鼓相当。 沐亭之在旁看得目眩神迷,轻声问道:“木……杜叔叔,接下来怎么办?” “甚么也不用做,静观其变,你盯着那公输老贼,只要他稍有异动,便叫醒我。”杜迎风双眼眯开一道缝,见周围没甚么异状,又闭眼冲穴。 沐亭之点头称是,袖中悄悄滑下一柄折扇,握在手中。 两人翻翻滚滚拆了百余招,杜千葛七十二路落风回雪剑法将要使完,忽听他发声长啸,破开屋顶纵起。 颜少青自屋顶的窟窿追去,陡然间剑光大盛,万点银光倾注而下,好似星河倒泻。瞧出这招正是落风回雪剑中最厉害的杀招‘风卷残星’,他深吸一口气,投力于掌,奋袂挥出,只听啪啪两声,梅树干上印出两道掌印,花瓣盘旋飞舞,他宽袖一扬,将百千花瓣反扫上天,迎向漫天剑光,霎时间乱花迷眼,星辰飞坠,偌大一个庭院,被搅得天翻地覆! 杜千葛被他逼在半空,情急间使出一招千斤坠,直直落将下来,颜少青便是等这时机,手腕微微一转,鬼纹刀脱手飞出。 杜千葛还未站稳,便见刀芒忽闪,急忙斜身避开,不料此刻旧力已衰,新力未生,他避过刀芒,却没避过随即而来的掌风,反应过来时,立即沉肩避让,却还慢上稍许,只听咯的一声响,肩头已被对方牢牢抓住。 察觉对方掌心之中,有股炽热之气钻将过来,想到他曾说要废自己双臂,杜千葛倏然一惊,喝道:“撤手!” 眼前剑光闪过,颜少青足下一滑,倒退三尺,嗤的一声,身上衣袍已给划出一道口子。 衣襟大敞之下,身上的烛龙刺青再难遮掩,沈遥云原是坐着,一看之下,推杯而起,目光在他身上来来回回的打量,接着转过头,狠狠瞪了在树下打坐的男子一眼,半刻之后,终是忍住不问,忿忿归坐。 杜迎风闻见动静,霍地睁开眼来,见杜千葛手捂左肩,似已负伤,颜少青衣袍割裂,身上倒无伤痕。胜负兀自未分,但其间所历凶险,已瞧得众人目瞪口呆。 颜、杜二人再待交手,襄王忽然一摆手道:“两位都是当世豪杰,又何必斗个你死我伤。” 慢慢踱到颜少青跟前,笑道:“英雄不问出身,阁下曾是魔头也好,是妖邪也罢,本王都可以不计较,如何,可愿归到本王帐下,同筹大业?” -未完待续- 第141章 第二十三回:兵戈相见情难舍,举眼望天何惶惶 黑夜中,几道身影兔起鹘落,疾行如风。 宇文无极展开身形,自屋顶纵跃而下,忽觉心口处传来一阵疼痛,他身子幌了几幌,伸手扶住廊柱。 见他气息急促,额头满是汗水,望玉溪递过汗巾给他擦拭,担忧道:“七哥,你伤势未愈,还是不要妄动真气。” 宇文无极推开他的手:“没事,找人要紧。” 前方唐妙停下脚步,抓了觉尘衣领,跃到两人身边,说道:“这般逞强,怕是人没找到,你便先趴下了。” 抬眼一见远处行来一队侍卫,人手都挑着牛皮灯笼,照得回廊下灯火煌煌,立即向两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。 四人收敛声息,躲藏在事先约好的地点。一盏茶的工夫,前方拐角处窜出两条人影,贴墙慢慢靠来,正是八当家李思函和十当家姜唯,边走边冲四人打着暗号,意思是说:人已找到,去大厅汇合。 唐妙冲对方点了点头。 一行人避开守卫,来到厅外,刚要向阁主禀告,见周围气氛颇为微妙,均都默不作声。左右各望了几眼,见那人盘腿坐在树下,宇文无极立时想起雪地里冷酷无情的一剑,脸色苍白如纸。 几人现身不过眨眼光景,杜千葛却已察觉,盯着宇文无极道:“阁下真是福大命大,还是说……有人故意手下留情?”眸光一斜,落在树下那抹白色的身影之上。 宇文无极微微一愣:杜三少剑法何等精妙,他要出剑杀人,自己岂有机会逃脱?心中登时明悟,缓缓舒了口气,暗道:看来是误会他了。 迈步走到那人身后,如以往般注视他的背影,沉默无言的想着心事。 那边襄王兀自滔滔不绝:“阁下武功惊人,就此埋没,岂不可惜?如今奸臣当道,朝廷正值用人之际,阁下只要入我襄王府,将来仕途必是无可限量。” 颜少青仅以冷漠的眼光瞧着他。 公输瑾走上前道:“王爷纡尊降贵的来请你,已经给足颜面,你还有甚么不满!你……” 襄王挥手打断他的话头,自厅中慢慢踱到院中。他年仅十二岁便被授予封号,身上自有一股皇家威仪,由于深谙养生之道,保养得宜,虽临知命之年,脸庞却显得尤为年轻。 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,觉尘从唐妙身后探出头去,偷偷向外打量。这时风雪稍停,月光投在那张削瘦冷峻的脸上,落下大片斑驳的阴影,觉尘心脏猛的一抽,脑中掠过无数破碎的画面。 “……不……不……”他看见有人被抛入井中,看见有人被吊着活活打死,看见各形各样的人物聚在厅中,酗酒糜乱、昼夜荒淫。 他的面色又青又绿,双唇抖动着,突然之间,似中邪般尖声惨叫。 众人都呆了一呆,襄王见他一个小孩,竟而打断自己问话,不悦道:“这位小兄弟也是阁下府中的小厮么?” 颜少青注视觉尘,缄默不语。 杜迎风除了闭目打坐那会,其余时候,目光无时无刻不随在他身上,这时见他眼中光影浮动,隐有墨绿之色,心下起了疑惑,起身走近,看了几眼,转头向襄王说道:“我这位朋友自由惯了,不喜束缚,为官之事,王爷还是另择高明。” 一面借辞推脱,一面用余光打量四周,发现屋梁下、墙角边,伏有好几道暗哨,看来这趟王府之行,进来容易,要毫发无损的出去,却要大费周折了。 暗中捉住身旁之人的手掌,只觉入手湿黏,不由心头狂跳,暗道:莫不是禁术发作了? 四目相触,颜少青向他轻轻颔首,更是证实他的猜测。杜迎风与他五指交握,心中五味陈杂,这个男人强悍如斯,此时手心里竟全然无力。 料定他有此异状,必与觉尘突然发疯有关,杜迎风定下心神,朗声说道:“今夜多谢王爷款待,请恕我等有要事在身,先行告退。” 襄王若有所思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扫来扫去,笑道:“看来杜三少与这位薛庄主关系匪浅啊。” 杜迎风笑道:“谁让我挥霍无度,而栖云庄恰好富甲一方呢?” “哈哈,杜公子真爱说笑,万剑山庄名扬天下,难道还供不起杜公子日常花销?”襄王一摆手,立即便有卫兵围住门口。 杜千葛皱眉道:“风儿,别在王爷面前胡说八道。” 见他面有愠色,却不知是为了万剑山庄的名声,还是自己倒行逆施的语气,杜迎风哂笑一声,抬起下巴道:“父亲既然将我送给陨天教教主,那便再也管不着我,我胡不胡说,与你有何干系?” 杜千葛凝视他道:“为父这般做,自然都是为了你好。” 挑了挑眉,杜迎风道:“是么,孩儿可没瞧出来。” “风儿……” 几人正在周旋,觉尘猝不及防夺过宇文无极佩剑,发狠砍向襄王,嘴里叫道:“都是你……都是你……” “大胆狂徒,敢行刺王爷!”“拿下他!”不等襄王下令,侍卫便蜂拥而上,觉尘虽然不谙武艺,但手执神兵,胡乱挥砍之下,普通兵刃,倒也难以抵御。 见他举剑胡砍一气,唐妙忙上前阻止,但这个平日间沉默寡言的少年,这时却如脱缰野马,明明不会武功,力气却是惊人。众人惊得呆了,许久蒋唯回过神来,伸手一抄,将他挟在腋下,喝道:“冷静些,别惹麻烦!” 唐妙出手点住觉尘穴道,宇文无极俟机夺下逐影剑。 李思函见周围侍卫各个都虎视眈眈,暗叹:本就脱身不易,这下更是难以收拾。瞄了眼主子,想有二人坐镇,再乱也出不了岔子,于是放下心来。 他哪料这两位主子一个穴道受制,另一个正受禁术所累,无法施展内力,对方要在这时犯难,几乎不费吹灰之力,但两人历经大风大浪,早便练就‘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,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’的本事,此刻,颜少青固然满脸淡然,杜迎风又何尝不是谈笑风生? 襄王因忌惮颜少青武功,迟迟没有下令捉拿觉尘,侍卫统领气不过,跪下劝道:“王爷,他们放这只疯狗出来乱咬,定是早有预谋,不能饶恕啊!” 话音刚落,只听啪啪啪数响,脸上连挨了几个耳光,跟着头下脚上,景物倒翻,一看竟是被条红绫缚住双脚,悬在树下,大惊失色道:“甚么人!” 唐妙轻飘飘落回原处,冷笑道:“再乱说话,便叫你做吊死鬼。” 众人见他一个小厮竟有这等功夫,惊愕不已。 公输瑾见那红绫,抚掌笑道:“精彩,精彩,看来这位便是岚山阁新任的右护法,血蜘蛛唐妙了。”目光自众人身上扫过,一一道出名讳:“追命剑宇文无极,一马当先蒋唯,风火扇沐亭之……鬼纹刀大驾光临,岚山阁倾巢而出,不知是看上襄王府哪样宝物?难道同那刺客一样,是看中……” 剩余二字却不说出,转眼看向襄王,其意不言而喻。 兵符乃是调令三军的重要信物,襄王野心勃勃,向来视如珍宝,当下再不犹豫,喝道:“拿下他们!” 他一声令下,四处立即涌现无数士兵,眨眼间便将岚山阁众人包围在内。 杜迎风暗自咬牙:兵符之说,纯属信口胡诌,这老鬼竟拿这事借题发挥! 抬眼望去,只见长枪如林,万矢齐聚,暗地里还不知埋伏了多少高手,杜迎风暗叹道:原本由他二人出面,足以牵制对方两大高手,可当下…… 感到他掌心微微发汗,颜少青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:“你当我会毫无准备么。”说罢左手一扬,慢慢握成拳头。 杜迎风瞧见这个手势,突然愣住。 他竟带来了暗卫! 只要岚山阁暗卫一出,那便是鱼死网破,眼看大战在即,情况一触即发,杜迎风终是不忍同其父兵戎相见,叫道:“不行!” 颜少青顿住动作,看着他却不言语。 此时多等一时,便多一分危险。杜迎风眼望天空,心中乱极:“再等等……” 没有主子下令,众当家均不敢有所动作。 公输瑾向弟子打了个眼色,几人偷偷摸近杜迎风身后,忽然一支箭矢、几枚银针飞射而来,偷袭者纷纷倒地。 夜翎放下弓箭,向周围冷冷扫视,白若离则端坐厅中,指间银针已然射空。 觉尘因穴道受制,只能睁大眼,死死瞪住前方。这双眼眸曾经清澈如水,如今却充斥着憎恨、恐惧、迷茫、愤怒、暴戾,这诸般情绪就似千万支利箭,统统扎进襄王眼里。 而贵为王侯,几经刺杀、政变的襄王方舒怀,竟在这少年的瞪视之下浑身战栗!伸手朝前一指,下令道:“杀了他!来人,给我杀了他!” “哎哟,轻点!”忽听一声不合时宜的轻哼,众人愣了愣,齐向院子侧门望去。 但见沈遥云架着一人走进院中,待到灯火明处,众人看清那人样貌,不禁惊呼:“小王爷!” 襄王脸色大变,叫道:“宴儿!” 沈遥云面无表情道:“要想他毫发无伤,便让出道路。”被他挟持之人也似配合般发出求救之声:“父王,快听他的!不然孩儿便没命啦!” 襄王子嗣单薄,到了这把年纪,便只这一个儿子,虽然风流成性,整日逍遥在外,屡教不听,却宝贝宠溺得很。见他被人挟持,心焦如焚,警告道:“你敢伤他,本王定叫你后悔来到这世上!” 沈遥云推着人质走上一步,道:“再不下令,我现在就让你们断子绝孙。”拂尘抵在人质胯下,微微冷笑。 “……你疯了?”那人质忽然转过头来,脸上的表情既惊讶,又无奈,赫然便是失踪一整晚的方惜宴。 沈遥云却不理会,推着他又走两步,冷冷道:“小王爷天潢贵胄,尊贵无匹,用来换几条草莽性命,绰绰有余罢。” 听着耳边冷冰冰的语气,方惜宴苦笑连连。 襄王不知此事正是自己儿子一手策划,脸色铁青地一摆手道:“放他们走!” -未完待续- 第142章 第二十四回:春风亭外杏花白,一曲广陵道深情 春风亭外杏花如云,微风拂过,落英似雪。亭中,一名男子端坐案前,正在抚琴,他身着黑袍,年纪约莫二十出头,在他身侧,有一方紫檀雕花矮几,几上放着鲜果、醇酒和几碟蜜饯,紧挨着矮几,是铺着毛毯的卧榻,一名华服男子正懒洋洋端着酒杯,躺在榻上听琴赏景。 青烟从香炉中袅袅升起,忽一阵狂风扫来,烟光起伏,琴音骤昂。 先时战鼓铮铮,风雨潇潇,几声裂帛之音,似要冲破红尘,直达云霄,渐渐蹄声远去,血染的黄沙中,唯有苍月如钩。 一曲终了,这华服男子仍旧沉浸在琴音的余韵之中,片刻后,他抚掌笑道:“所谓余音绕梁,三日不绝,颜兄这曲广陵散,真是令人大开眼界。” 这男子姓赵,单名一个褆字,乃是当今真宗皇帝的长子,至道四年封为温王,赐邸广陵。那抚琴男子却非他的下属,而是江湖中人谈虎色变的黑道魁首,岚山阁阁主颜少青。 颜少青闻言,只淡淡嗯了声。赵褆见他态度冷漠,自讨了个没趣。过得半晌,有些耐不住寂寞,自榻上探过身去,戏谑道:“谁能料得执掌黑道的大魔头,竟是个性情寡淡,整日与琴为伍的……木头。” 两人之间仅隔一方矮几,感觉鬓边倾吐的热气,颜少青转过头,伸手在对方腰间一带,将人揽入怀中。 这一下猝不及防,赵褆在他膝上坐稳之后,问道:“你作甚么?” 颜少青加重手里的力道,低声道:“答应我,别去蹚那趟浑水。” 赵褆一怔,随即笑道:“这便是连日来,你对我疏离冷淡的原因?” 肩上许久未有动静,半晌后才听到极轻的一声:“是。” 赵褆敛去笑意,正色道:“皇族中父子反目,兄弟成仇是常有之事,我就算放弃皇位,我的那些弟弟们,也不会就此而放过我。” 修长的手指抚过男子颈侧,他的脸色陡然阴沉:“唯有扫清障碍,得到至高权利,我才能毫无后顾之忧的和你在一起,即使失败,老天也待我不薄,有生之年,安排我遇见你,我死而无憾。” 颜少青捉住他的手腕,说道:“我们去关外,那里不是宋军的势力范围。” 赵褆道:“岚山阁呢?这一走,你花费数年的心血岂非付诸东流?” 颜少青道:“我座下两大护法,都是下任阁主的继位人选。” 赵褆听罢,一把拥住眼前的男子。两人额头抵着额头,姿势极其亲密。颜少青道:“我愿意为你封刀归隐,但看你是否舍得放下这身荣华富贵。” 缓缓闭起双目,赵褆叹道:“你肯为我做到这个地步,我又岂能不知足。” 听他话中之意,显然愿意放弃自己的皇子身份,颜少青暗暗舒了口气,道:“未免夜长梦多,我们尽早启程。” 赵褆点了点头道:“不过在此之前,我需回宫处理一些事务,待将事情安排妥当,你我再在此地相见,一同去往关外。” 颜少青颔首同意,忽然眸光一斜,望向亭外:“你要偷听到甚么时候?” 他刚说完,只见竹帘掀起,走进个黄衫少女,伸手在弦上一拨,笑吟吟道:“我怕打搅哥哥‘弹琴’的雅兴,只好默不作声咯!” 这少女十五六岁,大眼乌溜溜的,满脸精乖之气,轮廓与颜少青有几分相像,正是他的妹妹颜希真。毫不忌讳两人之间的暧昧气氛,她走上前道:“哥哥不怕赵褆哥哥回宫之后,再也脱不开身么?” 赵褆不仅身为皇长子,更是江湖中排名第一的高手,闻言笑道:“世间除了‘鬼纹刀’,谁能奈何‘乾坤鞭’?”而如今‘鬼纹刀’宠他爱他尚尤不及,哪会弃他、害他? 缓缓自男子身上站起,整了整衣物,坐回榻上。 颜希真往石凳一坐,慢慢剥开手里的枇杷:“就怕赵褆哥哥为亲情所绊,不能如期赴约。” 那枇杷鲜嫩多汁,百里挑一,自非寻常人家可得之物,她吃的不亦乐乎,赵褆却是眸光一沉,不消片刻,便又神色如常道:“阿真要不放心,就随我同入皇宫如何?” 他不过随口一提,颜希真却拍手笑道:“好啊!如此一来,我也好替哥哥盯梢呀!” 颜少青摇头道:“我不答应,真儿不会武功,这太胡来了。” 颜希真撇撇嘴道:“这世间不会武功的人多了去了,不都活得好好的,哥哥真是小题大做。”转头冲赵褆哼了声道:“算啦,放过你。” 赵褆刚要一笑置之,忽然眸光轻闪,说道:“阿真随我入宫,也未尝不可。” 颜少青骤然抬眸:“你……” “最近江湖中讨伐魔教的声音越来越大,此事若不处理,今后定要生出祸患,那时你远在关外,如何顾及?这几日我替你照顾阿真,你放心整顿帮务,顺便解决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给你惹出的麻烦。” 斟酌半晌,颜少青看着妹妹说道:“她自小就不安分,此去宫中,怕会引出事端。” 颜希真跳起说道:“我保证不会惹是生非,也保证不给赵褆哥哥添乱子,哥哥让真儿去罢!”赵褆也道:“为了今后着想,你必须去给那些人提个醒,在这期间,真儿跟着我反而安全。” “此事容我考虑再三。”他话音未落,赵褆便噗嗤笑出:“怎么,怕我将阿真藏起来,不还给你?” 叹了声,颜少青道:“你明知我并无此意。” “那便如此说定了。”赵褆在睡榻上交叠着双腿,满脸笑意的答道。这个身份尊贵的男子,此刻尚未意识到这一决定,竟令他重新卷进权利的漩涡之中,再难脱身。 事情初显端倪,是在半月之后,到了约定之日,颜少青如期而至,等到日落也未见赵褆,只有个冒冒失失的小太监,上山递了一封信来。他和赵褆间的联络,从来不依靠书信,这信自是他妹妹颜希真所写,其中提的无非是些宫闱景色和精致衣食。 等到深夜,本拟他不会再来,但见密林之中,有道身影施展轻功,几个起落便来到他身前,月色下,那张俊美的脸孔透出几许急切,似是行的匆忙,朝服还未及换下。 赵褆凑近他的脸,亲吻他的唇:“少青,对不起,再给我几日时间。” 望着他冕袍上暗绣的金蟒,颜少青叹了口气。 这一等又是数月,派探子去皇宫打探,原来真宗皇帝宠幸一个叫刘娥的民间女子,以至立储之事迟迟没有拟下诏书,朝中动荡,后宫之内,也是暗流翻涌。 颜少青得到消息,当晚便潜入皇宫。赵褆不知去向,倒在御书房找到了颜希真,只见她一袭宫装,正为皇帝研墨,平日间跋扈之态尽数收敛,乖顺有如绵羊。 原来如此,刘娥便是颜希真,颜希真便是刘娥,他的妹妹,竟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入宫。 不顾瞬间涌上的侍卫,颜少青转身即走。他回到岚山阁,派手下日夜打听赵禔下落,消息接二连三的传来,真宗次子赵佑被封太子,隔日惨死殿中,长子赵禔横死崖下,民女刘氏受封四品美人,地位仅在郭后之下。 听到赵禔亡故,他大受打击,为此与朝廷起了多次冲突,真宗大怒,一道圣旨降下,派兵剿灭岚山阁,幸得颜希真从中调解,才没酿成大祸。 多年的光阴磨平了伤痛,却未冲淡记忆,颜少青斜靠榻上,叹道:“现在想来,与其说她顾念这份兄妹之情,不如说是怕我下手杀了赵桓,斩断她登上巅峰的绳梯。” 怀中被褥松开,露出一张俊俏无比的脸来,狭长的凤眸眯了眯,望定他道:“这般说来,赵禔的死似乎和她有着莫大关联。”说到赵禔这个名字,老大不情愿的打了个哈欠,故意含糊过去。 颜少青道:“这件事我追查了三十多年,仍然毫无头绪。”顿了顿,垂目望向怀中之人:“风儿听了这段往事,可会吃醋?” 杜迎风一翻眼道:“即使吃醋,我又能拿你如何?托你的福,小爷现在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。” 见他眼中忿忿不平,似乎只要手脚能动,便要立即找他算账。颜少青替他捏拢被角,勾起唇道:“你一来便热情似火,为夫怎能拂了你的兴致?” 提到这事,杜迎风便憋了一肚子气,原想苏傲肯传他心法,他还有些过意不去,但天魔毒经一旦练成,穴道固然自解,但浑身上下竟也涌现出一阵阵狂躁之意,令他不得不在深夜之时闯进男子房中,厚颜无耻地需索一夜,幸而这是在自己家中,倘若那时他没听见琴音,在王府中练就心法…… 这么一想,便即激灵灵打了个寒颤,暗道:那混账,果然不能对他掉以轻心! 颜少青见他目露凶光,当他还在为昨晚之事置气,出口安抚道:“今日你便歇着,不要外出走动了,我让他们将午膳送进屋来。” 念及昨夜自己疯狂迷乱之态,杜迎风只觉脑袋越来越沉,将头埋入被中,颓然应了声。昏昏沉沉中感觉唇上压来熟悉的温软之物,他松开牙关,有甚么随着对方的舌一同涌入,伴着香甜之气,融化在他口中。 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,醒来时头疼欲裂,四肢像给人拿铁锤敲断了,软绵绵提不动一丝力气,一怔之下,他立即醒悟,这状况,分明是给人下了迷药! 他行走江湖向来谨小慎微,这时只因身在家中,故而放松警惕,但转念又想:普通迷药根本奈我不何,何况岚山阁守卫森严,甚么人有胆闯进? 越想越觉蹊跷,一把掀开被褥,冲出门去,抓了侍从问道:“我睡着时,甚么人进过屋子?” 那侍从不曾见过他疾言厉色,呆了呆,道:“除了阁主,不曾有过其他人。” 一股恐慌渐渐漫入心窝,杜迎风定了定神,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:“阁主他现在何处?几位当家呢?” 那侍从瞪直眼、张大口,一脸不可思议之态:“大当家不知道么?阁主昨日便率领诸位当家去了汴京!” -未完待续- 第143章 第二十五回:万里寒光生积雪,三边曙色动危旌(上) 第二十五回:万里寒光生积雪,三边曙色动危旌(上) 皇帝被软禁的消息,不胫而走。 此时自颜少青带领众人离开襄王府,已过去数日之久,期间襄王如何暴跳如雷,全城搜捕魔教踪迹,暂且表过不提,且说这数日间他们快马加乘,火速赶往汴京,尚在途中,便从各路渠道探得这个消息。 这日,浩浩荡荡的一彪人马抵达城外的汴河码头,未免引起骚动,颜少青吩咐众人乔装改扮,分批入京。 蒋唯随同宇文无极走东门入城,两人在成衣店换了身行头,便去岚山阁设在城内的分舵。对了切口,两个喽啰出来开门,将他们迎进厅中。两人隔着茶案落座,蒋唯兀自辱骂襄王行径,宇文无极微一抬头,发现那两个喽啰正在外面交头接耳,行迹极其可疑,喝道:“丘堂主何在?为何不出来见我?” 蒋唯骂得累了,端茶润了润嗓子,砸吧着嘴道:“方舒怀那老小子还想招募阁主为他做事,简直痴人说梦,就那德行,也不提提自己几斤几两,连给阁主提鞋都……呸,这茶不对!”突然拍案而起,将茶杯摔烂在地。 宇文无极一跃离座,伸手擒向那两名喽啰后心,突然间嗖嗖几声,房梁上射出几支箭来,他头一低,背上宝剑倏然出鞘,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响,窗纸上已破开几个窟窿。 蒋唯提住八棱铁锏,抢上喝道:“这年头王爷不要脸,自己人也靠不住,七哥,令我去教训教训这两个小子!” 他正因襄王那事憋足了气,没处宣泄,眼见那两名喽啰往外逃出几步,便不再逃,反而回过身来,朝他戳戳指指,心中怒火更炽,铁锏直抡而出。 两人抢到门口,忽然从头上落下一只铁笼,长高都有丈许,吭哧一声,长剑和铁锏都砸在铁笼的栏杆上。两人都是一愣,蒋唯破口大骂:“姓丘的叛徒出来,有种咱两比过,别尽使这下三滥的招式!” 宇文无极拾起地下断箭,发现箭镞又圆又钝,显是白蜡所制,眉头皱起,闻了闻杯中残茶,喃喃道:“是曼陀罗。”迷药蜡箭,显然只为困住他们而设,对方究竟有何用意? 蒋唯却没心思计较这等小事,横使蛮力,用铁锏敲击铁笼,震得铁杆梆梆作响。但铁笼不知以何材质铸成,竟坚不可破,宇文无极道了句:“我来!”反手握起逐影剑,削断两根铁杆。 “好,再来!”蒋唯见这困身的牢笼将破,大是解气,正要跃起冲出,蓦地里门窗关紧,从四面八方涌来数股浓烟。 两人立即捂住口鼻,不多时,烟气已熏得人睁不开眼。 蒋唯在笼中破口大骂:“姓丘的王八羔子,你背叛阁主,不知认了哪个贼做主子,叫他出来,爷爷非打断他的腿,割下他的脑袋当球踢,你这王八蛋不得好死,生儿子被雷劈……”骂了几句,渐渐语无伦次,显是给烟熏得神智模糊。 屋中骂声不绝,直到极木堂堂主丘世魁的祖宗八代都被问候个遍,方才歇止。 由于忙着赶路,蒋唯从清早到晌午,连口水都没及喝上,喉中干渴,腹中更是饥肠辘辘,睡梦中听见有人打鼓,猛然惊醒,发现双眼已给人蒙上,鼓响正是从自己肚中发出,料想此地应是极木堂关押人犯的石牢,大吵大嚷道:“姓丘的,你这吃里扒外的缩头乌龟,赶紧将老子放了!” 嚷了半晌,上方终于有了动静,随着钥匙钻入锁孔的转动之声,一阵酒肉香气飘了进来,蒋唯饿的眼冒金星,哪里能忍,叫道:“姓丘的,爷爷饿了,赶紧拿好酒好肉来伺候你爷爷吃喝!” 丘世魁走下石梯,将酒菜摆到桌上,咳了声道:“十爷,对不住您,等回答属下几个问题,属下立刻替您松绑。” 蒋唯听到不止一人的呼吸声,料定他身边还有旁人,骂道:“你身旁是谁?是不是那个狗贼?”说罢呸了声,狠狠吐了口唾沫。 丘世魁瞄了眼身旁之人,见对方神色如常,才道:“十爷,此次上京,是要入宫去么?” 蒋唯哼了声道:“是又如何,不是又如何,你这龟孙子软蛋管得着?” 被人骂过祖宗八代,丘世魁也是有气,提高声音道:“入宫可是为了皇帝被囚之事?” 这回蒋唯却撇头不答。丘世魁连问几次,蒋唯忽然大笑道:“有种便杀了我,要不就松开铁链,痛痛快快干上一架,要在爷爷嘴里套话,门都没有!” 丘世魁嘴角抽动,回过身来,似在等待那人指示。 蒋唯先是听到一阵缓慢的脚步声,接着肉香扑鼻,仿佛有个油腻腻的鸡腿在眼前晃动,他发狠般张嘴咬去,果然从鸡腿上撕下大块肉来,他饿得狠了,也不管有毒没毒,不待咀嚼几下,便即吞下肚去,哪料咬第二口时,那人已撤手走远。 本来吃不着还好,可嘴里一旦尝过肉味,肚中馋虫便更肆虐,更可恨的是,那人故意倒了一大碗酒,端到面前却又不准他喝。 对方要来硬的,他岿然不惧,偏生那人知道他爱好喝酒吃肉,这便拿住了他的软肋,黑暗中瞧出个模糊轮廓,看穿着像是位富贵王孙,蒋唯嚷道:“臭小子,要杀便杀,看是你的刀利,还是爷爷脖子硬!” 那人顿了顿,唇边逸出轻笑。 蒋唯听到笑声,呆了一呆,浑身气焰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。 那人丢下鸡腿黄汤,懒洋洋向丘世魁吩咐道:“好生伺候十当家吃饭。” 直到对方扬长而去,蒋唯才回神道:“丘堂主,你干么不早说……呜呜……呜……” 丘世魁恶狠狠拿鸡腿塞住他的嘴,叱道:“我脖子不够硬,胆也没你肥,吃吧,吃死你!” 相隔一堵石墙,即是关押宇文无极的囚室。 他功力比蒋唯深厚,因此醒得较早,却没像蒋唯那般大声吵嚷,而是暗中分析这事的来龙去脉,同时透过蒙眼黑纱,打量四周环境,这里原先是极木堂关押人犯的石牢,年前,他曾在此地审过两名囚犯,因为动用酷刑,满地都是脏污,这会倒收拾得亮堂,地下青砖被仔细的清理过,在正中央铺开一张兽皮,上面摆着桌椅酒具和几样下酒菜,都未曾动用。 石牢中除了他空无一人,难不成对方想他醒来之后自行取用?正在胡思乱想之际,忽听得铁锁响动之声,牢门被人从外打开。 宇文无极连忙低头装作昏迷。那人反锁了门,从石梯下到牢中,在正中的扶椅上坐了下来,往他打量几眼,喃喃道:“照理也该醒了,难道是受了伤的缘故?” 甫听这话,宇文无极的心脏便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,怕被对方察觉,运起内力,强制压抑,忍得十分辛苦。透过黑纱望去,那人的脸庞朦朦胧胧,但白衣胜雪,轻裘缓带,显得十分潇洒,坐在藤椅中,一手支着下颚,一手放在膝上,轻轻打着节拍。 瞧得一眼,宇文无极心脏便似要跳出胸膛,那人若有察觉,自椅中起身,慢慢踱到他身前,观察他的神情。 感到一股浅浅的呼吸喷在脸上,宇文无极几乎忍不住弹跳起来,但想自己要是醒着,这人必不会与他如此亲近,念头一动,继续假装昏迷。 衣襟被轻轻扯落,绵长的呼吸扫在脖颈、胸膛,明知对方是在检查伤口,宇文无极仍是禁不住情动,心中叹道:如果是他,要抓要杀,要切要剐,自己都是心甘情愿的罢。 那日被长剑贯穿的地方,传来些微凉意,对方的手指在那里停顿,指甲拨搔着血痂,一下接着一下。 刺痒的感觉挠着心肺,几乎胜过任何酷刑,宇文无极咬着牙,额头沁出冷汗。 那人动作一顿,伸手揭去他蒙眼的黑纱:“还想骗我?” 忽然间火光耀眼,宇文无极闭着眼定了定神,再睁开眼来,对方已坐回了藤椅之中。他在心中叹气,垂下目光,问道:“大当家,你这又是闹得哪一出?” 那擒了蒋唯和宇文无极来到石牢的,正是岚山阁大当家杜迎风,只见他交叠双腿,斜着双目道:“小爷醒来时不见宇文兄,心里念得紧,于是跟来汴京,和你叙叙话。” 看他嘴角微泛冷笑,便知他正憋着气,要找人算账,宇文无极清楚他的脾气,知道接下来免不得要吃点苦头,不过对于他直冲自己而来一事,却又暗暗欣喜。 杜迎风见他走神,伸手叩了叩桌沿:“老实说,你们进宫要干甚么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144章 第二十六回:万里寒光生积雪,三边曙色动危旌(中) 第二十六回:万里寒光生积雪,三边曙色动危旌(中) 宇文无极顿了下,片刻后说道:“大当家想知道,为何不直接去问阁主。” 杜迎风挑着眼角,往斜里睨着他,仿佛在说:他若肯据实相告,小爷又何苦抓你来问? 宇文无极摇了摇头道:“这件事属下未得阁主允许,不能透露半句。” 杜迎风一探手,捏住了他的下颚:“岚山阁哪一件事,小爷不能参与?你顶着阁主的名义忤逆我,就不怕我拿帮规处置你?” 宇文无极蓦地抬头,鹰一般锐利的目光紧紧摄住对方。 杜迎风微微一怔,松开了手。 “阁主吩咐所有人……”宇文无极垂下眼,面无表情的开口,杜迎风却伸手捂住他的嘴:“别说了,小爷又不想听了。” 两人就这般对望着。杜迎风潇洒自若的脸上闪过几丝焦躁,撇过头道:“那日我险些要了你的命,你为何不问缘由?” “那日你不出手,杜千葛也会出手,而我,就更难有活命的机会。” 微微一笑,杜迎风挥剑劈断他臂上的铁链,说道:“你走罢,我入京之事休要和任何人提,包括你奉若神明的阁主。” 当一声长剑入鞘,转身走出石牢,暗道:青,你认为世事都在你的掌握之中,但这一回,我偏要令你失算! 在汴河码头的东北角上,有座三层高的小楼,平时打开铺面,做些茶叶、布匹的生意,是岚山阁在汴京的产业之一。时值深夜,铺中的伙计都已睡下,整幢楼里一片漆黑,唯独三楼朝南的一扇窗户之中,透出些微烛光。 颜少青坐在椅中,随手翻着书册,他手边放着半截红烛,烛火明明灭灭,将屋中摆设照得浑黄不清。窗边是一张精工雕琢的花梨书案,案上垒着古籍名册,并几样茶具,墙角放着书柜,柜旁便是卧榻,青色的罗帐悬在一边,随风而漾。 忽然烛光摇曳,窗棂上传来敲击之声,颜少青合上书册,说道:“请进。” 一道人影推开窗户,纵进屋来,烛光下,只见他一袭道袍,神清骨秀,正是清溪观观主沈遥云。 颜少青候他多时,见他衣袍染霜,必是匆匆而至,端起茶壶,冲了两杯茶水,说道:“深夜请观主来,实在迫不得已,还请观主见谅。” 将拂尘收在腰中,沈遥云笑道:“能得阁主亲自斟茶相待,沈某何其有幸。” 主宾分别落座。沈遥云打量四周,道:“闹市中要寻这么个清净地方,也是不易。”他是修道之人,比起奢邸豪宅,更偏爱清居雅舍,见屋中檀香缭绕,一尘不染,甚为心喜。 斟茶的男子淡淡一笑。他性子冷漠,对沈遥云礼遇有加,一来是敬重他的为人,二来自己能够重见天日,便是得于他多次相助。打开手边木匣,取出一枚色泽碧绿的小丸,放入茶中,不久小丸化开,执杯上前,道:“这百竹丹能够养精蓄气,祛病延年,于修道之人颇有好处。” 沈遥云蹙眉道:“无功不受禄,阁主这是何意?” 颜少青道:“观主若不收下,剩余之事,也不必谈了。”挥袖打开窗户,作势送客。 沈遥云苦笑着一伸手,端茶仰头饮尽。 茶水微涩,入喉回甘,瞬间将身上寒气驱散不少,他放下杯盏,说道:“好茶,难道这便是阁主要我办事的酬劳么。” 颜少青道:“百竹丹并非酬劳,而是酬谢,事成之后,酬劳另算。” 沈遥云一愣,暗道:莫非这百竹丹,是用来偿还之前那枚‘凝蔘丹’?此时茶已饮下,便要推拒,也无理由,叹一口气道:“阁主行事,真是我行我素。” 话中挖苦之意,颜少青浑不在意。两人喝了一盏茶,已无客套话说,放下杯盏,颜少青道:“茶已饮完,这便开始罢。”起身走近床榻,撩开罗帐。 烛光淡淡照了进来,床上的少年翻了个身,继续呼呼大睡。沈遥云认得他是那天夜里举剑行刺襄王之人,惊疑道:“是他!” 颜少青道:“他便是真正的薛辰。七年前我遭逢大噩,借他的躯壳还魂,但这孩子命不该绝,那时法雨寺正闹瘟疫,死了好几十个寺僧,他便寻了个差不多的身子,稀里糊涂的做了和尚。” 沈遥云嗟叹道:“命数之事,果然玄妙。”附身探进帐中,查看觉尘身体,随口问道:“容我多言,这件事……我那小师弟可还蒙在鼓里?” “你认为,他知道后会如何?” 隔着罗帐,男子的神情有些看不真切。沈遥云低头沉思,七年前摘星崖上发生之事,如今仍历历在目,叹道:“甚么也做不了,眼睁睁看着你受苦,却束手无策,他定然要发疯。” 两人熟知杜三少脾性,都露出苦笑。颜少青拂开罗帐,坐了进来,道:“我已点了他的穴道,两日之内,都会昏睡不醒,之后还需我如何配合,你尽管提出。” 沈遥云凝视熟睡中的少年,又叹道:“这事对于他来说,不知是福是祸。”取出三元罗盘,放在三人当中,望着正中卦象说道:“七年前,施术改命的是我,即使要偿还,也不需拿你的……” 嗤的一声,床边二十八支蜡烛同时燃起,颜少青垂下手臂,沉声道:“观主当我颜某是甚么人,敢做,而不敢当?” 烛火濯濯,照得四周犹如白昼。沈遥云望着那双冷透骨髓的墨眸,重重叹了口气。 禁术末页有述,借命偿命,借魂还魂。但命寿之说,太过虚无缥缈,又不像买卖文契,白纸黑字,账目分明。方惜宴曾说禁术无解,这话也不算胡诌,因之即使有解,世上也无人可解。 不过,颜少青身负倾世武功,天赋异禀,能人所不能,只消将功力传到对方身上,便可令其长生不老。 令人感到棘手的是,觉尘毫无武功底子,资质又非绝佳,强行传功,身子必定支撑不住,何况九转丹魂经至刚纯阳,修炼者无不饱受烈焰焚身之苦,他一个小小孩童,焉能抵受。 思来想去,唯以纯阴真气裹住他全身血脉,才不会爆体而亡。而世间懂得禁术,又修习纯阴内功的,还有何人? 沈遥云在觉尘后背画下符咒,又用白酒调匀朱砂,在周围每支蜡烛之上,分别刻上二十八星宿。颜少青褪下外袍,坐到觉尘对面,沈遥云取出三枚铜钱,摆在两人中间。 颜少青一怔,道:“这是方惜宴施术的法器,据我所知,道教之中,法器应是不能外借才对。” 明亮的烛光投在乌黑的瞳中,映出几个猩红光点,像炉中烧旺的炭,烫得灼人。只消一眼,沈遥云便即红了耳根,说道:“你并非道教中人,这些规矩,自然记不详尽。” “是么。”颜少青既未反驳,也未承认,只牵了下嘴角。 沈遥云加重语气道:“阁主若对我观中的规矩感兴趣,待事后我再予你详述,当下还请收敛心神。” 颜少青闭上眼眸,双掌按向觉尘后心。 沈遥云再不迟疑,双手结印,抵在少年胸口,只觉他浑身滚烫,肌肤犹如火烧,心中惊诧:这人……好霸道的功力! 闭目之际,瞥见他长长黑发掩映下的烛龙刺青,沈遥云道:“舍弃功力,便与寻常人无异,你仇家众多,今后如何自保,难道就此躲进深山,闭门不出?” 颜少青道:“我还有事未办,须得进宫一趟。” 他说得轻描淡写,沈遥云只听得浑身一震,道:“进宫?你失了武功……如何……如何……”见烛光一阵乱摇,忙即收敛心神。 男子的声音依旧淡漠:“不必担心,这具身体,只是个饵而已。” 沈遥云又是一惊。 饵? 他究竟有何打算? -未完待续- 第145章 第二十七回:万里寒光生积雪,三边曙色动危旌(下) 第二十七回:万里寒光生积雪,三边曙色动危旌(下) 汴京乃是历朝古都,城中花木扶疏,景致宜人,莫说繁台春色、夜雨金池,便是隋堤两岸的迷蒙雾色,亦为文人墨客趋之若鹜。 登堤遥望,但见楚馆瓦肆隔岸相抱,河道上画舫如织,晓雾蒙蒙,暮色迷离,一派妩媚景色。斜阳夕照,残雪未消,杜迎风躺在倚翠楼的屋顶上,一面喝着酒,一面留意屋中动静。 屋中正行酒令,只听一个男人声音笑道:“怎么才玩几局便不行了,说好罚酒三杯,你可不许抵赖啊。” 屋中哄笑起来,有人道:“夜堡主言出必行,岂会抵赖?来来来,给他斟酒!” 接连几声喝彩,那先发声的男人道:“此种玩法太过乏味,难得夜堡主赏光,我们换个稀罕有趣的玩法。” 便有人附和道:“王公子有何妙策?” 杜迎风拨开手边青瓦,探眼往下瞧去,见屋中闹哄哄围着一桌人,均是汴梁城中的纨绔子弟,同席的还有宰相公子王允冲,和御史大夫的侄子乾维哲。 王允冲笑道:“我们来行骰子令,我出一行诗,谁要掷中诗中的数字,那作陪的花娘,便要当众脱衣。” 众人不住拍手道好,几位花娘直嚷嚷着不依,而角落里酩酊大醉的男子,俨然无力反驳。王允冲存心卖弄,大冷天里摇着一柄折扇吟道:“四顾山光接水光,凭栏十里芰荷香。” 喝彩声后,乾维哲丢出一个骰子,众人依次投掷,轮到夜翎时,却见他伏倒在案,已经醉得七晕八素。 王允冲道:“看来夜堡主行动有些不便。”说着向乾维哲使了个眼色。乾维哲绕到他身后,将骰子胡乱塞入他的掌心,然后一摇一放,骰子掷进盅中。 众人盯着那鲜红的四点,放声大笑。王允冲摇着折扇道:“鸣凤姑娘,请罢。” 陪在夜翎身旁的花娘低着头不作声,纵使做惯皮肉生意,当众解衣,仍教她脸现窘迫,扭扭捏捏,不愿就范。 杜迎风在屋顶瞧见,心中暗笑:这都是小爷当年玩剩的,又有甚么稀罕。只是逼迫女人,未免落了下乘。喝一口酒,看一眼好戏,丝毫没有插手之意。 夜翎听到个‘凤’字,起身问道:“风?他在哪里?” 身旁花娘扯了扯他的袖子。看清她的模样,夜翎大失所望,向王允冲道:“输的是我,要脱衣服,也轮不到她。”一伸手甩下外袍,挂到了屏风上。 众人均想:谁要瞧你脱衣?乾维哲咳了声道:“夜堡主,这可不合规矩啊。”王允冲慢摇折扇,脸上亦显不悦。 夜翎转过头来,向那花娘说道:“我不需你陪,下去罢。” 那花娘揉着丝绢,心中踌躇,要给老鸨知道她被客人撵走,定有一顿好打。见夜翎摸出两锭银子,作为她的打赏,这才谢着去了。 王允冲有些败兴,存心要他出糗,折扇一阖,说道:“我们接着来,下一题是‘身无彩凤双飞翼,心有灵犀一点通’。” 骰子传着传着到了夜翎手里,他随手一掷,掷出个二点,糊里糊涂将骰子传递出去,哪料王允冲突然伸扇拦下他的动作,笑道:“可不打巧,又叫夜堡主掷中了,这回是脱衣,还是脱裤啊?” 众人想了想,都忍不住笑出声来。原来诗中暗藏玄机,不仅掷中一点要罚,掷中二点,也要受罚。夜翎于酒令全不在行,脑中晕晕沉沉的,不细想便伸手解衣。 忽然响起一阵叩门声,有个声音在外说道:“鸣凤不懂规矩,惹恼了贵客,妈妈特叫香灵前来作陪。” 王允冲道:“进来。” 一名花娘笑吟吟推门而入:“各位公子有礼了。” 她开口时嗓音有一丝丝哑,声线比寻常女子要低上几分,但容貌绝俗,肌肤雪白,甫进门时,便赢得了王允冲的好感。 作势拉她入怀,却叫她灵巧的躲了过去,一转身坐到夜翎身边,执起骰子说道:“鸣凤初来乍到,不懂伺候人,就令香灵来代替她,陪各位尽兴如何?” 王允冲不怀好意地笑道:“香灵姑娘如此善解人意,那是再好没有。” 夜翎似被人点中穴道般,盯着她一动不动,这自称香灵的花娘向他眨了眨眼:“这位公子醉得厉害,看来是给人欺负惨了。” 众人装模作样的叫起屈来,王允冲流连花丛甚久,不曾在京里见过这等姿色,留了个心眼,问道:“姑娘是哪里人氏,怎么之前不曾见过?” 香灵托腮说道:“良宵苦短,公子是要打听香灵出身,还是要尽情享乐?”说着扯扯衣襟,冲他一笑。 她行动间潇洒豪放,没半点忸怩之态,王允冲欣赏她的脾性,又垂涎她的美色,笑道:“香灵姑娘言之有理,既然如此,我们便开始下一题。” 香灵将骰子捏在掌心,道:“总由一人出题,未免单调无趣,香灵也会得几首诗词,不知可否献丑?” 王允冲颔首道:“香灵姑娘请。” 香灵也不同他客气,缓缓站起身来,吟道:“一丈红蔷荫碧溪,柳丝千尺六阑西。二情难学双巢燕,半枕常憎五夜鸡。九日身心百梦杳,万重云水四边齐。十中七八成虚象,赢得三春两泪啼。”言毕倒了杯酒,边饮边看众人反应。 王允冲道:“姑娘这是要瞧你几位姐妹脱衣么?” 香灵笑道:“脱衣有甚么有趣。” “那么姑娘觉得如何才有趣?”王允冲猎艳心喜,凑近几步,闻见她身上有股香味,深深吸了口气。 夜翎目睹这幕,脸色一沉,伸手扶住他腰,将人按在椅上。他虽然醉得狠了,但这眉眼、这嘴唇,是他日日牵念,夜夜梦萦的,哪能认不出来,只是不知这位大名鼎鼎的杜三少身着女装,冒充花娘坐在席间,要搞甚么名堂。 这两月来皇帝久未上朝,宫中形势微妙,处处草木皆兵,为了打探消息,夜翎不得不与这些官家子弟来往。 揉了揉额头,强迫自己清醒几分,见这人嘴唇开阖,向他传音入密,他听罢皱起眉头,想了一阵,才朝对方点点头,似不经意抬头扫了眼王、乾二人,投以同情目光。 和他达成一致,扮作花娘的杜迎风更无后顾之忧,托出一只酒葫芦说道:“这酒叫做半步倒,喝上一口,保管醉得连自己亲生爹娘也不认得,谁要输了,就罚他饮上一口,看能吐出甚么风流韵事来。” “有趣,有趣。”王允冲出身名门,好酒见得多了,也算半个行家,将酒葫拿在手里,拔开葫塞一闻,果然醇香扑鼻,闻之欲醉。 杜迎风丢出骰子,眯眼笑道:“王公子先请。” 王允冲虽然迷恋酒色,却也不傻,道:“你这首诗将数字都占全了,无论掷中哪个,都要受罚。” “不试又怎会知道,兴许能掷出个其他数呢?”杜迎风修长的手指圈绕长发,挑衅般扬起眉。 王允冲自负酒量了得,心想每人饮上一口,自己也能撑到最后,这花娘自然逃不出掌心。 但酒水来历不明,他不敢直接饮用,指使一名仆役,上前替他试酒。那人饮下之后,渐渐面颊酡红,语无伦次,王允冲瞧是醉酒症状,当下去了疑心。 抬眼见那花娘正注视自己,心中一荡,拿扇头挑起他的下巴,道:“本公子听你话,你拿甚么来报答?” 那双眼里的龌龊心思,全然不加掩饰,杜迎风抬指移开扇子,道:“今夜即见分晓,王公子何必着急。”心里琢磨着,是吊着他吹几夜冷风,还是直接丢进山里喂狼。 骰子转了一圈,酒也去了大半,王允冲跌跌撞撞,终于倒在桌边,杜迎风击掌三声,立时有人进来,收拾残局。 夜翎按按额角,有些头疼:“你来做甚么,还嫌京里不够乱?绑了王允冲,不怕宰相府找你麻烦?” 杜迎风耸肩道:“有人总是不长记性,我送份大礼过去,兴许能提点提点。” 夜翎一怔:“你指刘后?” 杜迎风笑着望他,好似在说:你也不是太笨嘛。 待周围清理干净,屋中只剩下他二人。杜迎风自怀中掏出纸笔,铺到夜翎身前的桌案上。 夜翎瞧了他一眼,道:“这是要逼我签字画押么。” 杜迎风笑道:“小爷又不是县老爷。”坐正身子,敛去笑意道:“我想你给我画一幅地图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146章 第二十八回:春风曛暖近江岸,青峰孤峦远楼台 原来,他是冲着自己而来。夜翎放下纸笔,看着他道:“杜公子扮起花娘,可真是惟妙惟肖,差些将我也骗过了。” 杜迎风心里咯噔一下。 九转丹魂经固然可令人长生不老,但也致使他再无法发育长大,他的体型、容貌被迫停留在十九岁,弱冠少年,身子骨尚还纤细,扮作女子,自然雌雄难辨。 整日顶着张幼-齿脸庞招摇过市,这滋味,本就令他不痛快,这回为了隐瞒行踪,不得已又要男扮女装,一下被人戳中痛处,口气不免有两分怨念:“谁让夜堡主哪里不好去,非要来逛妓馆,我只好出此下策。” 对方一句话将矛头调转过来,夜翎想要解释,话到嘴边,突然变了主意,说道:“这里美人如云,我自然乐意光顾。” 杜迎风转转酒杯,摇头道:“要说别人我信,但以夜堡主的为人,平日出门,必会刻意避开此地,今日会来光顾,我猜是受人‘胁迫’罢。”语气一变,笑吟吟道:“夜堡主请宽心,那两个胁迫你的浮浪子弟,我定会严惩。” “……王允冲毕竟是宰相公子。”听着他胡扯,夜翎简直哭笑不得,拜他所赐,酒也完全醒了。 起身踱了两步,杜迎风笑道:“正因是宰相公子,我才找上他,宰相大人失了爱子,可没心思为那女人作恶了。”转过身道:“夜翎,即使没有地图,皇宫我也非去不可,你若愿意,便帮我一把,若是不愿,我也不会强求。” 杜三少言出必行。夜翎叹了声,提笔在手,迟迟不肯落下。 自高昌回来之后,他已暗中调查了当年之事。七年前,夜飞雪受了刘后指使,趁岚山阁阁主和温王赵褆斗得两败俱伤时,在旁施放暗箭,结果被杜三少当场格杀。 得知真相,归罪之心稍减,怅恨之心反增,怅的是父亲竟然不顾身份,做出这等偷袭之事,恨的是刘娥这招借刀杀人,害得他幼年丧父,也害得夜家堡从此一蹶不振。 倒是对于这人的罪责,渐渐地化作乌有,但杀父之仇,与这段欲得而不能的感情,却像两股交错的藤蔓,将他越绞越紧。 后逢法雨寺出事,宫中传回音讯,得知有人欲对万剑山庄不利,为了查明真相,跟随沈、白二人,到襄王的英雄宴上打探消息,未料这一去,固然见到了朝思暮想之人,却只能眼睁睁瞧着他和别人联袂而去。 感情之事,剪不断、理还乱,明明知道毫无机会,却依然如扑火飞蛾,自取灭亡。 望着桌上那张泛黄的宣纸,夜翎在心中苦笑。 他时常出入皇宫,熟悉宫中地形,这人正是瞧中这一点,才专程找上门来。 汴京宫城周廻五里,大庆殿居于正中,南为紫宸殿,西为垂拱殿,其次为集英殿、升平楼,后宫殿宇众多,除去帝王、后妃居所,尚有百间楼阁,东有叠琼、芬芳、丽玉,西有琼华、文绮、绛萼,更有嘉花名木,不胜枚举。 但这神仙宫阙,同时也是龙潭虎穴,即便有地图引路,贸然闯将进去,保不准也会丢掉性命。啪一声将笔放下,震倒了一只酒杯,他斩钉截铁地说道:“这地图,我不能画给你。” 杜迎风似早有所料,失望道:“你若为难,那便算了。” 隔了片刻,夜翎叹道:“不过,我却可以为你亲自指路。” *** 烛光摇曳,檀香如雾。 削薄的唇微启:“力取少商,气沉丹海,收视返听,凝神入炁,调息绵绵,心息相依。” 细密的汗珠自孩童额上沁出,顺着脸颊淌落。他身前抵着一双手掌,蓬勃热力,便自那双手涌入体内,心脉被撑涨、血管被拓宽,睡梦中,他如处刀山火海,汗如雨下。 体内热力越积越多,烧成赤色的皮肤上,青筋乱跳,血管暴突,十分狰狞恐怖,就在他将要支持不住,爆体而亡时,身后一股冰寒之气钻入,适时裹住了伤痕累累的筋脉。 他冻得一个激灵,但梦魇,还在继续。 两个时辰之后,二十八支蜡烛尽皆燃尽,沈遥云拂尘一扬,撤掌收功。睁开眼来,发现三人都已满身是汗,发梢滴着水,连同床褥也浸湿了大片。 几缕星光自窗间漏进,洒在对面那人的脸上,见他神情淡淡,除了眉宇间几丝倦意,瞧不出有何不妥,沈遥云试探道:“你……有无不适?” 男人摇了摇头,伸出手臂,见腕上的红痕已经消失,便披上衣袍,起身下榻。 沈遥云将觉尘扶到床榻里侧,整了整衣冠,跟随他坐到桌前。看他精神尚佳,猜不透传功之事到底如何,正待询问,对方抢先开口道:“这孩子得了我内力,不懂如何运用,烦劳道长带他上山,悉心教导。” 沈遥云怔了下。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,少时有人叩门,悄声在外说道:“阁主,襄王府有客求见。” 那人将‘襄王府’三字咬得特别清晰,听声音,似乎是岚山阁十二当家沐亭之。 颜少青不疾不徐地问道:“来了几人。” 沐亭之回道:“两人。” 襄王府派人,自是来者不善。往帐中扫了眼,颜少青起身逐客:“时辰不早了,道长请便罢。”顿了顿,又道:“待诸事归结,颜某亲自上山拜访。” 沈遥云心里梗着诸多疑点,一时间无法询问,悠悠叹了声:“阁主保重,沈某在清溪观,扫榻以待。” 底楼厅堂中,岚山阁五位当家如临大敌般围住两名来客。这两人一个身着道袍,一个穿着劲装,正是襄王身边两大高手,碧玉蝉公输瑾以及万剑山庄前任庄主杜千葛。 望玉溪倚在柱前,暗自猜测对方来意,思量间,楼梯声响,见是沐亭之跟着主子正下楼来,立即站直身子道:“恭迎阁主。” 颜少青扫一眼来客,神色冷淡的点了点头。下到厅堂,拣了张椅子坐下。众当家问了安,恭恭敬敬站到他身后,冷眼打量不速之客。 那日见他,一袭紫衣,腰间鸾带,是个富贵公子模样,今日再遇,他穿一件黑色锦袍,墨发披在肩上,目光冷若冰霜。杜千葛心下一凛,暗道:这才是魁领黑道的‘鬼纹刀’。 当日重伤的手臂有些隐隐作痛,对方若有所觉,意味深长地盯了他一眼,启唇道:“岳父大人,别来无恙。” 便见杜千葛嘴角一抽,喝道:“你别过分了。” 众人忍住笑,心中均想:阁主果然与大当家相处久了,沾染了捉弄人的恶习。着两名喽啰上茶,继续站在主子身后看戏。 此次进京尽拣小路行走,路上也未曾显山露水,对方究竟是如何掌握他们行踪?颜少青沉吟稍许,说道:“无事不登三宝殿,两位前来,不会就为了讨杯茶水。” 公输瑾拱手道:“我等奉了王爷之命,特来向阁主传递结盟之意。” 颜少青眸光一闪:“笑话。” 公输瑾道:“王爷的意思是,没有永远的朋友,也没有绝对的敌人,与其各自为政,不如和衷共济。” 眸中闪过戏虐,颜少青道:“这话,颜某听不懂。” 公输瑾在心中大骂,面上却不敢有失恭敬,说道:“明人面前不说暗话,阁主想要某些人垮台,而这些人,恰巧也是王爷的眼中钉、肉中刺,既然目的一致,双方不妨合作,他日王爷容登九五,便许阁主九千岁位职。” 这襄王,竟以为他想造反么。颜少青端起茶盏,浮了浮茶叶末子。 以为将他说动,公输瑾心中暗喜,继续游说:“那日英雄宴后,王爷心念阁主英姿,吩咐在下定要将此事办成,并称这九千岁的位置,天下间只有阁主坐得,其余人都坐不得。” 手掌在扶椅上轻拍一下,颜少青道:“公输先生认为我身下这张椅子如何?” 公输瑾凝目看去,见是张普通楠木椅子,同杜千葛交换一下眼色,答道:“阁主魁领黑道,坐的是武林中的九五之位,这张宝座,自然是极好的。” 颜少青道:“你都说是极好,我又何必去追求一个屈居于人下的虚位,给自己找不痛快。” 公输瑾眉毛上的胎记跳动一下,故意扫了眼他的身后,语带诚恳道:“阁主即使不为自己考虑,也得为手底下的弟兄着想,王爷承诺,待事成之后,诸位当家论功行赏,再不用过刀口舔血的日子。” 游说不成,便使离间计?望玉溪听着好笑,一扯李思函衣袖,朝前努努嘴道:“秀才,你屡考不中,这回保准能捞个官儿当当。” 李思函瞪他一眼,道:“休要胡说。” 二人说话明目张胆,并不忌讳旁人听到,沐亭之捂嘴笑道:“八哥这么迂腐,纵使上了庙堂,也要遭人弹劾,最多两年便要回家种地。” 悠子期掏掏耳朵,插言道:“你们别瞧不起秀才,指不定他哪天就做了司马迁那样名留青史的大官呢?” 沐亭之眨眼道:“司马迁不是得罪皇帝,受了宫刑?” 望玉溪唏嘘道:“伴君如伴虎,你得备着十个脑袋,那才够砍。” 几人七嘴八舌说开,声音故意大到令对面听见。 公输瑾脸黑如铁,拱手道:“襄王秉性仁德,绝不会做出坑害功臣之事,阁主莫要危言耸听……” 颜少青打断他道:“你回去转告襄王,盗亦有道,我手下弟兄过得甚么样的日子,不劳他费心。” 眼见谈判不成,杜千葛冷笑道:“阁主执意如此,我等只好实话禀明王爷。” 颜少青起身说道:“送客。” 公输瑾同杜千葛交换一下眼色,手掌悄然按上兵器。襄王派两人当说客,原话则是:此人若不能为我所用,必得杀之,以绝后患! 两人眼中展露杀机。颜少青忽然转身道:“对了,代我传话给襄王,有些心思还是烂在肚中为好,不然景王赵钰,便是前车之鉴。” 说罢双眼淡淡一扫,漆黑中只见一抹精光如电闪决破鸿蒙,又似昊曰洞澈重暗,浓郁的杀气铺将开来,桌上杯盏啪的一声,爆裂四散。 两人瞳孔紧缩,僵立原地。 还未过招,公输瑾心头便凉了半截,他向桌上那只杯盏盯了一眼,清楚那并非为内力震碎,而是承受不住庞大杀意,自行爆裂。 杀气凝实,这个男人,竟比传闻中更加可怕!无法抑制的恐惧中,公输瑾双拳紧握,心中萌生退意。 -未完待续- 第147章 第二十九回:掌提日月惹春秋,心定乾坤断水流 二月乙巳,旭日东升,阳光将皇宫的每个角落,都慢慢照亮了。大庆殿中,文武百官手执玉笏,九拜叩首。龙椅后垂下一道珠帘,坐的是当今太后刘氏。 今日早朝散后,举朝要行祭太庙大典,大殿之中,正议此事。刘娥坐于帘后,身着天子衮衣,头戴天冠,神情端肃。群臣拜曰:应天齐圣显功崇德慈仁保寿皇太后,千岁,千岁,千千岁! 在大庆殿以北,出承天门,入内廷,便是天子寝宫。 时已五更,仁宗皇帝身着便服,在殿中清坐。远处山呼千岁,他移步窗前,空洞的目光中,忽而涌上浓浓的不甘。端起案上茶盏,抬手摔碎。 侍人闻见异动,纷纷跪趴在地,呼道:“皇上息怒。”“皇上保重龙体。” 赵祯紧咬着唇不发话。侍人收拾了茶水,捧上早膳,却叫他一脚踹开,怒道:“那个女人叫朕做个傀儡,朕偏不令她称心如意!” 他眼中闪过一丝癫狂,侍人见状,惶恐不安,跪伏发抖。 猛地推门奔出,只见廊下黑压压跪倒一片宫女、太监。赵祯忍辱负重,积郁数年,此刻已忍无可忍,拼着鱼死网破,要往大庆殿而去。 殿前总指挥使杨广带领御林军闻讯赶来,拦下怒气冲冲的皇帝,单膝跪地道:“请圣上回殿歇息。” “谁敢拦朕!”天颜震怒,众人摄于威势,俱不敢轻举妄动。 杨广向身旁吩咐:“还愣着干甚么,太后有命,皇上龙体欠安,需要卧床静养,若吹了风,有所差池,你们担当得起么?” 赵祯指着他鼻子骂道:“杨广!你为虎作伥,图谋不轨,信不信朕诛你九族!” “皇上息怒,太后懿旨,微臣不敢不从。”点了两名御林军,吩咐道:“皇上龙体有恙,你二人护送皇上回宫。” 两人上来搀扶,被赵祯甩手挣脱:“朕自己会走。”一转身,快步走向楼台。 御林军抬手欲阻,杨广一摆手道:“只要圣上不迈出福宁宫,万事皆由着他去。” 赵祯登上楼台,往下俯瞰,目光越过宣德门,望进城外的街巷、市坊。他自幼习武,目力极好,见街上小贩挑着担儿,在大街小巷里吆喝,心中感叹:九五至尊,竟还不如一个普通百姓活得自在。一时万念俱灰,萧然伤神。 稀薄的阳光落在他身上,发白的手指抠进石缝,拖出五道血痕。忽然目光一动,身子朝前倾了倾:“那是……” 晨雾中,两骑马一前一后,急驰而近。当先那马儿通体乌黑,四蹄雪白,驰骋时犹如蹑云逐月,矫健如飞。 马上骑者一袭黑衣,神色冷峻,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,眉宇间有股孑傲之气。两骑马驰近城门,这男子勒住马缰,摘下腰间玉牌,递给守门官吏。 那是一张色质极佳的九龙衔珠玉牌。守门官接来一看,面色陡变,双手将玉牌奉回,跪下呼道:“吾皇万岁万万岁!”礼毕,吩咐小吏速速打开城门。 那男子收了牌子,也没甚言语。两人驱马入宫,一路通行无阻。 赵祯望着那块玉牌,呆呆的出神,忽然颓色一敛,喃喃道:“是他。” 颜少青放缓马速,沐亭之紧随跟上。待诸事交代完毕,沐亭之一踢马腹,受命朝东华门驰去。 待人走远,颜少青稳了稳身下马匹,向福宁殿望去。 碧瓦重檐之间,一名青年静静伫立着。他脚下是辉煌宫阙,背后是冉冉而升的旭日,明黄衣袍衬着万道金光,王者威仪,浑然天成。 颜少青淡淡扫了眼,一扬手,策马驰向文德殿。 “颜叔叔……”赵祯咬紧嘴唇,鲜红的血珠渗落,流到下颚,滴在了飞扬的衣襟之上。 他二人走后不久,宣德门外,又奔来两骑快马。当首一人递出腰牌,小吏看了看,认出是夜家堡堡主的信物,抬头看是一名身形俊挺、脸庞刚毅的青年,拱手道:“夜堡主,这两日盘查得紧,入宫需得出示太后手谕。” 发现四周守门的官吏确实增加不少,夜翎皱眉道:“宫中发生了何事,为何如此戒备?” 那小吏将腰牌递回,摇头道:“宫里的事,小人不便打听,夜堡主若无法出示手谕,便请回罢。” 忽然有个声音道:“方才我见你放了两个人进去,他们可是持有太后手谕?” 那小吏闻声抬头,瞧对方衣着朴素,其貌不扬,猜是夜家堡的庄丁,便答道:“那两人持得是当今天子御赐的九龙令牌,自然可以在宫中行走。” 那人扬了扬眉,同夜翎对视一眼。两人扯过缰绳,调转马头。途中那人笑道:“同样是腰牌,怎么就差那么多呢?” 瞪他一眼,夜翎道:“你要是嫌弃,便自己去想法子。” 那人忙安抚道:“那怎么成,夜堡主向来一言九鼎,我可不能陷你于不义啊!”说罢凑将过来,笑眯眯道:“夜家势力盘踞朝中良久,定有其他路子入宫。” 夜翎却不打话,扬手挥下马鞭,驰进一条深巷。那人笑着跟上,不多时到了漕运仓廪,夜翎跃下马来,和管事的交代几句。稍后两人被带至厅中用茶。 那人左顾右盼,意味深长的笑道:“这是户部的仓子,夜堡主可真有办法。” 听到赞许,夜翎面不改色,心中却有些得意。 半个时辰后,驮运粮米、果蔬的马车陆续通过盘查,驶进宫门。到了御膳司,两道人影迅速从车中窜出,融入廊底的阴影之中。 一道人影迫不及待,要往远处掠去,反被另外一人拦下。高大的男子咬牙警告道:“乖乖跟着,不许乱跑。” 对方扯掉脸上的人皮面具,随手抛进树丛:“这儿几千几百间华屋,抵得上十几座王府,怪不得景王眼红,襄王那老狐狸也眼红。”晨曦下,只见他俊颜含笑,眼中充斥着玩味之色,正是万剑山庄杜三少。 夜翎伏在树后,说道:“他们眼红的可不是宅子。” 杜迎风拿剑柄在手上轻轻敲打,吟道:“锦绣江山,如意人间,无限风光,一统天下,旋转乾坤……” 夜翎瞧了他一阵,不知作何答复。远处走来两队巡卫,两人迅速闪到树后。 夜翎道:“再过半个时辰,早朝散后,宫中守卫轮班交替,是防御最为薄弱之时,也是救人的最佳时机。” 想了想,杜迎风问道:“那我二人可直接前往福宁殿?” 夜翎摇头道:“途中先后会经过集英殿、皇仪殿、垂拱殿、紫宸殿、宝慈宫、坤宁殿,每殿各有守卫,如不惊动,那便最好,反之……”他眸光闪了闪,继续道:“我不便出面,但会尽量为你拖延御林军,助你得手。” 狭眸轻睨,杜迎风笑道:“那便足够了。” 沉默半晌,夜翎迟疑道:“赵祯与你无亲无故,你冒险前往,究竟是为了……” 杜迎风倏地在他肩头拍了下,指着远处道:“那支队伍好威风啊,不知是哪位将军打了胜仗,班师回朝!” 他伸手所指,乃是宣武门庭。一支队伍浩浩荡荡,正向此地而来。夜翎见领头之人,是个四旬大将,昂藏七尺,身形极是魁伟,连同身下马匹,亦是金勒银铃,高大神骏,心下一惊,脱口道:“凤逍?” 杜迎风眯眼道:“‘滚雷枪’凤逍?” 夜翎道:“自然是他,风雷滚滚,枪如雨下,百晓生兵器谱上第三人。” 杜迎风长长哦了一声,倚树而立,笑得颇具深意。 夜翎沉吟道:“他出征边疆,久未归朝,这回应是打了大胜仗,回来接受封赏。” 杜迎风摸着下巴道:“你确信,他不是那女人搬来的救兵?” 夜翎一怔。 杜迎风笑道:“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,走罢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148章 第三十回:手执观音破机鸢,脚踏如意降魑魅(上) 集英殿为宫中举行春秋大宴之所,殿庭极为广阔。迈上九重石阶,踏进殿中,杜迎风从厅堂走到末门,途中却连个鬼影也没见。 出得大殿,穿过游廊,抬脚便到了庭院,院内佳木茏葱,奇花绽灼,合抱着一池清流,石隙浮萍之间,几尾锦鲤正恣意游弋。 再进数步,靠近池边,见成群的游鱼聚来,他大觉有趣,伸指在水中搅了搅,笑道:“我身上可没食饵。” 忽然间水花翻涌,几条锦鲤拍打鱼尾,跃出水面。 他惊愕之下,身子纵起。啪啪啪连着数声,几枚长针,直直打入了他身后的廊柱。 一击不中,锦鲤迅速沉到水下,水面荡开几圈波纹,很快平静下来。 杜迎风盯着水面,暗暗戒备,冷不防背后生风,他右手反撩,往后推送,感觉有甚么碰触剑鞘,飞了开去,转过身来,尚不及细看,水中奇变又生! 哗啦几响,水中冒出几个金灿灿的脑袋,跟着一跃三尺,那嘴张将开来,竟比碗口还大!翻起的水花中,杜迎风足下一点,手起刀落,落地时,剑脊上已整整齐齐摆了一排鱼头。 掰开鱼嘴,发现其中果然藏有暗针,转过面来,又见里头安着大大小小的木块,用榫卯和铁片连接着,排列十分紧密,他一怔之下,便即恍然大悟,还道这鲤鱼真成精了,会吐针杀人,原来竟是一巧妙机关。 这世间懂得奇技淫巧之术者不在少数,但用其作为杀人利器的,却是寥寥无几,揣度着,该不会是遇着夙敌了罢? 想起那股难缠劲儿,他便觉得无力,但这长廊是去往皇仪殿的必经之路,只能进,不能退,莫可奈何地摸了摸鼻子,又向前挪了几步。 穿过一道垂花拱门,忽然有人发话道:“甚么人敢闯机鸢阵!” 话音落下,只听得叶声哗哗,数十个青年跃下树来,每人肩头都停着一头鹰鹫。 杜迎风抬手作了个揖:“唐姑娘,阔别数日,别来无恙啊。” 唐陌拨开人群,见是他,大为意外:“又是你?” 杜迎风没趣道:“夫刻木为鸢,以象鸢形,安能飞而不集?唐姑娘怎么也玩起这小孩儿把戏。” 几句话便将唐陌激怒,只见她动了动手指,臂上鹰鹫突然飞高,在半空转了个圈子,斜刺里俯冲下来。 那鹰鹫个头极大,威风凛凛,翎毛闪着光泽,似金似木。杜迎风仰头闪避,嗖的一声,一对铁钩从额前擦了过去,他道了声好险,手腕抖处,已擒住它两只翅膀,笑道:“可惜是个木头疙瘩,不然给小爷下酒,倒也是个用处。” “想得美!”唐陌见他轻松便制住自己的机鸢,心中激怒,一甩手射出暗器,杜迎风左晃右闪,一一躲过,不料想手里的家伙突然发难,身上翎毛膨胀,猛地炸开。 “敢瞧不起机鸢阵,这回看你往哪躲!”唐陌正是解气,眼前霍然一空,抬眸见那人好端端坐在树上,笑容愈发可恶:“唐姑娘,单凭几块朽木,可拦不了小爷去路。” 唐陌恨恨皱眉:“你干甚么总是胡搅蛮缠!” “这话说反了,明明是你出手在先,又怎怪在我头上?”杜迎风也皱眉,照理说她摆脱了陈文,该回去唐门接手掌门之位,为何却出现在宫里?念头一转,又道:“你在宫里,唐姥姥知道么?” 唐陌冷下脸来:“干你甚么事!” 见她眼神躲闪,杜迎风拖长尾音,‘哦’了一声:“看来是瞒着她老人家偷偷下山了。” “杜迎风,你不但爱管别人闲事,还喜欢刨根究底,实在该死!” “——哦?小爷管得桩桩都是自家事。” 提起陈年旧事,唐陌又是一肚子火:“唐妙同你非亲非故,算哪门子家事?” 杜迎风倒是笑的畅意,拨弄着手边的树叶子,说道:“唐妙是我妹子,她的事,便是我的事。” 不知晓两人之间还有这层关系,唐陌怔了怔。他身后有名弟子站出问道:“替那妖女出头,你不怕坏了万剑山庄名声?” 杜迎风道:“妖女?她手中几条人命,皆是大奸大恶之徒,江湖中人忌惮她身怀摄魂之术,遂以妖邪相称,这才有了‘血蜘蛛’的名号。” 那唐门弟子道:“既然如此,她为何不出来澄清?” 跃下树来,杜迎风答道:“一个弱女子要在江湖立足,不扬威树旄,早被人欺辱了去,反正侠名也是名,恶名也是名,只要能震慑于人,又有何不同。” 那人嘴唇掀动,方要开口,他又道:“不过现在不同了,她被人欺负,自有我替她做主。” 说不清心中是个甚么情绪,唐陌抿了抿唇,始终没有搭腔,倒是那唐门弟子一直纠缠,愤然道:“摄魂术是唐门禁术,她偷学下山,便是唐门叛徒!” 杜迎风一笑,狭眸轻眯:“当初若非你们嫉妒她的才赋,使计陷害她,她岂会落魄江湖?这天下间人人可以指摘她,唯独你唐家人不能。” 那唐门弟子还待反驳,唐陌一挥手打断道:“既然唐姥姥已认回了她,此事便到此为止,我不想再听见有人议论她的是非。” 她这么说,等同于为杜三少帮腔了,那唐门弟子吃了个哑巴亏,心有不甘的退后。 杜迎风一面挪步,一面向唐陌道:“你我之间的恩怨,我们改日再谈,先且让路。” 唐陌将他拦下:“机鸢阵哪容你想闯便闯,想走便走!” 杜迎风道:“你待怎样?” 唐陌抬起下巴,挑衅道:“叫我瞧瞧你真正的本事。” 哂笑一声,杜迎风道:“在古墓中,姑娘不是领教过么。” 回首那些憋屈的遭遇,唐陌暗暗磨牙:“那是你使诈,还有夜家那小子横插一手——别叫人笑话,难道杜三少就只有那些半吊子功夫!” 挑着眉看他满脸无奈的样子,唐陌大是快意。 杜迎风何止无奈,简直是烦闷无比,他没法对唐家人出手,又恼她们夹缠不清,瞥了眼暗处,摸不准夜翎藏身何处,但能感觉有道目光一直追随身后,突然心念电转,说道:“见过我的本事,唐姑娘便让出去路如何。” 唐陌想了片刻,点了点头。她答应下来,一方面确实忌惮他手中那柄剑,一方面也想见识下,这小子究竟有何通天本领,能稳居天下第一的位置。 杜迎风抛下佩剑,朗声说道:“那小爷便破了这木偶阵。” 唐陌咬牙纠正道:“……是机鸢阵!” 陡然间风声破空,唐陌已然出手。眼见暗器袭至,杜迎风一个纵身上了房顶,正要施展轻功,冲将出去,忽见头顶落下一片阴影,黑压压伴有扑翅之声。 不假思索从屋顶翻下,顺势进了旁边屋子。转身看时,那黑云霍地散开,赫然便是一群机关鹰鹫。 唐陌吩咐手下:“给我守住门窗!” 众弟子依言上前,向屋内发射暗器。杜迎风信手抓来一张方桌,右脚飞出,踢得那方桌在空中翻了几翻,砸向窗户,他借以掩护,跃出窗外。 黑云再次压来。 杜迎风嘿嘿笑着,叫道:“破!”不见他有何动作,半空中忽然炸开了一蓬黑雾,无数碎片撒落天地。 众人尽皆失色。杜迎风老神在在地朝上一指,数道:“一、二、三……”手指点处,鹰鹫逐个炸开。 空中飘荡着黑雾,一股子焦糊味充斥鼻腔。唐陌根本看不清他如何出手,仰着脖颈,身子有些发僵。 这手射落鹰鹫的功夫,唐门人人都会,并没甚么稀奇,但他手中既没兵刃,也没暗器,却要如何做到? 众人均向他看来,目光中有敬畏、有恐惧,也有不以为然,杜迎风伸出手指,朝他们瞎指一通,众人惊噫出声,连连后退,他哈哈大笑,转过身来:“在下这手功夫,唐姑娘可还入眼?” 唐陌迎上他的目光,眼中光芒扑朔,迄今为止,她还未见过如此玄妙的功夫,远胜过唐门任何一样暗器。是以,留得他在,唐门焉有出头之日? 她拊掌道:“出神入化,妙极了。” 杜迎风牵唇笑笑,包括唐陌在内,显然无人发现那支‘乌龙铁脊箭’,夜翎的箭术,可又精进了。瞥见一幅衣角没入树丛,他假意咳了声,道:“既然如此,还请姑娘兑现承诺。” 唐陌一点头,让开去路:“杜公子,请。” 杜迎风作了个揖,取回佩剑,抬脚向门外走去,便在转身的一刹那,唐陌神情倏变,两指一错,发出暗器。 令人屏息的寒意,悄然攀上背脊,杜迎风转身之际,见有道白芒迎面而来,浓郁的腥气,令他眉头一皱。 袭来的暗器一方圆润,一方尖锐,形状犹如水滴,这东西他并非初次目睹,早在古墓之中,便见识过它的厉害,霍地睁大双眼,道:“观音泪!” 为了对付他,唐陌竟不惜再次动用家门宝物,上回可说是性命攸关,这回却是出于甚么目的,仅仅是为了阻止他深入皇宫? 任是杜三少聪颖绝伦,也绝料不到自己出于好意的忍让,竟阴差阳错地引来对方的杀机。侧身斜上,剑鞘点在树间,纵身避开,他身法快捷,在树间乱走乱窜,观音泪循着他的气息,追缀在后。 这玩意儿的秉性,杜迎风再是清楚不过,就是那带刺的铁丝——难缠!危急中瞅了唐陌一眼,只见她绷着脸,目光冷冷地盯住自己。 杜迎风心中愠怒,气运丹田,劲贯右臂,反身一掌拍出! 轰隆隆—— 无数树木东倒西歪,唐陌脚下地陷三尺,出现巨大深坑,她大惊之下,右腕一抖,铁索卷住树木,荡了开去。杜迎风跟着一掌,朝她脚下拍落。 掌力随心,收发自如,且内力之强,令人相顾骇然,唐陌被他迫得不敢着地,高声叫道:“愣着干甚么,给我射死他!” 众人如梦初醒,一瞬间,铁莲子、飞蝗石、掷箭、飞刺……各种暗器铺天盖地。 杜迎风穿梭在各类暗器之中,身后又有观音泪紧追不舍,怒气渐渐水涨船高,长眸眯起一袭冷色,开口道:“今日不叫你们长点记性,当真以为小爷是吃素的?” 揽云一声轻吟,脱出剑鞘。 唐陌知他剑法了得,这一下引他发怒,也算断绝了自己后路,咬了咬牙,叱道:“着!” 她袖中飞出一道白光,斑驳树影下,光中包裹的物事隐隐可见,赫然便是一枚观音泪! 两枚观音泪! -未完待续- 第149章 第三十一回:手执观音破机鸢,脚踏如意降魑魅(中) 第三十一回:手执观音破机鸢,脚踏如意降魑魅(中) 耳边尽是暗器的破空之声,杜迎风踏着枝桠躲避,瞥见两道白虹夹击而来,腿弯在枝上一挂,借力荡到远处。 白芒穷追不舍,杜迎风跃至半空,甩手两剑,那来物只有指甲盖大小,稍稍一偏,便自剑气中溜了出去。他脚刚着地,又听得身后嗤嗤连响,一招‘铁板桥’避过,扯下长袍一甩,兜住来物。 不待其破壁而出,他挥动衣袍,一运气,狠狠击向树干,啪的一声巨响,大树连根翻倒,碎布飘得满院都是,观音泪却丝毫没损。 “试我功夫?怕是要取小爷性命罢!”杜迎风冷冷睨了她一眼,长剑一撩,剑气纵贯屋瓦。 唐陌面上变色,扑身滚倒,几乎同一时刻,脚下瓦片平平整整,裂成两半。手下弟子前来接应,将她扶住。她心中尚有余悸,强自镇定道:“劝你别白费力气,安静受死,兴许能留个全尸。” 杜迎风道:“我与唐家主母曾有约定,不会刻意为难唐门中人,可你们一而再、再而三的挑战我的耐性,简直岂有此理!” 他站在池边,双手凌空虚抓,噗嗤两下,两侧暗器同时打入掌心,又道:“回去告诉唐姥姥,我毁她宝物,这笔账,不许算在小爷头上!” 唐陌一阵耳热,众目昭彰之下出尔反尔,确实有失道义,但这人三番几次坏她大事,且对自己知根究底,留着总归是祸害,铁了心要将他除去。 观音泪的狠辣难缠,冠绝武林,一旦被其盯上,便如疽附骨,不死不休。杜迎风不敢掉以轻心,力贯掌中,将九转丹魂经运转到极致。 暗器似两枚冰凌,在高温中逐渐融化,时不时有白烟冒出,味道腥不可闻,连那些整日里与毒草、毒虫为伍的唐家弟子,也似看见洪水猛兽一般,纷纷退避三舍。 青焰吞吐着、燃烧着,仿若两条张牙舞爪的小龙。眼瞧着宝物被毁,唐陌心头冰凉。 她终究,还是低估了他。 观音泪是唐门至宝,亦是她最后的杀手锏,它历经千锤百炼,坚如铁石,更不惧水火,其上所覆奇毒,会在顷刻间腐蚀皮肤,沁入五脏,取人性命—— 在其化作飞灰的一瞬间,唐陌脑中只余空白。 解决了最棘手的麻烦,杜迎风唰的一剑,直指到唐陌跟前。唐陌盯着剑头寒光,心中有些恍惚,脑中来来去去,便只一个念头:观音泪,真的被这个人徒手毁去了…… 待到回神,剑尖已指到鼻头,她惊得心跳加剧,身子向后急缩,哪料身后便是池塘,登时水花高溅,人已向下沉去。 众人欲待施救,转眼便见一道身影追了下去。唐门地处深山,门人大多不谙水性,追随唐陌而来的数十名弟子,竟没一个敢追下水去。 唐陌倒是熟识水性,只不过慌忙之下,连呛了好几下。寒冬天时,呵气成霜,冰凉的池水漫过身躯,似针刺骨,她不敢在水底久留,缓了缓神,奋力向上游去。忽然寒光闪过,揽云剑的剑锋,已轻轻搭在她的肩上。 唐陌的眼角,狠狠抽了一下。 那人向她传音入密道:“你并非狠辣无情之人,为何要对我赶尽杀绝?” 唐陌僵着身子,催动内力回道:“你对我很了解么?怎知我不是狠辣无情之人。” 杜迎风道:“那日我带唐妙上山,她跪在大厅里,几百个唐门弟子之中,唯有你替她说了两句公道话。” 唐陌冷冷道:“我一向对事不对人,身为本门弟子,没道理为外人欺负。况且她资质绝佳,能够回来认祖归宗,于我唐门只有好处,没有坏处。” 杜迎风摇了摇头:“无论怎么说,都要多谢你。”眸子眯起,又道:“我知道唐门有一项规矩,即掌门之位传贤不传嫡,传女不传男。” 唐陌咬紧嘴皮子,一言不发。杜迎风转动长剑,剑锋贴着她喉间的凸起缓慢滑动,笑道:“唐姥姥也真是眼拙,十八年了,竟没发现你是个小子。” “我技不如人,你要杀便杀,犯不着废话!”唐陌脸色铁青的闭上眼,肺中空气所剩无几,憋闷得难受,这当口,竟恍恍惚惚地想起两人初遇时的情景。 蜀地唐门,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,掌门之位,只传女子。 唐陌的母亲为嫡出,自小心高气傲,可惜肚子不真气,十月怀胎,只诞下一名男婴。为了争夺势力,她铤而走险,将刚出身的唐陌,当做了女儿抚养。 唐陌不负所托,刻苦精研暗器之道,十六岁时,便在同辈之中出类拔萃。 那时他刚被挑选为下任掌门,十六年来驻守着秘密,每日如履薄冰,这番辛苦终于有了回报,正沉浸在欢喜之中,听说有贵客上门,打听到是万剑山庄杜三少,他年少得志,不免有些攀比之心,打算去会会这位‘天下第一’。 踏进门时,厅中已人满为患,走到角落,留神打量四周。只见厅堂正中,伏首跪着一名红衣女子,唐家主母拄着拐杖,站定在她身前。 唐姥姥年事已高,身形有些佝偻,背手站着,比手中的降龙木拐杖还要矮上些许,但双目中精光迸射,深邃无比,厅中众人,都从她身上感到一阵无形的压迫感。 这压迫感,是针对于一名白衣男子,他懒洋洋靠着厅柱,手中折扇一摇一摇,神情极为潇洒,几乎一瞬间,唐陌的目光便被紧紧吸扯,似黏着的糖丝,再也移不开去。 俊颜如玉,漾着丝丝笑意,站在厅堂之上,其他人都好似错后一步。唐陌目不转睛的盯着他,心中澎湃起伏——这便是传言中,剑法通神的杜三少,百晓生兵器谱上第一人!自己的凤引九雏,能否教他败下阵来? 唐家主母清了清嗓子,低头审问身前的女子:“唐妙,事实若真如你所说,那你便没有半分过错,但要有半句虚言,哼!唐门的规矩,你是清楚的。” 那女子闻言,慢慢抬起头来。红衣妖娆,秋眸盛水,风带起红纱,肆意飘飞,她跪在那里,便似一株盛放的海棠,明艳不可方物。 可谓是:媚眼含羞合,丹唇逐笑开,风卷葡萄带,日照石榴裙。 她开口,声音柔如春水:“妙儿从未背叛过唐门,方才所言,若有半句虚假,宁受……”毒誓尚未出口,便叫身旁的男子捂住嘴唇,她觑了他一眼,挥开他的手继续道:“便教我受万蛇噬心之刑。” 杜迎风松开手,无奈道:“你这又是何必……” 唐妙扯扯他的衣袖,轻声道:“回归唐门,是妙儿毕生之愿。” 杜迎风叹了声,俯下身,轻拍她的手背。 唐妙不顾众目睽睽之下,伸手勾住他的脖子,在他颊边亲了一记。 见两人形态亲昵,唐陌心中略感到不自在,暗暗琢磨起他俩的关系来。 唐姥姥冷着脸不发声。有位长老忽然拍案而起,质问道:“毒誓人人会发,但当日涉事者已经不在,你要如何证明自己清白?” 众人都低着头,窃窃私语。“是啊,仅听这妖女一面之词,如何可信?”“还教唆杜三少替她作保,简直厚颜无耻。”“听说她练成了摄魂之术,瞧这模样,天生便是狐媚子。”“趁早滚下山去,省得玷污门楣。” 唐妙听在耳中,气得浑身发抖。 杜迎风瞧不过眼,正待为她辩解几句,角落里冷不丁插来一道声音,向那长老说道:“唐门门规虽严,却并非不近人情,谬说她无过,便是有过,给她改过自新的机会,又有何不可?” 说话之人,正是唐陌,横了杜迎风一眼,继续道:“各位也不想让外人看笑话,说我唐门没有容人肚量罢!” 杜迎风被他白了眼,纳闷自己何时得罪了这号人物。那长老还待指摘,唐家主母猛地拿拐杖往地下一敲,发声道:“罢了,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,即使追究,也无从着手。” 主母发话,那长老哪敢违拗?当即止住话头,闭嘴不说。反观唐妙,却是鼻头微红,眼角泛着水光。 杜迎风爱怜的摸了摸她的长发,笑道:“唐姥姥明辨是非,无愧为武林中的巾帼英雄,杜某真心佩服。”说着右手叠于左手,一揖到底。 他的脸庞掩在宽袖之后,余光瞥向唐陌,向其眨了眨眼。 唐陌别开脸,只作不见。 千穿万穿,马屁不穿,唐家主母受了他两句捧,面色稍霁,提醒他道:“别忘记你的承诺。” 杜迎风直起腰来,唰的张开折扇:“君子一言,驷马难追。” 接下来便是走个过场,让唐妙认祖归宗,虽说江湖中人不计较繁文缛节,但一番折腾下来,天已擦黑。用了晚膳,唐陌回到自己屋中,准备沐浴更衣。 他身子浸在水中,后脑枕在木桶边缘,回想方才发生之事,喃喃道:“杜三少,倒是个有趣的家伙。” 适宜的水温熏得人昏然欲睡,忽然外头吱呀一声,房门似被人打开了。 唐陌一个激灵坐直身子,倏地想起衣物、暗器都搁在外间,暗责自己大意,来不及后悔,便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,慢慢朝里走来。 他父母早逝,为了保守秘密,从不与人同房而卧,他的师兄弟,包括手下的丫鬟小厮,都知晓他的脾气,没有传唤,绝不敢踏进屋里。 那么来人是谁? 他盯着阻隔视野的屏风,全身肌肉紧绷着,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。烛光摇曳不定,空气中弥漫着浓浓酒气,透过屏风,一道人影渐渐放大,唐陌取下发簪,扣在手中,心中暗暗推算时机,给予对方致命一击。 那人迈向里间,闻见屋中有股淡淡的皂角香味,笑道:“连香汤都给小爷备下了,这唐门也不如江湖所传……嗝……不近人情嘛。” 甫听这声音,唐陌不禁大骇失色,这一耽搁,对方已绕过屏风,转到里间。 接下来,便是令人屏息的沉默。 笑意隐在嘴边,杜迎风继续传音入密:“我那日也是喝醉了,才撞破你的身份,不会为了这事,你才容不得我罢?” 自回忆中醒过神来,唐陌恼怒道:“闭嘴,闭嘴!” 杜迎风道:“难不成是害羞?不对啊,你有的,我也有,整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……” 唐陌不容他再胡言乱语,鼓足力气,抬肘向后猛击。颈上禁锢一松,他再不犹豫,疾向上方游去。这瘟神,他惹不起,难道还躲不起? 临近岸边,唐陌猛觉腰身一紧,他奋力抵抗,却挣扎无果,跟着身子一轻,浮上水面。 被人提溜上岸,他急速喘着气,身子经风一吹,激灵灵打了个冷颤。扶在腰间的手掌传来热力,他摸了摸衣袍,竟已干透。 众弟子围了上来,向树下正在整理衣袍的男子大声喝斥。对方倒不在意,甩甩衣袖,露出个无关痛痒的微笑。 唐陌念及那两枚观音泪,黯然神伤,再没心思同他周旋。“你走罢,沿着这条长廊,尽头便是皇仪殿。” 杜迎风眯着眼向她瞧了一阵,正儿八经道:“唐姑娘,我曾有诺于唐家主母,有生之年,都会照拂唐家弟子,你是唐姥姥亲自挑选之人,我更不会无故加害,你所担忧之事,也绝不会发生。” 心中寒意兀自未消,唐陌苦笑道:“杜三少武功绝顶,我担不担忧,都无力改变甚么。” 杜迎风见他眸光平静,知他已经绝了对付自己的念头,拱了拱手道:“青山不改,绿水长流,唐姑娘,我们后会有期。” 转身之际,听到一声叹息。 “小心‘故人’。” -未完待续- 第150章 第三十二回:手执观音破机鸢,脚踏如意降魑魅(下) 第三十二回:手执观音破机鸢,脚踏如意降魑魅(下) 在去往皇仪殿的途中,杜迎风颇有些愁眉不展,走不得几步,便要停下来思考片刻。夜翎自廊下现身,快步跟了上去:“你毁去唐门至宝,他们不会善罢甘休。” 杜迎风和他并肩走在路上,摇了摇头道:“唐家主母并非不辩是非之人,况且这事是他们理亏。” 夜翎不解:“那你还担忧甚么?” 杜迎风在拐角处停步,靠着廊柱说道:“唐陌提醒我小心故人,这‘故人’是指甚么人?况且他好端端的少主不当,为何跑来宫里蹚这浑水?” 夜翎瞧了他半晌,见他偏着头,眉心处深深打着结,不自觉伸出手去,想要抚平这道褶皱。手指方要触及,蓦地听他大叫一声:“莫非是他!” 夜翎心脏砰砰乱跳,缩了手,故作平静道:“你想到是谁?” 似没发现他的异状,杜迎风摇了摇头:“我想到一个人,但那人早就死在墓中,没可能出来作恶。” 夜翎猜着他的心思道:“你怀疑是陈文?” 杜迎风点头:“除了唐家主母和陈文,没人能够驱使唐陌做事,前者不屑为朝廷效命,至于后者……我也不认为一个人被捅穿了心窝,还能侥幸存活下来。” 听出他的弦外之意,夜翎讶然道:“似乎……你并不能确认此事。” 杜迎风颔首道:“这人曾在我眼皮底下‘死’过一次,后来又好端端地出现,是以,不能拿常理来衡量。” 夜翎想起那人的手段,也皱起眉头。 “是与不是,很快便见分晓。”想起那双贪婪、阴鸷的眼睛,杜迎风便有些不适,陈文的武功并无出众之处,但为人两面三刀,擅使暗箭。俗言道:不怕真刀真枪,唯怕小人暗算。和这种人敌对,就好比走夜路时,不知何时会窜出条毒蛇,钻进裤脚里咬你一口。 他啧了声道:“即使是蛇,也是条没了毒牙的蛇,有甚好怕。”说着眼望前方,快步行走。 夜翎不便在人前出现,向他打个招呼,纵身隐没暗处。 皇仪殿本是皇帝接见大臣,商议军国大事之地,装潢陈列,不比大庆典逊色稍许,但如今弃而不用,端端成了蜘蛛、蛇鼠的窝子。 拾级而上,一阵阵阴风在脚边扑旋,愈往前走,阴气愈甚。杜迎风在殿前驻步,转身抬眼,但见乌云似铅,浓黑之中,又滚着几缕红白绞缠的光雾。 但凡天有异象,则世间必有妖邪,何为妖,反常即为妖,何为邪,其心不正,所动悉邪,心下打了个突,脚步不免踌躇。 抬手轻推,殿门徐徐敞启。一瞬间风声满殿,烛影好似浮云一般,在翻飞的幢幡上掠过。角落里虫鼠涌动,爬搔着吱吱乱叫;穹顶处银网密结,蜘蛛结巢而居,昔日庄严之象,徒留寂寥空旷。 杜迎风走遍殿厅,只见来路,没见去路,心想这般鬼气森然,定然是有高人在此布阵,障人耳目。使剑鞘挑开幢幡,绕到宝座后方,果见此处摆有一副香案,案前陈着三两卷素帛、几鼎青铜小炉。凑近了看,见炉中盛着香灰,还有些红白之物,拿手指搅了搅,有些粘稠,似是剁碎的肉糜。 案上还有几只碟子,放着烤熟的供食,均泛着腐臭之气。 观察半晌,知这香案便是此阵阵眼,他不忙毁去,而是小心翼翼地退离宝座,走到大殿东隅。灰扑扑的墙面上,悬着一只硕大无比的青鼎,表面篆文刻字,密密麻麻,仅有蝇头大小。 读了几句,竟然是佛教的六字大明咒,但唵嘛呢叭咪吽,这六字的顺序却混乱颠倒。杜迎风想了想,将长剑插在腰里,咬破指尖,在青鼎上写下正确的六字真言,正写之时,余光瞥见一抹碧色,自殿堂中稍闪即没。 他佯装不见,继续专心书写。 蓦地眼前一黑,门户已被堵死,案上蜡烛也齐齐熄灭,周围伸手不见五指,杜迎风浑不在意,越写越是顺畅。他堪破阵法之快,实令对方始料未及,反应过来时,二字已然写毕。 只要六字顺位,此阵不攻自破。杜迎风待要开始写第三个字,对方已容他不得,耳听劲风飒然,头顶有物袭到。 杜迎风右手仍在写字,左掌举到头顶,五指一张,抓住袭来之物,跟着一扯一推,来人即被一股澎湃真力,震得浑身剧颤,忙一松手,掠后数步。 杜迎风凝视夺来之物,只见它通体翠绿,形似灵芝,笑道:“杜某何德何能,竟得月姑娘如此眷顾,走到哪儿,都要来向我问候一番。” 黑暗中,月如娇盈盈走来,娇嗔道:“明知奴家痴心于你,却还这般粗鲁,好教奴家伤透了心!” 杜迎风敷衍地笑笑:“杜某最是怜香惜玉,只不过这香这玉,都和姑娘无关罢了。” 眼见‘呢’字将要写完,月如娇手指抖动,被对方夺去的翠玉如意,又倏地飞回手中。原来这如意顶端,凿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孔,孔中穿了极细的钢索,她稍稍牵动,便能将如意收回。 她夺回兵器,慢慢收入袖中,眼中流露出哀怨之色:“你,你刚才是真想取我性命,是不是?我找过你麻烦,此次定不信我是来相助于你……” 听她语气转柔,只道她又要耍甚么花招,杜迎风笑了笑,扭头不再搭理。被人晾在一旁,月如娇登时气得跺脚,嗔道:“别写了!” 杜迎风并不转身,只是道:“不将这六字真言写完,怎能破除阵法,出得门去?姑娘是友也好,是敌也罢,再来打岔,我便不客气了。” 月如娇急道:“若放任你破阵,那才是害了你。” 杜迎风好笑道:“莫不成姑娘阻我破阵,是在救我呢?” 月如娇道:“我知你不肯信,但大明咒一旦完成,便再没余地收手了。” 她言辞恳切,杜迎风却不为所动。撇捺交错,已将六字写毕,心忖这女子不谙推衍归藏之术,凭武功也不是他的对手,才使出这狐媚招数,骗他上当。 说来也奇,这青鼎染上鲜血之后,竟隐隐发出呜咽之声。目睹青鼎变化,月如娇焦急之色溢于言表,杜迎风也暗呼不妙。 “桀桀……” 殿中极为空旷,除去宝座、香案、大鼎,便只剩下满地爬走的鼠蚁,蓦地里飘来一阵怪笑,寒渗渗、阴咝咝,和着低低的呜咽声,教人从头凉到足底。 月如娇脸色发白,指着大门道:“快走!” 那声音兀自在空旷处盘旋,桀桀怪笑着。“杜三少,天堂有路你不走,地狱无门你闯进来,新仇旧怨,今日定要有个了结。” 杜迎风冷笑道:“藏头露尾,装神弄鬼!”揽云使将开来,剑光铺天盖地。此时忙于应敌,便没注意身后,忽听那声音大怒道:“贱人,敢背叛我!”回眸看时,只见月如娇正用衣袖擦去鼎上血字。 青鼎中有黑雾漫出,她忌惮地一缩手,那声音阴测测地道:“贱人,回头找你算账。” 见她这番举动,杜迎风一时也摸不清她是敌是友,突然之间,那青鼎边黑雾暴涨,如乌云般奔涌而来,当下急跃向后,脚刚着地,便发现四周雾腾腾地,已被黑雾笼罩。 黑雾漫过脚背,游过腰身,一瞬间仿似鬼门大开,逃出了许多魑魅魍魉。 杜迎风心道:看来月如娇所言非虚,那青鼎果真有些门道,想那香案、宝座,摆放的位置也极为讲究,回忆过往所学,却无相似,正没做理会处,忽听浓雾中有人咳嗽,道:“这是迷鼎摄心阵……雾有毒,你……你好自为之……” 声音有些黯哑,杜迎风却一听即知,发声之人正是月如娇。 迷鼎摄心阵,这五个字,他闻所未闻。出言谢过,又道:“此阵如何破解,还望姑娘指点。”连问几声,前方却再未有声音传来。 这时黑雾已充斥整间大殿,眼中所见,尽是一缕缕舞动的虚影。他仗着内功深湛,视毒雾如无物,凭借记忆,朝大门迈步走去。 行出数丈,前方仍是翻腾的黑雾,又走了三十来步,他终于察出异样,举剑虚劈,剑气没入浓雾之中,半晌没落着实处。 走在无边无际的大雾中,时间、方向都渐渐模糊,唯一清楚之事,便是自己早已不在皇仪殿中了。心中默算步伐,大抵走出五十余丈,周围阴气跌宕,寒意逼人,当似到了阴曹地府。 半个时辰之后,雾气渐渐变得稀薄,他心中一动,立即加紧步伐。 又走数丈,瞧见前方有个光亮处,再走近些,发现是两排残烛,和一面半人高的铜镜。铜镜外缘蚀锈,镜面模糊,不过其上所刻纹路,却同青鼎相似,都是颠倒的六字大明咒。 杜迎风心道:此阵名为‘迷鼎摄心阵’,料来应是幻阵,这般胡乱行走,不知何时才见天日,不如孤注一掷,看对方究竟搞甚么名堂。 伸手向前摸去,忽然有风吹来,铜镜表面的蚀锈被风吹落,露出光滑的镜面。 烛光映照下,一张俊颜投在镜中,杜迎风艺高胆大,这般诡异之事,在他看来只是稀松平常,他微微挑眉,镜中之人跟着表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,他咧嘴一笑,倒影也跟着展露笑靥。 剑柄敲在镜上,发出空洞的一声响,他冷笑:“还在装神弄鬼!”话音方落,剑柄触及之处,忽然漾开几圈波纹,将他影象打散。 波纹向外扩散,一圈一圈,越来越密,接着便似陀螺般旋转起来。杜迎风稍稍看了两眼,胸臆间便有气血翻腾之感,脑中也嗡嗡乱鸣,当即收敛心神,调匀真气。 静下心来,再睁眼时,镜中景物已变。 山谷三面环山,一面邻水,正中矗着一座大营,篝火舞动,帐帘亦随着晚风翻飞——这是九星连珠阵营造出的幻境,那晚大雨漂泊,雷电轰鸣,两军对垒沙场,阵喊声振聋发聩。 那情景之震撼,令他至今记忆犹新,暗暗吸了口气,正不解对方教他看到这些,究竟作何意图,便见镜面最底端,突然出现了一双靴子。 这是一双沾着泥巴和血迹的黑色旱靴,黑夜里,它慢慢靠近一座营帐,落步之轻,帐中之人丝毫没能察觉。自帐帘的缝隙中窥去,一支红烛摆在案头,烛光投在床榻之上,两具年轻的身体,正如野兽般激烈的纠缠—— 男子身上的肌肉,因情动而微微收张着,谧黑的眸里,尽是噬人的欲望,他就像一个霸道的暴君,不断地掠夺、不断地攫取。 身下那人,伸出一条白如莹玉的手臂,缠上男子颈项。 “啊……嗯啊……”紧扣的十指,交缠的发丝,以及时高时低、刻意压抑的呻-吟,在战鼓喧嚣声中,赤-裸裸地呈现在来人面前。 砰—— 携满怒意的拳头,重重砸上铜镜。 “……给小爷滚出来!”情-事被人窥探,杜迎风登时怒意盈胸,但气恼之下,更觉心惊,那夜太乱了,帐外的鼓声、喊杀声几乎盖过一切,那场销魂蚀骨的缠绵,究竟何时落入他人耳目,两人竟没丝毫发觉。 黑暗里传来一阵粗噶怪笑:“我道杜三少如何潇洒不凡,原来竟是个欠-操的货。” “滚出来!”听到这番侮辱,杜迎风气得浑身发颤,又是重重一拳,向铜镜砸去。想到自己当时的模样,羞耻感几乎将他淹没,抱定主意,不论偷窥者是谁,都要将其碎尸万段! “这模样,这身段,比起窑姐儿,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,也不知睡过多少男人。” 蛮力对于铜镜的毁坏,着实有限,两拳砸下,镜面只微微凹陷一些。 盯着镜中那张怒容,杜迎风定了定神,揣度道:对方以幻境迷他耳目,侮辱他、戏弄他,却始终不肯现身相见,必然是忌惮他的武功,且出言下流,隐隐泛着一股妒意,想必对他存有猥亵之意,忍着不适,出言激道:“小爷喜欢谁,爱和谁风流快活,好歹光明正大,不像某些没种的软蛋,只敢躲在暗地里偷窥。” 含着冷笑又道:“还是你这软蛋根本不举,只能隐伏偷窥,一饱眼福?” “闭嘴!” 镜后有甚么一飘而过,杜迎风瞅准时机,挥剑砍去,一声衣帛破裂之声,空中缓缓飘下半截衣袖,人影再次无踪。 虽只一瞬,他却已摸到对方行迹,轻轻一幌,抢到镜后,一剑挑向对方肩头。那人应变奇快,反手甩出兵刃,挡住攻势。当啷一声,两剑相交。杜迎风再待变招,忽觉揽云剑的剑刃,被股大力紧紧绞缠,凝眸看时,发现对方所使兵器,竟然极为眼熟。 长剑细窄,薄如蝉翼,软如鳞蛇,他惊道:“蛟伦剑!” 难道来人是……袁天罡? 这妖道,擅于阵、精于卦,又有通天驭鬼之能,是个十分棘手的角色,但数月之前,已被那人毙于掌下,虽非亲眼目睹,但鬼纹刀一旦出鞘,焉有失手之理? 心中惊疑不定,试探道:“袁相士,别来无恙?” 一袭黑袍,将这人从头遮到脚底,只听他呵呵呼呼的发出怪笑,却不作答。 杜迎风心念电转,暗道:唐陌口中的‘故人’,难道即是指袁天罡?正猜之时,蛟伦剑携着一股阴寒之气,悄然袭向他的手腕。 他一惊,体内九转丹魂经自行运转,纯阳之气毫不示弱,猛袭对方剑柄。那人闷哼一声,退开数步。 两股内力相冲相抵,顷刻间消弭无踪。揽云挣开束缚,如电如光,直攻中宫。那人举剑封住门户,单手一掌,向杜迎风肩头击落。 杜迎风巍然不惧,当下暗运内力,迎掌而上。但觉触及之物,冷硬异常,比之血肉之躯,更似铁木金石。他大感诧异,神情严肃道:“阁下的铁砂掌,练得倒是炉火纯青。” 他在这门武功上吃过苦头,是以不敢大意,手掌一沾即离,回递长剑,斜刺而下。那人长剑挥舞,白森森的烛光照映剑身,有如银蛇乱窜。 杜迎风留心他的招式,只觉诡秘繁复,曾所未见,他心思聪颖,将这些招式逐一拆解,不过交手数招,仍未摸清对方底细。 心思一动,左手执鞘,右手举剑,双双袭出。对方剑招越使越快,剑气弥荡,阴风迭起,刮得烛火时明时暗。杜迎风存心卖个破绽,对方果然上当,举剑急攻,他忽地倒转剑鞘,吭哧一声,长剑入鞘。 对方兵刃被制,忙跃起退后,杜迎风嘿地一笑,真气凝于剑尖,唰一剑刺出。那人右掌拍出,竟以掌抵剑,不料揽云忽地一转,剑走偏锋,一下挑落他斗篷上的风帽! 这一下,来人再也无所遁形! -未完待续- 第151章 第三十三回:输赢成败付一笑,我自痴心且逍遥 此时远在汴梁外城,一间不起眼的客店内,陆陆续续走进来十数名江湖客。掌柜趋奉相迎,不敢怠慢。这些人进门后,迅速占去七八张饭桌,要了酒菜饭食,低头吃喝。 他们身携刀剑,样貌凶恶,掌柜表面殷勤,心里却忐忑不安,虽说此处算作天子脚下,但近日盗匪猖獗,怎一个乱字了得,这些人要滋起事来,还真没人能管得住。 听见上头有些动静,向店小二使了个眼色。店小二提了铜壶,来到二楼左首的敞间,挑开帘子,探头朝里张望。 八仙桌前坐着三老一少,看穿着,是富商大贾模样。身后站着仆从、家丁若干,见有人来,都露出警惕之色。 桌上杯盘碎了几只,酒水流得满桌都是。此间客人出手阔绰,事先已将二楼包圆,店小二不敢得罪,小心翼翼道:“掌柜的叫俺上来问问,各位爷,可有甚么招待不周的地方?” 四人中以右首那人最为年长,左首之人年纪最少,两人面目有些相像,应是父子叔侄。其余二人,一个长相清癯,身上似有仙风,一个面庞英武,腰杆挺得笔直。 这四人依次是襄王方舒怀、小王爷方惜宴、碧玉蝉公输瑾,及万剑山庄前任庄主杜千葛。 店小二见无人接话,复又出声询问。襄王盯了他一眼,脸上似有余怒未消。他吞了口唾沫道:“各位爷要没吩咐,小的便退下了。” “且慢。”刚放下帘子,忽又被人叫住,店小二只得转回身来。方惜宴摸出个银锭,向他招手道:“我来问你,楼下那些人是甚么来头?” 店小二见那锭银子足有十两,直咽口水。但对那些人的底细一概不清,又如何作答?摇了摇头道:“这些都是生面孔,小的只瞧见他们打东边过来,操着官话,却有闽南口音,那个红脸膛、眉心有痣的是他们老大,黄皮寡瘦、有些瘸腿的是老二。” 将窗户推开,向下瞧去,见门口始终有人把风,方惜宴笑道:“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恶煞,待会儿无论发生甚么变故,店家都要记得闭紧门户。”说着递出银两。店小二欢天喜地接过手去,抬头又问:“……会……会有甚么变故?” 方惜宴意味深长地笑起来,摆了摆手,左右各走出两名仆从,将这小二请出门去。待人走远,方舒怀脸色骤沉,一拍桌子道:“忍辱负重这么多年,还是给那女人夺得先机,真是气煞本王!” 杜千葛道:“王爷莫恼,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,只要朝廷没下诏令,我们就有机会。” 方舒怀脸色稍霁,问道:“两位有甚么好法子。” 公输瑾抚着胡须道:“虽然我们迟了一步,但塞翁失马,焉知非福。” 杜千葛眼皮一抬:“公输先生,现下可不是打哑谜的时候。” 公输瑾也不再卖关子,指着楼下说道:“不论宫里宫外,潜伏着的敌手众多,其中不乏高手,依在下之意,我们先按兵不动,在此坐收渔翁。” 杜千葛见经识经,霎时就明白过来。方舒怀也非驽钝之人,想上一想,便即了然。唯有方惜宴揣着明白装糊涂,纳闷道:“敌手?莫非这些人的来头,公输先生已然有数?” 公输瑾向他拱了拱手道:“小王爷,这些人满口官话,自然是不想在人前暴露身份,兼之满脸凶煞,不是江洋大盗,就是被人收买的杀手。店小二说他们有闽南口音,再听他一番描述,那领头的两人,怕是赤脚仙王远和阎罗刀余姚,这二人在数十年前,便于江湖中销声匿迹,听说是归顺了朝廷,有说是去了左丞程琳府上,也有说是被宰相王旦招揽。” 顿了顿,又道:“程琳和王旦都是刘后心腹,而今日早朝散后,举朝要行祭祀大典,刘后降下懿旨,但凡二品以上官员都要入宫观礼,这条官道,是通往内城的必经之路,其中有何阴谋,呵呵……” 杜千葛接过话道:“算算时辰,那些官员也快到了。” 方惜宴暗叹,派人伏击在外,伺机铲除异己么?这刘后,真不愧是那人的妹妹,杀伐果断,算无遗策。 几人正说话间,忽见帘子一掀,进来个身形羸弱的年轻人。这人绕过仆从,走到桌前,在方舒怀跟前躬身道:“义父,公输先生果然料事如神,据查探,现有不下三路人马在宫外虎视眈眈,而且探子回报,在距离城外三十余里处,发现了蛮夷行迹。” 方舒怀颔首道:“很好。” 这年轻人正是他的义子冷祈。即便只是简单的一句赞扬,在他看来也是难能可贵,忙即俯首谢过。 方舒怀手指轻敲杯沿,问道:“另一件事,查探得怎样了?” 方惜宴眸光一动,假装喝酒,实则认真聆听。见冷祈走近几步,在父亲身旁附耳道:“……孩儿查到……庄主薛辰,正是义父指定要除去的目标,而昔日……失手,均是岚山阁从中阻挠……这薛辰的身份不简单……看来真是岚山阁阁主本人……” 声音断断续续,但他大致猜到了始末,摇了摇杯中酒液,仰头饮尽。 方舒怀道:“接下来怎么做,你都清楚了,去吧,见机行事。” 冷祈领命离去。 方惜宴笑嘻嘻道:“祈弟奔波劳碌,甚是辛苦,小王去送他一程。”抢到人前,揽了他肩膀,带出门外。两人在楼梯拐角处停步,方惜宴将人逼在角落里,低笑道:“这么听话?他叫你去你就去?” 冷祈皱眉,拂开他的手道:“你何时开始管闲事了?” 反手擒住他的肩膀,方惜宴沉下脸来:“行刺太后等同谋逆,刑罚不比千秋殿平日里接的那几桩生意!” 冷祈不为所动,撇过头道:“那又如何?” “他虽然对你有养育之恩,但这些年你为他出生入死,再大的恩情,也已还清了。”凝视那双异于常人的浅色眼眸,方惜宴疾言厉色道:“刘娥身边高手如云,你即使能越过守卫,也无法近她身侧,更不提取她首级,老头子是叫你去送死,你知不知道?这些年你知道他太多秘密,你若能完成任务,那自最好,反之,他则借用刘后之手,来抹煞他过往的所有污点!” 冷祈气息急促,张了张口,却发现无话可说。早就清楚自己对于那人而言,只是一枚用来铲除异己的棋子,但事到如今,这股填塞于心的悲凉,又作何解释? 杀手不该有心,棋子不该有念,这道理,他早该懂得,不是么?胸口憋闷异常,他厉声疾呼:“婆婆妈妈,让开!” 这一句喊得极大声,不仅楼上有人探出头来,连楼下大厅里,也射来好几道目光。方惜宴伸手揽住他的肩膀,换上一副痞笑道:“只是叫你陪兄弟喝个酒,至于咋咋呼呼像个娘们似的。” 说着挟了人,摇摇晃晃下得楼来。四下里一张,见这些人当中,果然有个红脸膛、眉心痣的大汉,正和一个肤色蜡黄的瘦子喝着酒。 装作酒醉,方惜宴笑道:“回去告诉弟妹,叫她给你炖只鸡好好补身子,你瞧瞧你,风吹就倒,晚上能抵甚么事儿……哈哈……” 旁人听他满口醉话,荤素不忌,自没怀疑他的身份。走到门外,方惜宴压低声音道:“你好自为之罢。” 冷祈默不作声,跨上马匹,绝尘而去。 他们兄弟之间,从来互不干涉,对于这个性格倔强的弟弟,方惜宴唯有言尽于此。况且此刻他自顾尚且不暇,又哪来余力插手他人闲事? 一面转身上楼,一面回想临行前,那人撂下的话语:“方惜宴,江山由谁来坐,此乃天命所趋,我无力逆天,但你若成为太子,便再也不要踏入清溪观半步。” 方惜宴不是头一回遭他威胁,但就属这回最决然。 那人站在台阶尽头,神色冷漠,道袍飘飘,却不知阶下的男子,早已心驰神醉,那一刻,莫说叫他方惜宴做太子,便是做皇帝、做神仙,也全没了滋味。 世间荣华,又怎抵你展颜一笑呢? 方惜宴叹了声,继续想着那人的好。正自上楼,忽听身后响起了一阵抽刀之声,仅仅片刻间,在此守株待兔的十数名杀手,便都冲了出去。 停下步伐,将目光投向门外,原来官道尽头,不知何时已多了数辆马车。车轮轧着路边荒草,发出笨重的辘辘声,缓缓向此处驶来。 马车系楠木车身,雕梁画栋,颇为奢华,窗牖以绉纱遮挡,风起时,隐约可见半顶官冕,一角朝服,车身四周,都有侍卫环护,连同驾车的车夫及随行仆役,少说也有百余人。 马车越驶越近。方惜宴垂下眼,向瞠目结舌的店小二道:“关门。”之后再不言语,转身上楼。 该来的,总归会来。 -未完待续- 第152章 第三十四回:月借繁星作棋子,夜寒谁人闻嗟叹 那掌柜和小二吓得六神无主,躲在桌下不敢出来。 方惜宴暗道:朝野纷争,至少不该牵扯平民百姓。缓步走上二楼,入座之后,自行倒了杯酒,仰头喝了。不多时,窗外传来骚乱之声,想来两方人马已经碰上。 公输瑾推开窗户,只见大风天中,马车东倒西歪,行进艰难,忽然一彪人马自路旁小径跃出,横刀挡在路中。 众侍抽出兵器,严阵以待,有人驰马近前,戟指怒叱道:“书令大人在此,谁敢放肆!” 王远和余姚对视一眼,二话不说,提刀直扑出去。这十数名杀手,各个都出手狠戾,甫一交锋,那喊话的便滚下马来,伏在地下不动了。 倏忽之间,已去数条人命,众人且战且退,慢慢靠拢马车。王远走上两步,捞起一具死尸,左手抓住尸体手臂,右手托起尸体后心,蓦地里一声大吼,手掌发力,将尸体摔向马车。 登时车仰马翻,众侍从断裂的车辕下扶出个人来,尘埃中见他须发皆银,体态臃肿,官袍上全是灰尘,模样狼狈至极。 这人正是中书令于安勉,曾辅佐先皇登基,后任太子太傅,即当今天子的授业恩师,两月前回乡省亲,回城途中,接到刘后懿旨,命他数日内赶回汴梁,参与祭祀大典。他伸手扶正官帽,脸上老泪纵横:“老夫料到她会选在今日动手,可惜了我朝数百年基业,就要毁在一个毒妇手中。” 话刚落音,余姚的刀尖,已向他咽喉挑来。 余姚常年混迹黑道,十数年前,靠着黑吃黑的买卖,在道上闯出名堂,后来栽了跟头,摊上官司,走投无路之际,遇见了宰相王旦,成为他的门客。 他有一门绝技,便是用刀尖挑断人头,因之动作迅捷,往往人头坠地时,身体还留有知觉,会在原地打转,江湖中人对他十分畏惧,给了个称号,称他作‘阎罗刀’。 阎王叫人三更死,谁敢留人到五更。刀尖转眼即至,众人待要施救,已然不及,余姚手起刀落,眼看着便要得手,忽然眼前乌芒闪过,如似夜至。 刀尖撞上乌芒,当一声震开。余姚身子微挫,左手探进腰间,拔了匕首出来。 于安勉身前,不知何时站了个面色冷峻的黑衣男子,手中长剑斜指,睨视余姚一行人。 余姚向那长剑盯了两眼,瞳孔猛地一缩:“你是岚山阁的……” 那男子冷冷道:“宇文无极。”言毕剑出,斜刺里挑将过来。 余姚倒抽了口凉气,一手握刀,一手执匕,双双护住要害。眼前黑芒乱窜,他全神应对,但听噹的一声,尖刀匕首齐断,他疾呼:“岚山阁干甚么要插足这档闲事!” 宇文无极不答,手一扬,身后帮众牵了一匹健马出来,回过身道:“请书令大人上马。” 于安勉毕竟久经风浪,一惊之下,很快镇定下来,朝宇文无极拱手道:“多谢英雄相救,不知宝寨落在何处,改日定当登门拜谢。” 宇文无极不耐道:“于大人再要拖沓,可便来不及了。” 眼见日头渐高,于安勉只得点点头,在侍卫搀扶之下跨上马匹。宇文无极指了两名好手沿途护送。余姚见他全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,登时大怒,和王远对了个眼色,一前一后,夹击而来。 宇文无极霍地侧转身子,眼中锐芒爆射:“白道有白道的规矩,黑道亦有黑道的道义,两位罔顾警告,硬要接手这趟买卖,可计较过后果?” 余姚怔了怔,心头有些发虚,反观王远,脸上倒是毫无惧色,张口骂道:“老子为官家办差,要你岚山阁多管闲事!” “官家?”宇文无极发声冷笑,目中露出鄙夷之色。只听铮的一声,逐影剑削断了王远手中长刀。 余姚哼了声道:“好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!” 这话明面上是称赞,实则在讽刺他仗着兵器之利,屡搓己方锐气。但宇文无极何等人物,岂会为他所激?锐利的目光在众匪脸上扫了几圈,冷冷说道:“提醒诸位一句,这银子烫手,还是不赚为妙。” 岚山阁横插一足,此事大出众匪所料,在江湖中行走,得罪官家不要紧,得罪这黑道魁首,便是个天大的麻烦。 见他们脸现犹豫,互相交头接耳,余姚同王远不由齐声大喝:“臭小子,闭嘴!” 宇文无极斜起剑尖,轻轻一震,剑身嗡嗡连鸣,声达数里,绵绵不绝。片刻后,四下里唿哨大作,与之呼应,想来四周早已设下埋伏。 这一下,众匪大多心生胆怯,迟疑间,远处忽然奔来一骑快马,马蹄敲打路面,激得尘土四扬。 宇文无极眯着鹰目,见那马鞍上飞起一道人影,直直冲他而来,人未近,声已及:“宇文无极,纳命来!”喊声甚是凄厉。 宇文无极见到来人相貌,颇感诧异,但情势迫急,不容多想,举剑横在胸前一挡,皱眉道:“是你?” 那人大声叱道:“将你千刀万剐,也难消我心头之恨!”日头下见他颜如皓玉,眸似琉璃,一头棕发随着大风乱舞,正是闻见异动,去而折返的冷祈。 两人立场虽然对立,但那日宇文无极将他认错之后,心愧许久,叹了声,不知说什么好。冷祈见他沉默,更是激怒,不顾剑刃锋利,徒手握紧,另只手蓄起真力,狠狠向他头顶拍落! 宇文无极一招‘退步穿掌’,擒住他的手腕,顺势将人抄进怀里。同时听得脑后生风,知是有人偷袭,一招‘凤腾蛟’,剑交左手,一招‘揽雀尾’,回手迎敌。 当啷一声,王远兵刃折断,刀尖飞入路旁荒草之中,这人着实狡猾,一击不中,立即后跃逃去。宇文无极不及追击,忽见怀中人五指疾抓,扣向自己咽喉,他反手甩下披风,卷住这双细腕,跟着一运气,掷出手中长剑。 逐影向前急飞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入王远后心。王远扑地倒了,转过脸来,嘴唇哆嗦了两下,这才毙命。 匪首已诛,众匪徒惊惶四逃,余姚见势不利,也拟偷偷溜走。宇文无极冷冷下令:“动手。”言毕,两旁密林之中,迅速窜出了数条人影,身手极是矫健。 众匪失手之后,再又遭遇围剿,霎时间气红了眼,但听得喊杀声大作,两方人马冲作一堆。 对于四溅横飞的血肉,冷祈置若罔闻,咬牙切齿地盯住眼前的男子,一字字道:“我、要、杀、了、你!”剑影刀光一阵阵闪过,映在他浅色的眸中,白森森亮的渗人。 宇文无极观一眼战局,向他说道:“跟我来。”不问对方意愿,强行将人带到了树林中。冷祈被绑缚着双手,全无招架之力,后背一凉,被两条铁臂困在大树跟前。 再次失手被擒,屈辱感令他羞愤欲死,而肢体上的碰触,陡然令他想起那天夜里的荒唐之事,心头突突直跳,颤声道:“不要脸的禽兽!滚开!” 骂了两句,发现对方只是盯着自己,冷祈气恼之余,不由生出一股惧意:这男人抓他过来,不会又要对他……对于那夜之事,他兀自心有余悸,那样的折辱对于男子来说,要更胜于任何一种酷刑。 未免引来客店中的一行人,他抵死挣扎,却不敢放声大叫。 转念却想道:依着那人一向冷淡的态度,即使撞见,也会漠不关心地骂他一句废物,然后掉头走开。又暗忖自己年幼时被父母遗弃,无依无靠,如今被当作棋子,随手丢开,天地广袤,始终,无他容身之所。 愈是深想,愈觉得心灰意冷。 宇文无极感觉怀中没了动静,伸手触摸他的脸庞,却沾到两行滚烫的液体。 他缩了缩手,转而捧起冷祈削瘦、苍白的脸庞,心底柔软之处,似被人狠狠掐了一下,不知着了甚么魔,低头吻了下去。 *** 这人右眼已盲,整张脸都是红褐交错的伤疤,本来面目全不可辨,杜迎风仔细观察他的轮廓,发现他鼻梁窄、嘴唇薄,就像两把横竖交错的剔刀,面相极是凶恶。 那人伸出舌头,作了个舔舐的动作。杜迎风浑身汗毛乍起,心中蓦地想起一个人来。 陈文。 -未完待续- 第153章 第三十五回:真经假笈决雌雄,阎罗毒手泯恩仇 这人第一次从珍莲手中逃脱,可说是运气使然,但第二次,在古墓中由他亲自下手的情况下,仍然能够死里求生,却是有些蹊跷了。 杜迎风不停地朝前打量,但对方从头到脚都裹在黑袍之下,没露出半点皮肤来,便有些摸不着头脑。 围着他兜了两个圈子,心中纳闷道:这人有袁天罡的蛟伦剑,且身手不凡,陈文身为天门寨的贼头,是会得几手功夫,但绝不及眼前之人。思来想去,不得要领,斜睨他道:“一路装神弄鬼引小爷来此,你究竟有何目的?” 那人伸手轻抚镜面,镜中的画面一晃而逝,他答非所问道:“大名鼎鼎的杜三少竟然雌伏在男人身下,你说,这事要是传到江湖上,会引起多大轰动?” 杜迎风瞥见他袖中露出的几根惨白手指,皱眉道:“那日在古墓中,你定然有一番遭遇,致使你侥幸保得性命,又习得一身武艺,是也不是?” 那人咧开嘴角,无声的笑了,问道:“在男人身下,是怎么个滋味?” 杜迎风眉头愈皱愈深,指着他手中宝剑问道:“这是袁天罡的兵刃,你是如何得来? 那人却继续自说自话:“既然那个男人能令你满足,我也一样可以。” 揽云的剑鞘被握得咯吱直响,杜迎风怒极反笑:“要叫小爷快活,也得看你有没有能耐!”一跃而起,挺剑刺向他的胸腹。那人脚步好快,剑尖刚沾胸襟,突然往后一仰,直挺挺倒将下去。长剑越过他,直刺向他身后的铜镜。 杜迎风手腕一翻,调转剑尖,直戳而下,在他臂上留下一道口子。那人身子斜在半空不动,脚跟连连翻转,竟从他剑路中滑了开去,离开丈许,才缓缓站直身躯。 见到这般步法,杜迎风更加证实心中猜测,手中攻势不停,喝道:“袁天罡的武功,你倒学足了十成!”叫一声看剑,却是虚招,左掌从两柄剑刃之中穿过,向前拍落。 他掌中青焰已初具龙形,扑腾着、跳跃着,释放出炙人的热气。那人沉肩抬肘,剑作鞭使,先行缠住揽云剑身,跟着右掌击出,与他左掌相抵。 两掌相触,登时哔哔啵啵爆出一阵火花来。火星四溅,那人的衣物很快烧着。杜迎风瞧见他焦黑衣袖下布满细鳞的手臂,心中一沉道:“陈文,你果然成了茧人。” 陈文纵声尖啸。这声音带着嘲弄、疯狂和几丝不易察觉的苦涩,充斥在黑魆魆的四周,令人心头发憷。 拼斗半晌,杜迎风已知两人内力只在伯仲之间。但短短数月光景,这人武功便精进至此,难道在他们离去之后,他另有甚么奇遇? 正想时,只见对方臂上的细鳞一阵阵地翕张,每次蠕动,臂上伤口便愈合一分,同时也将九转丹魂经的至阳之火吸入少许。 杜迎风一怔,顿感体内真气激荡,内力如潮水般慢慢消退。他倏然撤掌,心中诧异道:九转丹魂经?不,不对……是……长生诀! 唯有这本残谱,才能练及几乎等同于九转丹魂经的武功! 霎时间,袁天罡、蛟伦剑、长生诀、茧人,这些人、物在他脑中混搅一团,心念一动,他问道:“你和袁天罡……” 陈文舔了舔嘴唇,低声道:“茧人之间只要互相吞噬,便能得到对方所有的功力——即便只是一具尸体。” 记得袁天罡曾说过:茧人之间为了活命,也会互相蚕食。但这终究不是人伦之道,忍住憎恶与不适,杜迎风道:“茧人也是人,你竟然吃人?”知道他身上的鳞片有些古怪,是以不再贸然出手,而是暗思对策。 “若不是因为你,我又怎需靠着啃食尸体才能存活下来!?”陈文盯着他,独眼中射出一道阴狠的目光,片刻之后,却又怪笑起来。 “别白费力气了,只要我闭住中脘、关元两穴,你那一招,就对我不起作用。” 被他瞧出心思,杜迎风眯了眯眼,默不作声。长生诀是九转丹魂经的一部分,因为缺少配套的心法,如果强行修习,便会走火入魔,成为一具行尸走肉。不过,如果修习之人足够聪明、仔细,便能从中找出折中之法,练就一身不输于九转丹魂经的超凡武功。 这陈文的品行虽然不堪,但毫无疑问是个武学奇才。 少顷,杜迎风哼了声道:“可惜古墓里那一剑,没有将你刺死。你引我来此,便是想报仇?” 陈文的目光始终罩着一层阴霾,他恨恨地道:“你我之间,何止一剑之仇!” 杜迎风想了想,点头道:“的确,还有你扎在夜翎身上的一箭,今日,我们便做个了结。”既然对方清楚九转丹魂经的罩门所在,这门功夫,他只能弃而不用了,抛下长剑,将长袍的下摆折起来塞在腰间,他咧嘴笑道:“听说茧人的皮肤硬如磐石,不知是否硬过小爷的拳头。” 这人身上的谜团解开之后,杜迎风心中唯一剩下的,便只有满腔怒火! 陈文干笑数声,杜迎风的右拳已伴着一股凌厉的劲风压将下来。陈文将蛟伦剑扔在身旁,出掌逼开他的招式。 杜迎风左拳跟着挥下,中途再遭拦截,立即变拳为爪,拽住他胸前衣襟。陈文不料他竟使这般野蛮的打法,一愣之下,给他甩出了仗余! 未及落地,对方已一脚踢来,只得向后仰倒。杜迎风单手急撑,另只手狠命拽过他的脚踝,两人同时倒地。 陈文手脚并施,猛地跳起,杜迎风则比他更快,身子一侧,自他身前绕到背后,转身低头,腿弯紧勒他下盘,手肘反锁他双臂,腰间一使力,带人跃起三丈,再使一招‘千斤坠’,狠狠向下摔落! 陈文四肢皆被对方所制,形格势禁,毫无挣扎余地,在半空摔了两个筋斗,坠地时,下巴重重磕在了地面上。 茧人再是坚韧,也难抵千斤坠力,一下摔得懵了。 杜迎风嘲弄道:“若是寻常人,这一摔必要筋折骨断,五脏移位,你也真够带劲。”说着站起身,飘身而退。 陈文的手指插入地面,把石砖狠狠捏碎,抬起头来,一只独眼里尽是血腥和暴虐,像一头发狂的野兽,猛地扑向对面的猎物! 杜迎风抢上两步,抬腿踢向他受伤的下颚。陈文头颅一偏,势若疯虎,将人扑倒在地。 杜迎风只觉一阵激痛,原来陈文的指甲正抠进他两臂的皮肉之中,那指甲漆黑尖锐,不知藏有多少剧毒,另有一股腐臭凝聚不散,不禁喝道:“滚开!” 拳出如风,狠狠击在对方眼窝。陈文吃痛,手底下松开了些。 杜迎风曲起膝盖,撞击在他小腹之上。 陈文胃气上冲,哇的一声,喷出几口腐液。 杜迎风被熏得几欲昏厥,一时后悔用此招式。闭住呼吸,忙翻掌击出。 陈文不惧不躲,桀桀怪笑:“我早说过,这门内功对我毫无用处。”话刚说完,只觉受掌之处奇痒无比,似有千万只蚂蚁钻进了皮肤骨头。 杜迎风一掌击中,迅速自他身下逃脱。 陈文捂住疮口,脸色十分难看,问道:“你这是甚么功夫?” 平摊双掌,杜迎风冷笑着斜睨他:“你道小爷只会一门功法?” 陈文睁大眼睛,只见他左掌中有青焰吞吐,右掌间有紫气缭绕,心下诧然:那青焰自是长生诀无疑,但那紫气却是甚至诡异武功? 他平素心思缜密,此时化作茧人,心性却变得残暴狞恶,疯疯癫癫,没及细想,突然张口,又朝对方扑去。 杜迎风仗着武功精湛,在镜旁左躲右闪,时而伸出手来,在那妖物身上推上一掌。 陈文化身茧人之后,神兵利器亦难对他造成损伤,比之往昔那个默默无闻的贼头,何止猛恶数倍?甚至比起袁天罡来,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。杜迎风心忖此恶不除,日后必成大患,是以下手时不留半点余地。 天魔毒经乃是陨天教教主的独门绝学,修成者仅苏傲和他二人而已,这门功夫与九转丹魂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,习练者,天保九如,百毒难侵。 这一点,陈文自然不知。 两人不用兵器,贴身肉搏,恶斗近有半刻。陈文固然凶戾,杜迎风却依仗天魔毒经,愣没叫他讨着便宜,反以毒功伤了他左肩、右肋、小腿几处。 陈文久斗他不下,心神激荡,厉声高啸。 杜迎风瞧他招数错乱,彷有走火入魔之像,清楚机不可失,一招‘缩地成寸’,登时抢到对方面前。右手手腕翻转,一掌拍向他下腹丹田! 砰咚一声,犹如金石相击,掌力透腹而入,直击脏腑。这一招用足十成功力,天魔毒经的至阴之气灌入奇经八脉,游走四肢百骸,陈文中之即倒。 他丑陋的身躯软倒在镜前,眼珠翻凸,口涎迸流。 四周充斥着一股刺鼻之味。杜迎风一脚踩中他的伤处,居高临下道:“长生诀本身便有缺陷,你即便领略了其中精义,努力练上十年八年,也得给小爷踩在脚下——现下,终于到了算总账的时候了。” 陈文张了张嘴,冲他喷出了一大口和着牙齿和内脏的腐液。 杜迎风挥袖挡去。 此刻陈文身受重伤,护体罡气尽数散去,杜迎风拾起揽云剑,拽起他身上那件残破的黑袍,寒声道:“这一剑,为的是珍莲!”唰地一剑,削下他的右手掌。 “这一剑,为夜翎!”剑刃倒转,再又削下他的左掌。 砍下他两只手掌之后,杜迎风眸中闪过一丝戾气,挺剑直刺他胯-下:“这一剑是叫你长个记性,占小爷便宜之前,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!” 茧人算属活尸,不会流血,也不会流泪,但痛感却与常人无异。陈文饱尝钻心之痛,整张脸庞已然扭曲。杜迎风不好施虐,他们之间的仇怨既然已经了结,便挥剑结果他的性命。 长剑指到对方喉间,停下动作问道:“你有何遗言?” 陈文咳了声,几缕黄黄绿绿的液体自嘴角边流了出来,他想抬手拭去,发现腕间已光秃秃没了手掌,面上露出个古怪的表情。仅剩的左眼珠转了转,望向面前的铜镜。 杜迎风跟着望去,忽见镜中漾开了一圈圈的波纹,随后在镜面中央之处,出现了一座殿宇。 殿宇中有一座祭台,台上摆有神位、奠帛、奠爵,周围有人舞蹈奏乐,也有人献爵焚香。祭台四周,群臣参礼,众官跪拜,而台阶前,则站着一名身着九龙冕袍的女子。 这个殿宇,是太庙文德殿,而这个女子,正是皇太后刘娥。 杜迎风于她有杀夫之恨,见是她,禁不住咬牙切齿。 今日祭祖,皇帝并未亲诣驾临,代行祭告之礼的,是应天齐圣显功崇德慈仁保寿皇太后,她身上衣着只比天子衮冕少了几样饰物,在近侍引导下,登上台阶,进行初献之礼。 仪式缓缓进行。待到礼毕,众臣匍匐于地,三叩九拜。刘娥命侍者宣读诏书。 杜迎风盯着铜镜,只见其景,不闻其声,是以并不知晓诏书中所述为何,只见诏书宣读完毕之后,数名臣子蓦地站起,脸上现出怒容,指着刘后大声斥骂。 大批御林军冲进太庙,将这些人拿了下去。刘娥站在最高处,涂抹精致的双唇一开一阖,群臣垂首听命。 便在此时,铜镜最下角处,出现了一道背影。这人身着一袭宽松的锦袍,犹如闲庭散步般,缓缓迈向刘娥所在之处。 群臣大惊失色,刘娥也不禁动容,御林军在她喝令之下,登时蜂拥而上。 杜迎风深深叹了一口气——这个背影,他再是熟悉不过。 -未完待续- 第154章 第三十六回:羁离数载复聚首,此后冥冥再无期 三千御林军将太庙围得水泄不通。颜少青目不斜视,缓着步子拾级而上。刀尖枪刃自身旁掠过,无一近得他身。 寒风带起他如墨的黑发,随着锦带一同翩舞。见他深入皇宫禁地,如入无人之境,群臣畏怯,众侍骇然,殿前总指挥使杨广急急护到太后身前,厉声喝道:“大胆刁民,还不止步!” 颜少青脚步不停,眸光淡淡扫来,却是望向他身后的刘娥。 这位大宋朝权位最高的女人在风中伫立着,并不如众人一般惊慌失措。凝眸望去,眼前的男子纵然面庞陌生,但那双黑眸却早已烙在记忆深处,成为她的魔、她的障。 两人互相凝视,时间如砂,慢慢回到了往昔。 一道星光在漆黑长空中急速坠落,只瞬间便隐去了踪影。 『哥哥,你许了甚么愿望?』 少年摇头不答。 『那哥哥猜一猜,真儿许了甚么愿望。』 少年望着星空,仍然沉默。 『真儿,要做那中原的皇帝——”』 本道童言无忌,却一语成谶。他轻叹,削薄的唇微启:“少时你曾养蛛织网,用来捕捉蝴蝶,这游戏你玩了几十年,仍旧不厌。” 刘娥听他语带机锋,意有所指,很是不悦,但忆起少时光景,心中也有些感慨,想了想答道:“蛛网虽是我撒下,但猎物若不贪食附近的花汁花蜜,又岂会自坠陷阱?” 颜少青‘哦’了一声,接着道:“但是你这张网越织越大,连同酿造甜浆的蜜蜂也捕了进去。” 刘娥一时似做错事的小女孩,反驳道:“那是它自己胡冲乱转,不辨方向罢了。” 颜少青咄咄逼问:“究竟是它不辨方向,还是你刻意为之?” 刘娥眸光闪动,沉吟不答。 颜少青踏上九层台阶,在她身前十余步处止步,放眼望去,周围全是御林军,他走一步,他们便跟着动一步,数千支枪矛从四面八方指将过来,他却视而不见,淡淡说道:“真儿,放手罢,把江山还给赵家。” 刘娥眸光骤然一沉,当即翻脸道:“朕听不懂你在胡说甚么,来人!快将这反贼拿下!”说这话时,声色俱厉,再没半分温婉之态。 人墙后走出个身披甲胄的将士,大步流星地跨上前,向刘后道了声是,接着一甩披风,拦在两人中间。 颜少青见她执迷不悔,摇了摇头,转眼望向阻拦之人。眼前的将士身形魁梧,肤色黝黑,手里执一柄九尺七寸长、纯金铸就的龙头枪。 此人正是‘滚雷枪’凤逍,其枪法不仅在江湖中赫赫有名,也令边疆外的辽人闻风丧胆,近几年,一直为刘娥倚为臂膀。 两人打了个照面。颜少青一点头道:“幸会。”面上神色冷淡,并无半分‘幸会’之色。 凤逍常年征战沙场,身上自有一股威势,见闯宫的是个半大不大的少年,先是一愣,随后目光下移,望见他腰间蛰伏的刀刃,容色一凛道:“鬼纹刀!” “你是岚山阁阁主!?” 此言一出,身后登时大哗。 颜少青背负双手,向刘娥说道:“你自入宫以后,再没叫过我一声哥哥,今日兵戎相见,生死无常,你仍是吝于叫出口么?” 扫一眼凤逍,点点头道:“是了,你便是不想承认,是以要杀人灭口。” 刘娥掌权日久,饱谙世故,知道自己的兄长从来就不是多愁善感之人,这番言语也并非说给她听,四下里一望,果见群臣听了这话之后,都露出质疑之色。 大宋以恭孝为先,寻常人的品行优劣,首看孝道,何况是当朝天子?刘娥自立称帝,当为天下表率,此刻众目睽睽之下,若上演一出同室操戈的戏码,叫她如何服众?紧蹙眉头,否认道:“胡说八道,朕何来一个做反贼的哥哥!” 她来历蹊跷,真宗立她为后时,朝中就颇有微词,后来她培植势力,独揽大权,才渐渐将此事压下。颜少青早不出现,晚不出现,偏在这时表明身份,用意之深,可想而知。 刘娥清楚兄长的本事,也知晓他此来的目的,手心里攥着汗水,义正言辞地说道:“众卿都是耳聪目明之士,休要听这反贼妖言惑众。”侧过头道:“凤将军,难道要等朕给这贼人杀了,你才动手?” 凤逍不容细想,一招起手式,执枪上前! *** 夜翎伏在暗处,久不见杜迎风出来,于是便入殿寻找。 踏进殿中,只见大片黑雾飘来荡去,目力为其所阻,无法窥清殿内全貌。慢慢摸索着走到深处,发现有名女子站在一只硕大无比的青鼎前,全神贯注,不知搞甚么名堂,他出声逼问杜迎风的下落,那女子见有人来,吓得一跳,观察他的穿着打扮,说道:“原来是夜堡主,你不认得我?” 夜翎没心思同她啰嗦,不耐道:“方才走进来的白衣公子,人在何处?” 月如娇眼波流转,露出凄婉之色:“他……他被困在阵法中啦。” 夜翎瞥了眼身旁黑雾,道:“确是有人在此布阵,姑娘可知这是甚么阵法?” 月如娇倒是直言不讳,道:“是肉鼎迷镜阵。” 夜翎怔了怔,冷笑道:“姑娘若说不知,我也不会为难,何以要胡说八道,混淆视听。” 月如娇见自己坦诚相告,反而惹来斥责,怒火中烧道:“信不信由你,恕不奉陪!”一转身,便向殿外走去。 夜翎抢到门前,拦住她的去路,沉声道:“要走可以,先说出杜三少的下落来。” 月如娇容颜娇媚,武功又高,在武林中受尽追捧,哪里受过这等闲气,美目一瞪道:“敬酒不吃吃罚酒,凭你也想拦姑奶奶的去路?”左手划了半圆,如意劈将下来。 夜翎举弓相格,一手探向背后,抽了支箭矢出来。月如娇心中气恼,夜翎忧心友人安危,两人在黑雾弥漫的大殿中各逞绝技,倾力搏斗。 数十招后,夜翎一箭射中她背后的青鼎。 忽然传来的一声巨响,令两人倏地分开,各自喘息不止。 黑雾渐渐散去。雾气一散,四周景物便清晰起来。两人环顾四周,发现自身所站之处,竟是一块径有丈余、光滑无比的铜镜,更为骇人的是,在这面铜镜的正中央处,竟牢牢嵌着一只干瘪黯淡的眼珠! 对于这个阵法,月如娇也仅仅听过陈文提起,并不知悉全貌,乍一见这眼珠,惊呼出声道:“这……这是甚么妖物?” 其实在听到‘肉鼎迷镜阵’时,夜翎心中便十分震惊,因之此阵不仅阴狠歹毒,而且极为血腥,需要布阵之人自残肢体来填充阵眼,即以自己为鼎,以求达到和阵法相互融通的境地。 此阵布成之后,布阵者可知晓周身数里内的动静,亦能将景象呈现在镜中,供他人观看。据他所知,这阵法在古时曾被用于战事,但因手段极端残忍,鲜少有人愿意布施。 是以先时听月如娇道出真相,他并不相信,直到此刻亲眼所见,才放下疑心。自背后的箭囊中拔出一枝乌黑小箭,搭在弓弦之上,对准了镜中怪眼。 月如娇探出如意,横加阻止:“你干甚么?胡乱破阵,困在里头的人就再没机会出来了!” 夜翎却不解释,以弓脊隔开如意,五指一松,箭矢呼啸而出。 -未完待续- 第155章 第三十七回:血债血偿终余恨,奇谋诡计梦一场(最终回) 第三十七回:血债血偿终余恨,奇谋诡计梦一场 擦的一声,鬼纹刀擦过虎头枪的枪杆,凤逍陡觉一阵寒意袭来,他眉头微皱,双手持枪,不退反进。 颜少青反手一格,卸除攻势,跟着刀尖一斜,顺着枪杆刺到凤逍胸前。他出刀时极是从容,往往轻撩细拨之间,便能制敌先机。 众人看时,只觉两人斗得旗鼓相当,但凤逍心里清楚,这人就像一头稳操胜券的鹰,在戏弄着草原上的猎物。 不过,战场上历练出来的到底不同,凤逍尽管落于下风,却暗中寻找着破绽。细细观察他的刀路,但见奇诡多变,神鬼莫测,实为生平罕见。攻不进,只能守,守了十余招,忽然想道:这几式刀法,足以令其立于不败之地,但他却点到即止,从不深入,这是甚么道理? 凤逍正自想不明白,忽见天空窜起一串烟花。那烟花升到高空,爆开了一个‘岚’字。他心知有异,执枪跃开一步。 颜少青洒然回身,抬眸看向高处,说道:“做的好。” 看见他唇边翘起的弧度,凤逍握枪的手紧了紧。这个传闻中媲美妖魔的男子,在谋划甚么?在等待甚么?刘娥却不容他迟疑,寒声道:“凤将军!” 凤逍如梦初醒,举枪砸了过去。风雷枪法使得风声呼啸,又间有雷声滚滚。 颜少青随手格开两招,转头瞧了刘娥一眼,见她眼神冰冷,轻轻叹了一声,攻势渐渐弱了下来。凤逍眼瞧他中门大开,一招提枪式,直取他胸腹要害! *** 杜迎风呼吸急促,嘴里喃喃道:“不对,不对,你的九转丹魂经呢?为甚么给人逼到如此境地?”看二人斗了数合,已然瞧不过眼,但心中又忧心颜少青安危,不得已转回头来,目不转睛地盯着铜镜。 “谁也逃不了……”那边,陈文却似疯了一般大笑。 听见笑声,杜迎风面无表情地转过身,一把将他提起来,逼问道:“这地方怎么出去?”陈文恍若未闻,一面笑,一面道:“你走不了,我也走不了。” 此刻在镜中,颜少青已给凤逍挑飞了发带。杜迎风沉下脸,拔出靴中的匕首,插进陈文腿侧的梁丘穴。陈文的身体颤抖起来,瞳孔一阵一阵地紧缩,显然在承受极大的痛苦。 梁丘穴又称跨骨穴,用来屯积胃经水液,给人制住,轻则胃部绞痛,重则腹脏受损。杜迎风眯着眼道:“岚山阁处置不听话的犯人,共有上百种法子,我可以一一叫你试过,直到你说出来为止。” 陈文被胃里泛出的腐液呛得喘不上气来,待气息稍平,他咧开嘴道:“我们注定要在这里一辈子……唔!” 一言未毕,杜迎风手起刀落,将刀尖扎进了他的阳关穴中。越是疼痛,陈文笑得越大声,粗噶嘶哑的声音回荡在黑暗中,真如厉鬼一般。杜迎风伸手捂住他的嘴,叫道:“不准笑!” 陈文伸出舌头,在他掌心舔了一下。杜迎风缩回手,竟拿这个疯子没有半点法子。正是彷徨无计,忽然见到铜镜中的画面一阵摇晃扭曲,镜面最中央处,慢慢钻出了一截箭镞。 那箭镞的镞头上共有三翼,锋利异常,它慢慢地自镜面内挤出,先是箭镞,接着是箭杆、箭羽。杜迎风看见整支乌黑小巧的箭矢,吸一口气道:“乌龙铁脊箭!” 嗖地一声,箭矢钻出铜镜,钉入了陈文脑中。 杜迎风不及回避,被四散的脑液溅了满身,他坐在地下,举袖擦干净脸庞,啧了声道:“真是晦气。” 黑雾逐渐散去。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杜迎风左手提住长剑,翻身跃向来人,在他肩头一拍道:“多谢你啦!”轻功施展开来,几个起落,便冲出了门去。 夜翎见这一地狼藉,苦笑着摇了摇头。月如娇只觉身边似有一阵风掠过,回眸看时,那人已在数丈开外。 杜迎风已无暇顾及皇帝安危,施展轻功,直奔文德殿而去。所幸前方几处殿宇都无高手戍守,他避开几队巡逻的守卫,从房顶纵掠而过。 凤逍伸手摸了摸溅到脸庞上的鲜血,有些瞠目结舌。他戎马半生,见过不少匪夷所思之事,可眼前的情形却着实想不明白。视线自虎头枪沾满鲜血的枪头上移,落在男子略显苍白的脸上,他讶然开口:“你……” 颜少青伸指一夹枪头,一声钝响之后,两人各被一股大力震开数步。 凤逍斜撑断枪,借力站稳,道:“你为何……”赢的如此轻而易举,反叫他心中梗了根刺,下意识伸手扶住对方。质问缘由。 忽然间有人叫道:“枪下留人!枪下留人,枪下留人啊——”声音由远及近。少顷,便见中书令于安勉跌跌撞撞地奔上台阶。 他的官帽是歪的,官服上满是尘土,左脚的靴子也不知去了哪里,神色急切,满头是汗。当他看见颜少青胸前的伤口时,登时一脚踩空,摔倒在第九层台阶前。 这位曾被真宗重用,做过仁宗老师的当朝大员一屁股坐在地下,指着刘娥大骂道:“你……你竟害死自己的亲兄长……如此丧绝人性之事都能做出,今后又何谈勤政,何谈爱民?” 于安勉在朝中威望极高,此言一出,群臣哗然。刘娥见城外埋伏的杀手终究是未得手,心中虽怒,面上却不表露出来,说道:“于书令年事已高,定是老糊涂了,朕入宫时便是孑然一身,哪里还有亲人?”说着矮下身,托起他的手肘。 于安勉甩开她的手,环视四周道:“今朝廷大臣,上不能匡主,下无以益民,皆尸位素餐,要以何用,要以何用啊?”言辞之间,甚是痛心疾首。群臣多是畏惧于刘后的权势,闻言羞愧难当。 伸手一指刘娥,又骂:“先帝在世时,便料到会有今日,是以早早立下诏书,用来约束朝纲!” 刘娥听得‘诏书’二字,脸色大变。真宗驾崩前,曾秘召四位老臣到卧榻前听旨,她千方百计也未能探得这道旨意,此事始终如骨梗在喉,在她心头索绕不去,多年来,四人中已有三位先后逝去,只余于安勉还在人世,奈何这老匹夫势力太大,想要将其扳倒,非几夕之事——只是,她已经没有耐心了。 一步错,步步错,弑兄之事,正给了对方一个发挥的借口。刘娥四下里一扫,见群臣均露出质疑的神色,她心知此刻不能慌、不能乱,否则便是全盘皆输,定了定神道:“先皇卧病时,朕一直在榻前伺候,从未听及甚么诏书,于大人,你这诏书,怕不是伪造的罢?” 冷起脸来,高声道:“假传诏书,可是诛九族的大罪,来人,摘去他的顶戴,褪下他的官服,推出午门斩首示众!” 杨广不给于安勉再次要开口的机会,一个箭步上前,捂住了他的嘴。有几个官员想要站出来阻止,都给御林军拿了下去,见此情形,便再没人敢说话了。 刘娥瞥向颜少青,居高临下地动了动唇:“赵褆已经死了,你这么做,他也看不到——你豁出性命不要,施展这出苦肉计,可惜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。” 颜少青漆黑的瞳孔露出一丝讶然。 刘娥冷笑着牵动唇角:“你当我不知赵祯的生父是谁么?为了留下血脉,他可算谋尽心机,只不过他当不了皇帝,他的儿子也没有这个命!” 这几句话以唇语说出,是以周围并未有第三人知晓。刘娥扔下话,突然抬高声音,冷冷下令:“凤将军,替朕除了这假冒皇亲的逆贼!” 其时颜少青身受重创,已是命不久矣,但刘娥唯恐夜长梦多,欲除他而后快。凤逍目睹这几幕,心中有了些犹豫,刘娥瞧他眼神闪烁,脸色一凛道:“还愣着干甚么?” 凤逍还未有所动作,杨广已举步上前,挥刀向颜少青颈项砍落。突然听他一声惨叫,众人凝目瞧去,见有道白色的身影自屋顶上纵跃而下,掠到了台阶高处,手中白光一闪,砍下杨广手臂。 这一下又快又狠,众人不及回神,那白影已闪到刘娥跟前,手中长剑疾挥,要取她的首级,凤逍吃了一惊,急舞枪杆,守在刘娥身前。当啷一声,一柄窄剑削断了长枪的枪杆。不过御林军已借了这一挡之势,蜂拥围上。 那人一击不中,伸手挽住颜少青腰身,带了他跃起急退,直退到石阶下的铜鼎前,将人小心翼翼地扶靠在鼎边,伸指点住几处止血的穴道。 刘娥在御林军的簇拥下,缓缓朝前踏了几步,看清来人,忍不住叱道:“杜迎风,又是你!” 颜少青垂眸轻叹。 杜迎风蹲在他的身侧,握剑的手在抖,扶在他腰侧的手也在抖,怒火在胸中翻腾,一双眼斜斜地向上挑着,冷得渗人。 闭眸听着他牙齿发出的咯咯声,颜少青道:“你又不听我话。” 杜迎风自牙缝中迸出几个字:“听你的话,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你来送死?” 颜少青缓缓摇头:“你不明白。” 只有他死了,皇室才能心安,才能不再忌惮岚山阁。 “……是啊,我从来就不明白,但是你何时才能叫我明白?上一回是七年,这一回要我等几年?十年?二十年?还是永无再见之日?” 他身上的血虽然止住了,但伤口深及胸腹,便是要医治,也无从着手了。杜迎风凝望他脸,心中着实后悔。周围已被御林军围得水泄不通,他恍然未觉,将头抵在男子胸前,低声道:“告诉我,怎样才能救你。” 颜少青伸手触了触了他的脸,道:“……去家里……等我。” 杜迎风咬牙道:“你怕我向你妹妹下手,想骗我走,是不是?” 颜少青眼中露出爱怜之色,说道:“我何时骗过你?” 杜迎风暗道:你从来不曾欺骗我,却凡事都瞒着我。心中气苦,但见到他眼中的情愫,嘴上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。 杨广断了条臂膀,疼得死去活来。于安勉双手被缚,嘴中也被塞了布条,瞪眼望着刘娥。众臣避缩后方,冷眼观望形势。刘娥向御林军下令:“谁能拿下这两名叛贼,朕赐他黄金万两,良田千顷!” 话音方落,便听远处一声大喝:“刘娥,你一届女流之辈,竟敢妄称为朕!”西侧门庭大开,奔进一队人马,为首那人四五十岁年纪,锦袍宝冠,蟒袍黑麾,正是襄王方舒怀。 众臣见他带人直闯进来,均面露异色。 刘娥大声叱道:“来人,给朕拦下。” 御林军如潮水般涌去。方舒怀一扬手,身后左右各飞出一道人影,窜入了人群中去,片刻功夫,便杀出一条血路来。 见那两人的武功十分了得,刘娥当即喝道:“凤将军!” 凤逍抛去断枪,自一名侍卫的腰间拔出佩刀,纵身跃入战局。 厮杀声中,襄王抚了抚马鬃,不紧不慢地开口:“武后篡夺天下,几危社稷,是前朝罪人,这前车之鉴,诸位还不引以为戒么?” 说罢环顾四周,质问众人。不过此刻能开口的,都将头垂得不能再低,唯恐这场火烧到了自己身上。 刘娥冷笑道:“朕今日登基,实乃顺应天意。倒是王爷你,带着大队兵马闯进宫来,究竟意欲何为?” 方舒怀刚要开口,却叫身旁的方惜宴抢去话头,只见他手执兵符,大声道:“我父王听闻朝中有人要篡夺皇位,特地赶来护驾,幸而及时赶到,不然我大宋朝,恐怕就要落入一个心狠手辣的妇孺手中!” 这番话虽然有违初衷,却也算大方得体,方舒怀一捋胡须道:“刘娥,你还有甚么话说?” 刘娥盯了兵符一眼,侧头见凤逍在对面两大高手的围击之下,已呈露出败相,讽刺道:“即便朕输了,也是还位给仁宗,这皇位始终轮不到你来坐。” 方舒怀哼的一声。方惜宴又抢在他前头说道:“我父王只想做个闲散王爷,这些尔虞我诈之事,从不放在心上……” 方舒怀脸色铁青地打断他:“宴儿!” 方惜宴垂眸道:“孩儿谨遵父王吩咐。” “闭嘴。” “是。” 他此番前来,可不是为了做贤良忠臣,现在把话说死了,稍后如何善后?狠狠向身旁瞪了眼,方舒怀转过头,高声道:“仁宗帝并非先皇亲子,此事所有人都被你蒙在鼓里,本王可知道的一清二楚!” 这句话就像一颗石子投入湖中,激起了大片涟漪。群臣开始骚动不安,连听命于刘娥的御林军,也踌躇着停下动作。 刘娥嗤之以鼻:“胡言乱语。”自腰间摘下统御三军的凤符,喝令道:“将这些乱臣贼子尽数拿下,违令者,立斩不赦!” 杜迎风紧握男子的手,感到掌中的温度一点一点消失,忽然间惨声道:“青——青——”叫了两声,登时疯癫一般,执剑跃入了人群之中。两军正自对峙,忽见一人飞进,见人就砍,不分敌我,都怔怔住了手。 刘娥和方舒怀同时大喝,众人如梦初醒,纷纷结阵布局,困住来人。 御林军如沸腾的开水一般,自台阶上扑卷而下,杜迎风逆流而上,一面砍倒来人,一面高喊:“刘娥,今日小爷不将你碎尸万段,誓不为人!” 耳听得喊杀声一阵盖过一阵,刘娥站在九重天阶之上,缓缓向下眺望,只见琼楼玉宇、贝阙珠宫望之不尽,她攥紧拳头,暗道:这天下,就该是她颜希真的! 陡觉后心一凉,她垂下眸光,看见胸口晕红一片,心窝处露出一截匕首,沾了血的尖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 刘娥侧过头来瞧了一眼。 异色的发,异色的瞳,勾勒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。 她闭上眼道:“逆天之事,果不可行。”叹一声又道:“罢了,哥哥,九泉下见罢。” 杜迎风见仇人倒毙,一时愣在当场。稍后,他退回到颜少青身侧,怔怔看着他逐渐冰凉的脸庞,忽然似想到了甚么,一把揭开他的领口。 烛龙,消失了…… 瞥见冷祈得手,方舒怀大喜过望,驱马上前道:“妖后已然伏诛,但凡归降于本王,之前之事,一概不究!”杜千葛和公输瑾相视点头,并肩退到他的身后。 方舒怀向近侍使了个眼色。那近侍捧出一只金匮,取出诏书正要宣读,方惜宴忽然嘻嘻一笑,伸手抢去,捧起读道:“奉天承运皇帝诏曰,襄王人品敦厚性温善,然风流蕴藉,廉静寡欲,实难以辅佐朝政,故遣兵三千,封疆南屿。谨于今时布告天下,咸使闻知。钦此。” 读罢哈哈大笑:“父王淡泊名利,无权欲之心,圣上索性便赐下一座海岛,叫您颐养天年。” 襄王气得呆了,怒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 方惜宴趁着众人还未回过味来,高声道:“既然妖后伏诛,那还不请圣上过来主持大典?” 这张诏书攥在他手里,无一人得知真假,但众人心知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。 诚惶诚恐地伏在地下,三拜叩首:“吾皇万岁万万岁。” 吾皇万岁万万岁! 吾皇万岁,万万岁—— 这出闹剧,竟以这样一个出乎意料的结局收尾了。 尾声 大雪纷纷扬扬,淹没天际。 荒无人迹的山林中,一个青年正缓缓地朝前走着。他肩上披着一袭雪白狐裘,左手提着酒,右手握着剑,每走上几步,便要拔开木塞,仰头喝上几口酒水。 雪下得愈发大了,沉甸甸地压在枝头,偶有大风刮过,便扑簌簌落了下来。 青年走到一棵苍柏树下,随手抛下长剑,将身上的狐裘解下,铺在树前的空地上,接着坐将下来,背靠着大树喝酒。 他似乎在等甚么人,又似乎不是。微醺的眼透过层层枝叶,望向阴沉沉的天空。 须臾,林中深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。 脚步声渐渐近了。青年抛去喝空的酒壶,起身拾起狐裘,抖落上面的积雪,继而不慌不忙地抬起佩剑,拦住来人。 “想要过这片林子,就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。” 原来,这青年是个强盗。 那人顿住步伐,道:“在下两袖清风,身无长物,可没钱财接济少侠。” 青年眯着眼瞧他,使剑鞘拍拍他的脸颊,痞笑着道:“没有钱财,就拿身子来抵。”走近两步,伸指抬起他的下巴道:“这张脸,可对小爷胃口。” 那人抓住他不安分的手指,勾起唇道:“是么?” 青年忙不失迭地点头。 那人微微一笑,俯下身来,封住了他的唇。 “既然如此,那便随我走罢。” “去哪儿?” “岚山阁,落日峰——” -全文完- ╔☆→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←☆╗ ┊小说下载尽在 书本网 ┊ ┊ 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┊┊             ┊ ┊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    ┊ ┊    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┊ ┊             ┊ ┊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 ┊ ╚☆→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←☆╝